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永宁帝起了身,腆着微鼓的肚子,一步一步踱到纪霈之身前,阴鸷昏庸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生云镇的唐掌柜是谁,某个男人的小寡妇吗端王,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这话可笑,明明彼此恨之入骨,明明天下皆知,却依然不肯摘掉伪善的面具。
纪霈之不再挣扎,颓然倒在地上,“我是什么身份在皇上面前,我不过是个瘫倒在地,无人敢问的可怜虫而已。即便是寡妇,配我也绰绰有余了吧,更何况唐姑娘出身唐门庶族,容貌秀美,身体康健!”
说到这里,他渐渐适应了毒发带来的剧痛,理智回笼,心里不免有了悔意。
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性格坚毅,自食其力,就这么被他带到了阴沟里。
不过……
只要老畜生同意,有他的名头在,她应该可以太太平平地经营铺子了吧。
永宁帝抬起头,左右环视,“唐门庶出的,唐家嫡女来了吗!”
纪霈之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了唐乐音,暗道,有我在,这老畜生不会拿唐乐筠怎么样,但唐乐音要顾及唐门,好拿捏,老畜生说不定就要有想法了。
在场的客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唐乐音却始终没有站出来。
十几息后,怡王妃禀报道:“臣妾回禀皇上,唐家大姑娘下山时崴了脚,已然回府了。”
这是巧了,还是顺理成章呢——毕竟唐锐安就在怡王府外警戒。
纪霈之没有正确答案,心烦意乱,只觉得痛意更甚,身体里像有无数把小刀,在他的脏器上切切割割,疼得无法呼吸,疼得令人作呕。
“呕……”他果然吐了出来,但因为中午吃的少,只有一些黄黄的酸水。
馊酸的气味把永宁帝逼回到椅子上。
他满意地捻了捻厚重的胡须,“这孩子也是老毛病了,传御医吧。”
这是他的真正目的——让御医看看他的毒还在不在,他的命还长不长,羞辱只是顺带的。
纪霈之疼的无法思考了,他现在只想昏过去,可一旦真的昏过去,老畜生就会指使御医要他的命。
他是不想活,但老畜生和邵昌文父子必须死在他前面。
纪霈之打点起全部精神,勉强调动起一丝丝内力,护住心脉,以抵御毒血对心脏的全力攻击。
夏院判来得很快,他大抵就在门外等着传召。
他摸了纪霈之的寸关尺,大概怕不把握,又把上部和下部补全了。
良久之后,夏院判颤巍巍起了身,躬身道:“启禀皇上,解索脉现,情况甚是不妙。”
解索脉是死脉,永宁帝听说过,但夏院判措辞模糊,‘甚是不妙’说明纪霈之不至于立刻就死。
永宁帝遗憾地叹息一声,想当年,他当着朝廷重臣的面,向太皇太后保证过,绝不会伤害纪霈之的性命。
那么此时此刻,他便不能等着纪霈之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
永宁帝思索再三,“也罢,你这身子骨,合该找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冲冲喜,既然你中意那唐家女掌柜,朕就替你把把关,只要家世长相过得去朕就准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对怡王说道,“赐婚怕是等不及了,怡王替你这苦命的侄儿找个媒人,操操心吧。”
怡王恭声道:“臣谨遵圣谕。”
……
傍晚,唐锐安把唐乐筠即将为纪霈之冲喜的消息带到了唐老夫人的起居室。
唐老夫人惊讶极了,“她居然做了正妃嗐……且不说别的,她会不会连累我们!”
她问出了所有唐家人的疑问。
唐锐安放下茶杯,“不会。皇上对儿子还是信任的,她只是族里的姑娘而已。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儿子还是把唐悦白逐出唐门的信送出去了。”
唐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唐乐音的手,“幸好咱们音音聪明,提早做了安排。”
唐乐音挤出一抹笑意,干巴巴地说道:“祖母,筠姐姐的心太大了,万一出了事,对父亲对我们唐门的影响都很大。”
如果说,汝阳郡主没死,是因为她把唐乐筠驱逐出了唐家,那么,纪霈之即将迎娶唐乐筠又算什么
唐乐筠还救了纪霈之吗
她救了他,却被他诬为有私情,他有这么无耻吗
或者,他本就是这么无耻!
还是……变故只发生在唐乐筠身上,她真的是神医
这怎么可能!
……
唐锐安告辞的时候,唐乐音也跟了上去,父女俩肩并肩,一起沿着夹道往后院走。
唐乐音道:“父亲,能不能派几个人手看着筠姐姐!”
唐锐安瞥了她一眼,少女神色紧绷,心事重重。
他安抚道:“她与我们唐门不会再有瓜葛,你安心便是。”
唐乐音微微摇头,“父亲不觉得她很奇怪吗,一起生活四年,她从未提起过药铺,一朝回家,她便义无反顾地开了起来。而且,以她的性子,对端王即便不是唯唯诺诺,也该避如蛇蝎才对,但她都没有,只是不卑不亢。”
唐锐安道:“你说的这些,我可以用两个词概括,一是此一时彼一时,二是欲擒故纵。音音放心,她再强也是孤女,翻不出大的风浪。再说了,只要她和端王成亲,就落到了皇上和首辅大人的眼睛里,根本无需你我操心。”
他掌管玄衣卫多年,能力和心胸都是一流的,一番分析入情入理。
但唐乐音还是认为,他不了解唐乐筠。
纵然是她先改变了唐乐筠的命运,以唐乐筠的本性也做不出这样的选择——在她家生活的四年,打开了唐乐筠的眼界,一个小小的药铺绝对满足不了她的欲/望。
唐锐安大概能想到唐乐音想到的,他又道:“以目前来看,端王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权贵,不管端王是什么处境,她都是名正言顺的端王妃,可以顺理成章的压你一头。”
也许是吧。
唐乐音被说服了,她换了话题:“父亲,下山的时候顾家小七爷顾时扶了我一把,这事您知道了吧。”
皇上必死,太子必倒,端王和齐王必反,但笑到最后的只有顾时辅佐的瑞王。
顾时为人不错,她喜欢他身上隐隐的松香味,干净,清冽,沁人心脾。
她必须努力一下,即便顾时看不上她,她也要想办法让唐锐安向瑞王靠拢。
唐锐安颔首:“问题不大,唐家女儿算半个江湖人,你不必在乎那些虚礼。但顾时这人我了解过,人品不错,功夫好,可堪大用。所以,我只想知道音音有没有想法。”
唐乐音脸颊发烫,垂下头,呐呐道:“女儿故意避开了那位,就怕生变,确实想早点定下来。”
唐锐安遂想起了傍晚入宫的两位娘娘,沉声道:“音音放心,父亲明日就去办。”
……
端王府在城北,是一座位置最偏,面积最大,建筑也最旧的老宅子。
先皇时期,这里曾是献王宅邸,后因谋反败露,一家被屠戮殆尽。
鬼宅亦因此得名。
因着土地所有权是皇上,纪霈之即不修缮,也不常住,只养着皇帝、邵首辅,以及他的一干兄弟们的眼线。
此番毒发,他不得不任由永宁帝把他送回这里,并让白管家把李神医以游医身份送了进来。
纪霈之躺在拔步床上,面如金纸,呼吸浅淡,如同死人一般。
李神医摸完他的脉,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元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李神医,我家王爷要是死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李神医跳脚道:“他放不过你做什么,有本事朝我来!”
