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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星空下的XX(2)

    下午昆妲躲懒, 在帐篷里睡觉,江饮离开前把一只手持的小电风扇挂在篷顶。

    江饮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组织老头老太太们唱歌、跳舞、做游戏, 也帮着拍照和烧烤。

    期间外婆端着切好的西瓜跑来看过一次, 见昆妲睡着,也没打扰,悄悄地走了。

    昆妲醒来, 满身黏腻的汗水, 长发凌乱贴在心口, 感觉呼吸困难。小电风扇不足以驱散潮热,帐篷里闷得像蒸笼。

    她头探出去, 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里,白亮的一小片,蝉声嘶鸣, 四下里一丝风也无, 草叶也蔫蔫的。

    躺回帐篷,她仰面望着篷顶倒挂的海上星空, 手摸到江饮盖在肚子上的衬衫外套, 指骨攥紧,凑到鼻尖嗅闻, 肺腑被清新洗涤剂香味盈满, 沉迷地闭上眼睛。

    脚步声近了。

    昆妲耳力很好, 能根据步伐落下制造出的一系列声响, 判断出对方大致的身高体型, 即使是在草地上。

    是笨重还是敏捷, 是马丁靴还是运动鞋……

    黑影在帐篷外停下,昆妲闭着眼一动不动, 现在是安全的,她不需要给出反应。

    一阵窸窣碎响,那人坐到帐篷口,浓郁的烧烤香气随之涌来。

    昆妲睁开眼睛,江饮正冲着她笑。

    “就知道你会醒,馋死了吧。”江饮手里端个纸碗,盛满烤好的肉类和蔬菜。

    她只穿件无袖的灰色背心,露出的肩膀和手臂细瘦,却很有力量感,忙活一下午,脖颈和锁骨处有薄薄一层晶亮的汗珠,因此没进帐篷,只坐在门口,招呼昆妲来吃东西。

    她人是很鲜活的,参与到集体和劳动中,脸颊自然粉红,眸光湿润而明亮,与午睡后醒来萎靡懒散的昆妲形成鲜明对比。

    昆妲坐到她身边,她立即讨好递来纸碗,“你要是不喜欢人多,下次这种集体活动我们就不参加了,想去哪儿玩,我们自己去。”

    昆妲接过,与江饮并肩坐在外头野餐垫上,面对涓涓流淌的小河水,慢慢吃着碗里的食物,没有说话。

    “今天真热,还是我一直待在烧烤炉边。”江饮反手把小电风扇解下来,对准昆妲,指尖梳理她耳边凌乱的碎发,“瞧你也是睡得满头汗。”

    “什么时候放烟花。”昆妲终于开口。

    “起码也得等天黑。”江饮抬腕看表,又看了眼现在太阳高度,“估摸七八点钟才能全黑透。”

    昆妲挑了片牛肉喂给她,“现在几点。”

    江饮张嘴接了,含糊答:“下午四点。”

    填饱肚子,昆妲躺下,把头枕在江饮大腿,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好闻。

    然而她们没有等到落日。

    不到六点,天空急速阴沉下来,开始刮风。

    她们离开帐篷,赶在暴雨前把老人送回民宿,开始收拾摆放在天幕四周的桌椅和食材。

    风里满是厚重的尘土味道,沙石拍打在裸露的皮肤,长发狂舞,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昆妲站在空地上出神,江饮拉着她在雨里跑。

    返回民宿,院中经过,江饮看见空地上摆放的烟花沐在雨里,全毁了。

    东北大哥撑伞来接她们,走到屋檐下,连连向江饮道歉,“太着急了,忙着找人点人,这事我就给忘了。”

    露营地点距离民宿三百多米,这雨来得突然,大家毫无准备,老人们的健康和安全更为重要,江饮摇摇头,暴烈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没事。”

    老人们大多回了房间,少数站在屋檐下看雨,外婆找来干毛巾给她们擦头发,江饮呆呆望着如帘的雨幕。

    旁边人说真是怪了,天气预报明明说最近几天都是晴天,怎么会突然下雨,白天还是大太阳呢。

    ——“天气预报根本不准。”

    ——“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

    ——“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雨越来越大,耳边人声嘈杂,渐渐模糊不清。

    手腕一股凶猛的力道,江饮身子随之一偏,被拽到雨里。

    “欸!去哪里!下这么大雨呢!”外婆在屋檐下拍着大腿喊。

    江饮已被拖拽着跑远。

    雨点小拳头似落在身上,片刻便湿透全身,从民宿到露营地的三百米,每一步都行走得异常艰难。

    抹一把脸上的水,江饮望向雨中踉跄奔跑的人影,白色连衣裙布料紧贴玲珑的身躯,长发湿漉垂散在肩头后背,回眸时一张沐雨的脸清丽如花。

    无需言明,江饮知道她要做什么,握紧她的手,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在暴雨中行走。

    上一次这样淋雨是十八岁,高考结束,她们骑车外出游玩,车子坏在乡道,上坡路来的雨水淌成一条河,几乎漫过脚踝。

    她们蹲在雨棚下,路中间,像河里的两块石头,兴奋得大声尖叫,恨不得就此死在雨中。

    草地蓄满了雨水,像踩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脚背陷得很深,草叶穿过凉鞋绑带钻进指缝里,痒痒的,她们终于来到河边高地的帐篷外。

    地钉牢固,帐篷位置也好,大雨中没有偏移分毫。

    昆妲摔倒在防潮垫上,江饮俯身,迅速将她翻面,解开后背连衣裙拉链。

    衣服湿透很难脱,她发尾摇晃,水珠滴落在心口,昆妲浑身颤粟,牙齿也兴奋得咯咯打战。

    天还没黑尽,微光从蓬顶渗透,昏暗环境中,昆妲脸白如纸,清晰可见。

    等到阻碍完全祛除,她迫不及待伸出手,江饮弯下腰,两具滚烫潮湿的身体拥抱在一起。火焰烘干了她,从唇际一路到心口,凉风拂过腿弯,身体折叠,昆妲抱住她的脑袋,手指感觉到汩汩的热流传递。

    帐篷里飞溅来点点冰凉的雨丝,江饮直起腰,借浑浊的天光去看,它是有生命的,呼吸、吞吐,一收一放。

    “来。”昆妲声音在雨中额外清晰。

    江饮探身够来角落的背包,从里侧夹层取出一只方形小盒,牙齿撕开包装。被刺穿时,昆妲高高抬起上身,腰肢拱出柔美的弧度,小腿挂在江饮肩膀,脚尖绷得直直。

    好大的雨,天和地似乎翻转了,海水倾泻,耳畔轰隆巨响,苍穹将塌,誓要把世界都沉没。

    昆妲高声尖叫、呐喊,水中绽放出奇异的花朵,她双目剔亮如焰。

    雨变小了,江饮抱膝坐在一侧,长发随意用鲨鱼夹凌乱盘在脑后,她穿上内衣和背心,体温已经把布料烘得半干。

    昆妲闭眼躺在她身边,身上盖一条薄毯,雪白小腿微曲,姿态脆弱。

    已经是晚上七点,雨停后天奇异亮起来,到处都是水流动的声音。

    电话响了,江饮从背包里摸出来。

    ——“喂。”

    ——“嗯。”

    ——“好。”

    是外婆,确定她们平安无事,叮嘱她们早点回来洗澡吃饭。

    昆妲睁开眼睛,江饮挂断电话俯身去看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冰凉的脸。

    这感觉太好了,脸颊依恋去蹭,昆妲重新闭上眼睛。

    “那就再躺会儿吧。”江饮说。

    动动身子,昆妲凑得更近些,手掌落在江饮冰凉的大腿。淋了雨,又出了一些汗,皮肤黏腻,但并不讨厌。

    她存在如此鲜明,像一座风雨中永远顽强矗立的白色灯塔,指引迷航的旅人归家。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表达自己,就这么安静待在一起,在可以感受到对方心跳、体温,甚至血液流速的距离。

    踏实、安稳。

    雨后温度降下来,感觉凉爽,河面很快黑沉下来,只余四面八方绵绵不绝的水声。

    “要点灯吗?”江饮轻声,她知道她还醒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在大腿上划。

    “我想要你抱抱我。”她答非所问。

    江饮于是躺倒,细长的手臂圈住她。

    雨停了,虫声细弱,遥远的山林传来悠长的噪鹃鸣啼,风送来潮湿微凉的空气,帐篷椭圆的小门外是野外夜晚一幅色彩深沉的画卷。

    没有烟花,但也不虚此行,想象之外的这个夜晚,似乎也挺不错。

    原来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其实并不需要那些人为赋予的生硬的浪漫,顺其自然也能热泪盈眶。

    正如这雨、这风、这河,还有这片草地,浑然天成,不可复制。

    明暗的边界渐渐模糊,天彻底黑下来了。

    江饮摸到身边人,“要回去了吗?洗个澡,吃点东西。”

    昆妲软软“嗯”一声,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她肩窝里缓了缓,起身随她离开帐篷。

    帐篷被雨水弄脏,晚上睡不了,还是得回民宿。凉鞋挂在指弯,草叶挠痒脚丫,昆妲低低笑,“好好玩。”

    手机电筒照路,江饮紧紧牵着她手,“慢点。”

    回到民宿,外婆站在屋檐下等她们,“上哪儿疯去呢。”

    “没事。”江饮勾住她肩膀往里走,“回屋休息吧,我们也回去洗澡了。”

    老太太约了麻将,楼上催得紧,见两人全须全尾的,也没多管,叮嘱她们记得吃饭又火急火燎走了。

    回到房间,江饮把包丢在电视旁边小桌上,让昆妲先进浴室洗澡,下楼去大厅点了个辣子鸡火锅。

    昆妲洗完澡出来,换了衣服站在外面走廊吹风,江饮让她下楼看看,有什么想吃的配菜,再点上。

    十五分钟后,江饮离开浴室站在房间,靠墙的背包已经不在它原本的位置,夹层里随身携带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也消失不见。

    江饮不慌不忙回到盥洗台,吹干头发,五分钟后下楼,独自坐到餐桌边。

    红油火锅热气沸腾,浓香四溢,江饮打开手机,定位上那只小绿点已经离开民宿范围。

    两指滑动放大地图,距离显示三公里。

    跑得真快。

    第 92 章 真是出师不利

    小绿点停下来了, 江饮夹菜的手顿住,筷子搁在碗面上。

    地图放大放大再放大,小绿点以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在往回挪动。

    “嗯?”江饮不由出声。

    怎么就回来了。

    汤锅沸腾, 热气滚滚, 江饮关停电炉,眉头紧蹙,万分不解。

    此次郊游地点在远离市区的山中小村, 临河而建, 乡政府修建的大路是一条细长的纽带, 把沿河的村庄个个串联起来,因地处偏僻, 人口稀少,只有一班从客运站发出的公共巴士。

    “可这个点……”江饮喃喃出声,抬腕看表。

    “已经停运了?”昆妲惊叫出声, 看向送她到最近巴士停靠点的中年大叔, “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呐。”大叔转了转摩托车把手。

    “那我现在怎么办?”昆妲两手叉腰,原地转圈。

    “我不晓得你。”大叔无辜。

    坐旅行大巴来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这地方那么偏, 有些路段甚至连灯都没有, 入夜后四处黑麻麻一片。

    “走到有车的地方大概需要多久?”昆妲不死心。

    “走到有车的地方?”大叔觉得她在开玩笑,歪头思索片刻, 仍是认真给出答复, “不晓得, 没走过。”

    “那你能不能把我送出去, 送到能打车的地方。”昆妲上前一步扯住人家袖子。

    大叔连连摇头, “要走高速嘞, 太远嘞,我要回家吃饭嘞。”

    昆妲怎能甘心, “我付你车钱,你送我出去好不好,拜托了——”

    此前已被大雨耽搁许久,大叔归家心切,说什么也不愿意,“你说只送到站台的嘛,现在到站台你又让我送你出去,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信用嘞!年纪轻轻,没有诚信,我又不是你家司机,你有钱也不行的嘛……”

    对方终是摆脱她,发动摩托绝尘而去。

    昆妲立在巴士站昏昏的路灯下,雨后的夜晚,蚊虫最为猖獗,耳边“嗡嗡”不绝,她裸露的小腿和手臂已经感觉到瘙痒。

    怎么会这样,真是出师不利。

    她打开手机电筒去看巴士站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运营时间为上午七点到下午六点。

    市里还有开到凌晨两点的夜班车呢!这地方也太偏了!

    机场在城南,高铁站在城北,火车站位于市中区,这三个地点,不管昆妲目的是哪一个,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们在城西郊外,都快出市了。

    江饮略一思索,心中有了计较,当即拨通她电话。

    响七八声,昆妲接起来,“喂?”

