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入夜, 御书房内。
灯火通明,守在门口,隐隐闻得人声。
“……朕会从并州抽调粮草, ”赵珩以毛笔末端轻点一处州府, “尽量将辎重补给线缩至最短, ”他见姬循雅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仿佛全听进去了,又道:“将军,你想由谁负责军资调度?”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赵珩,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几分痴迷。
帝王极专注地望着姬循雅,与他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 力图让对方不会对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产生误解, 细致慎重,一丝不苟。
赵珩双眸在烛火下璀璨明亮,光华熔金般地熠熠流转。
每一句话说完,赵珩总要询问般地抬眼看姬循雅,仿佛在询问自己是否说明白了。
若不称帝,姬循雅心道, 以赵珩筹谋时的耐性细致,做先生也该强过旁人千万分。
军国大事祭祀后已召集群臣议论过一番,至散朝, 又前后命崔抚仙、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议事, 至天色浓黑,二人方有了会独处的时机。
这几日二人皆忙于国事,皇帝调配军械钱粮以备战事, 姬循雅则全权负责军务,这点独处的时间就更显可贵。
姬循雅视线随着赵珩的动作移动, 越看唇角弯得越厉害。
虽则方才赵珩也单独宣召了旁人,但毕竟同赵珩一道用晚膳的只有他一人。
他的心情本因为这独一无二的殊荣大好,思绪转动,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赵旻是赵珩一手养大的,储君受尽帝王宠爱栽培,单独训导教诲的时候不知有多少。
恐怕早已习以为常了。
太宗本纪中有则记事,便是赵旻在赵珩死后回忆起父皇对他的养育教导,当着臣子的面都忍不住潸然泪下,原话道:“先君待朕眷爱疼惜,虽遍观史册而不得见。”
赵珩原本以为姬循雅不言不语是在考虑人选,耐心等了片刻,却见姬将军上扬的唇角都耷拉了下来,面色仿佛有人拖欠他军饷似的难看。
虽则看不见,但赵珩总觉得姬循雅身旁此刻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黑气。
赵珩疑惑道:“将军?”
眷爱疼惜眷爱疼惜眷爱疼惜……
姬循雅衣袖下手指悄然攥紧了,连自己都尚未察觉。
这表情不像在参详押运官,倒似他亲眼看见有人将姬氏已经变成灰的列祖列宗救活了过来。
赵珩忍不住又唤了声:“将军。”
虽遍观史书所未有所有未有……!
反观他,与赵珩纠缠了半世也不过落得夙敌这样平平无奇的后世评价。
赵珩终于忍不住,扬声道:“循雅。”
姬循雅回魂了似的扭头,道:“陛下,您果真极看重赵旻。”
这话不能说是有头有尾,只能说和赵珩方才讲的毫不相关。
皇帝陛下意识到姬循雅在走神,只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咣地一拍桌案,“姬景宣!”
他力气不算大,至少不如上一世能将十几斤的刀用得得心应手,翩若游龙,却还是震得桌案一阵乱抖。
赵珩虽不是计较的人,但上一世还从未有人敢在他谈公事时有这些混账念头,性格放肆无拘如伽檀,又是同赵珩沾亲带故的青梅竹马,旁听赵珩与大臣谈国事时都是满面肃然。
姬循雅见赵珩眼皮都有些发红,不由得心念微动,忽地很想凑上前去,以唇碰碰那处皮肤,是不是被气得发烫。
但他没动。
皇帝陛下余威犹在,此刻上前赵珩非但不会给他两耳光,只会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令他退下。
之后想必也不用再进来了。
姬循雅立时道:“陛下,臣有几个人选,不若等下写成折子,请陛下参详。”
听他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珩面色稍霁。
姬循雅又道:“并州与屏婺关相距不远,现下是麦熟时节,或该令并州守加强防备,以免遭贼军抢收粮食。”
赵珩点点头,脸色肉眼可见比方才好上太多。
“臣先前赠了陛下一把小刀,不知陛下可还记得,现下军中精锐皆配由此法锻造的兵刃,比寻常刀刃更锋利,又不易折断,”姬循雅自桌下伸出手,慢慢覆住了赵珩的手背,“若陛下愿意,臣恳请陛下屈尊,明日同臣一道去看看改良兵刃齐备后的效果战力。”
“大军将出,诸事繁杂,”赵珩摇头,“不必如此。军士用这样的神兵利刃征战杀敌,自可显现效用。”
虽是拒绝,但没挣开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慢条斯理地得寸进尺,将五指根根插-入指缝,待皇帝反应过来,已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严丝合缝,骨肉贴合。
这样的亲密令姬循雅满足。
又,没那么满足。
肌肤相贴滋长了妄念,让他想靠进些,再靠进些。
姬循雅低眉顺眼道:“臣方才想起旧事,心酸难言,才在君前失态,请陛下降罪。”
长睫低垂,却还悄然抬眼去看赵珩,又小心,又可怜。
赵珩无言了一会,勉强找出一个理由,“出兵在即,岂有岂可处罚大将之理?”
姬循雅闻言倏然抬眼,“陛下的意思是,若非将出兵,臣就要被按律法处置了。”
姬将军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何为适可而止,赵珩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捏起姬循雅的下颌,道:“朕倒是想现在就治你的罪,奈何查遍律法,装傻充愣也算不得大错。”
姬将军以退为进,闻言低了头,再不言语。
因这个惺惺作态的模样,眼睫就显得格外长,睫毛尖黝黑得几乎泛起了点鸦青,小刷子似的,一颤一颤地蹭人心尖。
长睫下,漆黑的眼眸也无甚光彩,明明是双气势迫人的眼睛,偏生叫赵珩看出了星点委屈。
有,但又不多,是主人压制着,又刻意流露出的那点。
配上他清丽绝俗的脸,眸光潋滟,原本十分火气,也能叫皇帝生生降下去九分。
赵珩:“……”
他能和姬循雅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全靠姬循雅这张脸撑着。
尤其是在姬循雅学会装可怜后,于帝王更是攻无不克。
赵珩捏他脸的手不由得松了送,“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起了太子?”
即便赵旻已作古多年的太宗皇帝,在赵珩口中,依旧是太子。
那个备受他喜欢疼爱的太子。
姬循雅眸光中有晦暗一闪而逝。
他掩藏的极巧妙,没让赵珩看出分毫端倪。
姬循雅柔声道:“臣出身微贱,朝野所共知,”他说的是英王的那封讨贼檄文,一面说,手一面往赵珩袖内伸,“本无福侍君,幸而陛下垂怜,得以侍奉左右,臣能侍君,已是陛下如天之恩,怎敢再奢求其他,故而臣心虽悲戚……”
美人乞怜的确令人神魂颠倒,但如果这美人满身煞气,能徒手将成年男子的脖子扭断就大不一样了。
赵珩示意他停,“你有话直说。”
姬循雅乌黑的眼睛盯着赵珩,“陛下缘何对赵……太子那般优容宠爱?”
赵珩简直莫名其妙,“废话,你都说他是太子了。”
他儿子他不宠爱,让他去宠爱谁?
姬循雅幽幽地望着他,道:“敢问陛下,何为你对太子眷爱疼惜,遍观史书而不得见?”
赵珩自醒来后自己和太子那朝的史书除了大事几乎不看,乍然听到这话,被腻歪得头皮发麻,心道太子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腻人了。
见姬循雅目光愈发凄楚,可怜中又藏着一丝凌厉,无奈道:“一个孩子说的话你也要计较。”
姬循雅冷笑道:“寻常孩子的话臣自然不会计较,只太子身份尊贵,又是陛下最最心爱的皇后所出,臣想视而不见,奈何徒劳无功。”
赵珩方品出一丝怪异。
原来是为这个。
赵珩张口,本想直接告诉姬循雅哪里有什么皇后,只战事在即,这话甫一出口,却像是哄姬循雅的谎话。
不若之后寻个合适时机,他再详细道来也不迟。
赵珩静默一息,抬手将姬循雅揽入怀中。
俩人身形有些差距,幸而姬循雅愿意配合,武将身量高大精悍,却顺从地将将头贴在赵珩心口。
赵珩动作顿了顿。
他本意是揽一揽姬循雅的肩膀就算了,是个纯然的,表达亲近,却与情爱无关的姿势。
谁料姬将军顺势将脸贴上了他的胸口。
胸口随着赵珩的呼吸平缓起伏。
一下,又一下。
近在咫尺的,是心跳声。
姬循雅忍不住离得更近些。
这样近,赵珩却对他毫不设防。
只要他愿意,现在就能将一把利刃插入赵珩心口。
只要他愿意,亦能剥开这身算不得厚重的衣袍,在帝王的心口处,落下一个齿痕。
只有他可以。
赵珩浑然未觉,哄道:“无妨无妨,过些时日,我命郎官在起居注里加一句,朕对姬将军之宠信,亘古未有,可好?”
话音未落,赵珩忽然觉察到一点不对劲。
仔细点说,就是湿漉漉,凉津津的东西,蹭过他的喉结。
他缓慢地低头。
他与姬循雅茫然的眼睛对视。
赵珩深感无语。
他伸手摸到姬循雅的头发,向后不算用力地一扯,示意对方可以起来了。
姬循雅却一动不动。
姬循雅眸光深深,好似饿得饥肠辘辘的狼。
赵珩怎不知他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他本想说不该纵欲。
只姬循雅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倒令他说不出了。
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反扣住姬循雅的后颈,向前轻轻一压,含糊道:“轻些,也别太久。”
姬循雅呼吸一滞。
听帝王又道:“不日出兵,朕自去送你。”
姬循雅哑声道:“好。”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草木萧疏, 寒意料峭。
旌旗于风中猎猎作响,黑金旗帜连片,纵横十余里, 遮天蔽日。
帝王居高临下, 但见大军银甲熠熠, 生辉耀目,可夺日光。
纵然赵珩曾带兵征战多年,再见此情此景,仍觉心绪激荡。
他偏身端起酒爵,持杯送于姬循雅面前,“将军。”
姬循雅双手接过, 闻得帝王深沉的声音响彻耳畔, “朕在京中,静候诸将士大胜,凯旋而还!”
无论是赵珩还是姬循雅都不期二人竟有勠力同心的一日,姬循雅深深望着赵珩,道:“臣等定不辱命。”
言毕,仰头满饮杯中酒。
礼官挥下令旗, 刹那间,鼓角齐鸣,雄浑的乐声几可穿云裂石。
群臣诸将叩拜见礼, “陛下万年——”
呼声若山崩。
……
待回宫后, 赵珩先换了常服,而后立时入书房,与户部尚书议事。
征战不仅考验将帅之能、军士素质, 更是在比拼后勤供给,辎重输送。
凡动用大军, 日辄万金之数。
先前国库空虚,经过赋税改革,虽只第一年,但成效斐然,足可支撑大军征战。
只不过,除了军饷粮草外,还有其他开支,譬如工部呈上来的请拨款修筑十二州河工水利设施共计二百七十万——毕竟上次支出这笔已在十九年前,二百七十万算不得多,关乎民生,是决计不能省的。
这笔钱户部做不得主,要交给皇帝批示。
赵珩自然允准。
户部尚书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封文书,道:“陛下,这是宗正寺感念时局艰难,自求削减宗室开支的书函。”
赵珩抬眼,这等取悦皇帝又赚得名声的好事宗正寺怎么不自己上折子,他接过文书,也不看,轻笑一声,“冯卿,莫要同朕拐弯抹角的,还有什么话,一并同朕说完。”
冯延年垂首道:“是,回陛下,宗正寺请求削减宗室开支,只是从前已多年未曾核查宗室人数,恐有错漏冒充,请批银八十万,核准人数后,再行削减。”
他听皇帝语气不明,似对宗室有些厌烦,故而说得直白,半点不为宗正寺遮掩。
果不其然,下一刻赵珩冷笑道:“宗正寺打算削减多少?”
冯延年道:“宗正寺怕一下削减太多会引得宗室动荡,请先削减十中之一。”
“去年开支多少?”
“回陛下,去年宗正寺账面上支银三百一十万。”
赵珩冷冷道:“账面上?”
冯延年听他语带怒意,很尽职尽责地劝了句,“陛下息怒。”
赵珩将文书往桌上一掷,“削减十中之一就是三十一万,却先向朕讨八十万,宗正寺这是来户部做梦了!你且告诉宗正寺,不,你传朕的旨意,就说宗正寺为克时艰,自请削减开支令朕心甚慰,但削减过半未免太多,看一百万就很好。”
冯延年瞠目结舌,“陛下?”
怎么就从十中之一变一半了?
那些王公宗室哪个是缺钱的?
明知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假惺惺道为国为民削减禄米,实则还想再从国库掏钱,赵珩本想过段时间再处理宗室事宜,不料宗正上赶着往他面前撞。
养得一群废物,皇帝陛下越想越怒,一面怒这些人享受天下养而百无一能,一面又怒后代子嗣无用。
赵珩按了按太阳穴,“就按朕说的办。”
冯延年转念一想,帝王金口玉言,他说一半,谁人敢反驳,更怪宗正不长眼,非要这个时候来赵珩面前做戏,他们这位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是心慈手软的?
遂道:“是。”
二人又谈片刻,末了,赵珩忽笑道:“冯卿是爱花之人。”
冯延年身上一僵,正想解释自己收下那几盆魏紫姚黄的缘故,是为表示与李默的亲近,也是,的确喜欢。
赵珩见他神色惶恐,摇摇头道:“朕无他意,只是突然想起花房中尚有些花木,冯卿若喜欢,着人搬过去。”
冯延年眼前一亮。
皇帝不喜欢花草,但先帝可极爱奇花异草,命人在各地寻找,又广募技法高超的匠人侍弄,花房里养着的说是仙株都不为过。
冯延年喉结微滚,但还是客气道;“陛下,花房中都是先帝爱物,臣不敢擅取,况且若奴婢不仔细,弄折了花枝就不好,”话锋一转,眼巴巴地看着赵珩,“臣想自己过去。”
取。
赵珩失笑。
若说先前他给冯延年权,冯延年是惊喜惶恐交织,现下就只剩喜气洋洋了。
赵珩道:“卿自去。”
冯延年道:“是。”
他倏然起身,然后猛地意识到什么,“臣告退。”
赵珩摆摆手。
冯大人步伐轻盈地走了。
待他出去,赵珩脸上的笑意一下熄了大半。
信手将笔掷入笔洗,砸得水花四溅。
皇帝长叹,“钱,钱,钱,朕又不是银山,岂铸得了钱?”