元宝垂着大脑袋:“求李神医怜惜。”
李神医踹了他一脚,“怜惜个屁,老子又不欠你的。”
白管家拱手:“是我们欠李神医的,好酒好茶好吃的,需要什么您尽管提。”
听到这些,李无病到底冷静了下来,他不满地踹了一脚床腿,命令元宝扶起纪霈之,将两粒丸药塞进其嘴里了。
随即,他在纪霈之身后坐下来,将内力逼到双手,抵住其灵台穴,喝道:“端王,你要还想活着,不妨振作一下,接应一下我输入的内力。”
纪霈之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很清楚,只要放任这样的状态持续一个时辰,就是大金罗仙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他振作了一下,让一直催动着的那丝内力接应李无病送进来的外援,迅速将其融合,再带动丹田的运转……
源源不断的浑厚内力重新散布于五脏六腑间,加之李无病的回春丹,暂时压制住毒性,疼痛亦得到了缓解。
李无病收手,骂骂咧咧地下了床,“一进京就出事,在生云镇呆着不好吗,瞎跑什么!”
元宝讨好地端上一杯好茶,“皇上有口谕,我家王爷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来。”
李无病摆摆手,“凭王爷的实力,他哪里去不得你少说废话吧。”
他在书案后坐下,斟酌着开了个方子,“这一番折腾,王爷又虚了不少,补一补吧。”
白管家把方子拿起来看了看,“好,我这就去抓药,李神医这边请,我送您出去。”
……
大约丑时,纪霈之收了功法,虚弱地倒了下去。
元宝一听到声音就扑过来了,“王爷,温水已经备好,饭菜也在食盒里温着呢。”
“对,吃饭,呵呵~”纪霈之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我不死,老畜生就得先死。”
元宝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恳请王爷珍惜身体。”
他曾经是街边差点被人打死的小乞丐,是纪霈之把他救了回来,养三年才养成现在的样子。
所以,纪霈之的脾气再差,他再害怕,也想他的端王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纪霈之道:“珍惜珍惜了身体就会好吗!”
元宝哑口无言,只是磕了个响头。
纪霈之道:“扶我起来。”
元宝赶忙走到床边,把人扶了起来。
才大半天而已,他家王爷又瘦了,他的手几乎能感觉到背部的肉又薄了一层。
坐在八仙桌旁,纪霈之喝了整整两大杯水。
端起饭碗的时候,他问元宝:“你觉得,唐姑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宝心里一沉,这种事他哪知道啊。
但不答不行,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如果是我,我肯定高兴。”
纪霈之问:“你为什么高兴!”
元宝道:“王爷英俊潇洒,智计过人,富可敌国,武功高强。”
纪霈之嘿然一笑,即便都是事实,也敌不过老畜生对他的威胁,更敌不过一个“死”字。
“咄!”门被敲响了一声。
元宝赶过去打开,吕游闪身钻进来。
他换了黑色夜行衣,脸上的蒙布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纪霈之问:“出什么事了么”事情若不紧急,吕游不会深夜前来。
吕游拱手:“王爷,顺州百姓没有种子,无法耕种,粮价居高不下,官府放不出粮,加之大苍国细作煽动,已经有小批流民往各地去了。尽管来京城的不多,但属下估计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是纪霈之早就交代下的,只要有流民,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大概是兴奋,他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鬼气散掉一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吕游满脸担心,欲言又止。
纪霈之道:“好,我知道了。”
王爷知道什么了
吕游和元宝对视一眼,都没敢多问,一个告退,一个躲到一旁去了。
……
药铺开两天,只开了两张,但每笔生意的盈利都不错。
姐弟俩心情不错,早早起来,带着田家兄弟练完功就下地了,把外面的园子种了起来。
桔梗、萱草、百合、玉竹,四种植物把地分成四大块,周围的栅栏内还种了金银花,等它爬满墙,这里就是一片绚烂的花圃。
干完活儿,唐乐筠去了趟菜市场,买了早点和中午吃的菜,回来时又顺便到粮店囤了些糯米和秫米。
进入东厢房,邓翠翠也到了。
她这两天吃的好,睡的好,气色比刚来时好多了。
唐悦白道:“翠翠姐,我熬了小米粥,你看看有没有进步!”
邓翠翠做饭很有一手,人特别勤快,但唐乐筠姐弟怕累到她,家务活尽量多干。
邓翠翠看看砂锅里金黄色的米粥,笑道:“熬出米油了,没糊,说明火候掌握得好,不错不错。”
唐悦白顿时美了,“姐,我聪明吧!”
唐乐筠调侃道:“聪明,大聪明就是你了。”唐悦白是鼓励型选手,越夸越爱干。
唐悦白就嘿嘿地笑。
邓翠翠端起碗,“筠筠,孙胖子又来了,就不能想个法子整整他吗!”
唐悦白咬了口大包子,“姐,我去揍他一顿吧。”
唐乐筠道:“这个时候打他,无异于自投罗网,黄里长就等着咱们动手呢,到时候抓人封铺一条龙。”
邓翠翠赶紧劝道:“那还是别干了。”
唐悦白有点后悔,“姐,我要是还在唐门,他们是不是就不敢这般明目张胆了!”
唐乐筠不紧不慢地夹了根酱菜,“不要紧。咱家药贵,要不了几天黄里长就想明白了。”
即便黄里长想不明白,世道一乱,他也顾不上了吧。
到那时,他若还是不依不饶,她不介意送他一个死亡大礼包。
邓翠翠做过生意,明白这其中的道道,闻言松了口气,“这话说得在理,再忍一忍好了。”
三人吃完饭,邓翠翠刷碗,唐乐筠和唐悦白去了铺子。
孙胖子确实守在门外,但帮闲和看热闹的街坊不见了。
可见热闹只是一时的,别人过得再惨,也替代不了自己过日子,专注自家人、自家事才是正道。
唐悦白在门口骂了孙胖子几句,孙胖子不敢还嘴,他就觉得没意思了,便开始打扫铺子卫生。
唐乐筠继续做金疮药,她有预感,纪霈之的人还会再来,在不久的将来,也许金疮药就能养活他们仨。
……
今天运气不好,到巳正了,依然一个客人没有,孙胖子耀武扬威两句,回自家铺子去了。
邓翠翠最近嗜睡,也家去了。
田家荣这两天在给老客打嫁妆,西厢顶棚的活计耽搁了下来。
家里没有闲杂人,唐乐筠打算和唐悦白一起,熬些糯米浆,把马棚的地面收拾了。
刚要关铺门,一辆普通马车就停在了门前。
车里下来一个三十左右岁的男人,他一边下车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审视和评估的意味极浓。
唐乐筠很不高兴,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男子愣了片刻,看一眼东北向官道,飞快地跑上台阶,抬手在门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唐乐筠道:“今天闭店歇业,不卖了。”
男子还是敲,“唐姑娘,在下不买药,在下是来救命的。”
“救命”唐乐筠吓一跳,“你要救谁的命!”