    “你去哪儿了呀。”江饮装作若无其事,“我洗完澡出来,楼下没看见你。”

    已经在抹黑往回走,是上坡路,昆妲气息微急,“我忘了跟你说,我去帐篷拿东西了,有东西忘在河边。”

    “怎么一个人,夜里不安全,我去接你吧。”江饮话虽如此,坐得四平八稳,右手还抓着筷子在锅里捞肉。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昆妲不得不停下来调整气息,以免对方察觉异样。

    “那好吧,我在楼下等你,鸡火锅可香呢,你快点回来。”

    她下午就吃了小半碗烧烤,现在肯定饿坏了,江饮馋她。

    昆妲“哦哦”两声,说就快了。

    电话挂断前,江饮又叮嘱,“路上小心点,别往草丛里去,我听民宿的老板说,这附近很多蛇。”

    “蛇!”昆妲抱住自己,警惕四望。

    她不怕人,她有防身的利器,八年逃亡,她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她甚至学会听脚步声认人。

    可蛇不一样,蛇走路没声音的呀。

    上坡下坡,乡道蜿蜒,下一盏路灯在哪里,昆妲看不见,天黑沉,一颗星子也无,路两边山林幽深,如匍匐的巨兽,狰狞大嘴吞吐潮热,气压低沉,似乎还酝酿着一场大雨。

    三公里,昆妲走得满身热汗,小腿和手臂瘙痒难耐,她不断抓挠,汗水蜇疼破皮处,针扎似的痛。

    江饮相信昆妲在外那八年一定经历过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艰辛,但那时她不是一个人。

    有昆姝在,往东还是往西,逃离还是躲藏,她只需听从姐姐吩咐。

    如果是昆姝,肯定不会如此冲动行事,也不会过早把自己目的暴露。

    从昆妲此前讲述的过往种种经历中不难推测,她流离辗转的那八年,其实没怎么缺过钱。

    昆姝很能挣钱,否则给大桥坍塌事故的家属赔偿金如何能还清?但高收入也意味着高风险,最后拖垮她们的是白芙裳的病,还有昆姝曾效力的老板仇家。

    “果然是大小姐。”江饮熄灭手机。

    连跑路都跑不利索。

    其实仔细想想,也合情合理,离开家之前,她是金银堆里长大的富家千金,离开家后,世界各地辗转,大事小事都有昆姝在前面顶着,她只需要照顾好妈妈,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江饮没由来想到网上看过的猫猫糗图。

    猫猫站在车顶,正对着墙头摩拳擦掌欲起飞,跃出的瞬间,四爪腾空,“吧唧”掉地。

    今时今日的昆妲,就是gif动图里对自己估计错误,不慎翻车的笨猫猫。而且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翻车。

    泼咖啡那次就翻了,这次又翻,两次都翻得很彻底。

    三公里,步行大概半小时,江饮安静等待,手机上小绿点近了,她起身离开餐厅,去院门口接。

    昆妲模样很狼狈,裙子被汗湿透,长发凌乱贴在腮边,手臂和小腿有被抓挠出的血印子,山里蚊子毒,快把她吸干了。

    “你……”

    江饮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回来了。”昆妲艰难挤出个笑模样。

    雨后泥泞的山路脏污了她的凉鞋和脚趾,也亏得没穿高跟鞋,不然更是雪上加霜。

    江饮想笑,摸摸鼻子,极力忍住,“找什么东西找那么久,瞧你又弄得脏兮兮。”

    “天太黑,我迷路了。”昆妲自动忽略江饮上一句,径直走向楼下饭厅,“肚子好饿,先吃饭吧。”

    “就等你了。”江饮回到餐桌边,按开电炉,红油火锅又“咕嘟咕嘟”开始冒泡。

    昆妲又渴又饿又累,先猛灌一大口冰饮,夹箸鸡肉块胡乱啃,觉得不过瘾,烫好的蔬菜捞进碗筷,拌着汤汁米饭大口往嘴里填。

    江饮坐到她身边来,默默给她碗里夹菜。

    到底是大小姐,才走三公里就累成这样,当然这三公里确实也不容易,一路都是上坡,更得小心提防着山中蛇虫鼠蚁。

    江饮回房拿了驱蚊喷雾给她喷胳膊和小腿,她吃了三碗米饭,回房重新洗过澡,出来江饮用药膏为她擦拭身体。

    秋蚊子好毒,昆妲小腿和胳膊全肿起来了,又红又烫,江饮捞起她手臂,都分不清哪是哪儿,药膏当身体乳来擦。

    “还有哪里痒。”江饮站在床边,居高临下。

    昆妲只穿一条内裤,抿唇细细感受片刻,翻个身,滚圆臀部高高在江饮面前撅起,“你看呢?”

    她腰肢盈盈一握,两肘支撑着身体,奶冻荡漾出雪白重影,江饮小指勾起她内裤边缘,卡在臀缝,右臀果然有个指甲盖大的小红点。

    “怎么会叮咬到这里。”江饮抹上药膏,指尖灵活一勾,布料复位,顺手拍了一巴掌。

    “可能刚才洗澡叮的。”昆妲翻身躺好,药膏里的薄荷冰片开始发挥效用,她浑身感觉凉嗖嗖。

    吃点苦头也好,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跑。

    江饮站在一旁,低头查看药膏配料表,不知这样的大面积涂抹会不会有副作用。

    昆妲视线落在她碎发遮挡的高直鼻梁,如果不是满身红肿的蚊子包,她真想和她再做一次。

    本可以一走了之的,总有办法的,只是舍不得她。

    “江饮。”昆妲唤她,声色低沉、暗昧。

    江饮懂得她的意思,却只是搁下膏药,“我去洗个手。”

    洗完手,江饮插上电蚊香液回到床上,昆妲立即翻身来抱她。

    “你身上很重的药味儿。”江饮手掌虚虚落在她后背,“感觉好些没,还痒吗?”

    “痒。”昆妲直白,“下面痒。”

    黑暗中江饮偏过脸,低低笑。遭这老通罪,还惦记那事呢。

    她们最终没有,身体不适,昆妲并不十分情动,江饮也嫌她满身药味儿冲鼻子。

    精心准备的海上星空告白落空,大雨毁去烟花,临时起意逃跑的某人带着满身蚊子包回到怀抱。

    乌龙的一天。

    夜半下起雨,房间像一只漂在海上的小船,昆妲累坏了,在江饮怀里沉沉睡着。

    治蚊子包药和风油精一样,也是有后调的。前调刺激,中调柔和,后调甜美。

    香香的,还蛮好闻。

    江饮收紧怀抱,浅浅一吻落在她额头。

    次日傍晚,旅游大巴返程,车上昆妲一直挺着后背看路,她庆幸自己昨晚没有冲动行事。

    大巴驶出乡道后直接拐入高速,这地方根本打不到车,路两边也没有人走的地方。

    从这里开车进入市区,走高速接外环都得两个小时,走路不得腿都走断?她昨天究竟怎么想的。

    途中看到悬崖下一片碧绿的湖泊,昆妲不由感慨,“真大。”

    “当然大。”江饮漫不经心摆弄着手机,“960万平方公里呢,整个东南亚国家加起来都没我们一半大。”

    隐隐听出她言下之意,昆妲回头,警惕眯起眼睛,“所以整个东南亚国家加起来有多大?”

    江饮点开浏览器搜索,一字一顿重复:“整个东南亚陆地面积加起来为460.2984万平方公里。”

    她“哼哼哼”笑,“真是,一半也得480万呢,还没一半大。”

    “真是壮哉我大中华。”

    第 93 章 想你抱我、吻我

    返程路漫长, 昆妲趴在江饮大腿睡觉,昏昏沉沉做了个梦。

    轿车在高速上开,她坐在后座, 驾驶和副驾驶分别是昆姝和妈妈。

    大雾天, 车子开得很快,就要飞起来了,后面大概有人在追她们。

    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 都有惊无险贴着悬崖擦过, 昆妲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你能不能开慢点!赶着去投胎也不用那么着急吧!”

    “想坠崖死, 还是被车撞,或者被枪杀, 你选一个。”昆姝冷静回。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神经压迫到极致, 昆妲难以忍受, 车内高声尖叫。

    昆姝低骂了句“闭嘴”,不再理会她, 专注开车, 副驾的白芙裳也不言不语。

    事实昆妲所处的位置是看不见妈妈的,但她坚信妈妈就在那里。于是她安静下来, 手指抠进破烂的车座皮垫, 不断从里面揪出扯碎的海绵, 试图缓解紧张。

    后面几辆黑车逼得越来越近, “砰”一声, 昆妲本能弯下腰, 子弹打穿了后面玻璃,碎玻璃渣落在她发间。

    “抓牢, 我把他们甩出去!”昆姝几乎是咆哮。

    昆妲抬起脸,峭壁之后,道路忽地急转,车子撞碎围栏直直冲进雾里。

    好大的雾,天地间到处都涌动着海水般的雾,茫茫然望不到尽头。身体腾空,昆妲看见坐在副驾驶的妈妈,她飞起来了,她变得好小,样子是一只圆柱状的茶叶罐。

    车子飞速下坠,穿过云雾,悬崖之下是滔滔奔涌的河水。

    黑色的河,像一面风中猎猎翻滚的长旗。

    坠崖的过程十分缓慢,慢到昆姝有足够的时间从前座反手打开车门,将她推出去。

    装骨灰的茶叶罐子飘来怀里,昆妲伸手抱住,身体止住下坠的趋势,漂浮在云雾中,昆姝连人带车被黑河吞没。

    她骤然惊醒,身体猛地一个激弹,双眼茫然望向前方,心脏狂跳,本能启唇大口呼吸。

    “怎么了?”

    耳边熟悉的温言细语,随即有热热的手掌落在后背,不断轻抚。

    大概有十几秒,昆妲才意识到这只是梦,迟钝转动脖颈看向身边人。

    “做噩梦了吗?”江饮目光关切、探究。

    浑身泄了力气,昆妲重重倒在她怀里。只是梦,幸好只是梦。

    江饮稳稳接住,抱紧她,“别怕,我在呢。”

    旅游大巴车速适中,两面没有悬崖,也没有梦里灰蒙的大雾。

    江饮的怀抱又踏实又暖和,昆妲闭上眼睛,把脸拱进她的臂弯,大口大口呼吸,被风霜冻结的心脏缓慢回温。

    她们在半路下车,同外婆道别,老太太站车门边叮嘱,说走路别玩手机,过马路记得先看看两边车,要常回家吃饭。

    “知道了。”江饮摆手,“坐好,别摔着。”

    昆妲道别后在路边长久站立不动,市区限速,车子缓慢朝前滑动,看起来是安全的。

    返家途中又下起雨,没有带伞,她们手牵手冒雨前行。

    四周人影模糊不清,在身边快速闪动,大雨中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步伐缓慢。

    持续的雨,温度骤降,身体冷得像冰,交握的手心却是火热,昆妲贴到江饮耳边,“手机会坏掉吗?”