韩霄源端了盏茶奉上。
赵珩扭头道:“韩卿,你看看朕,是个能生出钱的样子吗?”
韩霄源笑道:“陛下是圣明天子,万般难事,落到陛下手中皆迎刃而解。”
赵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满嘴发涩。
“陛下,”韩霄源道:“奴婢有要事容禀。”
赵珩放下茶杯,“好事坏事?”
韩霄源:“奴婢……”
“罢了,”赵珩道:“你直接说吧。”
韩霄源:“陛下先前命奴婢等监视九江王世子并其他与之亲近的官员,已有结果。”
赵珩抬眸,“哦?”
韩霄源沉声道:“陛下,这些逆臣贼子有意在本月十七,也就是五日之后,欲趁京中防卫空虚时引神卫司军作乱,挟持陛下。”
赵珩又喝了一口茶。
他这辈子犯上的事见得太多,也干过几件,听到了毫不惊讶愤怒,只笑了声,不阴不阳道:“神卫司,不是靖平军入毓京后就被打散了吗。”
韩霄源不敢应答。
赵珩道:“李默怎么说?”
韩霄源道:“李世子态度暧昧,故而,神卫司司使阮成岫并其叛党有意瞒着李世子。”
赵珩闻言笑道:“却是稀奇。”
其实想来也不奇怪,李默毕竟是九江王世子,与这些失去圣心,甚至招致了皇帝厌恶的臣子亲贵不同,他有退路,但这些人没有。
况且,姬循雅在外动兵,李默也在观察。
倘他在京中擅动,极有可能为九江王一脉招来灭族之祸。
赵珩放下茶杯,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甚好地说:“传周截云入宫。”
……
五日后,夜中。
毓京在北地,秋末夜间已极冷。
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烛光映于地,凉得仿佛一层白霜。
这样的夜晚,本该躲在暖房,躺进锦被之中休憩,奈何,偏偏有人要扰他好眠。
李默才室内初来,夜风瑟瑟,吹得他外露的脖颈上立时浮现出了一层小疙瘩。
不止是冷,更是——心惊胆战。
在看清跳下马车的人是谁后,九江王世子沉静的眼眸一时瞪得浑圆。
皇帝怎么会漏液来他府上?!
李默愣了一息,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大步上前,虚虚扶住帝王的手臂,毕恭毕敬道:“陛下巡幸寒舍,臣荣幸之至。”
赵珩望着李默还点恍惚疑惑未来得及掩饰的脸,笑眯眯道:“朕深夜到访,不会打扰世子吧?”
李默忙道:“陛下愿意屈尊来此,臣喜不自胜。”
赵珩朝李默一笑。
月下看人,帝王本就俊美张扬的五官愈显秾丽,润泽的唇瓣上扬,好看得惊心动魄,简直像个趁夜作祟,引诱世人的妖物。
李默当然不会被引诱。
他业已知晓这位陛下的心性手段,心中一紧,料想皇帝今日来此,必有大事要办。
说不定,是来要他的命。
只是,杀他而已,何必皇帝屈尊?
李默胸口狂跳,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试探下帝王的意图,却听赵珩道:“卿是否很好奇,朕为什么要来找你?”
一干随侍陪赵珩入内。
朱红大门自其身后缓慢地关上。
“咣——”
响声沉闷。
李默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似的,头皮一麻,神色却愈发恭敬,“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想去哪,臣等安敢揣摩。”
他引赵珩入正厅。
茶已备好。
甫一落座,赵珩便端起茶杯。
他动作随意,却看得身后的韩霄源如临大敌。
注意到韩霄源的动作,李默心中冷笑。
好奴婢。
他就算疯了也不敢在自家给皇帝下毒,这位韩大人当真忠心护主。
赵珩不着急喝。
杯壁有些烫,灼得他指尖泛红。
赵珩笑着道:“天冷,还是世子贴心。”
李默垂首,“陛下谬赞。”
赵珩悠闲地端杯暖手。
他神色太怡然淡静,仿佛真的无甚要事,只是夜里无趣,趁月来自己喜欢信赖的大臣家中闲谈而已。
李默低眉顺眼,从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赵珩漫不经心拨弄茶杯的手指。
一上、一下。
李默的心也随着颠簸。
他心绪太乱,一时想着皇帝来送他最后一程只是不知道他如何配得上这般如天之恩,一时想着皇帝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寻他,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李默断然否定。
若姬循雅大胜还朝,外部安定,赵珩定然要着手处置朝廷内的事务,人心浮动,风起云涌,皇帝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李默端起茶杯,轻啜了口。
热茶入喉,他的惊疑却未随之平息。
“李卿,你方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珩微微倾身,笑对李默道:“那率土之滨,可是王臣吗?”
他声调平和,还因为没那么惯说官话而透出了股含糊,明明是很腻人的说法方式,却听得李默惊惧骇然。
他怀疑我了!
这是此刻李默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开口,却忘了自己刚刚喝了茶,刚要解释,水液骤然涌入喉咙。
“咳咳咳……”
他忙以袖掩口。
稳住皇帝装傻充愣,千万,千万不要表现出任何端倪!
激烈地喘了两口气,他立时放下袖子,尚来不及抬头,道:“陛下,臣……”
眼前不是帝王的怒容,却是一方白帕。
李默手犹然有些颤,他双手接过,拭了唇边狼狈的水渍,声音沙哑,“陛下,请恕臣愚钝,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弯眼。
大概没有人敢告诉他,他这样笑起来很像狐狸。
李默垂首,不敢与帝王对视。
他能感受到,帝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
不加掩饰,且兴味十足。
李默身体紧绷。
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紧张的呼吸。
也许只过了须臾,能赦他万死之罪,也能顷刻间取他性命的声音的主人终于再度开口了,他说:“李卿,朕很喜欢你。”
李默呼吸一滞。
立在赵珩身后的韩霄源面色异样了几秒。
幸而这话不是当着姬循雅面说的,若被姬将军知道了,又要闹出场风波来。
而后李默立刻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赵珩这句喜欢,是惜才爱物之意,与情无关。
“你很聪明,”赵珩道:“目下又无甚大错,于情于理,朕都不舍得你死。”
赵珩话说得很明白,李默面露惶然无措,仿佛不解此话从何而来。
赵珩看他。
耐性尚可的帝王不介意再给李默一些时间,但如果李世子执意装傻,他亦不会勉强。
李默的神情却在下一秒变了。
那茫然惊惧的神色瞬间消失,余下的只有一派被人看穿后破罐子破摔懒得再挣扎的坦然。
在皇帝面前扮无辜会被一眼看破,实在无甚必要。
李默自以为镇定,只是呼吸比平常略微急些。
他反问道:“陛下已知细情,又何必再问?”
他样貌生得静美,故而这幅伶牙俐齿的样子非但不招人厌恶,反而带些有趣。
赵珩笑道:“问自然是要问的,朕说了,朕很喜欢你,不忍杀之。”
帝王这话说得既认真,又不认真。
一双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他,吐出来的词句却轻薄得令李默不敢信。
李默第一次与赵珩对视。
眼眸粲若熔金,自然也滚烫若熔金。
足够将所有被这双眼睛迷惑,沉溺其中的人,灼烧得连骨殖都不剩。
然而,李默却发现赵珩并没有在说谎。
他心跳快得几乎想要干呕,对前路的茫然、对死的恐惧、受制于人的厌烦,还有种种连李默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交杂,灼得他太阳穴发烫。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而后道:“陛下,您并不是喜欢我聪明。”
他忽地明白了赵珩的意思。
帝王星夜前来,又耐性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就绝不可能是为了杀他。
他有自知,他还没有重要到能让赵珩亲自为他端一杯毒酒的地步。
赵珩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想控制九江!
三代昏聩君主,致使朝廷对地方的管控能力大大降低,诸王各自为政,暗含野心,其中自然包括九江王。
现下姬循雅正在外征战,再兵行九江不是不可。
但,无甚必要。
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一旦动兵,不仅加重国库负担,更使百姓流离。
既然有更好的方法,为何不用?
眼下,这个最好的方法,李默惊觉,正是他自己。
徐徐图之,不立刻削藩,依旧用李氏为九江王——拿走一个野心勃勃的、老迈的王,换一个年富力强,但更听话的傀儡。
可,李默张了张嘴,目下大军在外战果不明,你又凭什么要我倒向你?
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答案他当然清楚。
正因为此刻尚未有战果,赵珩才愿意出现过来。
若尘埃落定后再向帝王表示忠心,赵珩岂会要一个见风使舵的臣子?
李默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赌,但他的确在赌博无疑。
若不选赵珩,他或许能凭借着积年功劳,最终历经一番厮杀,坐上他父王的位置,也可能死于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的算计,若选赵珩,只要帝王权柄在握,他便一定是九江王。
沉默半晌,李默蓦地笑出了声。
赵珩也不问他笑什么,要给自己斟茶,李默见了,下意识先执起茶壶,给皇帝斟满茶。
赵珩也有点意外地看了眼李默,“多谢。”
李默放下茶壶,苦笑着摇摇头,“不敢受陛下一声谢。”
察言观色都刻进了他骨血里,以至于成了不假思索的习惯。
选他那个素来不喜爱他,对他既打压又利用,还有一堆不省心的儿子的父王,还是选眼前这个难以揣摩圣意,变心比变脸还快的帝王?
李默疲倦地勾了勾唇。
这种前有饿狼后是深渊的感觉,真令他欲罢不能,无从抉择。
不过皇帝比他父王强些,赏罚尚算分明。
李默抬首,“敢问陛下,将如何做?”
赵珩也不隐瞒,“朕会让九江王心甘情愿地退位。”他朝李默一笑,“由卿承袭王爵。”
这句心甘情愿到底有几分可信李默不愿意去细想。
沉默须臾,李默道:“那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赵珩含笑道:“卿是应下了吗?”
刻意造就的温顺性情让李默险些点头,他动作僵了僵,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不明白,臣还有许多兄弟,您尽可以选其他人,为何非要是臣?”
当年之事或许皇帝早就忘记,本不是大事,他也不该斤斤计较,至少对于这个身份远远高于他的上位者而言,不该计较。
他呼吸微微发颤,他当然清楚这时候不该提起和自己一样有袭爵资格的李家人,但他没有忍住,他想知道为何。
是皇帝的真心实意吗?还是又一次因为无趣才加诸给他的羞辱?
赵珩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李默。
李默脸色白得几乎趋于透明,莫说李默没有参与今晚的事,就算参与了,他的反应也不该这样大。
李默被他看了眼,心下发紧。
他在静候皇帝的戏弄,嘲笑他果真痴心妄想。
但赵珩没有,赵珩实事求是地回答:“朕说了,朕很喜欢你,更何况……”李默心随着往上提,“朕也只认识你。”
帝王黑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朝中还有你其他兄弟在吗?”
这并非搪塞敷衍,而是事实。
赵珩不欲出兵九江,自然要选一个李氏族人来继承王位,旁人他不认识,唯一个李默在京,无论是为人背景还是性情,都太适合做九江王了。
且他既无母族亲戚干涉,也与老九江王关系平平。
一个顺从听话又聪明的王。
李默:“……没有。”
就,就因为这个缘故?
李默承认自己的确很好控制,他不得九江王支持,也无强劲的母族,多年在京中卫九江王探听消息处理事务,在封地没有根基,但,他不是唯一。
赵珩既知他野心,却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用他。
未免可笑。
简直像是他的痴心妄想。
可赵珩在看他。
帝王眼眸生得太深太含情脉脉,当他专注地看着谁的时候,很容易给此人一些自己在帝王心中独一无二,受他珍视异常的错觉。
李默思量良久,嘴唇微张。
他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臣落水之事?”
赵珩见他眉眼郁郁,唇角却竭力扬起一抹笑,像是既不可置信,又防备抵触。
赵珩心念微动,联想到皇帝先前的所作所为,突然道:“是朕推你落水?”
他居然是疑问的口气。
李默欲言又止,欲止却没止住,生生被气笑了,咬牙道:“是。”
赵珩:“……”
朕的子孙后代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啊?
李默处事谨慎,又不受宠,没有人可以倚仗,按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得罪赵启才是。
那么缘故只有一个,就是赵启无端命人推李默入水,说不定还看李默挣扎了许久才将他救上来。
难怪方才他同李默许诺,李默都是一副难以置信又复杂非常的神情。
如果赵珩是李默,赵珩也不会相信这个曾经羞辱过自己的皇帝,会对自己委以重任。
赵珩无言一息,“朕先前在陪都时,饮药伤了心智,”他说得无比流畅,“以至于不少旧事都忘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是我之过,还请世子见谅。”
李默:“嗯……嗯???”
皇帝说什么?
皇帝说是他之过?
这话居然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的!
李默沉静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而后猛地意识到自己无礼,忙垂了眼。
赵珩见他神色松动,笑眯眯道:“世子,若治下九江稳定,百姓安居,朕就算让你推回去又何妨?”
李默一愣,立时回道:“臣不敢。”
而后君臣二人都静默了片刻。
李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正要再度开口,余光却瞥见窗纸上投着一个高大人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他一惊,喝道:“谁?”
赵珩也看过去。
那身影道:“陛下,公务紧急,请恕臣不请自来。”
是周截云。
李默眸光微沉。
赵珩道:“进来说话。”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周截云大步入内。
他满身寒气,交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腥气,踏入正厅,立刻将房中的沉香味都冲淡了。
周截云着全套甲胄,拱手时精铁相撞,发出铿地一声响。
直令人惊心动魄。
他许是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便在赵珩五步开外回话,人大半站在阴影中,英挺的面容半明半昧,望之竟有些阴森可怖。
周截云不知此刻说话是否方便,只道:“依陛下旨意,一切均已办妥。”
李默看向赵珩,见帝王抚掌笑道:“好,甚好。有周卿在,朕可高枕无虞了。”
即便知道皇帝素来不惮夸奖臣子,周截云有几分不习惯,头垂得更低,“谢,陛下夸奖。”
赵珩饮尽茶,将杯放下,朝李默道:“李卿,你明日入宫一趟,朕有话要同你说。”
李默道:“是。”
赵珩起身,“周卿,同朕回宫。”
周截云垂首,侧身立于皇帝身侧。
血腥气四溢。
像条凶神恶煞的狗。
他眼尾微扬,话音却转低,轻得有些模糊,“朕急于检验,卿的战果。”
周截云嗓子被烟火熏得有些沙哑,“是。”
李默送赵珩登车。
待放下车帘,赵珩将闭目假寐。
只刚闭了几息,又倏然睁眼。
韩霄源疑惑,“陛下?”