那男子道:“赶快开门,这里不方便说。”
唐乐筠双臂环胸:“你不妨求求我。”
男子无奈,只好从善如流:“好,我求求你,唐姑娘。”
唐乐筠这才开门,把人让了进来,“我不想听废话,你是谁的人,要救谁的命。”
男子道:“唐姑娘,我是端王的管家,姓白,你可以叫我白管家,我来是要救姑娘的命。”
白管家确实是纪霈之的人,此人擅长易容,更擅长算账,心思缜密细腻,负责纪霈之的一切日常安排。
唐乐筠嗤之以鼻,“我不明白。”
白管家道:“皇上要给我家王爷指婚,我家王爷说,他和唐姑娘你互生情愫。皇上遂决定为我家王爷相看唐姑娘。现在,宫里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还请姑娘将面容遮上一遮,以免、以免……”
以免被皇帝看上,强抢了去。
这话白管家不好表述,但唐乐筠看过书,自然听懂了。
但她不明白,在书里,花朝节的宴会上,纪霈之明明只是毒发,并以此抗拒了永宁帝的羞辱。
是什么改变了情节,把她搭了进去
白管家见她沉默不语,又探头看了看来路,催促道:“唐姑娘,这婚事改不了了,咱们抓紧时间易容吧。”
第24章
对于唐乐筠而言,命最重要,进宫即便不等同于没命,也一定会为她保命计划带来重重阻碍。
活着最大,即便生气,她也只能接受这场无妄之灾。
但易容有待商榷。
这不是欺君么,纪霈之打的什么主意
借刀杀人
白管家见她心存疑虑,嘴角微勾,“唐掌柜放心,绝不会有欺君之嫌。”
他朝身后一勾手,小厮就捧着一只大木匣子过来了。
唐乐筠想起来了,永宁帝喜欢女色不假,但作为一个油腻的老男人,他最喜欢清纯无垢的女孩。
白管家所谓的易容,应该不会捯饬得面目全非,把她弄得风尘一些即可。
白管家打开木匣子,露出一套妍丽的衣裳,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几样款式老土的黄金镶嵌首饰。
果然如此。
唐乐筠做了个请的手势,“里边请。”
关上铺门,一行三人往内院走。
白管家用余光打量唐乐筠,见她衣着朴素,身形挺拔,步态从容,似乎完全没把即将到来的危险放在心上。
他心里暗道,还以为多爱慕虚荣呢,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作为女子,她身形过高,不够丰满,五官寡淡,但穿男装极合适,有一股子无法形容的潇洒意味,从这一点来看,似乎又碾压了所有美人。
真没想到,王爷竟然好这一口。
三人进了书房。
正在厨房鼓捣糯米的唐悦白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见来了生人,礼貌地打了招呼,随即又问:“姐,有什么事情吗!”
唐乐筠平铺直叙道:“这位是端王殿下的白管家,他说,我必须嫁给端王,皇上的使者马上就到,让我赶紧打扮一下。”
“啊!”唐悦白不但瞪大了眼睛,还张大了嘴巴,“为什么,凭什么,他不是要死了吗!”
这话忒难听。
白管家蹙起了眉头,但唐悦白才十一岁,身量未长开,浓眉大眼,漂亮可爱,而且,人家说的是实情,他家王爷确实对不起唐姑娘,不高兴也得忍下。
“小弟慎言。”唐乐筠扫了眼白管家,“姐姐嫁给端王,咱家铺子就有靠山了,不是挺好的嘛!”
唐悦白只是单纯,并不是单蠢。
他怒道:“什么靠山,分明是欺负人。姐,他是不是要死了,让你去冲喜!”
对对对,就是冲喜。
唐乐筠把这段突如其来的婚姻关系捋顺了一点,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冲喜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
难道是唐乐音使的坏,就因为她救了汝阳郡主
不会。
唐乐音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算了算了,纪霈之那个疯子谁能猜的透,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小弟。”唐乐筠赶在白管家之前开了口,“你现在说什么都是无能狂怒,白管家做不了主,姐姐做不了主,就是端王也一样做不了主。走吧,你陪姐姐换衣服去。”
她单手抱着盒子,推着唐悦白出了门。
白管家若有所思……
很快,唐乐筠换了新发型、穿着新衣服回来了,后面跟着一脸郁郁的唐悦白,小白脚下还有一条耷拉耳朵的小机灵狗。
白管家笑道:“倭坠髻加黄金首饰,再搭配胭脂红襦裙,果然是增加年龄的最好办法。唐姑娘画画眉,再抿一点口脂就够了。”
唐乐筠的眉偏浓,眉弓高,眉形锋利。
白管家说,要想柔媚,必须把现有的眉毛绞掉,重新画。
绞眉肯定来不及,唐乐筠从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三下两下就把眉毛刮了,用眉黛画了两道一高一低的柳叶眉。
刚要上口脂,铺子门就震天地响了起来。
唐乐筠道:“小弟,你去开门,什么都不要表现出来,只当是普通客人,我马上到。”
唐悦白深吸一口气,挺起了小胸脯,“姐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铺子,抽出门栓,猛地拉开了小门。
门外之人敲得正起劲,忽然洞开的门吓了他一跳,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娘”。
唐悦白一乐,又赶紧正了正神色,“贵客买药吗!”
门外站着两个人,敲门的十几岁,另一个三十多岁,面白无须。
二人一看就是传说中的大小太监。
唐悦白好奇,盯着大太监看,听见街面上有人说他们铺子又要开张了的话,才想起来问一句,“二位贵客买药吗!”
大太监左右看看,面色稍有不虞,“你们掌柜在吗!”
唐悦白想逗逗他们,“买药找我就行了。”
大太监道:“我看病,赶紧把你们掌柜找来。”
“不看病也可以找掌柜。”唐乐筠出现在后门门口,“二位贵客买什么药,带方子了吗!”
她捏着嗓子说话,声音稍细,但不柔媚,只是老鸨儿味十足。
大太监道:“没带方子,还是看病吧。”
“这……”唐乐筠假意思考片刻,“奴家医术不佳,贵客若不嫌弃,奴家就勉为其难吧。”
双方隔着一张书案坐下了。
大太监把手放在脉枕上,唐乐筠按上了他的寸关尺。
良久后,她说道:“脉端长且直,弦且数,有力,春天脉弦,问题不大,贵客让奴家看看舌象。”
大太监伸了伸舌头——舌苔不算厚,质淡。
唐乐筠想了想,“贵客得过风寒吧,刚刚痊愈用饭后,偶尔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有的有的。”小太监惊讶了,“干爹,这位掌柜确实懂医,难怪敢开药铺。”
大太监道:“开方子抓药吧,我们赶着回京呢。”
唐乐筠拿起一本医书翻了翻,“奴家开个香附理中汤吧,可以疏肝温脾阳。”
唐悦白磨好了墨,麻利地把草纸铺了起来。
唐乐筠笔走龙蛇地乱写了一通。
大太监瞧着她那笔破字冷笑连连,“这样的字也敢开方看病……难怪和那位有了……唐掌柜胆子够大。”
唐悦白辩解道:“那有什么,会开药方不就行了!”
居然被太监嫌弃了!
唐乐筠脸颊发烫,她也想练字,这不是忙着做药,一直没时间吗
她尴尬地笑笑,“贵客稍等,我去抓药。”
中规中矩的七味药,比之原方略有加减,因为都用异能处理过,只需称重即可,速度便快了很多。
唐乐筠把三包药放在书案上,“本店药好,价格高于其他药铺,三副药三两半银,如果贵客……”
大太监冷哼一声,朝小太监扬扬下巴,起身出门了。
小太监麻利地扔下两块碎银,跟了出去。
唐乐筠送到门口,就见那孙胖子也来了,谄笑着凑到大太监面前,“老客,她家药贵,你上当了。”
“她说她家药好。”
“骗人呢,有人在城隍庙看过她,一样进货,她的药怎么可能比别人的好!”