    “不会,防水的。”江饮回答。

    于是放心淋雨,半条街走下来,四肢冰凉无觉,只是机械挪动。

    回到小区,在楼道口粗略拧干裙摆上的水,手重新牵到一起,在狭窄的楼梯间并肩而行,转角处江饮每次都会停下来,等她跟上再整齐迈步上楼。

    摸出钥匙开门,前后脚进屋,江饮把背包放到地上,牵着她直接进浴室洗澡。

    外面下雨,室内光线昏暗,尤其是狭小的卫生间,江饮打开灯,昆妲又关闭,掰开水龙头,把她推到墙角。

    后背撞到冰冷的瓷砖墙,江饮右手同时拨开她长发摸到后背裙子拉链。内裤脱到一半,挂在膝弯要掉不掉,昆妲紧紧抱住她,在她怀里颤,小声哼吟。

    热水出来了,绵绵浇淋在后背,昆妲闭上眼睛,挂在她臂弯的小腿肌肉紧绷,身体僵直着翻过一浪。

    脖颈后仰,拉出雪白脆弱的弧线,江饮抽出手,托住她后背,埋首细细去吻。她连指甲尖都泛着懒,眼神迷蒙涣散,还没够地捉着人手往下递。

    洗完澡,江饮给她吹干头发放到沙发上,开始整理背包。

    该擦的擦,该洗的洗,然后回卧室,把床头柜挪出来,两张床拼到一起,床品也全部换上干净的,最后打扫房间。

    做完这些,手机上点了外卖,江饮走到客厅沙发,弯腰去看,昆妲半眯着眼睛,还没有睡着,在养神。

    干净的手掌抚上她洁净的脸庞,江饮吻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要不要去床上睡。”

    “不困,只是累了。”昆妲依恋蹭她掌心。

    “我去煮汤。”江饮给她盖上小毯子,起身离开,“你再歇会儿。”

    几分钟后,厨房里飘出来辛辣甜蜜的香气,昆妲掀开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她到了好几次,身体仍残留酥麻的电流感,因此额角发痛,头脑也混沌,下雨天总让她感觉仍是孤身一人,只记得淋雨回来,背包丢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有很多事没做。

    走到浴室,这里还残留着潮湿馥郁的花朵香气,地面水迹已经被清理,内衣也洗过晾在一旁。

    阳台上洗衣机在小声地转,地板上的水滴也消失不见,房间焕然一新,床也变大了,躺上去,抽动鼻尖细细嗅闻,布料芳香。

    之后昆妲寻到厨房,江饮背对人站在炉灶前熬煮姜汤,发尾湿漉漉散在后背,手肘小幅度划着圈。

    昆妲抱住她窄瘦的腰肢,脸颊贴到她凉凉的头发。

    江饮身体僵住,反手摸到熟悉的睡衣面料,确定是她,随即放松,“我在煮姜汤呢。”

    手机在重复播放熬煮姜汤的视频教程,江饮对厨房里的一切都不擅长,但也不觉得难。

    现在网上很多教学视频,只要不是智障,跟着视频一步步学,别自以为是想着创新,结果都不会太坏。

    昆妲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住她。

    江饮感觉到她的异样,噩梦醒来之后她就没怎么说话,周身气压很低。

    炉灶关到小火,江饮返身回抱,手掌拂过她额前凌乱的碎发,贴上去,又试试自己的,“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她半闭着眼睛,脸埋在人胸口,含住轻轻地咬。

    江饮“嗯”了一嗓子,笑着推拒,把她送回房间。

    昆妲拒绝,“我不要在房间。”

    “那你要在哪儿,你说。”江饮很有耐心。

    昆妲手指了下,“我要在客厅。”能看到厨房的地方,能看到她的地方。

    江饮于是抱她去客厅,安顿在沙发,电视打开找了个她喜欢的综艺。

    心中隐隐不安,回到厨房,江饮摸出手机检查定位。

    还没有被解除,她应当没发现。

    暂放下心,江饮关闭炉灶火,把姜汤倒进杯子,取了些冰块隔水凉得差不多,再细心擦去杯壁的水才端给她。

    昆妲两手捧着喝了大半杯,江饮蹲一边托腮看着,“要喝光。”

    说话的时候脸颊肉堆起来,嘴唇也嘟嘟的,昆妲凑近亲了她一口。

    江饮害羞了,耳朵尖红起来。

    玻璃杯搁到茶几上,昆妲软绵绵的手臂搭到她肩膀,鼻尖凑到她耳边嗅,“来做吧,我想和你做。”

    手臂松松揽住她后背,江饮低声笑,“你这是怎么了。”

    “就是想你了。”想你抱我、吻我,或温柔或粗暴地对待我,只要是你就好。

    把之前和之后亏欠你的,通通补上。我身无长物,唯一可奉献的只有自己。

    两张床拼到一起,变得好大,随便怎么滚都不用担心掉下去,今天的昆妲很主动,江饮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雨还在下,滴答敲打在雨棚和空调外机,声音响亮,却不觉得呱噪。

    天还没黑尽,窗外是海一样的深蓝,她是水里的一轮月亮,身体洁白,漂浮在水面散发出幽幽的光亮,手指触碰,涟漪澹荡,她并没有消失,皮肤细滑温暖。

    心口相贴,心跳重叠,长发纠缠难分彼此,江饮倒下去,她包裹上来,发尾在心口扫荡,直到小腹,江饮忍不住笑,蜷起来。

    手指落在她腰后那道疤。

    每次江饮都会慌乱地避开,明明知道早就痊愈,还是担心弄疼她。

    这一次,江饮几番犹豫,终是谨慎伸出手,用手指再一次丈量疤痕的长度,随后将她翻转,借微弱的天光去看。

    经过很好的缝合处理,痕迹早就淡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但敏锐的指腹没有忽略它的存在。

    江饮手指上上下下划动,俯身在她腰窝落下轻轻一吻。腰肢款摆,她扭身纠缠,像一条灵活的白色水蛇,凉腻的身体缠绕。

    入夜后,雨停了,冷透的外卖在微波炉叮热,填饱肚子,她们出门散步。

    已经是凌晨两点,千家万户都睡下,雨后的夜是如此安静,只有遥远的车辆鸣笛和犬吠。

    大风刮走黑云,月光在水洼里摇晃,地面铺满碎银。

    江饮侧首,她的脸颊比月光更亮,睫毛飞卷,嘴唇红润小巧,心情很好,嗓子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

    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脸上,清凉湿润,风吹动裙摆,站在风口处,好像下一秒就能乘风飞起来。

    云走得很快,深蓝的天空时隐时现,月亮很快又看不见了。

    深夜,她们牵手在马路上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走。千言万语,都在烘热的手心里。

    第 94 章 偷钱小贼,看你往哪儿跑

    生活一切照旧。

    昆妲每天早起出门上班, 下午江饮来接,两人搭公车回家,去菜市场买菜, 然后回家做饭。

    晚饭后下楼丢垃圾, 林荫道散步,下雨就窝沙发上看电影,最后洗澡睡觉, 在两张小床拼接成的一张大床上聊天, 或是接吻、拥抱及其他。

    日子平凡, 也安定。

    如果可以,这样平静的日子昆妲愿意长久地过下去。浮萍堆积在沟渠慢慢腐败也可以称之为归宿, 没有人愿意一直在浪尖上跑。

    国庆假期后,昆妲以换季添置衣物为由,开始频繁往家拿快递。更大容量的旅行包、冲锋衣、登山鞋, 更为周全的跑路装备, 她慢慢置办齐了。

    当然也没忘了江饮那份,想瞒住她是不可能的, 干脆都一式两份。

    “是我们的旅行装备呀, 等过年放假,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呀, 去登山徒步。”

    江饮学她说话, “那还挺好呀, 旅行呀, 真期待呀。”

    不曾被安逸麻痹, 掉以轻心, 江饮密切注意昆妲动向,某天意外发现她藏在长筒靴里的边防证, 抽空也去办了一个。

    终于在十月下旬的某个早晨,昆妲离开了江饮的出租房。

    这天上午,她照例早起,出门前返回卧室弯腰送出早安吻,只是动作比往常更轻更浅,赤脚在地板上走,猫儿似无声。

    “我去上班啦。”她音色如常,好似从不曾有半分欺瞒。

    “嗯。”江饮半眯着眼睛,从被子里仰起脸。

    昆妲俯身亲吻,江饮顺势勾住她腰肢,她没站稳,拖鞋在地板上打滑,跌进对方暖烘烘的怀抱。

    “别走好吗。”刚睡醒,江饮声音还含着沙哑的倦意,揽住她细腰的手臂收紧,脸颊在她肩窝里蹭。

    昆妲试着推了两下,没推开,索性放松身体与她完全贴合,嘴里小声哄着,“要去上班了,哪儿像你,大老板,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

    “做了个梦。”江饮含糊说:“梦见你又丢下我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你还一直让我滚,跟小时候一样。”

    她预感到她即将不告而别,话没说完,声音已哽咽,“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一次又一次丢下我,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亲吻她湿热的脸庞,昆妲温声哄:“只是梦,别瞎想。”

    拉开距离,江饮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梦吗?”

    “只是梦。”昆妲视线不曾回避,即使她手机上已经订好远行的车票。

    江饮视线骤然变冷,蒙上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她睫毛还挂着眼泪,声色已染上冷冽的寒意,“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你又答应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什么啊。”昆妲抽离她怀抱,嘴角僵硬扯出个笑,将腮边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干嘛突然那么凶。”

    江饮撑着坐起,眼眸剔亮如刀,“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张床上,我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我说你不可以再对我有所隐瞒,再欺骗我、抛弃我,你敢说你不记得。”

    对方少见的锐利,昆妲起身,撑在床边的膝盖绷直了,退后两步,“说什么啊,莫名其妙的。”

    那些话她没有忘记,可她当时根本就没答应。

    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故而当时谨慎选择沉默,这时面对质问,自然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昆妲失笑,“做噩梦了吧,因为做梦对我发脾气的话,真挺没道理的。”

    心口阵阵的痛,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江饮失望极了。

    哪怕到这个时候,她嘴里还是一句实话也没有。

    这段时间的付出算什么呢?

    收留她,提供食物和居所,为她的父母购买墓地,给她一份安稳的工作,购买冷柜和烘焙机器支持她热爱的事业。

    她受了委屈,为她出头,她感觉孤单,带她回家,全部身家奉上,精心规划未来……

    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江饮想过,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机会给了一次又一次,到头来还是被她防被她骗。

    突然没了探究的欲望,也没有争执和质问的力气,江饮后背靠在床头,视线落在身前虚无的某个点。

    “你走吧。”

    房间静极了,时钟滴答滴答,提醒即将奔赴远方的旅人,列车快要启程。

    “我去上班了,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江饮倏地扬眸看向她,到这个时候还在骗、还在骗。

    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还会回来吗?

    不理会对方眼底哀痛至极的绝望,昆妲转身大步离去,背影迅速决绝。

    房门“砰”地关闭,周遭陷入死寂,连钟表的滴答声也像浸泡在海水里,模糊不清。

    嘴角还残留她唇瓣湿润柔软的触感,江饮迅速掀被起身,赤脚大步走到客厅。

    站在大门前,她握住门把的手顿住,蹙眉侧耳细听。

    这小半月,昆妲分批次把出行所需用到的装备花钱储存在隔壁老太太家,现在正取货。

    “你要去哪里啊。”老太太问。

    “出门办事。”昆妲简短回。

    “你跟没跟小江说。”老太太又问。

    “说了。”昆妲撒谎。

    老太太不傻,问她既然说了为啥还藏东西。昆妲也有理,说江饮之前还不是背着我藏背包和行李箱。

    “一天天的,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老太太收了钱,不再多管。

    江饮坐在门口地垫,听她脚步声匆匆远去,没有半点犹豫。

    这一开始就是场骗局吧,她突然出现,又不告而别,目的从始至终都是钱。

    是了,江饮想起来,几个月前,昆妲接到蛋糕店面试电话的时候,她还恶意抹黑对方,说找工作和找对象一样,都得擦亮眼睛,否则搭上感情不算,最后还会被渣女骗得倾家荡产。

    现在好,一语成谶。

    ——

    已过了霜降,几场小雨下过,草花凋零,落叶飘转,晨间空气潮湿清冷,防风外套拉链一直拉到顶,下巴埋进衣领,昆妲走到小区绿化带旁,最后回头望一眼卧室窗户。

    窗帘紧闭,一丝缝隙也没有,江饮是继续睡还是醒来了?还是躲在角落里看她?

    她们之间没有秘密,她知道她要走了吧,所以才会在房间说出那番话。

    那也算道过别了。

    深吸一口气,攥紧背包带,昆妲转身大步走出小区。

    在门口拦到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昆妲摸出手机,拨号键盘输入串没有备注的号码,选择拨打。

    电话很快接起来。

    “喂,在哪儿?”昆妲一下紧张起来,右手攥紧膝头牛仔裤面料。

    对面人大概刚睡醒,声线懒散,“干嘛。”

    “我来找你了。”昆妲警惕瞄一眼前面开车的出租车司机,手捂听筒,“我弄到钱了。”

    “多少钱。”

    昆妲在椅背后蜷起身体,脑袋恨不得缩衣领里,“三四百万。”

    “才这么点钱,够干嘛。”

    什么叫才这么点钱!

    “你在牛什么?”

    “好吧。”对方收敛散漫,“哪儿来的。”

    “猕猴桃的。”昆妲老实回答。

    电话那头静默几秒,又无奈又好笑,“你把人家钱骗光了。”

    “少废话,地址给我。”

    “把钱还回去吧。”电话里的人却说。

    “你说什么?”

    “我让你把钱还回去。”

    “为什么?”