赵珩道:“你的手帕,落在李世子那了。”
韩霄源不是第一次给皇帝递手帕,乍然听他提起,自己倒有些无奈,“奴婢还有许多。”
赵珩又闭上眼,“回去叫内府给你补一匣新的。”
韩霄源原本想拒绝,但想想这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收下了,皇帝就不必回回都记着给他补上。
遂道:“是,多谢陛下。”
……
翌日一早,照例该是小朝会。
只是皇帝昨夜派人通传,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悉皆入朝,实际上与大朝会已无分别。
深秋卯时二刻天色浓黑,正殿内上千明烛高照,映得整个宫室内亮若白昼。
皇帝还没来。
众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时闻私语声。
有人眼尖,甫一踏入正殿,立刻就看见了玉阶下摆放着三个箱子。
箱子长三尺宽三尺,正中紧紧贴着封条。
箱子似用沉木所制,色泽暗沉,四角皆用精铁包边,耀目烛光下,冷冽阴沉,望之竟有十分不祥之感。
有朝臣见了心里咯噔一下。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多时, 皇帝已至,朝会方始。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有朝臣悄然去看那箱子, 陛下技能没有第一时间揭晓木箱内里是何物, 只心平气和地听着臣子汇报政务, 又与诸臣商议了番河工水利修缮的事。
卯时已过,赵珩见诸臣再无上前禀奏者,便道:“诸卿可知道,那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何物?”
众人皆仿佛才注意到那两个箱子一般,随着赵珩的话音正大光明地看过去,皆有些疑惑不解。
若论大小, 里面装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有人心道, 旋即又为这个想法感到阵阵恶寒。
崔抚仙上前两步,躬身道:“陛下,臣等愚钝,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还请陛下不吝见教。”
有崔相在前,立时群臣附和, “请陛下见教——”
皇帝倾身向前,他望着底下诸臣,语气非常平静, 无丁点怒意地说:“这里面装的是, 在京一众高官显贵,与诸王私相往来,递送消息, 乃至,欲意合谋的文书。”
此言既出, 在场官员面色无不惊变!
一心侍上者自然是惊于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而有些人则面容灰败,仿佛已看见自己死期将至,祸延妻子。
连崔抚仙都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亦怔然半晌,无言以对。
赵珩笑眯眯道:“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动荡不安,诸卿自觉前途渺茫,想改换门闾,另寻出路,亦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不轻不重,却如同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人脸上。
有朝臣只觉身上冰凉,如坠冰窟,面颊上却火辣辣地疼。
这哪里是人之常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岂有享受着帝王予的高官厚禄,一面在旧主面前应付了事,一面又暗地里投靠新主,邀宠献媚的道理?
赵珩起身,冠冕上玉珠轻撞。
哒、哒、哒。
就如他们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赵珩缓步走下玉阶,“卿等如此急切,”他原本含笑的语调骤然转厉,“莫非是看出朕命在旦夕,唯恐慢于旁人,挣不得一个从龙之功吗?!”
威势骇人,凛凛若龙啸。
群臣一震,刹那间朱姿官服黑压压地跪了满地。
竟连请陛下息怒都不敢说出口。
崔抚仙悄然抬首,见帝王双眸亮得仿佛燃起了两蓬烈焰,他心绪复杂难宁,既担忧赵珩发怒太过反而损伤自身,又暗道自己无能,竟未能提早觉察,为帝王分忧。
赵珩慢悠悠地走到两只木箱前,冷冷道:“朕得知内情,痛心疾首,这些悖逆之言尚未来得及看。”
有人闻言眼前微亮,仿佛看见了救命的曙光。
陛下的意思是,他还没看这些书信?
至少,他愿意表达出的意思是,自己还没看——既然没看,就不知道谁秘密与诸王联络。
他冷冷地扫过群臣,目光却与崔抚仙对视半秒,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旁人虽未注意,但身为当事人的崔抚仙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异样。
陛下是在……暗示什么。
赵珩伸手,刚要搭上封条,却听身后响起道声音,“陛下。”
是崔抚仙。
赵珩动作一顿。
他看向崔抚仙,眸中有笑意转瞬即逝。
“崔卿,”赵珩极不客气,“你不想朕打开这两只箱子吗?”他面上笑容全无,只余一派令人心惊胆战的寒意,“你在害怕?”
崔抚仙对道道求救般看向他的目光满心厌恶,可赵珩有意放过,他自然要配合,“回陛下,臣的确在怕。”
赵珩含怒的目光刮过崔抚仙的脸,“怕什么?”
崔抚仙下拜,毕恭毕敬地叩首,“陛下龙体痊愈不久,依旧清弱,臣恐怕陛下怒火攻心,伤及玉体。”
君臣二人间相距不过十步。
从赵珩的角度看,文官满身绯红,愈发显得面容俊秀细白,虽是跪拜,姿态却依旧端雅守礼,若琪树瑶花,风姿卓然。
赵珩微不可查地、满意地点点头。
只不过他面上不显,抬手一拍木箱。
殿内寂静,这力道不重地一拍,响声如惊雷在众臣耳边炸开,有臣子双肩巨颤,险些跪不住。
“来人。”皇帝寒声道。
韩霄源忙着人上前。
皇帝落在木箱上的视线转移,毫不掩饰地扫过众人。
众臣皆屏息凝神,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帝王的裁决。
他面无表情地说:“抬下去烧了。”
这里面东西不少,若细究起来的确可以治一个私下结交在外藩王居心叵测的罪名,但还没严重到如英王那般私通敌国倒卖军资,且未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就如赵珩所言,此乃多事之秋,越是巨变时,越是人心浮动。
木箱内的文书牵涉到其余未露反相的王侯,并许多在臣子,赵珩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赶尽杀绝,使京中动乱。
一众人等听闻此言,大惊与大喜交错而来,险些受不住,身上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内侍忙抬了木箱。
赵珩又寒声补了句,“就在殿外烧。”
几人道:“是。”
手脚麻利地抬着箱子出去。
有朝臣想看,目光眼巴巴地随之而去,又恐自己太关切露了行迹,忍得十分难受。
崔抚仙觉察到不少目光可谓感激涕零地看着自己,安觉厌烦,叩首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愧非常。”
算是将皇帝令他做的人情又送回皇帝。
赵珩本折身上阶,闻言差点扬起唇,他失笑,心道崔卿啊崔卿,累世公卿家的子弟,自小耳濡目染,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好性子。
他脚步顿住,微微偏头看过去。
众臣心随之一提。
赵珩道:“昨夜神卫司的逆臣带兵入宫,意图对朕不轨之事,卿等或知晓,或全然不知,”他语气淡淡,仿佛不是在说谋反这样天大的事,而是在与人闲谈,“但无论知与不知,贼臣业已伏诛。”
言讫,众臣皆神色大变,这次是真真正正被惊到了。
带兵入宫?
即便方才受了刺激,已经有些麻痹的诸人此刻俱惊得魂飞魄散,更有甚者下意识惊慌地看向皇帝。
依旧是个,好端端的、气定神闲的活人。
皇帝是怎么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逆臣贼子带兵谋反的!
寻常人不说是惊怒交加大病一场,也得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吧,偏偏赵珩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逆臣倒行逆施,罪无可赦,主犯着今日午时一刻压赴法场,明正典刑,诸卿,可自行去观斩。”
话音未落,殿外火光已起。
映得站在最外侧的官员脸色红红白白,摇曳跳动。
得赵珩示意,内侍高声道:“散朝——”
声音尖细,回荡殿宇。
……
半月后。
大军无任何消息传来,莫说战况,连一封禀报现状的文书也无。
姬循雅此举不能说是嚣张跋扈,只能说:“形同谋逆。”兵部尚书将话原原本本地回给赵珩,见帝王毫无反应,又补充道:“自然,这是外间的流言,臣与陛下一心,既然陛下信任姬将军,臣等自然绝无怀疑。”
赵珩弯了弯唇。
他正在持朱笔批阅奏疏,笔锋持重沉稳,却在落下最后一笔时,难掩飞扬的锋芒。
“甚好,卢卿能与朕同心,朕甚感欣慰。”
卢不闻垂首一笑,斟酌着用词道:“不过,将军在外,不回奏不上书,未免……有些令人担忧,先帝时凡武将带兵,皆要有监军随行,陛下不派监军,乃是至信姬将军,将军也该,体恤上意才是。”
“监军?”赵珩道。
卢不闻道:“是。”见皇帝似有不解,只以为这位陛下向来不学无术,不懂成例,又补说充:“先帝都是派内侍前往,既传达了陛下的关怀,又,时时刻刻都能让陛下了解军中动向。”
说是了解,实际上就是监视,有时还要传达皇帝对行军打仗的要求,更有甚者,自己依仗天子之威,竟敢干涉军中事务。
战场瞬息万变,皇帝远在万里之外不了解战况却要指挥已是可笑,令不知兵不识文断字的内侍对军队事务指手画脚更是荒谬至极。
赵珩应道:“嗯,所以先帝命大军出兵征讨五次,大败五次,直打得府库空虚,军中精锐十不存一,”他抬头,正好与卢不闻对视,后者缩瑟了下,忙低下头,“卢尚书,是想让朕重蹈先帝覆辙吗?”
卢不闻没想到皇帝提起自己爹都毫不客气,立时伏跪在地,慌张道:“是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赵珩扔下朱笔,接过韩霄源递来的丝帕,一面擦手一面道:“你不是失言,你只是无能。”
蠢而已,不是大错。
一滴汗顺着卢不闻的额角淌下。
“卢卿今年多大了?”
赵珩问这话时居然还是笑着问的。
韩霄源接过帕子,莫名地觉得皇帝此刻不似在议论大事,倒像在逗弄良家子。
卢不闻干涩道:“臣,臣五十有二。”
话音未落,赵珩就笑道:“好,好年纪,可回家含饴弄孙,以享天年了。”
卢不闻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说:“陛下,陛下臣……”
赵珩微微笑。
这笑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许你尊荣而退,乞骸骨回家吧。
卢不闻面上刹那间失去了全部血色,他知事情已无回转余地,无力地垂了头,哑声道:“是……”
……
不足半日,皇帝陛下为了姬循雅竟处置了一兵部尚书的消息传遍朝中。
赵珩对此嗤之以鼻,“故态复萌,”他不满地对崔抚仙道:“朕这里是朝廷,还是南市?个个尸位素餐,只知说些风言风语,这么喜欢说话不若皆乞骸骨回家,朕命人到南市给他们置几个算命测字的摊位,且去议论短长。”
崔抚仙安抚道:“陛下息怒,何必同些不明事理的蠢鲁之人计较?”
赵珩轻哼一声,“朕不会与他们计较,只会免他们的官。”
崔抚仙笑。
赵珩抬眼,“卿笑什么?”
崔抚仙温声道:“臣,臣在笑,若陛下当真再免几个臣子的官,姬将军就不是将军,而是妖妃了。”
赵珩闻言一哂。
甚少有人面对着崔抚仙还能生气,赵珩摇摇头,亦笑了,“崔卿,你知道缘故,朕岂会因一点小事就免卢不闻的官?朕气的是他手下官员与英王牵连,先前朕同他提及英王反心,他竟告诉朕,不如循太祖封抚北王的成例,让英王管其封地全部事宜,朝廷不插手不理会,让他称心如意也安宁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卢不闻怎么不叫朕将毓京都给英王,岂不更趁他心意?”
不过是诸多事情累计起来,才到了今天这步。
崔抚仙闻言神色微沉,“若如此,陛下已是宽仁至极。”
赵珩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取过一封加急的文书,以刀撬开封口,展开纸张去看。
英王封地不与北澄相连,但有一条水路粮道贯穿北澄,赵珩去信给抚北王,令其截断这条粮道。
这封信,便是抚北王戎和光的回奏。
待看完,赵珩嗤笑一声,“戎和光,倒是个和光同尘的好名字。”他将信递给崔抚仙。
崔相双手接了,细细读之。
信中内容一言蔽之就是北澄对陛下忠诚无二,一定尽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命令,但——北澄地势复杂,林木众多,或有力有不逮之处,请陛下万万见谅。
崔抚仙看完后道:“陛下,”他沉默片刻,“抚北王似有搪塞之意。”
“不止是搪塞,是要两面讨好。”赵珩笑眯眯道。
崔抚仙不答,只轻轻颔首。
赵珩看着他手中的信,若有所思。
他正想着,忽听外面道:“陛下,有军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125章
赵珩倏然回头, “进来回话。”
话音刚落,即有人捧书信而入。
赵珩接过,只觉沉得坠手, 拆开纸封, 但见内里有两份文书, 一厚重,一不过两页纸。
赵珩先展开那两页纸,但见第一张写着:臣姬循雅谨奏。
余下竟再无只言片语。
赵珩愣了一秒,翻过下一页,只见纸张上停着极飞扬跋扈的四个墨字:首战告捷。
赵珩不由得抚掌道:“好!”
崔抚仙忽地听赵珩出声,立时猜到了文书内容, 明知故问道:“可是姬将军大胜?臣在此恭贺陛下。”
赵珩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轻咳一声,将信递给崔抚仙,故作云淡风轻道:“八万精兵,且皆配利器,又有后方粮饷补给源源不断送过去,循……姬将军若首战失利, 才出乎朕的意料。”
崔抚仙望着自家陛下扬起又被竭力压下,压下又不自觉扬起的唇角,无言地接过了军报。
看见军报内容, 崔抚仙更无言了片刻, 旋即摇头轻轻一笑。
这封信不必说定然出自姬循雅之手,如此狂妄放肆,寻常人根本模仿不出其分毫。
然而见赵珩唇角含笑, 又觉得喜意充盈。
崔抚仙想过姬循雅不会败,但没想到首战胜得竟如此迅速。
赵珩打开另一封厚的文书, 这份倒是详细记录了战况,他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弯了弯眼,一面递给崔抚仙,一面道:“首战歼敌万余人,哦……还烧毁了些粮草补给,是大胜,但也算不得奇功——抚仙,你说朕该犒赏全军上下什么好?”