“这样……我听说唐掌柜有个相好的,你见过吗!”
……
唐悦白惊恐地看向唐乐筠,小声道:“姐,完蛋了!”
唐乐筠哂笑:“放心。”
唐悦白不放心,但他不敢说了,生怕错过孙胖子说的每一个字。
孙胖子道:“相好的啊,我见过,两三个呢,一个江湖人,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病秧子。”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觑着唐家姐弟。
“你找打!”唐悦白跳脚过去了。
唐乐筠没管他,退回到铺子里——她换了衣着,多少不大正常——不管她有没有相好的,孙胖子这样说都该揍,只有假戏真做才能骗过永宁帝。
孙胖子腿折了,不敢跑,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杀人啦,唐家小子要杀人啦!”
街上的行人和周围店铺的伙计们听到动静,迅速赶过来围观。
大太监拦住了唐悦白,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唐悦白怒道:“你要买药就买药,瞎打听什么。”
“我自有我的道理。”大太监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缰绳,对孙胖子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孙胖子被他的同伴拉了起来,“当然是真的,她开业后,三个男的都来过。就那个病秧子,自打唐掌柜回来,他来镇上好几回了,不信你问他们。”
唐悦白道:“什么病秧子,那位是端……”说到这里,他及时刹了车。
他不确定“端王”的名号能不能提,及时闭嘴了,但在大太监看来,他在欲盖弥彰。
大太监精准地选择了赵记杂货铺的小伙计,问道:“你说,唐掌柜有相好的吗!”
小伙计道:“不知道,咱可不敢瞎说。”
孙胖子不服气:“你这才是瞎说。她开业那天,马车上下来两个男的,你就在对面看着呐,你敢说你没看见!”
小伙计看看唐悦白,瑟缩一下,转身走了。
大太监满意了,扶着小太监上马,一夹马肚子,“驾,驾!”
二人说走就走,留下了一头雾水的众人。
“怎么回事,这俩人干啥的!”
“买药的,拎三副药走了。”
“怎么还扯到相好的了呢!”
“前天早上,确实有两个年轻男子进了有间药铺。”
“这么一说,还真像相好的。”
“人家唐姑娘又没得罪你们,干嘛呢这是。”
“就是,分明就是两个买药的,而且人家又开张了,孙胖子是吧!”
“哈哈,对啊,人家又开张了。”
……
“姐,世上还是好人多。”唐悦白溜回了药铺。
“也许吧。”唐乐筠拿出二两银,“你去买两张字帖,一份小楷,一份行书。”
唐悦白嘲笑道:“咱爹说过,字是门面,姐你这门面真不咋地。”
唐乐筠道:“从明天开始,每天一百个大字。”
唐悦白道:“我也要写!”
唐乐筠瞪他一眼,“不然呢!”
唐悦白不敢再说,招呼上小黄,兔子似的跑了出去。
唐乐筠回到院子里,对白管家拱拱手:“应该过关了。”
白管家长揖一礼,“估计媒人很快就到,如果是怡王打发过来的人,唐姑娘一定要谨慎接待。”
唐乐筠道:“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继续开铺子;第二,我弟弟一定跟着我。”
“好。”白管家毫不迟疑,“在下一定向王爷禀报。”
……
三月五日,中午。
纪霈之结束上午的修炼功课,坐到了八仙桌前。
桌面上摆着四道菜,一盘虾,一碗鸡汤,一盘炒青菜,还有一份炙羊肉。
简单,但营养全面。
元宝给他盛了碗粳米饭,“王爷,消息传出来了,去的是黄公公,但没出任何纰漏。”
纪霈之把夹起来的羊肉扔了回去,“死太监都回去了,白管家还没回来吗!”
元宝道:“王爷,白管家去庄子拿药了,已经回来了。”
纪霈之道:“把他叫来。”
元宝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人带了回来。
白管家道:“启禀王爷,事情都办妥了。”
纪霈之问:“她说什么了态度如何!”
白管家慎重地说道:“唐姑娘很错愕,但接受得很快,应对黄公公也很得体,小人回来时,她提了两个要求……”
纪霈之挑眉:“她有这么好说话吗!”
白管家点头:“唐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纪霈之疑惑:“一个敢把普通药材的价格提高数倍出售的人,胃口居然只有这么一点,难以置信。”
白管家拱手:“小人也不大理解,她卖给黄公公三副药,其中只有党参比较贵重,但她收了三两半。”
“呵呵~那老畜生恐怕要笑死了。”纪霈之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她弟弟呢,什么态度!”
白管家歪着头想了一下,“用唐姑娘的话说,无能狂怒,无可奈何,但他很听他姐姐的话。”
“无能狂怒,呵呵呵……”纪霈之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个词有趣,就像为老畜生量身定做的,我就喜欢他那无能狂怒的鬼样子。”
白管家深以为然,重重点头,他也很喜欢这个词,继而对那个镇定的姑娘有了好感。
据他观察,唐姑娘是最适合他家王爷的人。
纪霈之喝了口鸡汤,又道:“伍畅去顺州了,生云镇的生意你多照看一些,最好多走几趟有间药铺,务必不能在怡王那里出了岔子。”
白管家道:“要不要把京里的形式给唐姑娘说一说!”
纪霈之颔首,“说,尤其是秦国公府。”
秦国公世子还在丧期,但谋逆之事已然启动了。
因着此事轻易就泄露了出去,纪霈之很不看好,他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一开始迫切地想要推动一把,变成了隔岸观火,看永宁帝笑话。
……
唐乐筠和唐悦白苦干两个晚上,总算把地窖入口封严实了。
三月七日,一大早就下雨了。
唐乐筠让田家兄弟在自家做蛙跳,她自己则和唐悦白对打了一场。
唐悦白的武功招式学得不错,但对打时应变速度明显不够,即便唐乐筠有意相让,他也远不是对手,不超过五招必定败下阵来。
好在唐悦白心大,知道差距后,并不急着以战胜姐姐为目标,而是以一天比一天撑的时间长为努力对象。
心态好,能持之以恒,进步便指日可待。
唐乐筠很欣赏他的心态。
吃过早饭,邓翠翠回家休息,她和弟弟去地里拔草。
雨天地面潮湿,拔草事半功倍。
不到一个时辰就干完了,姐弟俩带着一筐荠菜和一把野杏花回了家。
野杏花插瓶,放在书案上格外娇艳。
荠菜包饺子,但还欠了一点猪肉,和少许调料。
唐乐筠吩咐唐悦白先读书,后择菜,她自己撑伞去了趟菜市场。
回来时,她在福安医馆门前看见了孙胖子。
他和一个伙计正在赶一群人出来。
难得有别人的热闹看,唐乐筠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孙胖子嚷嚷道:“出去,快出去,人都要死了,还往医馆送,你们安的什么心!”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马大夫,我爹刚发病,咋就要死了呢你开开恩,明天我就把银钱送过来。”
马大夫出来了,“这位兄弟,不是我不治,而是治不了。”
“吁~”一辆马车在唐乐筠身边停了下来,车窗拉开了,露出白管家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他笑着说道:“唐姑娘不救上一救吗!”
唐乐筠摇头,“生死有命,不能强求。”
白管家大概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答案,他滞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唐姑娘会路见不平。”
唐乐筠不置可否。
她自己想活,所以要拼尽全力,但对别人,她自认没有责任,只能讲求一个缘法。
再说了,她的铺子刚开张,她也不想让人死在她的铺子里。
白管家见她不答,自觉地岔开了话题,“王爷让在下给唐姑娘带了礼物,唐姑娘看怎样更方便!”