    电话里很久没有回答。

    昆妲不再追问,“我已经买好了票,现在你把详细地址发给我,到地方我把钱转给你,之后的事我们再商量着办。”

    不等对方反应,昆妲说完率先挂断。

    电话之后又响了两次,昆妲拒接,几分钟后进来短信,问她几点的车,昆妲把车票信息截图发过去。

    五分钟后,对方重新发了个地名过来,是一座曾因地震而略有耳闻的西南城市,雅安。

    狡兔三窟,昆妲没问她怎么又换了地方,手机上快速操作,退票重新购买。

    最近的车次在两个小时后,昆妲顺利取票,在火车站外的便利店购买了水和食物,进入候车大厅等待。

    开始检票,进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昆妲速度很快,轻装简行,人群中快速穿梭,到达目标车厢,视线梭巡一圈,背包往地上一甩,屁股坐上去,占据最佳位置。

    没有买到坐票,她只能窝在地上,背靠车厢,但有效避免了与陌生人的眼神和肢体接触。

    这角落僻静安宁,列车启动后,她戴上口罩,脸圈进膝盖开始睡觉。

    漫长的跋涉,绿皮车摇摇晃晃,车厢气味复杂,却并不令人讨厌。

    在货船的最底层,呕吐物、粪便、汗液和腐烂海产品混杂的气味,早已让她嗅觉麻痹。

    下午三点,背上行李去餐车吃饭,昆妲打开手机,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句信息。这个点江饮该去咖啡店接她下班的。

    旅途尚未过半,饭后昆妲补了一张卧铺票,爬到最上铺枕着背包和衣而睡。

    之后她几次拿出手机来看,应用图标上还是没有出现期待的小红点。

    期待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近三十个小时,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以后怎么办,心里还是空空的。

    列车终于到站,昆妲起身,冲锋衣拉链利落拉到顶,背起背包,找到自己被踢到下铺角落的黑色短靴,借对床女孩的小梳子重新梳过头发,简单盘个髻,朝车厢尽头走去。

    出站后,昆妲马上察觉有人跟踪。

    许是错觉,她安逸太久出现误判,但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从出站口一众黑车司机中穿过,昆妲挑了个人多的方向走,试图混进人堆甩掉对方。

    这里平均海拔在千米左右,天气更为湿冷,厚重的背包也不能阻挡那股芒刺般的视线。

    感觉越来越清晰,昆妲确定有人在跟踪,深觉不可思议。他们的势力竟会蔓延得如此之深,已经渗透到国内?

    不敢回头,昆妲加快脚步,闪进一侧小巷,七拐八拐,绝望发现自己钻进条死胡同。

    面前是近两米高的红色围墙,左侧一堆废砖,右侧是人家户尚未完工的小院,手边没有利器,怎么办。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对方甚至跑起来,已不屑于掩藏。

    过了几个月好日子,果然退化了,竟会被人逼到如此境地,往这巷子里钻,不是找死吗。

    只能放手一搏了,昆妲咬紧牙关,快跑两步,弯腰捡了半块板砖攥在手里。

    身后同时猛地袭来股力道,她被人扯着后衣领掼到墙边。

    连一声惊呼都尚来不及发出,看清面前人的脸,昆妲睁大眼睛,完全呆住。

    “就你这点本事,还想拿砖头拍我。”江饮顺着她手腕摸到虎口,捏往大拇指往后一扳,她吃痛松开手,板砖掉地上。

    “是你!”昆妲惊叫出声。

    “怎么不能是我,我抓小偷。”江饮拍拍她脸蛋,“偷钱小贼,看你往哪儿跑。”

    第 95 章 “姐姐。”

    小时候, 她们被家长和学校老师调侃为连体婴,描述精准而简洁,自不必多赘述她们之间的亲密。

    江饮在之后漫长、孤寂和重复的生活中, 逐渐参透能量守恒定律的人生哲学, 失败与成功,聪明和愚笨,幸福或不幸……得失守恒, 自有因果。

    所以她们各自生活的那八年, 大概已把之前和之后要分别的日子都彻底清算。

    江饮在小巷里捉到携款潜逃的昆妲。

    分别不到两天, 开场白生涩艰难,昆妲小鸡仔似被人提着衣领怼在墙边, 只是“嘿嘿”傻笑。

    “笑个屁。”江饮骂。

    从被人跟踪、逼进小巷中的极致恐慌中骤然脱离,昆妲浑身失了力气,手臂紧紧攀附着她。

    面前熟悉的脸, 熟悉的感觉和气味, 像雨水滋养干涸的土地,她忍不住凑近她, 迫不及待从她身上汲取养分, 心口发出“嗞嗞”的细小声响。

    无法克服的惯性依赖。

    被人赃并获,昆妲还半点没个小偷的自觉, 腆着脸笑得眼睛弯弯, “你吓我一跳。”

    江饮揪着她衣领子不松, 提防她又跑了, 对她的谄媚无动于衷, 扯着人往外走。

    警惕四望, 凝心感受,确定周围再无危险, 昆妲扬起脸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你也是坐火车来的吗?跟了我一路哇?”

    江饮当然不会回答。

    “我不跑了,你放开我吧。”昆妲两手揪着江饮扯她衣领子那只手,发现她们穿得一模一样。

    早些时候借口为将来旅行购置的背包、外套、长裤和短靴,颜色款式甚至尺码都完全相同,但江饮身靓腿长,这套上身比她更好看更利索。

    “你真帅气。”昆妲眼睛都笑眯缝了,也讲不清楚自己在高兴什么,“刚才那招也帅,我手一下就松开了……我不知道是你啦,不然我肯定不会捡板砖的,我怎么舍得打你。”

    “少拍马屁。”江饮话落,猛地将她拽来身前,躲开巷口擦肩而过一辆拉废品的电三轮。

    昆妲顺坡下驴,两手紧紧回抱她腰肢,脸颊贴到她肩膀,“你对我真好,我真幸福。”

    人来人往的街头,傍晚昏黄的天色,霏霏冷雨中,她绵绵吐息喷洒在脖颈、腮边,江饮身体僵直几秒,咬紧下唇,深吸气,最终妥协。

    “你对我真坏,我真倒霉。”

    她拿她没办法。

    五分钟后,江饮在街对面的五金店买了一根指粗的尼龙绳,以最为原始和蠢笨的办法把昆妲捆在身边。

    捆扎方式很特别,绳子两头对折,穿过昆妲脖颈和背包带,绳结都在江饮这边,对方全无逃脱的可能性。

    昆妲没有反抗,她猜想江饮或许在她身上装了定位,一时找不出,跑也是白跑,要捆便捆,让她发泄或安心都好。

    拿绳子捆人这种事也只有江饮干得出来,昆妲也全没被人当狗拴的屈辱,脸埋进膝盖,蹲在路边笑,笑得双肩止不住地抖,笑到快断气。

    江饮垂眼盯了她一阵,不再理会,转而观察四周,选定一家招牌火红的川菜馆,扯扯绳子,“走。”

    “爆炒猪肝,溜肥肠,水煮牛肉。”昆妲就当旅游来了,点的都是店里招牌菜。

    江饮把绳子松开半米多,方便她吃饭,店家视线古怪,忍不住发问:“你捆她做啥子安。”

    “她偷我钱。”江饮直言。

    昆妲“嘿嘿”一笑,供认不讳。

    有时这样的寒暄并不需要实话实说,被两人的坦诚打个猝不及防,店家赔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转身走开,朝后厨报菜。

    川菜口重,香麻十足,昆妲坐火车,江饮坐大巴,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这时都饿坏了,大箸夹菜刨饭,吃得很香。

    “真好吃。”昆妲不忘给身边人赔笑脸,添菜倒水,“老婆,你要多吃点。”

    江饮呛到,手掩唇脸偏到一边低低咳嗽。

    “瞧你,真不小心。”昆妲体贴为她顺背,水杯递过去。

    江饮脸都咳红了,转过头没好气白她一眼。

    “老婆瞪眼珠子都这么好看。”昆妲马屁拍不停,“老婆你要多多吃饭,才有力气追我嗷,你是风儿我是沙,我们缠缠绵绵到天涯。”

    “给我闭嘴!”江饮夹菜堵她。

    恰在此时,昆妲衣兜里电话响起来。

    两人停止打闹,大眼瞪小眼。

    昆妲正欲动作,江饮先她一步,桎住她手腕,迅速摸出手机接通电话,同时按开免提。

    “喂?”

    熟悉又陌生的音色,瞬间将人拉回过去,江饮脑海中闪现出一张清丽素白的脸。

    在凤凰路八号别墅的小房间,某个清爽的早晨,她们被押在桌前写卷子,身后高挑的少女手指用力点在卷面上的数学题,气急败坏,“再给我重新算一遍!”

    “姐、姐——”江饮喃喃出声。

    昆妲垂下睫毛,手指抠袖子边。

    “喂?人呢,说话。”

    喉咙艰难吞咽,江饮声色古怪嘶哑,“是我,江饮。”

    电话那头许久没动静。

    “来见我吧。”

    通话结束前,她这样说。

    结账,走出饭馆,江饮解开昆妲身上的尼龙绳,盘好收进背包,两人打车前往目的地。

    半小时后,江饮在一家名叫‘归园田居’的民宿大门前见到她。

    是昆姝。

    牛仔裤,防风外套,马丁靴,盘发,点一根烟靠在门外的核桃树下。

    稀薄的白炽灯落在她的脸上,她鼻梁像霜寒陡峭的雪山,架一副银边眼镜,镜片反光,情绪难辨,于是她笑起来,让迎面而来的两人能快速分辨出她此刻心境。

    一种虚幻的、美好的假象。

    “好久不见。”

    有点被烟熏坏的嗓子,没有了少女时代的独有的冷漠淡然,倒意外显得亲近和温柔。

    “姐姐。”江饮站到她面前,感觉又回到小时候。

    她在记忆中占据的篇幅很小,却至关重要,她是姐姐,她们共同的姐姐。

    冷静睿智、聪慧机敏,还有些小小的腹黑,常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的两个妹妹,口头禅是“智商堪忧”。

    在旁边垃圾桶熄灭香烟,昆姝上前抱了一下江饮,“小水长这么高了。”

    她周身辛辣的烟草味混合香水,像一朵即将凋零的栀子,花瓣已泛黄,叶片掉落,香气却更加浓烈。

    颓腐的植物味道。

    “你还好吗?”江饮忍不住问。

    她设想过很多糟糕的可能,见到昆姝,活生生的昆姝,仍没有打消顾虑,即使对方表现得轻松又自在,好像根本没什么事情能难倒她。

    “挺好啊。”昆姝笑笑,展开双臂,小幅度耸肩。

    中式的粉饰太平,西式的虚假礼貌,动作表情熟练圆滑,挑不出一点错。

    江饮看向昆妲。

    对姐姐,昆妲其实也不怎么了解,她的老板,她的工作地点,她怎么赚钱,她的一切都不容窥视,对家人绝对保密。

    直到母亲离世,大雨滂沱的黄昏,她在供奉骨灰的寺庙外被两名高大的男子带走。

    “她说的,她说还欠他们一些钱,要打工还债,让我自己回国,还完以后就回来找我。”已经到这种时候,昆妲不再隐瞒。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昆姝再次笑起来,“可既然我出现在这里,说明债务问题已经解决,不用担心。”

    她走到民宿大门口,“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但我不相信!”昆妲音调骤然拔高,又缓缓降低,“所以还是把钱拿来了。”

    在昆姝面前,昆妲似乎永远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大声为自己的想当然争辩,说偷偷拿钱跑路只是为了救姐姐,江饮要算账的话,全算她头上好了,她可以在咖啡店打一辈子白工。

    捏捏眉心,昆姝万般无奈,“我没有让她这样做。”

    江饮被她们绕得有点糊涂。

    民宿院子里的石板路在雨中熠熠发亮,两边种植的树木茂盛低矮,来到仿古风格的一楼接待大厅,昆姝邀请她们坐到靠窗的小沙发边,在岛台后给她们泡了壶热茶。

    江饮简单梳理了事情经过,“所以,小白阿姨离世不久,你从前老板的对家就找到你,要把你带走,你告诉昆妲,说只要替他们干最后一票就能还清欠债,得到自由,所以昆妲才会想方设法筹钱救你,虽然这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没错。”

    “什么叫自作多情!”

    两姐妹同时开口。

    天空有沉闷的雷电,撕裂厚重云层,秋末的雷雨实在少见,窗隙里来的风裹挟高原地区独有的湿润和冷冽。

    “要怪就怪我吧。”昆姝起身关严了窗户,“我应该早点告诉她问题已经解决。”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她问题已经解决。”江饮迅速捕捉到她话里漏洞,“因为问题根本就没有解决,对吗?”