崔抚仙:“……”
陛下可能没注意,因为过于高兴,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
他双手接过军报,刚看两行,就听赵珩道:“赏金自然是要赏的,抚仙,先帝一朝时打胜仗赏金多少?可有定额?”
不等崔抚仙回答,赵珩就道:“嗯,先帝那一朝甚少打胜仗,大约也无成例,”他无甚情感波动地说了句,偏头,“唤户部尚书来见。”
韩霄源道了句是,领命而去。
崔抚仙欲言又止。
赵珩道:“崔卿,有话直说。”
崔抚仙沉默片刻,“臣,臣无事。”
赵珩也不在意,略一颔首,似是极漫不经心地说:“待卿看完,便让人抄录几份,传阅诸臣知晓。”
至于写着首战告捷的这封,赵珩晃了晃信,还是他收起来为好。
绝非皇帝陛下有意私藏,而是不愿意给姬将军本就嚣张的声名上再火上浇油。
崔抚仙含笑道:“是。”
得益于皇帝不遗余力地宣扬,不足半日,姬循雅首战告捷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
不仅胜了,还是一场如此漂亮、迅速的大胜,一月前围绕着帝王命姬循雅出兵的争议与阴霾随之一扫而空。
户部下午就上折,拟出了对全军褒奖赏赐,比旧有成例多一倍还不止。
翌日早朝,口中状若浑然不在意的皇帝陛下恨不得将捷报贴在场诸人的脑门上。
散朝后,有大臣感慨道:“陛下对姬将军当真是宠幸之至,梁侍郎,您说是不是?”
梁声乃是新晋的户部左侍郎,先前在边地为官十余载,政绩斐然,被皇帝越级擢升调回了京中,因尚书之位空悬,梁声能力过人,着暂摄兵部尚书事。
梁声才回京不久,闻言偏头看去,他不认识此人,亦不知此人为何要同他搭话,听此人意有所指,梁声只道:“既是大胜,又是陛下临朝后第一场胜仗,有厚赏也属应当。”
况且赏赐也不是只给姬循雅一人的,是犒赏全军,而皇帝对姬将军的赏赐只按旧例,相较之下,只能算平常,至于其他,陛下道容后再议。
那官员还要开口,梁声不耐烦再听,朝他点点头,大步离开。
京里面人说话怎么都这样古怪?梁声心道。
那官员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武将步子大,已走出数丈,他当然不能小跑着追,话说到一半梁声就转头离开,显然未把他放在眼里,更让他羞恼。
“陈大人,”一个含笑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说什么呢,本官也想听听。”
他僵硬地回头,先看见了个绯红官服的高挑人影。
是,冯延年。
……
十日后,屏婺关外驻地。
待听完完帝王犒赏全军的旨意,姬循雅垂首,双手接过圣旨,道:“臣谢陛下隆恩。”
前来宣旨的兵部柳漱寒笑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说将军的封赏要再议。”
再议,等同于还有封赏,然而他却未见姬循雅露出多少喜色,一时有些纳闷,莫非是姬将军对陛下的赏赐不满意?
他继续道:“陛下还有手书一封,要我转交给将军。”
然后他就见方才还神色淡淡的姬循雅眼前一亮。
柳漱寒心中疑惑更甚,但转念一想,陛下给姬循雅书信,更显二人亲厚,如姬循雅已位极人臣,赏赐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宠信。
姬循雅接过书信,道:“柳大人一路辛劳,我已命人备好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柳漱寒见惯了姬循雅在朝堂上种种放肆举止,虽然皇帝后来说是请将军与他一道做戏,用以惑敌,但听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难免生出了种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多谢将军厚意。”
“只是我尚有军务,少陪大人,请大人见谅。”
柳漱寒笑道:“岂敢岂敢,国事为重,将军请自便。”
送走柳漱寒,姬循雅并没有立刻看信,而是如他所说,处理公务。
先前赵郢派军出关迎战,是断定姬循雅率军千里奔袭而来,必然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想一举伐之,长驱直入。
不料大败一场,仓皇率军逃回关内,据守牢关不出。
姬循雅带兵在外,先前又曾出兵“勤王”,皇帝对他的信任到底有多少,此次出兵,究竟是皇帝主动委派,还是被迫亦难明,但即便皇帝真疯了,会信任这么个乱臣贼子,长期僵持,粮草辎重白白消耗,朝廷也定然不满。
原本该是如此。
姬循雅目光往赵珩的书信上一瞥。
纸封平平无奇,看不出用了心思,他方才接过时就用手捻了捻,发现很薄,最多不过两三张纸。
姬循雅收回视线,将今日的奏报一一看过批示。
英王军首战失利,还是在有关可守,又不曾长途行军的情况下战败,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屏婺坚固,且有天险为依托,姬循雅不率军强攻,而是以兵包围关隘。
虽围,但围得并不十分紧密,而是恰好留出了几条可供逃跑的小道。
时有逃兵偷偷出关,姬循雅亦不派人追赶。
且每日包围圈都缩小一些,任谁也不知,明日姬循雅究竟是会网开一面,还是严令围城,因而近几日出逃的兵士越来越多。
姬循雅扫过哨探送来的文书,见其上写着:贼军首震怒,下令严惩抓住的逃兵,并命长官严加监视手下兵丁,若有逃兵,上峰亦要受罚,忍不住冷嗤一声。
先前若非国库太过空虚,皇帝与他岂会若能英王存于至今。
待看完全部,天色已暗。
姬循雅这才放下笔,伸手去拿信。
他以小刀沿封口仔细地裁开纸封,展开书信一关。
看到第一行字,姬循雅的眉头就微拧。
笔迹显然是赵珩的笔迹,无旁人代劳,只不过写着:将军亲启。
将军是谁?谁是将军?
朝中又不止他姬循雅一个将军。
赵珩先赞他能征善战,文韬武略,首战告捷,甚慰朕心,如是种种溢美之词竟写了小半页。
姬循雅暗道他旧病又犯,但凡谁对了赵珩的心意,皇帝陛下素来不吝惜甜言蜜语,眉头皱得更深,只不过……就算大都是假话,也该有十中之一是真的,念及此,他神色稍霁。
后面则是交代了国事,道这么久才来信是因为抚北王终于表态,自己与贼臣势不两立,定要截断其在北澄境内的粮道,以报圣上,以安万民。
皇帝陛下评价:见风使舵,还表现得如此明显。
不过抚北王到底是赵珩亲娘那一脉,赵珩就算真怒,只会换一个抚北王,而不会拿北澄如何。
果不其然,赵珩道朕已令抚北王送冲龄子弟入京。
既然现任抚北王他不满意,自然要换。
虽是公务,但姬循雅仿佛看见了赵珩在自己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扬唇。
除此之外大事不多,只些琐碎小事。
赵珩在信中道神卫司领兵闯宫谋反,现在都已伏诛。
姬循雅心绪起伏不大,毕竟在赵珩面前宫变,未免过于可笑了,只是有些烦躁他们倒会挑时候,待他出京才敢动兵,倒要劳动皇帝陛下亲自下令诛杀。
赵珩又劝他勿要太过辛劳,虽则——朕自知,朕说了你只会当耳旁风。
但朕还是要说。
姬循雅为之一笑。
倘赵珩在他面前,他该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赵珩。
然而赵珩不在。
姬循雅有些烦躁。
再往下看,见赵珩道可叹国事繁忙,朕不可轻易离京,未能与将军并肩,一览将军银甲戎装之风姿。
姬循雅目光陡然软了,正欲往下看,却见之后乃是空白一片。
没了?
竟只有这几个字?
他递与赵珩的书信可是厚厚一沓,虽是军报,但也是他一字字写的,不料赵珩回信,竟只有两页纸。
又或者,赵珩是在气恼自己没给他写家信?
可,赵珩分明厌恶至极旁人公私不分,贻误公事。
姬循雅先前出征时已惹恼了皇帝一回,难得吸取教训。
他微微垂眼。
不知是自己多虑赵珩并无此意,还是当真如他所想那般皇帝恼他不写信。
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书信边角,在他先前以为是墨渍的位置,他目光一顿,旋即细细看去。
赵珩用的大约是鼠须笔,似是玩笑,又极郑重其事地写道:朕亦思卿。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正文完结
赵珩再度收到军报, 是在二十日后。
依旧是厚厚一沓,极详细地道明了近日战况,言及抚北王切断粮道对英王打击极大, 逃兵人数与日俱增, 可见其粮食短缺, 士气低落,决战或近在眼前。
赵珩对此只批复:卿尽可自决。
战场瞬息万变,除非身在其中,不若最好,莫要干涉将帅于军事上的决策。
待看完,赵珩即令兵部官员传阅。
“陛下。”
看了小半刻, 梁声忽开口。
赵珩看过去。
但见梁侍郎双手捧着一张极薄的信笺, 慎重地问:“敢问陛下,这也需要臣等传阅吗?”
他刚说完,他旁侧的柳漱寒就险些露出了见鬼般的表情,狠狠掐了下虎口,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赵珩有些意外,道:“给朕吧。”
他方才看得专注, 姬循雅这封信又放得隐蔽,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
接过信笺一扫,姬循雅同他问安, 说得也不过是些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太过操劳的寻常话——不对, 赵珩目光骤凛,但见姬将军扮贤良淑德还没扮上片刻,就极其大逆不道地问:
敢问陛下, 泰陵在哪?臣正好在外,闲暇时或可前去拜会。
赵珩从来没想过, 泰陵和闲暇时前去拜会可以连在一起,姬循雅当他的坟头是什么名胜古迹闲时可以去游览吗?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况且,姬循雅去泰陵作甚,总不会是姬将军对他突然心生无穷敬意要给他祭祀烧纸。
赵珩垂眼,神色变换。
他若有所思不要紧,可惊到了旁侧一众兵部官员,除了正认真看军报的梁声,余下诸人皆有些提心吊胆,心道莫非战事有变?
还是姬循雅趁此机会要同陛下谈什么条件?
下一刻,赵珩提笔写道:尔疾甚重。
好像断然拒绝了将军大逆不道的想法。
……
姬循雅不久便收到回信。
照例是先交代公事,私事的回信则非常简单,言简意赅地说就是:你病得不轻。
姬循雅看见赵珩骂他的话唇角上扬,深以为然。
翻过下一页,姬循雅怔然片刻。
他犹豫了下,才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拂过那行字。
正是,泰陵地宫所在。
静默半晌,姬循雅蓦地笑出了声。
他摇摇头,无声地唤道:赵珩。
赵珩啊,赵珩。
他这位陛下,永远都知道怎么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自己。
下一刻,姬将军脸上所有笑意都消失不见,他道:“来人。”
近军快步入帐,“将军。”
北澄内的粮道被尽数切断,姬循雅又频频派人滋扰焚烧叛军贮军粮所在,近日来包围越近,而逃兵越多,至两日前,英王竟派人自关上射杀逃兵,一时间人心惶惶,士气更散。
决战之时,近在眼前。
姬循雅道:“传令全军养精蓄锐,明日寅时三刻出兵剿贼!”
将军神色凛然,自有十分英锐之气在其中,近卫不由得屏息凝神,在听到命令后,精神一震。
报效朝廷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不令人心潮澎湃,当即扬声道:“是!”
……
毓阳,夜。
时已初冬,夜风寒冽。
殿内烛火摇曳,人声不闻,唯有烛花爆炸时噼啪作响。
“陛下!”
韩霄源匆匆进来,“屏婺急报。”
赵珩眼前一亮,“给朕。”
他一面拆军报,一面想,算算时间,大约该在这几日。
视线落在军报上,寥寥数语,却足以令人精神振奋,信上道:叛军大败,降兵五万余,溃逃者不计其数,英王自尽,尸首已送给其亲信辨认,正是英王。
另,叶国舅被生擒,将与大军一道回京。
赵珩扬声道:“好,甚好!”
他倏然起身,道:“传吏部尚书即刻入宫。”
韩霄源忙道:“是。”
他转了两圈,眼见韩霄源已经出去了,忽觉不对,低头,却见军报还在自己手中,不由得拍了拍自己脑袋。
“来人,”赵珩清了清嗓子,“将这份军报送到军部,并供诸臣传阅。”
内侍接过军报,“是,奴婢立刻去办。”
虽已是半夜,但还未至天明,消息已经遍传朝野。
此乃皇帝登基后第一场胜仗,还胜得如此漂亮,怎么不令人喜不自胜。
嘉奖的旨意第二日早朝后就明发天下,令兵部官员快马加鞭,往屏婺传旨。
有这样天大的喜讯,九江王自请退位,上书请世子袭爵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赵珩很有几分仁君风度地关怀了一下九江王的身体,道世子为先帝所立,袭爵理所应当,朕自然允准。
帝王体贴地让李默五日后就回九江,莫要耽误公务,除了派去上百官员帮助九江王处理各类事务外,赵珩还送了一干滋补药品给九江王,以示帝王宽仁体恤。
温情脉脉地告诉了老王爷,好生养老,朕惦念着你。
自朝廷对地方的管控能力下降后,九江已有七十多年未有朝廷直接派官员任职了。
先前皆是九江王直接委任,而后上书,做个样子请皇帝批示而已。
此举令不少人都品出了丝不一样的滋味——皇帝不可能放任地方做大专权,视朝廷政令如无物,但目前并无动兵的打算,而是徐徐图之,只要这些王侯们懂得适时罢手,就还可保全尊位。
若得寸进尺,英王就是前车之鉴。
御书房内,赵珩正看文书,不知为何,看着看着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崔卿,”他晃了晃手中书信,“前倨后恭,莫过于此。”
崔抚仙含笑道:“臣不解,请陛下赐教。”
赵珩笑了声,“戎和光先前告诉朕难以阻断粮道,和赵郢首鼠两端,待见大军势如破竹,匆匆截断粮道献媚,想以此讨好朝廷。看到朝廷逐步接管九江的事务,又上书试探朕,请求削爵。”
赵珩本想宽慰一下自己,可见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止赵氏如此,但,北澄也是他家。
赵珩幽怨地看了眼天。
罢了罢了。
“那陛下是打算?”