唐乐筠正要说话,就听马大夫高声说道:“闹什么闹,有间药铺的女掌柜能断人生死,药好,你们要想活命,不如去她家碰碰运气。”
白管家一惊,赶紧从另一侧车窗看了过去,就见一帮人抬着一扇门板,疯了似的朝有间药铺去了。
第25章
唐乐筠知道黄里长无耻,孙胖子无耻,但不知道马大夫也这样无耻。
她脚下挪一小步,探出半个脑袋,恰好看到马大夫站在伞下,怡然自得地望着有间药铺的方向。
白管家道:“唐姑娘上车,我送你过去。”
唐乐筠略一思索,腿一抬,就坐到了车厢前面——她平时赶车坐的地方。
马车的动静引起了马大夫的注意。
他看到了唐乐筠,微微一笑,转身回铺子去了。
白管家道:“这位大夫没有医德。”
唐乐筠道:“我是新人,医德也没有很多。”
白管家笑了起来。
路程短,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唐悦白就站在铺子门口,一边朝唐乐筠招手,一边安抚病人家属:“你们别急,我姐姐回来了。”
这个小少年,还不知道自家被人阴了,一心为病人着想呢。
白管家赞道:“令弟倒有副侠义心肠。”
言外之意,唐乐筠冷漠。
唐乐筠不以为意,她不冷漠,她在末世就活不了那么久。
“姐,快来!”唐悦白飞奔下来,从她手里抢下篮子,“有病人,快要死了,你赶紧救他。”
“好吧。”唐乐筠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这就去救。但人各有命,姐姐医术尚浅,未必救得活,你知道吗!”
唐悦白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知道知道,姐你快点快点儿,不然真死了。”
白管家看着姐弟俩进去了。
车夫道:“这傻小子,被人卖了还数钱呢。”
白管家不赞同他的话,“他那个年龄,就该有一副赤子之心,反倒是唐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车夫疑惑,“我觉着她就是自私了点儿,女孩子家家,又无父无母,为自己考虑很正常。”
白管家摇摇头,没有争辩,自私是肯定的,但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只要不蓄意破坏别人的事,无可厚非。
他只是觉得唐乐筠脾气太好了,区区十六岁,却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
唐乐筠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气度”联系在一起。
她的处事原则是:只要不危急生命,就没什么可着急的,像铺子里死人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她大发雷霆。
她被唐悦白拉上了台阶,刚一进门,就有两个男子越众而出,急吼吼地跪到了地上,“唐掌柜,快救救我爹,救救我爹吧。”
室内光线阴暗,待唐乐筠站定,诸位病人家属总算看清了她的长相,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妇人拽一把跪在她身边的男人,小声道:“这么年轻,还不如马大夫呢。”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咱还是去找马大夫吧。”
两个穿着儒衫的小伙子重新把门板抬了起来……
唐乐筠这才看到门板上的病人:他五十岁左右,面色如纸,汗出如油,双目紧闭,呼吸衰微,已经处在昏迷状态了。
此人大抵是‘正气暴脱,阳不敛阴,汗液大泄,气随汗出,导致了阴阳亡失’,难怪马大夫直接撵人了。
走吧,走了也好。
虎落平阳,如今她的异能派不上大用场,未必能救此人。
唐乐筠把门口让出来了,“马大夫经验丰富,现在回去来得及。”
跪在地上的一名男子磕了个响头,直起身,泪流满面:“还请姑娘救救我爹。”
唐乐筠淡定开口:“诸位不常到镇上来吧。马大夫之所以打发你们来我这里,并非出自好心,只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生意,想让我知难而退罢了。”
唐悦白抓住她的手,“姐,你不给他看看吗!”
唐乐筠道:“小弟,你觉得姐有那么高超的医术吗!”
唐悦白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姐最厉害了。”
他眼底有泪,手心有清凉的汗意。
唐乐筠忽然想起了父亲唐锐新去世前,唐悦白哭得撕心裂肺的情景。
另一个跪着的男主子也叩了个头,“姑娘救命,我爹平日身体很好的,他一定能熬过来。”
病人家属跪地不起,抬着病人的两个小伙子便也不走了。
一干人眼巴巴地看着唐乐筠。
“唉……”唐乐筠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们不肯走,也不过是认命了,想在我这碰碰运气罢了。”
众人沉默。
唐乐筠对上自家小弟期待的目光,到底说道:“把人放在长椅上,我试着看一看。”
不管能不能救,不该让小孩子对她的品德失望。
也许,经此一事后,唐悦白能看到更多的人性,以免总是这样天真。
众人让开了,两个小伙子把门板放到了长椅上。
唐乐筠单膝跪地,叩上了病人的寸关尺。
铺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她问几个家属:“病人什么时候发作,发作多久了!”
病人的一个儿子答道:“就在一个时辰前,我爹忽然感觉身体没劲,大汗淋漓,我们以为躺一会儿就好,没想到,人忽然就不行了。”
唐乐筠又问:“以往得过什么病吗!”
那男子道:“我爹身体很好,过午不食,早睡早起,从未没得过大病,就是前些日子染了一场风寒,但早就好利索了。”
另一个儿子也道:“是啊是啊,他平时喷嚏都不打一个的。”
唐乐筠想了想,“最近饮食也一直很好!”
两个儿子一起点头,“他老人家非常自律。”
唐乐筠有些头疼,她站起来踱了两步,心道,身体好,生活规律,突发疾病,没有心梗的征象,那会是什么病呢
她试着翻阅脑海中的典籍库,但海量的信息让她迅速败下阵来。
此时,病人的气息更微弱了,再拖下去,就真要死在药铺里了。
有人小声提议,“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再去找找马大夫吧。”
有人反驳,“马大夫还不如这位姑娘,至少她敢让咱呆在这里。”
抬门板的小伙子忽然说道:“先生喝水好像比一般人多。”
唐乐筠的脑海里自动跳出了“消渴症”三个字,她正要说话,门口有人抢了先,“喝水多,是不是尿也多啊!”
还是孙胖子。
唐乐筠懒得理他,对唐悦白说道:“你跑一趟厨房,把开水壶、糖罐、碗、勺子,一并拿来,越快越好。”
唐悦白答应一声,飞快地蹿出去,不到二十息,人就回来了。
唐乐筠在书案上往碗里倒水,化糖,让家属扶起病人,捏开其下巴,往里灌了一口。
病人昏迷着,没有自主吞咽能力,水撒出一大半。
一个妇人道:“我会喂,我来吧。”
唐乐筠把碗和勺子给她,自己则把功力和木系异能运于右手,按在病人胃部,顺时针按摩,一圈又一圈——书上说,一旦出现昏迷、癫痫等症状,注射更适合,但眼下没有那种医疗条件,以外力辅助病人推动胃肠吸收糖分,或者可以事半功倍。
二人一个喂,一个揉,坚持了一刻钟,病人依然没有起色。
有人质疑:“吃糖也能救人吗!”
铺子里的人没人能够回答他。
但孙胖子可以,他说:“有间药铺的药贵,糖也贵,说不定能救。”
喂糖水的妇人说道:“你们发现没有,老爷子的汗少了,呼吸不那么急了。”
别人还没说什么,唐悦白先凑过来了,“真的吗,那太好了!”