    眸中惊诧一闪而过,昆姝讶然,“怎么会这么想。”

    找到同盟,昆妲顿时理直气壮,“对啊,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卡呢?”江饮朝昆妲摊开巴掌。

    昆妲从冲锋衣里侧的拉链口袋里取出卡包,银行卡抽出来。

    江饮接过,起身走到昆姝面前,往她胸口一摁,“拿去还债,密码是妃妃生日。”

    她竟成了三人行里的小家长,决绝而坚定。

    昆姝视线垂落在深蓝色的卡面。

    雷声轰鸣而至,电压不稳,大厅里的灯漆黑一瞬。

    退后两步,昆姝摇头,脸上是看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宠溺的笑。

    她转身,径直朝楼梯走去,“很晚了,休息吧,楼上还有空房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明早六点,跟我上路。”

    “去哪儿?”昆妲率先发问。

    “进藏。”昆姝身形已消失在楼道拐角。

    第 96 章 命轮2.0(1)

    山间夜雨, 淅沥有声,窗外漆黑一片,蓝紫的闪电隐隐划破天穹, 闷雷滚滚。

    江饮拉上窗帘, 背包搁在靠墙的斗柜,进浴室洗澡,十五分钟后出来换昆妲, 把两人换下的衣物拿到洗衣房。

    民宿远离市区, 山里海拔高, 天气变化莫测,洗衣房配有烘干机。

    进藏后可能不会时时有那么好的住宿条件, 江饮向来周全,擅长未雨绸缪,也足够细致体贴。

    经过会客大厅, 江饮再次看到昆姝, 她脱了外套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里面是件黑色修身的针织毛衣, 长发披散在身后, 弧度自然。

    环境所致,她和昆妲一样, 都不是有时间和心情精心打扮的那类人, 但自身外貌条件出众, 仍可以漂亮得毫不费力。

    如果说昆妲是只狐假虎威的炸毛小猫, 昆姝便是丛林中优雅的年轻花豹。

    迅猛、敏捷, 也从容不迫, 游刃有余。

    “姐姐。”江饮走近她。

    她面前的茶几上小半杯洋酒,对面是名戴墨镜的高壮男人, 十五六度的天气,只穿一件短袖,两只袖口撑得鼓鼓,手臂布满刺青。

    “我的另一个妹妹,小水。”昆姝向男人介绍,“我刚才跟你说的,明天带她们一起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男人起身,快速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叫我老K就行。”

    江饮小幅度欠身,“K哥好。”这大哥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还是客气点。

    昆姝低低笑起来,“你怎么跟你妈一样。”

    “我妈怎么了。”江饮茫然。

    昆姝告诉她,在外这几年,白芙裳常常提到赵鸣雁。人上了年纪,生活逐渐平稳,一切变数都再难掀起心中波澜,便会常常回想起往事。

    “我妈说,带她出去应酬,她也是这样,甭管老的小的,见面都叫哥。跟她说没必要那么捧着,她说男人就喜欢被捧着,捧得他们飘飘然忘乎所以,就好拿捏了。”

    昆姝说着又笑起来,同时看向对面的高壮男人,“是这么回事吗?K哥?”

    老K抱拳作揖,“折煞我了,C姐。”

    随口几句玩笑活跃气氛,老K起身离场,给她们腾地方,昆姝邀请江饮到对面坐,“你妈妈还好吧。”

    江饮说好,一切都好,身体也好。昆姝点点头,“你妈妈是很豁达的人,能曲能伸,而白芙裳恰恰相反。”

    ——“白、芙、裳。”

    江饮默默咀嚼这三个字,昆姝到现在还是直呼小白阿姨的名字吗?

    不知道这八年她有没有叫过一次妈妈。

    这些话江饮当然不会问出口,在昆姝面前她还是有些拘谨,垂下眼帘,视线定格冰桶积蓄在茶几上的一小圈透明水渍。

    “其实我挺后悔的。”昆姝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江饮抬脸。

    她仰靠在沙发背,目光投向窗外黑沉的雨夜,“是我坚持要走,我那时候太年轻,太狂,觉得自己有能力给她们好的生活,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不了解她们的过去,只言片语中难以拼凑出全貌,这话有点不知道怎么接,江饮手扯了下袖子边。

    “你们怪我吗?”昆姝问。

    雨声簌簌。

    江饮缓缓吸气,组织措辞,“那时我还小,不懂事情严重性,所以不能对你当时的决断妄判对错。但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留下来,结局也未必是好。”

    她只能这样安慰。

    “你很善良。”酒杯轻置在玻璃茶几,昆姝总结,“妃妃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什么意思?”江饮蹙眉,察觉到不妙。

    她笑容依旧,稍抬手,姿态随性散漫,“不用那么紧张,瞧你从进门就一惊一乍的。”

    “刚才那个叫老K的男人,是什么身份,我们进藏又去做什么,会有危险吗?”江饮很有小家长的自觉,倒开始盘问起她来。

    昆姝被她神经兮兮的样子逗乐,倒也没有隐瞒,“老K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前同事,当然我们早就洗手不干,只是称呼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还是以代号相称。”

    “C是你的代号?”江饮偏头。

    昆姝颔首。

    “C”和“K”都是代号,那按照字母排序,“C”应该是“K”的上级。江饮猜测。

    怪不得老K对她那么客气,一口一个姐。

    江饮好奇昆姝过去工作经历,但“洗手”绝对不是什么好词,想想还是算了。

    一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适时从脑子里蹦出来。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估摸昆妲快洗完澡,担心她出来找不到人着急,江饮起身告辞。

    饮尽杯中酒,昆姝送她上楼。

    昆妲脑袋上顶着浴巾从楼道口冒出来,冲她们勾手指,神神秘秘的,“刚才我看见个两条胳膊满是纹身的大汉!大晚上房子里还戴墨镜,奇奇怪怪的,不像什么好人,姐你晚上睡觉可得锁好门!”

    “那是K哥。”江饮快速回头看了眼才凑到她耳边小声解释。

    昆姝补充:“老K有一只眼睛视力不太好,戴墨镜只是担心吓到别人。”

    昆妲张口,呆住,心中顿时自责。

    抬手揉揉她发顶,昆姝说:“早点休息吧。”

    与昆姝,昆妲全没有和江饮相处时的放松自在,推搡着回房,昆妲搂着江饮胳膊往床边走,好奇打听,“你们在楼下说什么,她没凶你吧?”

    江饮倒奇怪了,何出此言呢,“她看起来也不凶啊。”

    “现在年纪大了吧。”

    昆妲小声跟江饮说着姐姐坏话,说以前昆姝可凶可凶了,多问两句就不耐烦,在家摔门砸碗的。

    那段日子很苦,生活在恐慌中,大家都很难做到心平气和,昆妲理解,却不能接受。

    昆姝比她大七岁,小时候关系不好,她怕她,长大后她成了她的半个小家长,也是敬畏更多,平日里不怎么近亲。

    “她刚才摸我脑袋,吓我一跳。”昆妲坐在床边,“感觉反常,她以前没摸过我脑袋。”

    江饮替她擦干头发,牵她去浴室用风筒吹个半干,说起明天进藏的事,又联想到老K,突发奇想,“你姐不会带我们去盗墓吧?”

    “你小说看多了吧。”昆妲满脸嫌弃。

    睡前江饮下楼取出烘干的衣物,找了衣架晾在封闭阳台,翌日五点,被闹钟吵醒,她下楼取回,六点整换好衣服收拾起背包和昆妲在大厅等候。

    民宿门口停了两辆越野车,老K和另外两名从未谋面的青年男性正往车上搬东西,昆姝靠在门边抽烟,指挥他们检查车况,补玻璃水。

    “早啊。”昆姝掐了烟同她们打招呼。

    昆妲溜到车边,在后备箱翻看,昆姝走来,问她找什么,昆妲说:“看看有没有黑驴蹄子。”

    江饮沉默。

    昆姝困惑,“那是什么东西。”

    “倒斗用,专门克制僵尸。”昆妲笑嘻嘻。

    这下换昆姝沉默了。

    “想什么呢。”旁边老K忍不住接了句。

    “开箱给她检查。”昆姝朝老K点点下巴。

    老K嘟嘟囔囔说你们年轻人想象力真丰富,右手已从裤兜里摸出把瑞士军刀弹开,纸箱划开展示。

    他动作狠辣,切纸箱也切出给人开膛破肚的气势,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塞满车后备箱的三个纸箱尽都是纸笔类的文具。

    “给那边小学校带的物资。”老K说。

    昆妲表情呆呆,“献……爱心?”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昆姝挑眉。

    昆妲承认自己狭隘了。

    两辆越野车前后出发,下山拐个弯上高速,在服务区吃过早饭,继续上路。

    旅程开始,与想象大相却径庭,这似乎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自驾游。

    江饮不敢放松警惕,挺直了后背观察窗外。

    老K开车,昆姝坐在副驾,回头看了眼她们,“出来玩,放松点。”

    江饮攀住椅背朝前探身,“假如昆妲和我没有出现,这趟旅程在你原本的计划之内吗?”

    昆姝回答说是,江饮懂了,“我们是突发状况。”

    “也不算。”她说:“事情处理完,我可能回去找你们,吃个饭叙叙旧,既然你们来了,我就省去麻烦。”

    “还有什么事情?”江饮快速问。

    “送一个朋友。”昆姝平静回。

    不等江饮再次发问,昆姝扭过头来看她,“不用急着打听,我会慢慢告诉你们。”

    她很想抽烟,右手一直在摆弄打火机,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只是默默忍耐。

    窗外是高原地区独有的秋日风景,天气晴朗,草地黄绿,雪山在遥远的垭口处若隐若现,路上随时能看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摩侣、骑行者和徒步者。

    “别怕,没事。”昆妲靠过来,捏捏江饮手腕,“就算真有什么事,她自己也能解决,不用我们操心。”顿了顿又拢唇低声,“再说你操心也是瞎操心,姐姐又不会害我们。”

    昆妲显然比江饮更能适应昆姝的即兴发挥,指着山坡上一只黑色牦牛,“你看。”

    昆姝从前座递了两瓶矿泉水过来,江饮接过,检查瓶口处是否有开封痕迹。后视镜中一览无余,昆姝笑着摇摇头。

    海拔渐高,K哥说翻过前面的折多山垭口就正式进入藏区,问她们有没有感觉缺氧。

    江饮判断昆妲状态,汇报说没有。她几年前带着外婆出门旅游,在云南上过雪山,三四千米的海拔都什么反应。

    天空湛蓝,高远辽阔,白云触手可及,在山峦间投下大片阴影。

    江饮想起昨晚昆姝说的那番话,她说她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

    第 97 章 命轮2.0(2)

    海拔四千多米的折多山垭口, 车子驶到山顶公路,群峰一座接着一座,从车窗望过去, 薄雪覆盖的黑色山巅近在眼前, 山背后大团大团的白云缓慢流动,简约的线条勾勒出壮美瑰丽的自然之景。

    一路经过泸定和康定都没有休息,老K在垭口平台处停车修整, 向两名康巴族汉子支付停车费, 众人下车透气。

    垭口风很大, 昆妲有些兴奋,山顶平台上蹦蹦跶跶, 东看西看,举着手机四处拍照。

    “这才是刚开始呢。”昆姝视线温柔,如同看一只跌跌撞撞刚学会走路的幼猫。

    “后面还有更漂亮的景。”

    “我就要拍。”昆妲头也不回。

    “好, 你拍。”昆姝浅浅笑。

    飞快回头看了眼, 昆妲把江饮拉到一边,低声窃窃, “她好可怕, 干嘛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江饮不懂,“不是很正常?”

    昆妲说不正常, 昆姝从前对她可不会这么有耐心。

    “你还记得, 之前我跟你说过, 就在我们分开的第二天, 达布开车来接我们, 送我们去坐船。”

    江饮说记得。

    昆妲再次回头, 昆姝坐在一块黑色岩石上抽烟,老K举着望远镜观察山下, 另两名同行的青年站在更远的地方与藏民闲聊。

    风把声音吹得很散,经幡猎猎,荜剥有声。昆妲背过身,任大风吹乱鬓发,模糊视线,“货船上,她第一次打我,打了我两巴掌。”

    离开家时,昆妲才刚刚高中毕业,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收到,自小娇养,从未经历过苦难。

    起初她晕船晕得厉害,大多数时间都在船舱里昏昏沉沉睡着,吃不下东西,自然也错过了淡水和食物最为充沛的那段日子。

    船长与达布是旧识,加上她们钱给得足够多,待她们还算不薄。

    但海上蔬菜珍贵,每餐都限量,昆妲吃不惯生煮的海鲜,白芙裳把自己那份蔬菜让给她,她因为海浪颠簸呕吐时,被昆姝揪住衣领子狠狠扇了脸。

    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

    “你以为你还是凤凰路八号的千金大小姐,醒醒好不好,要死现在就跳船去死,别拖累我们!”