赵珩含笑道:“什么东西,那是太祖给母族的爵位,轮得到他一个十几代后的王爷置喙削爵与否?”
崔抚仙觉得陛下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似在为太祖不平一般,思量片刻道:“抚北王心志确有些不坚。”
赵珩哼了声,“见风使舵。”
提笔批奏道:削爵之事不必提。
而后又令戎和光将家中年十五岁以下子女送入京中,以观大礼。
放下书信,赵珩又翻开一奏疏。
姬将军的上书,说自己还有两月方能返京,地方尚有军务要料理。
赵珩道:“两个月?”
倒比他想象中长些。
帝王思来想去,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先前铺着的布防图上。
屏婺关外三百里,赵珩眯眼,有一处宣宗朝建的温泉行宫。
赵珩信手一划,红痕横穿毓京至行宫。
若轻装从简,乘良马去的话,七八日足以。
赵珩扬唇,笑眯眯地看向崔抚仙。
崔相心中蓦地生出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帝王温和地唤道:“崔相,朕有一事,想与卿商量。”
崔抚仙:“……陛下,陛下请讲。”
……
七日后,温泉行宫。
庭院内虽无水汽,亦有些湿热,姬循雅微微蹙眉。
赵珩让姬循雅到行宫接旨,他心中说得明白,一则行宫离毓京更近,旨意能更快些到姬循雅手上,二则也可在行宫中休憩几日,只当缓解夙夜忧劳。
但姬循雅对此无甚兴趣,只欲接完旨就走,推门大步而入。
越走,内里越静。
只听得铁靴踏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姬循雅慢慢将手压到剑上。
又过一转角,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人影。
一个……歪歪扭扭躺靠在凭倚上的人影。
不需回头,他已看得出此人是谁。
姬循雅目光剧震。
陛下!
赵珩听到脚步声,刚要回头,忽觉身后掠起阵冷风,欲动,腰便被一双手紧紧揽住。
紧密相贴。
衣袍不算单薄,但可能是抱得太紧,赵珩甚至能感受到姬循雅所着甲胄上的纹理。
裹了精铁铠甲的手臂严丝合缝地环着他的腰腹,赵珩被勒得闷闷地吭了声,“你要弑君谋逆,就换把好刀来。”
姬循雅将头埋入他的脖颈。
温热与冰凉相贴,两人都忍不住抽了口气。
“臣算得上是好刀吗?”姬循雅压着他的小腹,温柔地问道。
赵珩笑骂,“混账。”
姬循雅声音极轻,寸寸缠绵入骨,“陛下怎么来了?臣还以为,再过许久,才能得见天颜。”
赵珩推了他一下,根本推不动。
这身甲胄足足五十斤,又罩在这么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身上,赵珩似在推岩,也不执拗,推不动就放手,哼笑道:“将军先几日率军往北澄的方向去,弄得抚北王心神不宁,百般乞求,朕才过来看看,将军意欲何为。”
赵珩的话不能说是假的,只不过,大军?
一千人的大军?
姬循雅垂眸,“原来陛下,是因抚北王上书。”
赵珩听他语调沉沉,却刻意流露出委屈,竭力地扮可怜,忍不住微微一笑,“不是。”
若姬循雅真是条蛇,此刻已经缠赵珩身上了。
他偏头,去贴赵珩的脸,“那是为何?”
赵珩顺嘴亲了他一下,坦率道:“想见你。”
触感温凉,形似一块软玉。
赵珩惬意地眯了眯眼。
姬循雅一怔,正要再贴一下,却忽地顿住。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放开赵珩,转而跪坐到帝王对面。
赵珩不解。
姬循雅毕恭毕敬道:“陛下,臣有一样礼物,想送给陛下。”
赵珩更茫然,眨了眨眼睛,但唇角已露出七分笑意,“多谢循雅,是何物?”
姬循雅不答,只从剑鞘处,本该是挂着剑穗的位置,取下一小香囊。
香囊做的异常精巧,底色纯黑,却绣满了粲然如金的凤凰羽。
他解开香囊,将香囊送到赵珩面前。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到好处地,几乎要贴上赵珩的下唇。
赵珩垂眸一扫,但见内里装了大半白色的粉末,经过精心研墨,粉质十分细腻。
“这是,”赵珩迟疑道:“香粉?”
看颜色不大像,更似是某种药粉。
他脑中一时间掠过无数种可能,他轻啧了声,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姬将军在外打仗还不忘给他带……土仪?令他十分感动。但姬循雅既不解释这是何物,又不说明用途,很令赵珩有种对方要给自己下毒之感。
还是正大光明地下毒。
他微微抬眼,与姬循雅对视。
后者柔情似水地唤了声,“陛下。”
比赵珩从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温柔,温柔得简直令赵珩后颈发酥。
皇帝陛下酥着酥着,顿生警惕。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装得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赵珩伸出手,以指尖捻了一点,笑道:“这是什么?”
姬循雅温柔地问:“陛下猜猜看?”他握住赵珩的手指,送到自己的唇边,作势要以唇蹭净。
赵珩怕这玩意不能吃,一把抽回了手,反拿手背拍了拍姬循雅的脸。
“不是鹤顶红,”肌肤相贴的亲昵触感太好,赵珩忍不住喟叹了声,考虑到自己手上这玩意才没去捏姬将军的脸,开玩笑道:“也不会是牵机。”
姬循雅用脸贴了贴赵珩,低语道:“您将臣想得太大逆不道了。”
赵珩垂首轻嗅了下指上残粉。
姬循雅先前似乎拿什么香粉与这玩意混合过了,幽香阵阵,如麝如檀,香气散去,余下的是种焚烧草木后的焦与苦涩,还有点水腥气,很是凄冷古怪,比起敷面的脂粉,倒像是祭奠亡者时点燃的香。
赵珩又仔细闻了闻。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刮刀似的,一片片掠过赵珩的脸。
幸而赵珩早就习惯他这样,不以为意。
他拧眉沉思了片刻,还是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抬眼,困惑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随手将小瓶放到案上,自己取出手帕,一手托住赵珩的手腕,一手拿丝帕,极细致地拭净赵珩指尖上的灰烬。
“景宣,”赵珩自问不是好奇心盛的人,却还是被姬循雅勾起了兴趣,“那里面是什么?”
姬将军一直闭口不言,那瓶子里莫非是某种助兴的秘药?
这个想法一出,就立刻被赵珩否定了。
无论是他,还是姬循雅,都不需要这种药。
手帕拭过之处,姬循雅也要以手指擦磨丈量,凉滑的触感弄得赵珩后颈都有些发麻。
他凑近,以唇贴了贴姬循雅的额角,“到底是什么?”
“唰。”
手帕落地。
姬循雅以手压住了赵珩的颈,微微用力。
于是吻也随之下落。
堪堪半寸之隔,呼吸交融。
姬循雅的目光始终在赵珩脸上连绵不去,“是,”他开口,“臣的烬骨。”
什么玩意?
赵珩顿了片刻。
两世加起来能让赵珩脑中一片空白的人不多,姬将军可算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烬骨,那不就是骨灰吗?!
姬循雅拿了一瓶自己的骨灰给他他还蹭到手上放到鼻尖下面闻而且为什么姬循雅的骨灰会有香气姬循雅往自己骨灰里添香料了到底什么人会干这种事更何况他不是尸骨全无吗?
姬循雅看他瞳仁都瞪大了,很像受了惊的小豹子。
赵珩呆了两秒。
唇角冰凉的触感唤回了赵珩的理智。
赵珩霍地抬眼。
“你……”
姬循雅长睫轻颤,“臣死后尸首落在江河湖海内,无人收敛祭拜,机缘巧合下,臣才找回尸骨。”
赵珩无言地盯着他。
虽然姬循雅找到自己的尸体他很为姬循雅高兴,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自己方才差点没被哄着灌一嘴骨灰。
方才姬循雅把骨灰瓶送他嘴边之举动,其心可诛。
可诛!
赵珩突然无比庆幸姬循雅在骨灰里掺的是香粉不是蜜粉,不然他嗅到甜味说不定真会舔一口。
姬循雅牵起赵珩的手,“臣从前不过孤魂野鬼,寻到尸身,想告与陛下同乐。”他眼巴巴地望着赵珩:“一时喜不自胜,得意忘形,请陛下降罪。”
赵珩被生生气笑了。
他顺手扒开姬循雅靠向他的脸,“离朕远些。”奈何姬循雅非要将脸贴过来,被赵珩二指钳住了下颌。
赵珩捏着姬循雅的脸,冷哼了声,“朕为何会高兴?朕和卿可不同,朕早与皇后合葬,生则同床死同陵,恩爱缱绻,可不会同卿感同身受。”
姬循雅顺从地蹭了蹭赵珩,头一次未因赵珩提起皇后而不满,“陛下,不曾与皇后合葬。”
赵珩心中蓦地升起了种不祥的预感。
姬循雅仰面,双眸含笑,亮晶晶地看着赵珩,“臣挖开看了。”
赵珩闻言眼前一黑,再忍不住,抬腿朝他踹去。
逆臣贼子!
姬循雅也不躲,顺势攥住赵珩的小腿,往自己怀中一带。
指下肌肉紧实,姬循雅下意识又揉按了两下,柔声道;“陛下,你身上好冷。”
赵珩气若游丝,“人之将死,自然身上冷,”他脸还未冷上须臾,腿上传来的异样感觉便令他闷吭一声,“别再往上了。”他呵斥道。
姬循雅俯身。
长发随着主人的动作垂落,略略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赵珩抬手,手腕因为绷得过于用力而有些发颤,他要去阻止,又被按着手腕内的软肉压下。
下颌抵住赵珩的小腹,他看向赵珩,“陛下,”他道:“皇后呢?”
赵珩觉得自己大概被气得头晕眼花,神志不清,不然怎么会在姬循雅的口唇处看见逸散处的星点热气。
唇瓣却猩红。
赵珩深深地抽了一口气,一把薅住姬循雅散下的长发,把他扯到自己面前。
“陛下。”姬循雅唤他。
赵珩冷漠地回答:“皇后在你那个破瓶子里。”
姬循雅双眸陡然放大了。
不可置信的狂喜、震惊与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头晕目眩。
赵珩见他神色怔然,抬手正要去拍姬循雅的脸,却被后者紧紧攥住手腕。
“阿珩。”他喃喃。
他似有几分恍惚,垂首,慎之又慎地贴近赵珩。
他得到了一个落在唇角的吻。
第126章 不散魂
赵珩登基后勤勉于朝政, 与民休息,清净少滋扰,定国三年, 百姓安居, 朝局稳定, 可谓一派太平天景。
然而——
赵珩近日觉得很古怪。
不是政事繁杂棘手、人心浮动,他劳心劳力出现了什么可怖的幻觉,亦不是身体抱恙,难以支撑,以至于神志不清,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怪异。
冰凉的、黏腻的、如影随形的, 附着在他的后颈上, 像蛇的信子,饱含恶意地划过他的肌肤。
马上天子,久经沙场,比寻常人更戒备警惕,因而那触感还未落到身上,赵珩已若有所觉, 下意识紧绷了身体。
太怪异了。
他强忍着去拔剑的欲望。
在赵珩第七次微微偏头后,白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您身体很不适吗?”
赵珩本想否认, 但看见老师略带责怪, 似乎在问他为何不专心的目光,皇帝陛下旧病复发,只摇摇头, 朝先生露出一个疲倦的笑,轻声道:“并无, 让先生忧心了。”
白岳怔然。
旋即目光再度落到赵珩脸上,却陡然软了下来,他语气依旧严厉,“陛下是万民之君,天下之主,若倦极而不知休憩,积劳成疾,岂非贻误正事?”
赵珩闻言又轻轻回道:“朕知道了,谢先生。”
白岳听他语气不同以往,竟没顶嘴,莫名有些心惊,立刻起身道:“臣去传太医。”
赵珩不期白岳居然是这么个反应,他以为老师会劝自己多喝点热茶,一把拽住白岳的袖子,“不必,先生,朕突然觉得朕好了。”
白岳怀疑地看着他。
赵珩仰面朝他笑。
白岳蓦地明了,又见赵珩满面嬉笑,坐没坐相,怒道:“龙体康健并非小事,陛下怎可拿来玩笑。”
赵珩不以为意,“先生太小题……关怀朕了,朕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说两句玩笑话就被咒坏了,”他扬唇,得意洋洋地说:“朕命可硬着呢。”
沉默片刻,这个素性严苛的帝师道:“当真无事?”
赵珩以手撑脸,懒洋洋地回答:“无事,非但无事,我现下还能马踏边疆,却敌百余里。”
白岳把袖子扯了回去。
赵珩悠哉地转了两圈手中朱笔,只将方才异样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但马上,他就发现,他宽心得太早了。
夜色渐沉,至午夜,四下无声。
许是因为太过湿冷,赵珩下意识向窗外看去时,但见外面月色如霜,一层薄而阴冷的雾气笼罩庭院。
正是阴气至重,妖诡横行的时候。
赵珩暗道自己多想,转过头,动作却陡然一僵。
那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沿着他的脊背,一路蜿蜒向下。
触感冰凉滑腻,却又灵活异常,简直像是——沾了人血的手!
赵珩合上奏折,一动不动。
事实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萦绕着他的身体,令他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什么东西?
生在北澄那种巫蛊横行的地方,赵珩却不信鬼神。
若人死后当真有知,那,或为他亲手所杀,或间接死于他手的怨魂怨鬼早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了,恨不得生生将他食肉寝皮,哪里能容他活到现在。
直到此刻,赵珩更愿意相信,是他太累了。
但脊背上游走的感觉骗不了人,赵珩不自觉地咬了下牙。
“陛下……”
有声音唤他,小心翼翼,像个怯懦的少年人。
赵珩想开口发问,奈何无法出声,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用口型问道:谁?
他的内侍吗?