孙胖子拄着拐上来了,“怎么可能,别是要死了吧。”
一个小伙子怒道:“你咒谁呢真是丧心病狂!”
孙胖子自知失言,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抱歉了诸位,我是好意,怕病人耽误了病情。”
病人的一个儿子说道:“你要是怕耽搁病情,就不会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下雨天,作为医者,你们于心何忍!”
孙胖子词穷,靠在门口不说话。
唐乐筠木系异能不足,内功也不够深厚,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后,就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一旦异能透支,不仅身体虚弱,还会在发生危险时失去抵抗能力。
她决定,再坚持半盏茶,病人不醒就放弃了。
“唔……”病人嘴里发出一声呻/吟,悠悠转醒了。
唐乐筠收了手,暗道,这位是个识时务的,省了我许多力气。
唐悦白跳了起来,“姐,你成功了,成功啦!”
“爹!”
“公公!”
“先生醒了!”
……
一干家属七嘴八舌地叫了一通。
病人挣扎一下,想要坐起来,但被唐乐筠按住了。
她说道:“您需要休息,不要动,先躺着吧。”
他的两个儿子又跪了下去,“唐姑娘高义,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唐乐筠避开,让唐悦白把二人扶了起来。
病人的儿媳问道:“唐姑娘,我公公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来得快,走的也快!”
唐乐筠道:“我怀疑病人有消渴症。因为前几日的风寒,他的饮食更加清淡,再加之有过午不食的习惯,导致早上血糖过低,严重了就会威胁病人生命。”
病人儿媳追问:“那以后怎么办!”
唐乐筠道:“我只是猜测,先确诊,再治疗吧。”
病人的一个儿子说道:“一事不烦二主,请姑娘为我父亲诊治。”
这几人衣着朴素,讲话比一般老百姓有水平,两个抬门板的又叫病人先生。
唐乐筠推测病人是位不错的私塾先生。
她思忖片刻,“我年纪小,医疗经验不足,仅限于开开方子,看看无伤大雅的小病。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我建议你们带病人去趟京城,找个老大夫看一看,日后买药可以到我这里来,我的药比较好。”
孙胖子叫道:“她的药贵,你们别被她骗了!”
病人的家属纷纷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你把要死的病人都治好了,怎么还经验不足了呢
唐悦白也不明白,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姐姐,脸上就差写上“你撒谎”三个字了。
唐乐筠解释道:“猜到缺糖,是我侥幸。我有内功傍身,可以促进病人胃肠蠕动,加快糖分吸收,是病人福大命大。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
唐悦白骄傲地说道:“对,我姐会武功,不然真救不了这位老先生。”
孙胖子见缝插针,“你们应该感谢我师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放屁。”一个妇人骂得脆快,“日后,我宁愿去城里,也不会去福安医馆。”
“对对,我也不去。”
“见死不救,什么人啊!”
这话听着有点扎心。
唐乐筠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凑巧撞上白管家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瞬间又镇定了,心道,你有纪霈之那样的主子,有什么资格笑话我呢!
不过,她居然要嫁给纪霈之了。
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也好,省了她一番功夫,可以就近研究纪霈之的病情了。
想到这里,唐乐筠的心情更开朗了。
病人家属再次要求诊脉时,她便没有拒绝,诊完后,还认真询问了病人的饮食起居。
确诊消渴症后,她给病人开了十副药。
孙胖子阴阳怪气道:“居然开这么多,崔先生一个月的束脩不知道够不够。”
崔先生的大儿子搓了搓手,“唐姑娘放心,明日在下就把银钱送过来。”
唐乐筠想了想,“银钱就算了,不如让我弟去学堂读书,你们免了我弟的束脩怎么样!”
病人姓崔,就一定是生云镇学历最高的崔举人了。
崔家是生云镇老户,家族庞大,学堂很有名气,就是财力不济。
崔先生的大儿子松了口气,“感谢姑娘体贴,家学随时恭候令弟就学。”
……
病人走了,孙胖子也回去了。
白管家指挥小厮把三只箱笼搬进铺子里。
他说道:“唐姑娘,我家王爷说,这些不是赔礼。”
唐悦白惊讶道:“那是什么,聘礼吗!”
白管家道:“也不是聘礼,就是礼物。”
唐乐筠理解了。
礼物或者是一种恩赐,或者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安抚。
纪霈之那人自视甚高,不但不可能道歉,还可能会送来一堆金银,以嘲笑她随便抬高物价吧。
唐乐筠打开一只大箱子,里面装着市面上最流行的丝绸面料,颜色都很鲜艳。
第二只箱子里有只花梨木百宝箱,百宝箱里放着红宝、珍珠、羊脂玉镶嵌首饰各一套。
第三只箱子略小,里面垫着绒布,绒布里包裹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翡翠白菜。翡翠水头极好,雕工精湛,布局合理,菜心部分有一大块呈蜜黄色的黄翡,一看就价值不菲。
非常大手笔,也很纪霈之。
唐乐筠笑了,她居然猜对了,简直毫无新意。
不过,不管它们是礼物,还是道歉的礼物,都是钱,她最需要的黄白之物,
唐乐筠拱了拱手:“请白管家代为转达我对端王殿下的谢意,只可惜民女家境贫寒,拿不出像样的回礼……不然,请白管家替我带一罐茶叶送给王爷!”
三只箱子,白银三千两,回礼只有一罐茶叶
白管家佩服唐乐筠的勇气,“礼轻情意重,多谢唐姑娘。”
唐悦白道:“白管家,我姐姐买的茶特别好喝。”
白管家道:“感谢唐小少爷分享。”
唐悦白道:“你叫我小白就行。”
白管家拱手:“好的,小白少爷。”
唐悦白“啧”了一声,主动请缨拿茶叶去了。
白管家道:“唐姑娘医术不错,不妨直接开间医馆,黄里长那边有我们处理。”
唐乐筠摇头:“不了,我只卖药,我的药最好。”
白管家哑然失笑,等唐悦白取来茶叶,便起身告辞了。
乘车回升云客栈时,他看见黄里长的马车从福安医馆的方向快速驶来,越过有间药铺,往西南去了。
他心里暗道,唐乐筠救了崔先生,打开了局面,而福安医馆不但丢了医德,马大夫的医技也会让人质疑。
黄里长坐不住,八成去找邵明诚的大管事商量对策去了。
唐家姐弟依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风雨。
唉……
如果铺子开在京城倒也罢了,一个生云镇而已,何必呢。
想不开呀!
第26章
对于福安医馆的打压,唐乐筠没什么想不开的,铺子才开几天,就拉近了她与纪霈之的距离,她对此极为满意。
因此,她对唐悦白的教导都比平时温柔了几分,“小弟,你知道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吗”
“知道。”唐悦白脸上的笑意弱了三分,“姐,福安医馆一个好人都没有,对不对!”