    昆姝指着她的鼻子骂,随后将她扔在甲板,她摔倒在自己的呕吐物旁。

    海上生活非常枯燥,日升日落周而复始,望不到头的海,无边无际,危险、孤寂、乏味,还有严重的失眠慢慢磨损着神经,那是一段非人的日子。

    昆妲被昆姝扔到了船舱最底层。

    住在那里的人所支付的船费不足以供应三餐,环境也非常恶劣。

    机油味、鱼腥味,还有人类的粪便、呕吐物和汗液混合的恶劣气味阵阵侵蚀肺腑,人像一条条干掉的死鱼躺在地板上,眼神涣散,面目浑浊。

    “她捏住我的下巴,让我好好看看,她说,‘即使是这种境遇,你依旧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有床睡,有饭吃,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珍惜’。”

    “她扔下我不管,我晕船特别厉害,爬都爬不起来,妈妈来救我,抱着我向她求情,她不理会。”

    “到了夜里,我还是在下面船舱,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摸我大腿,我吓醒,看到一张很可怕的男人的脸,我退缩到角落,她才走到我面前来,问我学乖没有。”

    江饮目光放远,看向岩石上的昆姝,她一根烟抽完,在身侧山石上掐灭,起身把烟蒂扔到垃圾桶。

    转身,她猝不及防与靠在围栏边的昆妲对上视线,脚步一滞。

    昆妲视线迅速躲开,投向远处的山景。江饮抬手将她腮边碎发勾至耳后,她继续说:“她说她是为我好,但我觉得,她只是在拿我发泄情绪,她还妒忌我,妒忌爸爸妈妈对我的宠爱。”

    “我姑且认为她是为我好,给我一份额外的磨砺,但你要让我说真心话,那时候我是恨她的。”

    江饮知道昆妲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却不知其中经过是如此艰辛,甚至残忍。

    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握紧她的手。

    “没事,已经过去了,而且我也早就不恨她了,只是跟你说一说我当时的心境。”

    昆妲把头抵在江饮肩膀,“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很踏实,你不知道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有多高兴。”

    姐妹之间因某些遗传和生理因素,或许真有心灵感应,昆姝在几步开外小声呼喊:

    “妃妃、妃妃——”

    昆妲转头去看她,尚沉浸在回忆中,抿紧唇没应声。昆姝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江饮忽然明白了。

    所以之前不论她如何追问,甚至是哀求,昆妲都对昆姝的一切闭口不提。

    换作是她,那些糟糕的经历,以及对昆姝复杂的感情,都让人难以启齿。

    等真正见到昆姝,昆妲倒是想开了,对江饮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告诉你她的事,是担心你受影响,你也看到了,她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不是什么善茬的老K抚掌招呼大家赶紧去上厕所,完事继续赶路。

    “去吧。”江饮牵起昆妲走开。

    也许昆姝是刻意回避,再启程,换她开车,她一言不发。

    老K歪在副驾睡大觉,昆妲和江饮也相依偎着在后座打盹。

    垭口,指高大山脊的鞍状坳口,过了一垭还有一垭,日头偏西,她们要赶在天黑前翻过高尔寺山垭口,到县里歇息。

    沥青路中途折断,前面是正在施工的隧道,无奈折返,沿老路继续往前,路况不太好,昆妲被颠醒,直起背看窗外,载货的卡车经过,灰尘遮天蔽日,一侧就是悬崖,昆姝甚至把车灯都打开。

    “醒了,喝点水吧。”昆姝对她关注密切。

    昆妲乖乖拧开瓶盖喝了。

    昆姝微微扬唇,略感欣慰,“今天天气不错,没有雪,晚上八九点应该就能到。”

    昆妲“哦”一声。

    现在的昆姝确实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但昆妲始终不能适应,态度淡淡。

    自驾进藏的越野很多,中途塞车,停下给运送物资的军车让道,耽误了一个小时,到雅江已是晚上九点。

    路边随便找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酒店,放好行李,众人外出觅食。

    老K说吃火锅,昆姝回头征求江饮和昆妲意见,老K在她身后连连作揖,做鬼脸,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说好,老K欢呼。

    老K说话有东北口音,或许是察觉到这对姐妹间气氛略有些压抑,饭桌上嘚吧不停,努力活跃气氛。

    大家都很默契不打听对方隐私,只说风景、天气和饮食。

    老K科普藏族佛教、汉传佛教和东南亚佛教之间的区别,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人说话总比满桌哑巴好,有兴趣没兴趣,都听一耳朵。

    一天奔波下来,大家都饿坏了,更别说饭桌上还有三个胃口极好的青壮年男性,一顿饭吃了近三十盘肉。

    路上是没地方吃午饭的,江饮有了经验,饭后去附近小超市买零食。昆姝想找她单独说说话,一直找不到机会,昆妲黏江饮黏得很紧。

    “妹妹不好带吧。”老K站在火锅店门口跟昆姝开玩笑说。

    昆姝苦笑摇头,“小时候对她不好,一直跟我不太亲。”

    “嗐,咱们这种人。”老K拍拍吃得滚圆的肚子,望天叹了口气,“生点也好,省得以后哭。”

    “也许吧。”

    等到江饮从小超市出来,昆姝和老K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回酒店,之后大家各自进房休息。

    昆妲在俪川这几个月,每天三顿按时吃,被养娇了,头两天火车上就没睡好,今天又坐一天车,洗完澡沾枕头就着,早上还赖床不起。

    酒店有自助早餐,江饮舍不得叫醒她,决定把饭端房间里喂她吃。

    昆姝终于找到机会跟江饮说话。

    “昨天在垭口休息,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昆姝开门见山。

    打了碗黑米粥,四个煮鸡蛋揣兜里,又往餐盘里盛了些小菜,江饮点头,“她说了在船上的事,说你打过她。”

    “以前没跟你说过?”昆姝问。

    江饮摇头,“说了一点,但没这么细。”

    昆姝安静几秒,双肩重重落下,“她不愿意提我。”

    “她还是说了,她说以前确实恨过你,但早就不恨了,现在也不恨。”

    也不知道酒店里早餐能不能往外拿,江饮飞快回头看了眼,又往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

    两人走到餐桌边坐下,江饮瞥见老K正往冲锋衣的逗帽里装馒头,顿时平衡。

    昆姝胃口很小,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再进食。

    “她恨我也是应该的,我确实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下船的时候,她瘦到只有七十斤,半条命都磨没了。之后有半年多,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那时候或许心理上出现一些问题,我压力很大,我们在逃命,我希望她能坚强,能理解我,但效果适得其反。”

    “有妒忌吗?”江饮问。

    像昆妲说的那样,妒忌她拥有父母的宠爱,妒忌她千娇万宠灌溉出的天真无邪。

    昆姝垂下眼帘,唇线抿得紧紧。

    许久,江饮听到她嗓眼里艰涩挤出的字眼。

    “有。”

    一样的家庭,一样的父母,为什么妹妹能得到的宠爱更多,为什么她可以永远没心没肺,甚至是骄纵跋扈,还依旧能得到大家的喜欢。

    连保姆从乡下接来的小孩也愿意黏着她,跟她玩,心甘情愿给她做小丫鬟小跟班。

    “她应该恨我的。”

    “可她没有,她还是选了你。”江饮抬起脸,直视她的眼睛,双手握拳,正色:

    “小白阿姨在我妈妈和你之间选了你,昆妲也在我和你之间选了你,她骗了我几个月,对你只字不提,只因为你一句随口敷衍的谎话,四处筹钱救你。”

    “哪怕到现在,知道你是骗她,她还是选择相信你,跟随你。你得到的爱其实一点也不比她少。”

    第 98 章 命轮2.0(3)

    房间的大玻璃窗前俯瞰, 整座城市建立在江两岸的山麓上,紧贴着山壁,其间蓝绿的雅砻江滔滔奔涌, 白浪翻滚, 沉跃有声。

    观望生命的长河,同样的奋勇无畏,亦不可倒流。

    人生哪有回头路可走。

    江饮端着餐盘回到房间, 昆妲已经洗漱完毕, 正坐在床边梳头, 脸蛋雪白俏丽。

    她视线放空,似在出神, 察觉到有人靠近,警戒状态迟迟没有开启,大概是因为亲近的人都在身边, 神经放松, 感觉安全。

    蓬松的长发随意扎个低马尾,方便在车上睡觉, 许久昆妲才抬脸缓缓问:“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餐盘搁到桌边, 江饮微讶,“你知道。”

    “哼, 当然知道。昨天在垭口, 她就一肚子话要讲, 憋了整晚, 早上那么好的机会, 当然不会错过。”

    昆妲脚尖勾了凳子到桌边坐下, 开始喝粥。

    江饮把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收捡起,开始整理背包, “你俩有什么不能当面说,非要我在中间当传话人。”

    “有些话不适合当面说,我也不想跟她面对面。”

    她们之间从来缺少推心置腹的氛围,见面多说两句就要吵架,必须保持安全距离。

    吃完早餐,穿上外套离开房间,走廊光线昏暗,脚步声被暗红的毛毡地毯吸收,昆妲想把手揣到江饮衣兜里去,发现里面满登登全是煮鸡蛋。

    “哪儿来的?”昆妲问。

    江饮手摸摸鼻子,还是没掩住笑,“餐厅拿的,怕你路上饿。”顿了顿又补充,“老K更夸张,偷馒头塞兜帽里。”

    昆妲无言以对。

    江饮举起手,巴掌在她面前平摊,昆妲还是把手搁上去,与她十指相扣。

    “也是优点。”昆妲说:“忧患意识,未雨绸缪,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我学不会。”

    “不用学会。”江饮捏捏她手,又好玩晃两下,“我在呢,我来安排就好了。”

    昆妲搂紧了她胳膊,半边身体依偎,行走间脸蛋挨蹭到她肩头外套布料,嗅闻她身上的气味,感觉安心。

    从见到昆姝开始,她倾吐欲强烈,在江饮面前说起过去,像告状,却并不指望江饮能替她报仇雪恨。

    “我只是想通过你告诉她,我当时的心情。她或许也是一样。”

    所以说了什么不重要,重点在倾诉和发泄。

    昨天说到坐船,昆妲继续:

    “下船后,达布的人把我们接到酒店,还给我们送了药,治我的肠胃炎和妈妈的皮肤病,这些病都是在船上得的。”

    “昆姝没有生病,她调侃说自己命贱,只和我们住了一晚就离开,或许从那时起交易便达成。她与达布的交易。”

    “否则达布为什么帮我们?她可能从一开始就答应要帮他们做事。你知道的,她是高材生嘛,人又聪明,做事果断,从来不拖泥带水,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昆妲和白芙裳在酒店住了半个月,昆姝工作大致步入正轨,得到老板赏识,拿到第一笔钱后给她们租了套两居室。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为省钱才租的两居室,因为她在船上打我,我不跟她说话,还是在床上放了两个枕头,两床被子。”

    “但她不跟我住,我后来才知道,她压根就没打算跟我们住。她很少回家,回来也是睡沙发,我用纸条跟她传话,她看过就扔到垃圾桶,不理我。”

    白芙裳自然要过问她的去向,还有钱的来路。她闭口不言,逼急了就发火,那段时间她们常常吵架。

    “她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说我跟妈妈是一伙的,她不是妈妈亲生,让妈妈少管她的事……”

    来到走廊尽头,江饮按下电梯,门很快打开,电梯里有一对情侣。

    碍着外人在,昆妲闭嘴,退后一步,半边身子藏到江饮背后。

    从五楼到一楼,期间陆续有人进来,都是大包小包行李的外地游客,她们不断后退让出位置。

    出电梯,来到酒店大堂,昆姝远远看见她们,朝身边老K点了点下巴,老K起身向酒店前台走去,办理退房。

    “你看她现在,混出头了,同行这几个男人都是她的手下,她动动手指,努努下巴,就能调兵遣将。”昆妲在江饮耳畔低语。

    走到近前,昆姝起身相迎,笑容温柔和煦,一如高原上明灿的太阳,“睡得好吗?”