他并不记得身边有年岁这样小的孩子。
“呼——”
幽冷的气息拂过耳垂,激得赵珩精神一震,耳后肌肤立刻不可自控地浮出了层小疙瘩。
湿、凉、又带着股淡淡的冷腥味,既然像水蛇,又像才投江自尽刚死没多久便被捞上来的人尸。
帝王眼珠缓缓转动了下,他有一种自己若能回头,大约会与一具泡涨了的尸体面面相觑的感觉。
然而他不能回头。
半是挑衅半是亵玩的动作还在继续,并且,愈发放肆。
“阿珩。”那声音叫他,悠远飘忽,冷得如同碎冰。
非人之物。
皇帝终于下了决断。
若是装神弄鬼的活人,怎么会冷成这样?
这怨鬼见他不能挣扎反抗,似乎觉得很是畅快,阴森森的目光满意地划过赵珩的脸,自下而上。
从他紧绷的下颌线向上,唇瓣处稍稍多停留了片刻,再游移,落到赵珩的眼睛上。
这不是一双恐惧的眼睛。
从这双眼睛里,祂看不出惧怕,也无愤怒,有的只是轻蔑。
即便被不知生死的妖物禁锢着,帝王依旧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怨鬼倏然恼怒,祂早已空无一物的心口似乎瞬间涌上了层滚烫的血,祂在赵珩耳畔道:“阿珩,不猜猜我是谁吗?”
随着祂开口,阴气更甚。
赵珩心道朕管你是什么东西。
总归是他的手下败将,心有不甘化为怨灵盘踞在他左右。
见赵珩不答,或者说,没法答,怨鬼轻轻地笑了起来。
祂笑声其实很好听,若没有那股渗人的阴气的话,原本该十分动人。
赵珩冷漠地闭眼。
帝王生得极俊美,鼻梁高挺,轮廓深邃,若没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就显得过分疏离。
于是,这鬼物不笑了。
祂饱含恶意的视线巡视过赵珩全身,一阵阴气拂过赵珩的下颌,他觉得,应该是这东西想碰他。
奈何阴阳两隔,无法触及。
“阿珩,”怨鬼柔声道,几乎像是在撒娇了,阴气一转,凝聚在赵珩的后背处,他只觉好似被刀抵住了,重且冷,“你来陪我好不好?”
赵珩狠狠咬了下舌尖。
一蓬浓烈的腥气在口中爆开,赵珩忽地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倏然睁眼,手中的东西狠狠向怨鬼一掷,“败军之将,你也配?”
“啪!”
御笔落地,朱砂四溅。
一切异状陡然消散。
赵珩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再度向外看去。
雾散了。
活着时不能将他如何,妄想死后借鬼神之力杀他,赵珩冷笑一声,做梦。
……
赵珩近来精神有些不济。
那鬼物夜夜到来,如疽附骨,却不能伤他,反之亦然,赵珩同样不能让祂魂飞魄散,只得僵持。
赵珩到底是个活人,白日政务繁忙,夜里还要被怨鬼侵扰,时日一场,难免困倦。
皇帝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偶有头晕只会拿手用力按片刻。
如是半月,赵珩同太子一道用过晚膳,正检查着太子近来的功课,忽觉眼前一黑。
赵旻见他身形摇晃,有倾倒之势,忙扑跪上前,一把扶住赵珩,惊道:“父皇?!”
赵珩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人,快传太医!”
赵珩想说我没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面前隐隐有一道身影闪过,着高冠长衣,是早就被弃之不用了的繁琐礼袍。
身影高且修长,雍雅有仪,不是,赵珩迟钝地想,不是太子。
视线彻底暗了下去,意识就此终结。
“陛下太忙于国事,以至于伤损龙体……”赵珩听到有人说。
“为何不劝陛下?”
“他是听劝的性子?”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道:“轻些,不要扰了父皇。”
赵珩薄薄眼皮下眼珠滚动,他原醒了,却迟迟不睁眼,只闷闷地吭了声。
殿中所有的议论立时停止,众近臣皆屏息凝神地望向龙床。
赵旻最年少,方才见赵珩昏了过去,一时之间只觉天崩,碍于帝王昏迷,自己这个东宫更不可慌乱,因而竭力装出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此刻再稳不住,倾身过去,小声唤道:“父皇?”
赵珩听自家太子声音微微颤,好不可怜的样子,哪里还忍得住,睁了眼道:“旻儿,好贴心呀。”
含笑的话音灌入耳朵,赵旻一愣,眼泪险没落下。
少年人脸皮薄,只觉赵珩在调侃自己,旁边又立着一群叔叔辈的大臣,别过头,不再吭声。
“呦,脾气越发大了。”赵珩揉了揉赵旻的头发,少年恨不得将脑袋拧到身后去。
赵珩失笑,放下手,撑着要起身,赵旻立刻扭脸,将皇帝按了回去。
十几岁的少年能有多大力气,赵珩轻易就能挣开,但看赵旻双唇紧抿,认真地盯着他,只得无奈躺下。
“眼见着有人欺君罔上,”赵珩嘟囔道:“众卿为何一言不发?”
能在这时被放进寝殿的,都是重臣中的重臣,亲信中的亲信,说话自然不像旁人那么顾忌,更何况——赵珩还昏过去了!
伽檀笑嘻嘻道:“臣倒觉得太子做得对极,若能多欺陛下几日,那就更对了。”
赵珩无奈地说:“朕能指望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伽檀听他应答自若,心放下大半,嘟囔道:“既然陛下无事,臣就告退,臣锅里还练着丹呢。”
赵珩气得差点捶床,“没心没肺,朕都比不得两颗丸药了。”
崔平宁递上茶碗,“陛下。”
赵珩看也不看地接过,笑着夸道:“还是朕的锦衣侯贴心。”仰头一饮而尽。
水液甫入口,赵珩才察觉不对。
这玩意根本不是水,是药!
又酸又苦又涩,种种诡异滋味侵蚀着赵珩的味觉,他容色惊变,唇角抽搐,想吐,奈何太子眼巴巴地瞅着他,他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伽檀抚掌,“的确忠臣。”
崔平宁瞥了他一眼,没做声,正要再送一碗,伽檀已递了杯水。
赵珩这次留了个心眼,见水色暗红,先小心地尝了一小口,发现是甜的。
伽檀道:“是桂圆甘草水,陛下宽心。”他笑颜粲然,“臣哪里舍得让陛下喝苦药?”
崔平宁嗤笑。
他端了药,伽檀就要送碗甜水,倒会谄媚奉上。
此二人一是赵珩在北澄的发小,一是赵珩在齐国的挚友,性格大相径庭,战时勉强能通力合作,新朝建立后,互看对方不顺眼多时,赵珩化解矛盾不得,只能尽量不让二人见面。
赵珩闻言哈了声,迎上两位近臣看过来的目光,安抚道:“都好都好。”
皇帝有意表现得无事,戏笑如常,甚至比往日更爱玩笑些,令殿中沉重的氛围稍缓。
伽檀双手环胸,很没站像地站着,“不是臣要置喙陛下的私事,但操劳至此,与竭泽而渔何异?”
赵珩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要去炼丹吗?”
若放在十几年前伽檀早回一句你死了我炼给谁吃,但今时不同往日,细想之下,竟体味到了丝悲凉,他生生忍住了,冷笑不语。
赵珩:“……”
他看向崔平宁,崔平宁觉得伽檀难得说了句人话,也不帮赵珩,点点头,“伽檀大人所言甚是。”
赵珩很委屈。
昏过去难道是他的错,分明是那只鬼的错处!
对了,赵珩下意识环顾一圈,鬼呢?
崔平宁见他眼珠提溜提溜地转,显然不觉自己有错,被气得发笑,“陛下。”
语调严厉,赵珩自知此刻无人会向着他,往后一躺,以手扶额,“哎呦,朕头疼。”
他动作一顿。
他捻了捻头顶的缎条,愕然地看向两人。
崔平宁似乎也觉得不像话,咳嗽了声,“太医说陛下额头不能吹风。”
赵珩只在妇人坐月子时见过戴这东西,“胡扯,分明给朕戴个帽子也一样。”
他看这两人就是想戏弄他!
崔平宁道:“殿内太热,戴帽子恐陛下出汗,汗冷了再着凉对龙体更不好。”
赵珩舌头发麻,连打机锋都不似往日利落。
他按了按眉心,决定眼不见为静,道:“怎么还不走?”
伽檀笑看赵珩,话却是说给崔平宁听的,“臣在等崔大人结伴而去。”
崔平宁亦笑,反问道:“伽檀大人找不到出宫的门?”
赵珩:“……”
到底是谁把他俩一起叫来的。
他扭头看太子,小太子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按眉心。
那缎带怎么按怎么别扭,赵珩见他俩争锋相对,若不是顾忌他,恐怕已经吵起来了,他不想二人矛盾加深,转移话题道:“再不走宫门都落锁了,如此忧心,你俩是孩子的爹?”
崔平宁和伽檀同时怔住。
旋即立刻意识到赵珩是在说什么,
“陛,陛下,”明知他在玩笑,崔平宁偶尔还是受不了赵珩这样毫无顾虑的说话方式,结结巴巴道:“岂可如此?”
伽檀倒习以为常,还能笑嘻嘻地接一句,“臣怕太子不愿意再有弟妹。”
赵旻茫然。
父皇又有妃妾了?
不对,他们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崔平宁狠狠瞪了伽檀一眼。
陛下言行无忌,身为人臣不劝谏阻止就算了,还顺着接口!
赵珩一笑,正要再说两句,忽觉肩上发冷。
那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并且,比先前更为恶毒。
赵珩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下一刻,听不远处有人道:“谁的孩子?”
赵珩身体一僵。
“老师怎么来了?”
白岳大步进来,手里还扯着一个蠕动的人形玩意,“臣来看看陛下。”
人形玩意一落地,就扑倒床边,悲戚地哭道:“哥,你怎么了哥!”
此玩意正是国公锦叡。
赵珩说:“你要给朕哭丧会不会太……”他在白岳的注视下噤声,讪然一笑。
白岳却叹了口气,“不是说无事吗?”
听到这话,三个人三道视线同时落到赵珩身上。
听白岳的意思,赵珩早有不适,只是没传御医来看看?
赵珩如芒刺背,又咳嗽了声。
唯有赵锦叡个傻孩子还在抱着他哥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拿他雪白的寝衣擦眼泪。
这话让他怎么说?赵珩心道。
晚上有鬼,阴魂不散地缠着朕?
赵旻委屈地看着皇帝,“父皇为何不早早与我说。”
赵珩无奈道:“我当真无事。”
赵旻可怜地看着他,看得赵珩这般没良心的人都觉得受到了谴责,笑道:“朕当真无事,不信你过来看看。”
赵旻本就在床边跪坐着,闻言膝行两步。
须臾之后,赵珩伸出手,拦腰抱住赵旻,往肩上一抗。
殿内人皆大惊失色。
少年人就算再轻,再纤细,但身量骨架都在那,也足有百来斤,赵珩单手抗人,放在从前不算什么,但他还在病中!
太子的脸已涨得通红,“父皇,父亲,爹,爹你快放我下来!”
白岳率先反应过来,“陛下。”
赵珩气定神闲地放下太子,又摸了摸儿子炸起来的头发,面不改色地说:“你看,朕说了朕无事。”
“胡闹!”白岳道。
赵珩只笑,却不反驳。
那阴冷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他脊背上。
正午明明日头盛极,殿内暖意融融,可他依旧觉得后背发冷。
阴冷的,恶毒的视线,若能化为实质,简直要能将赵珩洞穿。
赵珩含笑地面对虚空一角。
他看不见,但他就觉得鬼在那。
你在嫉妒朕。
赵珩的眼中尽是嘲弄。
你在嫉妒朕问鼎中原君临天下,你嫉妒我,良师挚友尚在,有子孙绕膝,你在嫉妒我。
而你,不过是暗处的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目光愈发阴冷。
不……
隐隐有声音在赵珩耳边响起。
赵珩没听清。
什么?
“不是!”那阴阴测测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
我怎么会嫉妒你!我是在——
赵珩眸光骤冷。
群臣担忧地望向他,“陛下?”
赵珩扬唇,那鬼的情绪波动太明显,显然是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朕无事。”
待他如同什么稀罕物为臣子们参观,不,关切了一番后,天色业已西沉,赵珩单独留下伽檀,“伽檀,你通晓鬼神之事,以你之见,”他偏头,刻意望向那片有鬼在的虚空,“我该如何才能再杀死一个恶鬼呢?”
在他眼中,虚空剧烈地波动,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困兽的低吼。
话音未落,伽檀倏地靠近。
赵珩一愣,若非对方神色清明,他险些以为伽檀被鬼俯身了。
伽檀的视线在他脸上游走。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并不灰败,除了精力外,也无其他异样。
伽檀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他目光仍旧黏在赵珩脸上,“你杀人无数终于被鬼盯上了?”
他以为赵珩会反驳,不料后者幽幽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伽檀面色微沉,略略倾身,几乎要将头压在赵珩肩上,“在哪?”
赵珩轻笑,“你身后。”
伽檀脸色愈发阴沉,却扬起了一个笑,低语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按说,妖鬼之物不该能近身才对啊。”
赵珩一怔,听他道:“阿珩,你给了那恶鬼什么?”
给了什么?
赵珩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昔年朕与诸国公子交好,往来相送的礼物不知凡几,我如何能记得。”
“非也,”男子柔和的声音莫名地透出几分诡秘,“需得陛下最最亲近的东西,譬如头发、骨血,”他拈起赵珩断了小指的手,“阿珩,你的扳指去哪了?”
那枚,镶了人骨的扳指去哪了?