唐乐筠点头:“我们被马大夫算计了。”
唐悦白把翡翠白菜放在货架底层的破木箱里,用一块脏抹布盖上了,“姐,不管怎样,你都救了病人,福安医馆却因此失了人心。”
唐乐筠一边把早上买回来的小米倒进罐子里,一边说道:“姐在医疗方面经验尚浅,救不活病人的可能性更大,如果病人死在咱们的铺子里,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唐悦白道:“孙胖子出现后,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能见死不救。”
唐乐筠抖了抖布袋子,确认每一粒米都装进去了,这才直起腰,把袋子折成小方块拿在手里。
忙活好几天,地窖里的十个米坛子才装满四个。
她说道:“你明天去一趟县里,多买些米回来。”
“好的。”唐悦白答应了一声,又道,“姐,咱们就三口人,吃不了那么多米。再说了,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唐乐筠踏上了梯子,“早着呢。皇上恨不得端王马上就死,即便是冲喜,动作也不会太快,等三媒六聘走完,半年就过去了。”
“这样啊……”唐悦白跟着上来,顺手盖上盖子,把大黄的食槽回到原位,又道,“姐,咱是不是不能见死不救!”
他不但要救,还要按头自己必须救。
唐乐筠本想说教一番,刚要张嘴,就想起现在不是末世了,妈妈告诉过她,末世生存环境艰难,求生的欲望放大了人性的恶,并非人性本恶。
那么,眼下不是末世,道德底线还在,她就不该用末世时的思想约束唐悦白。
只是……该讲的道理还是要尝试着讲一讲。
她斟酌着说道:“从崔老先生这件事的结果来看,救是正确的。但你也要想到,如果崔老先生在铺子里去世了,崔家人诬我是庸医,将我告上县衙,我定会面临牢狱之灾,这时你若还觉得救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
唐悦白问道:“姐,如果不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不会内疚吗!”
唐乐筠眨了眨眼,心道,当然不会,他是病死的,又不是我害死的,我为什么要内疚
可话不能这么说,对小孩子来说,太冷酷无情了。
她反问:“如果我因此进了监狱,你会内疚吗!”
“会!”唐悦白的回答铿锵有力:“所以我一定会去大牢救姐姐,绝不能任由别人冤枉你。”
傻小子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不逃避责任,至少人品不错。
唐乐筠很高兴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弟弟,没再说什么,“好吧,你想救那便救吧,但要学会吃一堑长一智,知道吗!”
拔苗助长是不科学的,险恶的人类世界会慢慢改造每一个纯真善良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进大狱的。”唐悦白自以为说服了唐乐筠,顺手拍了大黄的马屁一下。
大黄吓了一跳,愤怒地尥起了蹶子。
“臭小子!”唐乐筠踢了他一脚,右手带些木系异能,抚了抚大黄的马头。
大黄又高兴了,使劲蹭蹭她的掌心。
唐悦白笑嘻嘻的:“姐,我发现你很会养东西,大黄小黄都听你的话,就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比别家茂盛许多。我听小蔚哥说,之前这棵桂树都要死了,你回来没几天,它就缓过来了。”
唐乐筠道:“我是水命,养木,旺植物。”
唐悦白惊讶了,“真的假的!”
唐乐筠:“你猜。”
唐悦白自以为明白了,“姐你这么说,那肯定是假的咯。”
……
姐弟俩把丝绸塞到柜子里,便去了厨房,和面的和面,剁馅儿的剁馅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中午饭。
包饺子的准备工作即将完成时,邓翠翠来了,唐乐筠就把拌馅儿的任务交给了她。
邓翠翠家境贫寒,虽有做菜天赋,但实操极少,好在唐乐筠末世时看的书多,纸上经验多,一番指挥后,一盆水灵灵、绿莹莹、油汪汪的菜馅儿就拌好了。
唐乐筠的精神力充沛,面剂子揪得均匀,面皮也擀得又快又圆。
邓翠翠包得快,唐悦白也不甘落后,三人通力合作,不到半个时辰就包了一桌子饺子。
邓翠翠煮好一锅,捡上一小盆,递给唐悦白,唐悦白再盖上一块屉布,端着盆往后院去了。
刚打开门,他就看见了面带微笑的白管家。
白管家略一闪身,“王爷请。”
脸色苍白的纪霈之便越过了白管家,扫量唐悦白一眼,径直进了后院。
元宝紧随其后。
这是我的家。
唐悦白自觉领地被侵犯了,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白管家道:“小白少爷请回吧。”
唐悦白很不高兴,但他知道,纪霈之得罪不起,遂噘着嘴转了回去。
纪霈之在一小片绿油油的幼苗前停住了脚步,“这里的花草为什么这么茂盛!”
唐悦白道:“王爷,这不是花草,这是我姐精心培育的红花。”他知道唐乐筠说的关于水命的说法是逗他玩,所以按照自己的理解给了一个答案。
纪霈之继续往前走,“所以,我家的花草长不好,是因为下人没有精心培育的缘故,对吗!”
这话有点危险。
唐悦白回头看了眼白管家。
白管家道:“王爷……”
纪霈之道:“我问你了吗!”
白管家闭了嘴。
唐悦白挠挠头,决定按照姐姐的说法胡说八道,“王爷的这个问题,我问过我姐姐,我姐说,她是水命,旺木,所以我家的植物长得比旁人的好。”
纪霈之一甩袖子,“无稽之谈。”
唐悦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但纪霈之却没有别的动作了,目光在白芍、赤芍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了半枯半荣的桂树上。
纪霈之道:“也许,这里才是最好的养生之所。”
“啊”唐悦白吓得差点跳起来。
白管家抬起袖子,挡住了勾起的唇角,心道,这里地处闹市,条件简陋,安全毫无保障,王爷怎么可能来住小孩子就是好吓唬。
然而,他的念头刚刚转过,纪霈之就吩咐了下来,“回头让你姐姐收拾出一个房间,本王偶尔会在这里小住。”
这一次,唐悦白真的跳起来了,直言道:“王爷,这不合规矩。”
小家伙长了心眼,说话声音很高。
“什么不合规矩”唐乐筠的声音从前院传了过来。
她的脚步轻盈迅捷,很快就赶到了,略略蹲身后,便不那么客气地问道:“王爷想做什么!”
“姐。”唐悦白蹿到她身边,“王爷说,咱家园子侍弄得好,要死的桂树都养活了,他要搬进来。”
这……
唐乐筠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纪霈之肯搬进来当然是好事,这有利于她展示自己,获取他的信任,研究他的病情。
但她家院子就那么大,他来了,她的隐私就没有了保证,这要如何是好
纪霈之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有实质。
唐乐筠总有种错觉,如果此人生在末世,必定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能将对手毙命的大高手。
纪霈之道:“我的规矩就是规矩,更何况,那老……”
“王爷!”元宝突然大叫一声。
纪霈之停下话头,冷冷瞥他一眼,“掌嘴十下。”
元宝垂下圆脑袋,低声应道:“是。”
这就罚了!
唐悦白紧张地抓住了唐乐筠的胳膊。
纪霈之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他的手上,“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合规矩的是你。”
唐悦白下意识地松手,又飞快地抓了回去,“我不管,她是我亲姐姐!”