    “还行。”昆妲淡声,小幅度耸肩。

    车辆再次启程,离开雅江,继续318国道,老K开车,中途在三千米海拔纪念路碑前留影,之后翻越剪子弯山垭口,打起精神行驶过一段灰尘漫天的盘山老路,前方路况逐渐变好,风景也更为大气辽阔。

    深秋季节,山坡是深褐色,远远能看见山上散布的小黑点,是吃草的牦牛。

    还有用白色涂料书写的藏语,江饮拍了照片,拿去问副驾的老K,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胡扯说“欢迎光临”。

    过卡子拉山垭口,前面就是理塘,天气诡异,晴空也飘起雪花。

    有太阳雨,自然也有太阳雪,这是高原地区常常发生的自然现象。

    昆姝还特意停车让昆妲在路边玩耍,雪色稀薄,落地便融化,昆妲举着手机四处拍照,昆姝把车上的矿泉水发给同样坐在山石上歇脚的骑行客。

    上午出发晚了一个小时,盘山路又堵车,昆姝开车稳,却慢,中午没地方吃饭,江饮的鸡蛋和K哥的馒头派上大用场,午饭大家蹲在路边解决。

    只是都没吃太饱,昆姝说下午到理塘再好好吃一顿。

    后半程换老K来开,他速度快很多,转方向盘像转核桃。他已经熟悉这里的路况。

    到理塘是下午三点,停好车,路边随便找家餐馆吃饭,等菜期间,昆妲和江饮坐在饭店外的塑料凳上晒太阳,昆姝去买了两顶遮阳帽回来。

    “紫外线强,下车还是戴上帽子,别把脸晒伤了。”昆姝把两顶帽子送到昆妲面前,让她选,“喜欢哪个颜色。”

    两顶帽子颜色款式都是一样,昆妲偏头,眨巴眨巴眼睛,呆住。

    昆姝“哼哼”笑起来,“逗你玩呢。”

    “切,幼稚。”昆妲接过帽子扣在脑袋上。

    江饮说谢谢姐姐,昆姝说不用谢,转身走进饭店,昆妲捏着帽檐不住回头看。

    “她变化还真大。”昆妲摆正脑袋,帽子往上抬了抬,使帽檐不必遮挡视线,“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江饮说你以前也不会做饭。

    “那倒是。”昆妲赞同,“也许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之前讲到一半的故事现在有机会续上,昆妲问讲到哪儿了,江饮说不是亲生的。

    “哦对,她跟妈妈吵架,说不是妈妈亲生的。”

    还住在俪川郊外的老小区时,白芙裳就做了一本账,决心承担责任,把大桥坍塌事故遇难者和家属的姓名、电话以及住址都编辑成册,要以个人名义对他们进行补偿。

    后来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办成这件事,本子准备在海上扔掉,被昆姝拦下。

    昆姝把账本拿走,说她是长女,她来还。不是因为昆志鹏,而是那些无辜受牵连的苦命人。

    “昆姝说不是妈妈亲生的,是实话,也是气话。”

    “我们欠一屁股债,而我的工资每个月都没得剩下,妈妈身体又不好,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她,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因为她谋财的方式多次质问她,没少挨她揍。”

    还清达布的钱,昆姝给白芙裳换了套大房子,她很努力复制从前繁华景象,房子门前带个小院,让白芙裳能在院子里散步和种花,安心养病。

    白芙裳在院子里开辟了土地,尝试种植蔬菜,昆妲偶尔也帮忙照料。

    昆妲说:“那时候妈妈常常提到赵姨,说自己不会种菜,但常常看赵姨种花,想来两者之间应该是存在共通之处的。”

    “我们种韭菜、辣椒、葱和大蒜,我们还学会做饭,昆姝不常回家,每次回来也都不打招呼,妈妈手忙脚乱给她做饭,我们吵起来,也是因为做饭。”

    白芙裳种的韭菜长得很好,突发奇想给昆姝做韭菜盒子,奈何厨艺不精,呈现效果也欠佳。

    “她很挑剔,筷子在碗里翻,说不会做就别做,浪费粮食。我生气,跟她理论,她又拿不是亲生来说事,让我们省点力气,别拍马屁了。”

    “我那时候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我问她,既然不是亲生,你为什么要管我们家的事,留在美国继续念书,做你的华尔街精英不就好了?”

    话起头,没有一场疯狂的歇斯底里,难以收场。

    那是她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说吵架也不准确,应该是我单方面挨骂。她问我,是有钱支付船费,还是能给妈妈买来治病的药,给妈妈换大房子住。”

    “她骂我该死,骂我什么也不会,说如果现在的情况换作我,除了出卖身体,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说我只能去卖,她就当着妈妈的面,这样骂我。”

    江饮呼吸一滞,握紧她的手。

    昆妲说起这些很平静,愤怒、屈辱、羞耻,当时的情绪已在当时发泄完。

    被如此羞辱,换谁都很难不发疯,她尖叫着扑上去同昆姝撕打,当然不敌,那时她大病初愈,几乎瘦成一把干柴。

    “我记得是一个下雨天,我记得倒下之后看到的景象,水泥地上雨花一朵又一朵。”

    “她一巴掌把我掀翻,说我命好,是娇气的小公主,又问我凭什么,凭什么到这种地步,还能安然享受,有吃有喝有房子住……”

    昆妲说不下去了,脑袋耷拉,帽檐遮住了眼睛。

    闹市区,游客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充满了新奇和喜悦,因这里别样的地貌和气候,以及独特的人文风情。

    江饮蹲到她面前,抬头去看她的脸。

    她扬唇笑,一如既往的甜蜜可爱,“你是不是以为我哭了。”

    江饮不知该说些什么,把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像只小狗。

    深吸气,昆妲略略扬高音调,“她也没说错,我确实命好。我还活着,我还能见到你,和你在一起。”

    “菜上齐了,吃饭了。”K哥扬声招呼。

    昆妲应了一声,回头,冷不丁吓一跳。昆姝就站在饭店门口,离她不过三五步远。

    江饮起身,昆妲牵起她的手,“吃饭。”

    她们并肩从她身边走过,她的眼睛忧郁而深沉,姿态挽留,却无能为力。

    走出两步,昆妲回头,“吃饭了,姐。”

    第 99 章 命轮2.0(4)

    路虽远, 行必至;心无界,行无疆。

    下一站是巴塘,路上能看见水了, 沟谷流淌的溪倒映头顶的蓝天, 看起来冰凉澄澈,昆妲弯腰伸手触碰,“好凉呀。”

    “是山上来的雪水, 当然凉啦。”昆姝蹲在她身边。

    溪水清澈得不像话, 空气稀薄, 却莫名甘甜,昆妲朝上推推帽檐, 路上走了两天,她脸蛋晒得有点红,像一颗可爱的花红果。

    从雅安到巴塘, 路上海拔逐渐攀升, 给了身体适应的时间,大家都没什么高反症状, 只是紫外线强烈, 一不小心便会灼伤皮肤。

    “你的脸。”昆姝试着伸出手,想触碰, 也给足对方反应后退的时间。她不确定妹妹是否愿意跟她亲近。

    “脸怎么了。”昆妲不闪不避, 同时举起手机对着屏幕看, 微微瞠目, 模样娇憨可爱, “是有脏东西吗?”

    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柔软的面颊。

    不是有富裕时间和心情保养自己的那类人, 昆姝指腹和虎口处均覆有薄茧,感觉粗粝, 手心却滚烫如火。

    身体微微瑟缩,昆妲还是本能朝后躲了一下。昆姝打过她很多次,就用现在这只手。

    狠辣的巴掌瞬间便能掀翻她薄瘦的身体,她摔倒在甲板上,跌在大雨里,被掼到墙边,栽在水泥地……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骨子里对她的恐惧和防备仍不能卸去。

    昆妲从小到大挨过的巴掌都来自昆姝,初初成年之际,自尊心最为强烈的年纪,还没有掌握熟练的生存技能,就要被迫远走他乡,肩担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

    少年时,面对命运的颠簸是如此无力,十九岁,是昆妲人生最为黑暗的一段日子。

    眸中的惊惧不是作伪,昆妲还是怕极了她,瞳孔放大,上身紧绷,姿态却卑微顺从,已经准备好迎接巴掌。

    眼底漫上难掩的伤痛,昆姝慢慢地缩回手,昆妲下意识的反应让她自责。

    像小刀慢慢在心上划着道,疼痛尖锐而缓慢,人终究要偿还自己所犯下的过错,承受良心的谴责,被懊悔折磨。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当时怎么下得去手。

    “妃妃。”江饮在不远处喊。

    昆妲得救,应了一声,起身飞快朝她奔去。

    江饮一直在旁默默观察,结合昆妲之前所说,她可算是想通初遇时昆妲那幅没脸没皮的样子是因何而来。

    离开校园,在逐步建立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年纪,长期被贬低、羞辱和殴打,换谁都很难再继续“正常”吧。

    昆妲说她不恨,江饮没她那么豁达。

    “你不用勉强自己非跟她走那么近,你现在没吃她没喝她,不用受她摆布,也不用看她脸色。”

    江饮牵着昆妲往前走,停在二十步开外,背身将昆妲完全遮挡,皱着眉头,掌心重新覆盖她的脸庞,温柔洗去她的恐惧。

    “你的手真软。”环抱江饮腰肢,昆妲放心依偎进她怀里,又说:“你是不是生她气了,因为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我不应该生气吗?”江饮冷笑,“她就是在拿你发泄情绪,窝里横,够无能的。”

    在雅安初遇昆姝,见她平安无事,那时江饮是高兴的,为自己高兴也为昆妲高兴。

    这两天听昆妲慢慢说起过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此前昆妲对昆姝无论如何逼问也只字不提。

    她说原谅是真的,恐惧也是真的,她和昆姝之间,永远也不会上演什么抱头痛哭的姐妹情深戏码。

    昆妲说你别生气,江饮说我不生气才奇怪好吧。

    “换我妈天天扇我巴掌,骂我为什么不去卖,说我活着浪费粮食和空气,你心里能痛快?”

    江饮情绪激动,没控制音量,靠在车门边抽烟的老K朝她们看过来。

    他猛吸一口烟,踩灭烟蒂,直起背脸转向昆姝,同行的另两名男子走到他身边。

    江饮一下火了,“怎么,要干架?”

    她腮帮气鼓鼓挑衅的架势倒把老K逗笑,“怎么了妹妹,老哥啥也没干呀。”

    “那你看什么看!”江饮朝他喊,指桑骂槐,“仗着自己力气大,要打人是不是!”

    “看你俩秀恩爱呗。”老K嬉皮笑脸,“你瞧你这暴脾气,欸我说这高原地区,别轻易动怒,小心缺氧!”

    昆姝转身朝着坡上走,站在车边,朝老K努努下巴,“把你烟蒂捡起来,别乱扔。”

    老K爽快应了声,烟锅巴揣衣兜里,“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还爱护环境,背地里不知干多少坏事。”江饮嘀嘀咕咕。

    昆妲两手捧起她的脸往中间推,把她嘴唇嘟起,踮脚浅啄一下。

    江饮知道她的意思,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善茬,这荒山野岭,还是得提防点,别乱说话。

    “所以我都是小小声。”江饮挤挤眼睛,凑到她耳边,“我又不傻,再说我这不是狗仗人势嘛,仗你的势。”

    “你就会拿自己开涮,逗我开心。”昆妲把脸颊贴到她肩膀。起风了,站在水边有点冷,她怀里很暖和。

    回到车上,还是老K开车,路况非常好,沥青路崭新,车也少,他分神同江饮说话,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嘛,有缘千里来相会,出来玩就乐乐呵呵的。

    江饮在后视镜里翻白眼,懒得搭理他,心说鬼知道你们肚里憋的什么坏屁。

    途径海子山姊妹湖,老K停车,大家来到观景台。

    厚重的白云堆叠在天际,几乎和远处的雪山连接成一片,近处的山是深浅不一的黑,山上寸草不生,山下湖畔草地青黄相接。

    姊妹湖,顾名思义,两片大小相差无几的湖泊紧邻着,湖水碧蓝如镜,浩宇苍穹,彼此守望,相依相伴。

    自然雕琢,鬼斧神工,旅途中不乏此刻的惊奇感动。

    昆妲好奇,“雪化的时候,两片湖有可能连到一起吗?”