赵珩精神一震。
他大约,猜得出那东西的身份了。
伽檀不知赵珩究竟为何沉默,但他没有细问,只道:“陛下,臣那有一把古剑,或能制服恶鬼,使之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他起身,“臣去为陛下取来。”
赵珩张了张嘴。
伽檀看他。
赵珩道:“无事。”
他垂眼静静地坐着。
那鬼不知道将他们间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也死死地盯着他。
竟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至赵旻又来,赵珩方回神。
不多时,伽檀即命人将剑送来。
赵珩打开剑匣,还未碰到剑身,已觉寒意砭骨,煞气逼人。
剑身上已有道道裂痕,凹痕内,凝固着已经腐败干枯的黑血。
剑茎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和圆润,不至于持剑人割伤手。
赵珩将剑横置在案前。
甫一放手,顿觉荒唐。
他居然真信有鬼缠着他。
居然真的有鬼,缠着他。
许是伽檀这把剑的威力太大,立竿见影,赵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后数月,风平浪静。
平静到若非赵珩不曾无意间看到桌上的剑时,他都要忘了这点小事。
九州万方,国事繁杂,被鬼缠身又不至于伤及性命,于赵珩而言的确是一件可以轻易抛之脑后的小事。
又三月,夜。
时已入冬,御书房内极暖,久坐热气扑脸,便开一窗。
夜雪沉静,悄无声息地落下。
赵珩再度转头看向窗外时见细雪如絮,天地一白。
灯花爆开,发出“噗”地一声响。
除此之外,竟无半点声音。
许是离窗外太近,赵珩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自脖颈起,一路下滑的寒意。
赵珩瞳孔霍然放大了,他猛地伸出手,想去握剑,然而那冷意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上上百倍,顷刻间,他已不能动弹。
“哈……”
幽幽的笑声似有还无。
赵珩动弹不得,既不能闭眼,也不能捂住耳朵,只能被迫承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被他方才丢下的朱笔凭空而起,像是被什么东西握着,游荡到他眼前。
赵珩睫毛轻轻颤了下。
此刻若是活人在他面前,莫说是持笔,便是拿刀,他都不会心怀丁点畏惧。
偏偏,是如此诡异的情况。
朱笔凌空,红色陡然在赵珩眼前放大!
狼毫尖死死地抵着他的眼珠,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他的眼睛。
赵珩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拿东西执笔,极有兴味地点了点,却没有伤到赵珩分毫。
只在赵珩的眼睑处,划了一道艳红。
恶鬼欣赏着这张脸。
明明是俊美凌厉、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却动弹不得,任由自己把玩。
眼下绯色,如同一道新伤,又似痛悔至极淌下的血泪,偏偏赵珩目光灼灼凝视着祂的方向,粲然的眼眸内怒火熊熊燃烧,美得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毛笔移开,复又落下。
这次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笔法轻柔无比,仿佛不是在拿笔写字,而是在为自己心爱之人上妆。
赵珩心中惊怒。
这种被恶鬼肆意玩弄又不能反抗的滋味太不好,令他很想,很想让这个东西魂飞魄散。
耳畔响起轻轻的笑声。
笔尖在肌肤游走,一字一顿,力图让赵珩感受得到每一个字。
粗糙的狼毫刮过肌肤,引得赵珩头皮发麻,朱砂冰凉黏腻,被拖拽着,留下道道痕迹。
我来,恶鬼缱绻万分地写道:杀你。
杀你。
一笔一笔地重复着,自上,而下。
被羞辱的怒火侵蚀着赵珩的理智,帝王的额角沁出道道汗珠。
即便是常服,解起来也太过复杂,没有耐性的恶鬼不愿在衣服上多费心神,于是衣带自中间断开,裂口整整齐齐,如被刀割。
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再可怖不过的一幕。
书房内室明明除了帝王外再无旁人,他一动不动,然而毛笔在虚空停滞,游移,于帝王外露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血字。
世间最最尊贵之人却连反抗都无法,只有激烈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犹有知觉。
诡异至极,又因为那过于轻柔旖旎的动作,而显出一种古怪的绮艳。
一滴汗滑入眼中,蛰得赵珩面颊轻轻一抽。
那笔也停了下。
鬼仿佛想问你很厌恶我吗?旋即又觉得自己自取其辱,冷笑了声,骤然用力。
疼。
赵珩小指抽搐了下,而后他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帝王反手拔剑,寒刃出鞘,“锵——”
手腕迅速一转,刀刃狠狠刺向他面前的恶鬼!
他眼前一白,竟有个人影跪坐在他面前。
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白衣与黑发一同委地铺陈,竟是个分外沉静美丽的模样。
他眉眼清丽秀美,听到拔剑声响时稍稍抬眼,黑得发青的长睫微掀,露出一双亮若寒星般的眼睛。
是,二十岁时的姬循雅。
赵珩动作遽然顿住。
恶鬼趁此机会攥住他的手腕,不知按住了哪根筋脉,赵珩顿觉手臂疼麻无力。
“咣当!”刀刃坠地。
他被狠狠推倒在桌案上。
居高临下,那恶鬼精心装扮出的姿态立时变了。
出尘的气韵全然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令人发冷的鬼气。
“阿珩,”恶鬼猩红的唇弯起,“我来取你……”冰冷的手指爱怜地捏起赵珩的下颌,“性命了。”
“你看,你总容易会被皮相会惑,一张皮囊而已,你就这么喜欢?”恶鬼垂首,低柔,又阴阴测测地质问:“你说,你将我引为至交,可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你身边,为何还有那么多人?”
……
翌日。
赵珩伏在案头,眉宇紧紧地皱着。
陛下为处理国事一夜未眠是有的,宫人不敢进来打扰,只马上要到早朝时,内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案旁,轻声唤道:“陛下,陛下,该起了。”
赵珩一动未动。
内侍心中惶恐,大着胆子去看赵珩,不由得大惊失色。
赵珩颧骨上泛着一层湿红,他似乎太难受了,呼吸有些急促,又断断续续的。
更奇怪的是,赵珩跪坐着,膝头却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把古剑。
内侍胆怯地伸出手,去碰赵珩,不由得惊呼一声。
他这才发现,陛下身上披着的那件雪白外袍已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
“快,”他疾步跑出去,“快传太医,陛下烧得很厉害!”
第127章 少年行 上
赵珩少年时过得无疑是很恣意的。
赵祈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儿子娇纵宠爱之至, 而他的兄弟们则对赵珩既提防,又拉拢。
况且,赵珩生得很不错, 上天见怜, 好像有意让他挑赵祈和戎鄞最好看的地方长, 他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容貌俊美锋利得像一道刀光,可眼睛偏偏像父亲,天然的含情脉脉。
少年人样貌漂亮,看起来又无太多野心, 每日只会同发小友人腻在一处疯玩, 既不知结交大臣,也不明白树立个贤德的名声。
叫人感慨金玉其外,又让人不由得放心。
毕竟,供养一个尊贵且无用的小王子需要靡费多少呢?
赵珏看向昏昏欲睡的赵珩。
轻透的日光下,少年人白净的面容微微泛红,于男子身上纤长浓密的眼睫恹恹地下垂着, 只泄出了丁点亮光,随着他摇摇晃晃的动作轻闪着,像只餍足的小豹子。
明明容貌已极靡艳, 偏偏还不知收敛, 发冠要用紫金,灿灿生辉,一室华光, 锦袍是惹眼的银红,肩头到右胸口又绣了一条狰狞的墨龙, 龙目怒睁,栩栩如生,直直地注视着赵珏的方向。
赵珩困得下巴颏一点一点。
龙头与人面相映,愈显人面靡艳,绣龙睥睨,二者若即若离,却仿佛下一刻,少年人就要将脸贴到龙身上似的。
赵珏微微皱了下眉,只觉他这个弟弟穿锦袍虽然好看,但未免太张扬了。
心中稍有不满,赵珏唤他的语气却很温和,“阿珩,阿珩。”
赵珩掀开眼皮,含混唤了声,“二哥。”
这么多年了,他官话说得还不好,黏黏糊糊的,一句简简单单的二哥也能让他叫得七扭八歪。
赵珏见他不起,道:“先生来了。”
“哪个先生?”赵珩不为所动。
赵珏淡淡道:“白岳白先生。”
话音未落,果然见方才困得都要昏过去了的赵珩霍地坐直,伸手使劲揉了两下自己的脸,睁开眼,“哪呢?”
赵珏看得好笑,“刚走了。因见你睡得香甜,白先生不忍打扰。”
赵珩闻言如遭雷劈。
除了舅舅谋反拿他做人质,还有当时招魂取了一截指骨外,赵珩前半生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唯一个白先生,面善心狠,明明是个文官,一尺厚的板子却能舞得虎虎生风。
凡赵珩犯错,白先生知道他口齿伶俐,不要他辩解,一律让他自己捏着手腕来领板子,躲一下加五下。
且只打左手。
不能耽误赵珩写字。
在手肿了好好了肿数次,且赵祈一点都不向着他后,赵珩终于学会了听话。
至少看上去听话。
低眉顺眼,绝不顶嘴——但敢逃课。
鉴于上次白先生被他气得拂袖而去后,赵祈让他跪着把先生请回来,赵珩这几日方消停了好些。
他膝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白先生在屋里读书,他在阶下跪着。
读书声不停,赵珩亦不起来。
待读完一卷,白岳正要换书,却听屋外惊雷骤起。
大雨瞬间如注。
白岳忍了一息,见那破孩子还在地上跪着,怒斥道:“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滚进来!”
赵珩闻言得意地扬了扬唇,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却还朝先生的方向露出个笑。
其意无非是:你先开口唤我,你输了。
见老师视线冰冷,赵珩忙不迭地滚进来了。
房内静心凝神的沉香味遭他身上的水汽冲淡了不少。
白岳不知从哪扯了块巾帕从头把赵珩的脸盖住,“擦擦。”
赵珩在外面跪着时倒不觉得冷,乍然进入室内,反而打了两个哆嗦。
白岳深深皱眉,起身去倒了杯热茶,咣当一声扔到赵珩面前。
赵珩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面上可怜巴巴,眸光却闪着得意的笑,“先生,我没手。”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便是要他这个先生把茶端到嘴边。
话音未落巾帕便被从头顶提起,连带着赵珩几缕头发都被裹在里面,白岳垂眼,俯视着赵珩,“小公子,别得寸进尺。”
赵珩仰面,笑眯眯地说:“学生怎么敢在先生面前得寸进尺,前几日您走了君上气得差点把我吊起来打,今日若再放肆,还不知该怎么善了呢。”
白岳也笑,“小公子向来是不记打的。”
这话就明晃晃说他是狗了。
少年人定力不足,忍了片刻,没忍住,嗤笑了声,一把扯过白岳手中的巾帕,“先生,我不喜欢您,您也厌烦我,不若您大发慈悲,明日给君上上疏,就说,我顽劣不堪,难以造就,”几缕头发在二人的动作中被绷得极紧,“给我另换他人为师如何?”
长发被赵珩扯得欲断。
白岳皱眉,松开手。
赵珩毫无防备,被巾帕盖了一头一脸。
旋即一只手便覆盖了他的头顶,隔着巾帕狠狠揉了揉,“绝、无、可、能。”
赵珩拼命从巾帕和头发中扒出了一双眼睛,“为何?你我何必互相折磨?”
也只有在这时,他看起来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赵氏的小公子早慧,自有一套道理,他若不服,旁人便是搬出了圣人之言他也不屑听一个字,性格跳脱恣意,偏偏赵祈给他选了个最刻板不知变通的先生。
可很显然,除了这位白先生,再无别人能压得住赵珩顽劣的性子,其他先生大多惮于赵珩的身份与赵祈的宠爱,不敢管教。
白岳起先也对这位身上有一半异族血脉的公子颇不以为意,赵珩顽劣厌学,赵祈又舍不得管教,以至于赵珩十五岁了,还只通北澄文字,连刚开蒙的娃娃都比他强些。
虽无轻视之心,但并未尽力,只打算过半年便请辞了事。
但眼下见赵珩这么不愿意,白岳反而生出了点强人所难的恶趣味。
只当,对赵珩的走神逃课顶嘴的礼尚往来。
白岳轻笑,回答,“小公子英睿□□,尊师重道,知礼守制,能教小公子,乃是鄙人的荣幸,你放心,为师尚存一日,绝不会让小公子叫旁人先生。”
赵珩被他揉得炸毛,“你……!”
“不许同先生这么说话。”
白岳脸上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语气瞬时沉了下来。
赵珩猝不及防,被哽了一下,竟真的无言片刻。
白岳看他难得乖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赵珩忙道:“你去哪?”
“‘你’是谁?”白岳头也不回地问。
赵珩生怕他被气得去告状,不愿再被自己爹骂一次,他到底年岁尚轻,还没修炼成日后刀枪不入的脸皮,心不甘情不愿唤道:“先生去哪?”
白岳心情稍霁,“去给你找药。”
赵珩端起茶,闻言立刻道:“不必,我不疼。”
说不疼是假的,他不是铜皮铁骨,跪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已经快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
他还以为白岳会再为难他一会,谁料白岳居然要去给他取药。
而立之年的男子生着张清峻冷漠的脸,表情向来不多,不管是笑还是怒都很清浅,活像截木头板。
“回去让君上看见你身上的伤,疑心我对你动了手,”白岳哼笑了声,“一怒之下再诛为师的九族可如何是好?”
赵珩道:“我爹不会的,更何况先生你祖母不是位公主吗,诛九族就杀到自家人啦。”
白岳听他又腻着腔调说话,蹙眉道:“把舌头捋直,不成体统。”
赵珩闻言刚对白岳升起的那点好感立刻烟消云散,“我捋直啦捋直啦捋直啦,你要是从小长在北澄你官话说的还不如我呢!”
他不知道这些齐国人都什么毛病,总愿意拿他出身北澄说事,明里暗里道北澄苦寒鄙俗。
出身北澄怎么了,不都一个脑袋两条腿,更何况当年戎鄞是齐国君上亲自去求娶的,他们怎么不敢和赵祈说北澄人都粗俗无礼呢?
白岳拿药的手一顿。
他转身。
赵珩披着洁白的巾帕,神情不满且戒备地看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谁?”
“你。”赵珩硬邦邦地说。
话音未落,白岳向前走了几步,至赵珩面前,方停下来。
少年线条姣好的下颌桀骜地扬起。
白岳道:“伸手。”
赵珩刚才被白先生一番似有似无的轻蔑弄得满腹火气,“不……”
还未说完,头顶便被搁了个药瓶。
赵珩下意识抓在掌中,触手温润,像是玉。
“伤药,自己涂好。”白岳道。
赵珩的不字还未说出口,就听白岳继续道:“方才我的话说重了。”
赵珩转瓶子的手一停。
白岳静静地看着他,“我并无轻视你身份之意,我只是觉得,身为王族公子,像公子这样说话,未免有些不矜身份,轻佻太过。”
赵珩眨了眨眼,好像微妙地理解了点白岳的意思,“你是说,你觉得我这样说话,会令想人心怀不轨?”