    江饮说也许会的。

    “大妹子还是心善。”老K朝她挤眉弄眼。

    江饮鼻孔里出气,冷哼。

    再启程,老K一语成谶,江饮高反了,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前方路段发生车祸,车子排起长龙,老K停车,打开车门给她透气。

    江饮躺在昆妲大腿上吸氧,老K撑着车门往里看,还开她玩笑,“让你别生气别生气,跟你说了生气必高反,不听老人言嘛。”

    江饮闭上眼睛,不想听他啰嗦,昆姝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让他闭嘴。

    在路上排了一个小时,拥堵疏通,江饮情况也逐渐好转,到加油站下车休息,已经彻底恢复。

    也真是够冤的,昆妲这个当事人都没啥反应,江饮自己把自己气够呛。

    在加油站便利店买了几瓶饮料补充糖分,昆妲说:“你要这样,我都不敢跟你说了,不然你又生气。”

    江饮说她尽量不气。

    “气坏身子无人替。”

    “那是,不然谁给我买大房子住。”昆妲说。

    过巴塘,金沙江畔,这才算正式进入西藏昌都地区,开始限速,路况也变得很差,昨夜应该下过雨,两边山体植被稀疏,常发生坍塌和泥石流,路面有从山顶滚落的巨石。

    这段换昆姝来开,她谨慎,开车慢,稳。

    后座江饮和昆妲也打起精神,注意观察前后方路况和车辆情况。

    共同体验新鲜事物,相互扶持,为对方出谋划策,旅行确实很能培养感情。

    傍晚时分,平安驶离危险路段,大家都松了口气。抵达芒康,得知到左贡全程都是沥青路,晚饭后昆姝决定连夜赶路。

    “你意下如何。”昆姝回头问江饮。

    江饮挺身,指着自己鼻子尖,“你问我?”她的意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

    “不然是谁。”昆姝视线平静。

    以德报怨,格局打开。

    江饮讪讪,“我哪儿知道,我不会开车,也不懂看路,问我也是白瞎。”

    “每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要。”昆姝说:“赶夜路,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又不是我开车,我有什么吃不消的。”江饮低头把玩冲锋衣下摆抽绳。

    她们之间虽没有正式发生冲突,平静的河面下却是暗流激涌。显然,昆姝在向她示好。

    “你之前高反。”昆姝手搭在方向盘,手指有节奏敲击。

    “我现在好了哇。”江饮顺坡下,尾音稍拉长,口吻轻松随意。

    “那就走。”昆姝发动车子。

    夜间行路,还是存在安全隐患,开了不到一小时,前面堵车,老K下车打听,回来说前面车子撞伤了藏民,两边语言不通,鸡同鸭讲,估计又要堵上一两个小时。

    这一路她们遇见很多突发状况,心态逐渐平稳,堵车能有什么办法,熄火下车休息吧。

    天气很好,无雨无雪,昆妲往一侧矮坡上走,仰头看,无浪银河,满天星斗。

    “小水,你看天!”昆妲拢唇朝坡下大喊,“星空下的那什么。”

    江饮叉腰站在路边,脸登时就红了,“胡说什么呢。”

    “什么星空下的那什么。”昆姝好奇。

    江饮轻哼,“不告诉你。”

    “要拍照吗?”昆姝努力找话,“我带了相机,后备箱有三脚架,要去拿吗?拍一段。”

    江饮抿唇,犹豫几秒,最终点头,“拍吧。”

    昆姝展颜,“我开夜车,就是想让你们看星星,最近天气很好,再往深处走,下雪的话也许就看不到了。”

    江饮跟随她来到车后,看她打开后备箱翻找三脚架,不咸不淡“嗯”了声。

    “之前她跟你说到哪儿了。”昆姝果然有目的,“在理塘,其实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我没有偷听。”

    江饮先不吭气,等三脚架拿到手,口气凉凉,“说到韭菜盒子,说你一个大耳瓜把她掀地上,说你真的很爱扇人。”

    第 100 章 命轮2.0(5)

    时间打磨掉她身上锋利的棱角, 江饮猜想,如果是七八年前的昆姝,面对如此嘲讽, 多半不会忍耐。

    三脚架支在马路边的小坡上, 江饮为昆妲调试好相机,回头看,昆姝正靠在车门边抽烟, 车灯照在她的脸上, 半明半暗, 幽魅如魔,危险而神秘。

    有同为自驾进藏的旅人上前搭讪, 妄想一段旖旎艳遇,她偏脸吐了口烟,牵动唇角, 发出低低嗤笑, 老K和同行另两名青年下车,一言不发围拢。

    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 三个壮汉架着膀子站那, 姿态散漫,气势却骇人, 对方赔笑着退后, 道声“打扰了”, 转身回到自己车里。

    “可恶啊, 让她装到了。”江饮两手叉腰站在山坡上。

    昆妲扶着她肩膀笑, “你害怕啦?”

    “才不是。”江饮犟嘴, “我又没做亏心事,做亏心事的人才害怕。”

    昆妲弯腰看相机, 江饮默了片刻,想起昆姝几分钟前跟她说的话。

    “她说对不起。”江饮将昆姝原话复述: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她理应恨我,却还是没有,我想起她的时候,更多愧疚。”

    ——“她总是这样,对我没有防备,嘴上说讨厌我,却还是一次次奔向我。”

    情绪激动时,她们互相赌咒,歇斯底里大骂,恨不得对方去死。

    昆姝喜欢摔东西,家里的花瓶、碗筷甚至桌椅板凳全砸个稀巴烂。昆妲不喜欢破坏,她已经领略到生活的艰难,对物质非常珍视,总是在争吵后跪在地板上流着眼泪收拾。

    瘦弱的女孩低低悲戚质问,“为什么要砸东西,你为什么要砸东西,你要打要骂,冲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家,这难道不是你的家……”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昆妲忽然没了拍照的兴致,她在山坡上挑选了块地势稍平坦的地方坐下,“每次我们吵架,受伤的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妈妈。”

    女人病歪歪坐在房间,听屋外激烈地打砸、咒骂、哭喊,却无能为力,只是默默流泪。

    她不止一次想过死,放过她的一对女儿,让她们解脱。

    “那时我们生活已基本步入正轨,我有自己的工作,挣得不多,但生活充实,昆姝每个周末回来与我们团聚,妈妈打理她的小院子,身体状况逐渐好转。”

    “但昆姝每次回来,我们都要吵架,我暗暗告诫自己,下次不要跟她吵了,随便她说什么,只当没听见。可她总有本事挑起我的怒火,我那时或许太年轻,忍耐力不够,控制不了自己脾气。”

    她们都忽略了母亲。

    曾明艳动人的红玫瑰,枝干萎缩干瘪,花瓣脱水,失去了颜色。

    一开始,白芙裳希望昆姝能多多回来,全家人围在桌边吃饭,说些各自在外遇见的趣事,其乐融融,多好。

    但昆姝的回归总是带来争吵,身份尴尬,白芙裳告诉自己不能偏心,两个女儿都很不容易,她不能站队,只好躲进房间里,选择逃避。

    后来她希望昆姝别回来了,又很清楚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内心矛盾、愧疚,常常去教堂忏悔。

    再后来,她放弃干涉她们的一切,注意力更多放在自己身上。

    她不能适应东南亚城市的天气和饮食,总是怀念过去,梦中与爱人幽会,像一株死去的植物,长久地、静静地躺在房间,或独自在院中发呆,甚至出现幻视幻听,几乎与现实完全脱离。

    昆妲说:“我发现妈妈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不懂,于是告诉昆姝。我们难得没吵架,昆姝回家后带妈妈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妈妈患上妄想症。”

    “给她开的药,她偷偷倒进马桶冲掉,我监督她吃下去,她转头就去卫生间呕吐。我不知道她幻视幻听到了什么,但显然那是能让她感觉快乐的人和事。”

    “我听到她喊赵姨的名字,对着空气挥手,说赵鸣雁你过来,给我捏捏肩。要么就是在房间里笑,小声说话,听不见说的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心情很好,是与人调情耍闹的轻快语气。”

    “我觉得那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治疗方面,比较随意,她不想吃药,也不强迫她。可她病情越来越重,有次偷跑出门,差点被车撞。”

    昆姝归家,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隔天就把白芙裳送进精神康复医院,强制治疗。

    “住院期间,我和昆姝去探望,她不愿意见我们,我单独去,她也不见。在医院治疗三个月,昆姝把她接回来,当晚她在浴缸里割腕。”

    江饮心脏骤然一紧。

    头顶浩渺星空,脚踩坚实大地,她脊背发冷,如坠冰窟。

    “我敲门,她不应,一开始没往那方面想,她刚从医院回来,心情不好,不愿意搭理我们。我担心她摔跤,所以不敢走远,隔几分钟到浴室门口叫她,然后我看到粉红色的血水从卫生间门下面淌出来。”

    江饮屏住呼吸。

    “我蹲下身,掬水,闻见血腥气,我找来榔头砸开门冲进去。”

    白芙裳盛装打扮,穿一条绒面吊带黑裙躺在浴缸,常用来给女儿们切水果的陶瓷小刀泡在血水里。

    “我关了水,把妈妈从浴缸里抱出来,那时候才感觉到,她瘦了好多。你应该也知道,她从前是丰腴美丽的,她喜欢美食美酒,喜欢漂亮的花,爱笑爱闹。”

    说自己,被昆姝如何如何打骂羞辱,昆妲情绪都还算稳定,深呼吸几次就能憋回眼泪。

    江饮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她努力调整,情绪终难压抑,弯下腰,把脸圈进膝盖。

    “妃妃——”江饮半跪在她身边,展臂抱住她颤抖的双肩。

    她脱力跪倒,埋在江饮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到东达山垭口,海拔五千米,昆妲倒在车后座,已经哭到缺氧。

    她软绵绵躺在江饮怀里,脸蛋贴在她小腹和大腿,眼泪在颇有些厚度的牛仔裤布料上洇湿一小滩。

    过垭口,山下便是左贡县城,昆姝车速很快,海拔仍接近四千米,昆妲高反症状严重,昆姝订了酒店,江饮径直背她上楼休息。

    昆妲半昏迷状态,脸庞泪痕犹新,江饮脱去她的鞋袜和外套,扶她到床上躺好,又拧了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

    昆姝摊着手站在一边,帮不上忙,转身离开,让老K出去买饭,自己下车拿了氧气回来。

    太晚了,已接近凌晨,K哥开车在外面转了两圈,只买到两盒炒饭,让给江饮和昆姝,自己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洗脸盆,十几包泡面扔进去,三个男的围着盆唏哩咕噜咽下肚。

    江饮没跟他们客气,给昆妲喂了些牛奶睡下,蹲在酒店外面走廊上吃凉透的炒饭。

    “怎么会哭得这么厉害。”昆姝到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她。

    江饮大口往嘴里塞饭,头也没抬,“说到小白阿姨在浴室割腕。”

    昆姝久久沉默。

    没吃完的盒饭给老K,他美滋滋接过去,江饮回房看了眼昆妲,她吃过药,已经睡得很熟,脸颊和眼眶微微泛着红,像只可怜的兔子。

    江饮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离开房间,昆姝候在门外,“还好吗?”

    “没事了。”江饮小声回答。

    左贡的住宿条件远比不上雅江,酒店房间门外就是半露天的走廊,夜间温度很低,有冰凉的雪片扑在脸颊。

    江饮背靠着走廊围墙,向昆姝讨了一根烟,试着抽两口,不太习惯,又还给她。

    昆姝继续昆妲没说完的。

    “我也见过一些血腥,但都没有那次带给我的震撼强烈。她那样的人,从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平时一点小伤小痛就哼唧个没完,竟也舍得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

    “那天我在家,我听见卫生间里昆妲哭得撕心裂肺,不知她又发的什么疯,冲过去要找她吵架,却看见血流了一屋子。”

    “伤口很深,白色的筋膜都割断了,挂在手腕处。”

    冷风灌进衣领里,江饮缩了缩脖子,开始幻痛,藏在衣兜里的左手似乎也被割断了。

    风吹乱头发,黑暗中一点腥红明灭,昆姝用力将烟雾吸进肺腑,胸口有针扎似的痛。

    她迷恋这痛,眉头深皱,表情痛苦,却甘之如饴。

    “那次她差点死了。”昆姝继续说。

    “失血过多,休克,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她流着眼泪问我们,为什么救她,为什么不让她去死。”

    “我想把她送回国,但公司不允许,她们成了公司威胁我的人质、软肋。我一开始想得很简单,努力工作、赚钱,得到上司的赏识,给她们提供好的生活,还债。”

    “后来我想走也走不了。”

    江饮没有问现在呢?她不关心昆姝的现在,关心也没有用,她只是一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普通人,没有泼天的富贵,也不用提心吊胆。

    只有经历过真正的风浪,才能体会到平凡的可贵。

    空气里充满了寒冷的冰雪气息,江饮手从衣兜里伸出来,裤腿昆妲留下的眼泪还没有被体温烘干,她站得脚僵,手捏捏冰冷的鼻子。

    “我想知道一件事。”江饮说。

    一根烟抽完,昆姝在墙边湮灭,摸黑丢到走廊垃圾桶。

    “你说。”

    江饮转过脸,“小白阿姨出院后,你们还吵架吗?你还打她吗?”

    “不吵了,也不打了。”昆姝回答。

    意料之内的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一定要在淋漓的鲜血和伤痛之后,才开始不可追回的懊悔、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