“不,”白岳轻轻摇头,“只是不合礼制。”
心怀不轨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心怀不轨,与赵珩言谈举止无关。
赵珩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白先生未免太刻板了。”
“我与公子初次相见时,我面色不虞也非因公子出身北澄,”赵珩抬眼,看着白岳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而是因为公子大字不识。”
“我在北澄长大……”赵珩眼见着又要炸毛。
却被白岳断然截断,“公子已回齐国四年,识文断字却还不如一幼子,其中固然有君上娇惯,师长放纵的缘故,更是公子自己不求上进,只一味懒散度日。”
赵珩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主要是白岳说的都是真话,他难以反驳。
沉默半天,才道:“先生,我曾经见我母亲率领千军万马,我不愿意读书,我只想做大将军。”
说起大将军,少年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明亮夺目。
白岳失笑,“武艺再高强也只能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见他发顶凌乱,白岳伸手给他整理好,“公子,做大将军不是只会杀人,”他轻轻笑了声,“像公子这般,连兵书都看不懂,谈何统帅千军万马?”
少年一时无语。
他想承认白岳说的是对的,可碍于面子不想低头。
白岳又补了句,“难道摄政王也不识字吗?”
“自然识得。”赵珩下意识接口。
“我虽没有面见摄政王之幸,却也听闻过摄政王的声名,传言中说她擅弓马骑射,精通诗文,史册兵书更读过不知凡几,还有君上,君上五岁进学,至今仍终日手不释卷,公子,你是君上与摄政王的孩子,难道能目不识书吗?”
半晌,赵珩才犹豫地点了下头,然后在白岳震惊的眼神中猛地摇头。
连白岳都没发现,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柔和。
“先前的确是我先入为主,才使得公子厌我,”白岳道:“是我有错在前,”他颔首,“对不住公子。”
不期这位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白先生能向自己低头道歉,赵珩噌地一下弹起来。
“你你你……”
扯到了腿伤,疼得赵珩呲牙咧嘴。
他瞪大了眼睛,如同白日见鬼。
白岳下意识纠正,“先生。”
但赵珩已经顾及不了许多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岳,意外地发现,对方是真诚的。
不是哄骗,不是敷衍。
于是赵珩甩下一句,“知道了。”
可白岳脸上没有不满。
看得少年那点未泯的良心摇摇晃晃,若是白岳斥责他,他反而能坦然地接受对方的道歉,静默许久,赵珩猛地扭过头。
“我也错了,你我这次算扯平。”他含糊道。
白岳微微垂眼,遮住了眼中的笑意。
他说:“是先生。”
自那日后,白岳待他照旧严厉,于功课教习上的严苛远甚于先前,用心程度更不是从前可以比拟的,赵珩虽照旧哭爹喊娘,但总算有了点长进。
至少不再逃课。
赵珏笑话他,“阿珩素日连父亲都不怕,却怕白先生。”
赵珩哼哼,“你被他打几板子你也怕——不对,我这不叫怕,叫尊师重道。”
“呦呵,我们阿珩了不得,”赵珏奇道:“竟都学会尊师重道这个词了。”
赵珩薄薄的眼皮半掀,不太高兴地回答:“二哥,我还知道什么叫兄弟阋墙。”
若旁人说这话,赵珏此刻脸都沉下来了,但说话的人是赵珩,少年郎面上情绪不加掩饰,还有点肉感的面颊微微鼓着,有如一白玉团糕。
赵珏偏身。
想捏捏赵珩的脸,奈何小公子毫不给面子地偏开脑袋。
赵珏捻了捻手指,忽地笑道:“阿珩,永都好玩吗?”
赵珩是闲不住的性子,他已在永都住了四载有余,永都便是仙境他也呆腻了。
赵珩眨了眨眼,实话实说,“好玩,就是有些小。”
赵珏被他噎了下。
他想说永都纵横百余里,哪里小,怎么小,北澄的国都很大吗?
瞅着他二哥变化莫测的脸色,赵珩觉得特别有意思,怕把人逗得像白先生那样拂袖而去,便主动凑上前,“但有二哥在,就哪里都比不上永都了。”
“二哥,你知道我官话说得还不好,有词不达意之处,还请二哥别和我生气啊。”尾音上扬,赵珩笑眯眯地哄道。
“你啊……”赵珏狠狠捏了两下赵珩的脸。
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不少。
眼见少年的面颊被自己揉捏成了各种形状,赵珏心情缓和不少,“阿珩真是聪慧,这么短的时间,倒学会了不少词。”
赵珩惊呼道:“哥疼疼疼。”
他语气夸张,眼中却全是笑意。
显然疼是假,演给赵珏看才是真。
赵珏松手,赵珩立刻离他两丈远,一面轻轻揉脸,一面道:“是白先生教得好。”
赵珏心道,怕不是白先生的板子打得好。
他这个弟弟在他看来就是匹顽劣骄傲的烈马,非要给套个笼头上去,才能收敛些。
赵珏笑着看赵珩,朝他招招手,“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赵珩警惕地看着他,“什么事?”
赵珏道:“自然是好事。”
赵珩轻哼了声,依旧远远地站在赵珏面前,绝不肯挪动一步。
赵珏弯眼,“阿珩,好记仇啊。”不待少年反驳,他继续道:“好了,是兄长不对,兄长给阿珩赔不是。”微微垂首,竟真是个道歉的样子。
赵珩忙上前去拦他,被赵珏一把捏住了脸。
二指钳着少年的下半张脸,将腮上软肉往内推,赵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赵珏不善武艺骑射,赵珩明明能轻易挣开,却由着他捏了一息,方往后一避,“哥!”
“诶诶诶,”赵珏连声应答,见赵珩难得乖顺,他心情更好,“这次是真的,你过来,我告诉你。”
……
崔平宁顺手从赵珩箭囊里抽了支羽箭出来,不着急射,手指先碾过箭簇,若有所思地摆弄着。
“嗖——”
羽箭破风而出。
崔平宁回神,眼见那支箭疾若流星、气势逼人地射了个空。
赵珩放下弓,笑眯眯地问:“这么出神,想什么呢?”
崔平宁满腹心事,张扬傲气的凤眼微垂,闻言随口敷衍:“想你。”
赵珩大惊失色,“你完了,引诱国君公子,不必我奏明君上,你爹知道了就得打断你的腿。”
崔平宁无奈抬头。
他正对上一双明媚带笑的眼。
眼睛的主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可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况且我也不喜欢男人。”
崔平宁无语地看着他。
“不过若是平宁的话,”赵珩作势伸手,登徒子似的朝好友白皙的下颌摸去,“本公子可以勉为其难一试。”
爪子还没碰到崔平宁的脸,立时被崔公子一把攥住。
赵珩哪里都好,奈何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异族风气开放,赵珩自小耳濡目染,待人未免过于亲昵随意了些。
赵珩眨眼,“平宁?”
崔平宁深吸一口气,“我的公子啊,你能不能,稍稍……”
赵珩虚心求教。
“稍稍有点心。”
赵珩挺起胸膛,“我不是有点,我是有一整颗。”
崔平宁更无语凝噎,但方才愁云惨淡的心事经他这么一闹竟散去不少,“二公子说您在王都憋得太久了,半年后的曲池会盟,他欲举荐你与君上同去,只当散心游玩。”
赵珩一面漫不经心地点头,一面拈起箭,“平宁你去过曲池吗?好玩吗?”
崔平宁语调微沉,“近来大公子找您找得太勤了,以二公子的性子,”他轻哼了声,“自然忌惮。”
赵珩身后有那位权倾北澄的摄政王殿下,齐君的几位公子焉能不忌惮、拉拢?
无论赵珩偏向哪一位兄长,于其而言,都是助益。
崔平宁搭弓,眯起眼。
野草轻晃,似有什么在后面若隐若现。
而正因为赵珩显赫特殊的身份,赵祈绝不可能立他为储君。
赵祈与戎鄞勉强算得上半个枕边人,赵祈很清楚戎鄞的秉性,他不会允许,齐国在自己百年之后,为外族通过赵珩所控制。
或许赵珩会成为一个英武的国君,但赵祈不能赌。
弓弦被绷到极致,嘎吱作响,几乎像是哀鸣。
崔平宁松手。
弓箭倏然射出!
这点众人心知肚明,所以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亦或者依附于其的幕僚官吏,都会对赵珩百般拉拢。
赵珩持中,不偏不倚,偶尔与二公子赵珏亲近,却又不拒绝大公子赵瑄的示好。
“噗!”
利器入肉,血喷涌而出,溅得旁边黄草剧烈地摇晃。
既然无法让赵珩彻底效忠,与其放任他与赵瑄接触,还不如让他陪赵祈同去会盟,暂时切断二人的交往。
赵珏之意昭昭,将赵珩算计了个彻底,偏偏赵珩非但不急,还满口答应了下来!
平时看起来伶俐狡黠,怎么在大事上犯傻。
“啪啪啪。”
崔平宁偏头。
见赵珩没心没肺地鼓着掌,夸他:“好箭术。”
崔平宁定定地看着他。
赵珩回望。
粲然的眼眸在秋日耀目的阳光下流光溢彩,摄人心魂。
“别板着一张脸,平宁,”赵珩笑着说:“会盟我求君上带你同我一起去。”
崔平宁硬邦邦道:“臣不去。”
“哎呀,”赵珩慢悠悠地理着马鬃,“你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改日可别跪到我家门口求我带你去。”
奇怪的是,明明总在外面骑射,少年人没被晒黑,肌肤依旧是透着点羸弱气的苍白。
细白长指在黑漆漆的鬃毛里起伏刮擦,赵珩半伏下身,轻声道:“走。”
这匹马极通人性,竟真的抬起腿,慢悠悠地载着主人前行。
崔平宁咬牙想了半刻,深觉再这么轻轻揭过,自己说的话赵珩以后愈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想策马就走,却见平素策马疾驰的少年此刻好似初学骑马,几步一停。
马尾在衰草中摇摇晃晃。
赵珩亦无坐像,身体好似没骨头似左右摇晃,口中悠悠然地哼着什么。
仿佛是首北澄的民歌,断断续续,经少年清亮亮的嗓子唱过,似一捧冷泉。
崔平宁策马跟上。
他静静听着赵珩唱完。
飘飘忽忽,若近若离。
一时无言。
崔平宁正要开口,赵珩却回头,笑道:“平宁,你知道我在唱什么吗?”
以崔平宁对这不着调的小公子的了解,猜测道:“情歌?”
“情歌岂能对着平宁唱,”赵珩轻哼,“卿都俯首称臣了,本公子再与卿亲近,失礼太过了。”
明明笑得见牙不见眼,还要做出副生气的模样。
在崔平宁看来,不似怒,倒像嗔。
好看的眼睛弯做一线,唇角却向下耷拉着,崔平宁见不得他这样,“臣……是我失言,公子雅量,请宽纵了我这一回吧。”
见赵珩扬唇,又道:“阿珩,你方才唱什么?”
赵珩心满意足,“鏖曲。”
崔平宁不懂,“什么?”
“旁人为了讨好殿下编的曲子,”这个殿下自然是赵珩的母亲,“讲一人如何忍耐蛰伏,料理了自己一众野心勃勃的兄弟姐妹,最后大业有成的故事。这是鏖曲的第六节,名为破阵。”
听名字气势磅礴,叫赵珩一唱,却有些不符合名字的不伦不类。
但却温情脉脉,百转千回。
不怪崔平宁会误解。
崔平宁怔然一息,旋即见赵珩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弯腰,将崔平宁方才射中的猎物拾起。
是一只火红的狐狸,生得肥润,连绒毛尖尖上都镀了层圆融的光。
利簇恰到好处地刺穿狐目,贯颅而出。
血顺着赵珩拎起的剑杆淌下。
“滴答、滴答。”
赵珩道:“前几日瑾姐给我送了对黝黑的貂毛旁囊,”谈及长姐,他眉眼弯弯,俨然一副炫耀的情态,“说是自己不喜欢那颜色,就命人做好了给我。”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赵瑾不喜欢那颜色送他,却继续道:“上面还用金丝绣了两条灵蛇,以明珠为目。”他笑,“我正愁不知拿什么回礼。”
崔平宁怀疑道:“所以?”
赵珩道:“好平宁,我定然告诉姐姐,是你猎的狐狸。”
崔平宁断然道:“大殿下的旁囊给我一个。”
赵珩挑眉,“你怎么不要一对?”
“要一个公子说不准就大发慈悲地送我了,”崔平宁道:“若要一双,公子只会告诉臣你痴心妄想。”
他作势要夺狐狸,“给不给,不给就还我。”
赵珩犹豫片刻,“给,给。”
崔平宁下马,把狐狸接了过来。
“血淋淋的,”沾了血的箭杆滑腻冰凉,崔平宁单手扯出帕子,递给赵珩,“拿着它做什么。”
赵珩毫不客气地接过帕子,将手上的血擦了。
他不说话,只望着崔平宁笑。
似乎是手上的血太滑太黏,崔平宁有点心烦意乱,“公子看我作甚?”
赵珩道:“平宁啊。”
拿腔拿调,一个音拧个要九转十八弯。
崔平宁道:“是。”
“本公子当真想不到,还有谁能这般细心,”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会盟来来回回少说也要两个月,若平宁不去,我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崔平宁:“臣……”
“我知道平宁方才信誓旦旦说不去,我自然不能逼迫平宁,”赵珩擦完手,将帕子折了三折,“脏了,待我拿别的还你。”
崔平宁下意识道:“一条手帕还什么。”
赵珩却不接口,只道:“我才到齐国不久,亦不明白中原诸国礼节,若真出了差池,也只好贻笑大方了。”
崔平宁终于忍不住,掩额笑出了声。
赵珩知不知道,装可怜不适合他这张好看得盛气凌人的脸?
崔平宁无奈道:“公子,臣去,无论公子要去哪,臣都定然要跟着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