唐乐筠安抚地拍了拍他,对纪霈之说道:“王爷来小住是可以的,但民女这里房屋少,院子小,只能带一个人过来伺候,如果王爷能答应,民女匀出一间未尝不可。”
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活下去,牺牲一点隐私也没什么。
但绝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该提的条件必须提,顺便观察一下这位王爷的底线和疯狂程度。
纪霈之“咳嗽”两声,与她擦肩而过,穿过夹道,进了二进院。
唐乐筠看了一眼白管家。
白管家点了点头。
唐乐筠明白,纪霈之答应了——还好,不算太疯——至于元宝,他那一声让她也吓了一跳,罚他不算过分。
站在廊下,纪霈之重点观察了梅树和竹子,点点头,没说什么,越过上房,进入东厢,在餐厅的八仙桌旁落了座。
屋子里的陈设朴素,只有黄榉木打造的餐桌、条案和橱柜。
北墙面上挂着一副名不见经传的花鸟画。
条案上摆着一瓶迎春花,七八根枝条桀骜不驯,密密匝匝的黄花娇艳灿烂,枝条尖尖上冒出了嫩绿的叶芽,星星点点的绿意为整个作品增色不少。
到处都是干净的,包括呆立在厨房的年轻妇人。
纪霈之很满意,朝唐悦白勾了勾手。
唐悦白不明所以,正要问他想干嘛,就见自家姐姐把装饺子的盆拿过去,放到了八仙桌上。
唐乐筠说道:“王爷,这是野菜猪肉馅儿的饺子,锅里有新煮的,您再等一等,马上就好。”
“我家王爷不喜欢吃烫的。”元宝顶着一张又红又肿的脸进来了,“唐姑娘,还是小人伺候吧。”
唐乐筠退后一步,在心里啧了一声,元宝真是个好孩子,不记仇,知恩图报。
纪霈之看看他前面的空座位:“都坐吧。”
唐乐筠有点无语,明明是她的家,居然被人反客为主了。
她把唐悦白按在椅子上,“你陪王爷用饭,我去厨房,帮帮翠翠姐。”
厨房就在外面,邓翠翠听得分明,立刻说道:“饺子马上就煮得了,筠筠先吃,我一个人能行。”
纪霈之抬起眼。
白管家赶紧开口,“唐姑娘请坐,我去外间看看。”
唐乐筠立刻认识到一个现实:她这是引狼入室,“家将不家”了。
但她有不同意的权利吗
这里不是只讲拳头大小的末世,而是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
纪霈之在皇室在卑微,但他实力雄厚,身份也比她这个平民高贵的多,识时务才是保全自己的最好办法。
唐乐筠在唐悦白身边落座,分别拿起酱油瓶和醋瓶,各倒了一点点。
她夹了只饺子放在唐悦白碗里,“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唐悦白见她不紧张,他也不紧张了,夹起一只放在嘴里,咀嚼三两下就咽了下去,喜滋滋地说道:“姐,今天的饺子特别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元宝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真没见识,野菜饺子而已。
纪霈之也是这么想的,他之所以坐下吃饭,不过是想尝尝普通老百姓的饭食而已。
他把藏在大袖里的右手露出来,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矜持地咬了一口。
面皮劲道,馅儿的咸淡正好,猪肉香浓,但更香的味道居然来自野菜,那种清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口感。
确实担得起“最好吃”三个字。
元宝以为,他家王爷能吃一个就是给唐姑娘面子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夹了一个又一个,足足吃了十个饺子才停筷。
唐乐筠心里有点慌,暗道,他不会因为饺子好吃,就来家里长住吧……不会,绝不会,这人秘密太多,很难长期待在一个地方,自己一定是多虑了。
纪霈之喝了口茶,问道:“唐姑娘,所有的野菜都这么好吃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唐乐筠有点后悔,她不该在荠菜上使用异能的。
她想了想,“当然不是,大多野菜都有药物作用,口感苦涩。今天的菜,应该是开水烫的火候合适,赶巧了。”
纪霈之面无表情,“希望下一次还能这么赶巧。”
唐乐筠:“……”
纪霈之换了话题,“怡王派的媒人明天下午到,本王在你这里住上一晚,便做实了‘你我有私情’这件事。”
唐乐筠不明白,“皇上不是已经相信了吗而且,拖端王殿下的福,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
唐悦白冷哼了一声。
纪霈之乜了他一眼,小家伙吓着了,搬着椅子就往唐乐筠身边靠了靠。
纪霈之的目光森寒,“他们确实知道,我只是怕你们不知道。”
唐乐筠微微一笑。
说来也是,纪霈之的神来一笔是欺君之罪,掉脑袋的大事。
他身体状况不好,动不了也就罢了,只要还能动,就必须赶过来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在末世时也是如此。
从某种角度上讲,他们是一类人。
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纪霈之为什么要拉她下水,于是问道:“以民女浅见,王爷若想成亲,想必会有一千种法子能达到目的,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不想。所以,民女很好奇,王爷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咳咳咳……”纪霈之咳了起来,不剧烈,且毫无征兆,这说明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唐乐筠并不了解这一点,待他稍稍停歇便继续追问:“王爷真的需要女人冲喜吗!”
纪霈之忽然起身,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对站在门口的白管家说道:“你留下,看牢他们三个,以及隔壁田家。”
白管家拱了拱手,“小人明白。”
唐乐筠十分不解,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呢,他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吧。
她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唐悦白也来了,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问道:“姐,王爷不住了吧。”
唐乐筠点头:“对。”
唐悦白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唐乐筠:“嘘……”
她这一声有点迟了,纪霈之已经停下脚步,一个转身又回来了,与她姐弟二人擦肩而过,径直进了上房东次间。
元宝朝唐悦白做了个鬼脸。
白管家摸了摸耳朵。
唐乐筠知道,他在提醒她,端王的听觉非常灵敏。
她也很恼火,伸手在唐悦白的腰上掐了一把。
唐悦白自觉理亏,默默忍下来,拉着唐乐筠往夹道里走了几步,凑到她耳边、以更小的声音说道:“姐,这位爷气量狭窄,还被皇帝仇视,不是良人,你不能嫁,咱们找个机会逃吧。”
唐乐筠摇摇头,“姐姐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谨慎应对便是。”
他活着,她才能活着,走是走不了的,共生关系的两个人必须捆绑在一起。
姐弟俩出了夹道,迎面又遇到了白管家。
白管家说道:“王爷选了小白少爷的卧室,在下去帮王爷准备东西,唐姑娘也帮小白少爷另寻一张床榻吧。”
唐乐筠道:“没问题。”
白管家又道:“王爷身体抱恙,生不得气,二位一定要谨言慎行。”
唐悦白听说床榻被占,原本还很愤愤,但一想起纪霈之的身体状况,气就消了。
他对唐乐筠说道:“好吧,姐姐,我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第27章
西厢房的棚顶没做完,窗下还放着一大堆木料,瞧着有些凌乱,但住人没什么问题。
姐弟俩和邓翠翠一起把房间打扫干净,从后门出去了。
邓翠翠问:“筠筠,那位真的是王爷!”
唐乐筠看了看左右,“翠翠姐,他是皇上的第九子,端王殿下,这人脾气不好,得罪不得,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如果有人问起端王和我的关系,你就说你刚来铺子,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哦……”邓翠翠是个认死理的人,自打唐乐筠收留她,她就觉得唐乐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好,我就那么说。”
“还有。”唐乐筠又加一句,“我和端王的关系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媒人明天就到。”
邓翠翠松一口气,“那还行。”她虽然不敢深问,但能看得出二人的关系不大正常。
“翠翠姐,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只要你试图提起我和端王的事,就会掉脑袋。”唐乐筠把声音压到最低,“谁都不许抬头看,有人看着咱们呢,就在房顶上。”
唐悦白硬生生地忍住了回头看的动作,咬牙切齿地说道:“欺人太甚,我看他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里有毒。”
唐乐筠笑了笑,“这话说得好,以后不许再说了。”
唐悦白自觉被夸了,刚想得意一下,就想起了纪霈之那双森寒的眼睛,激灵了一下,嘟囔道:“不说就不说,惹不起我躲得起。”
邓翠翠有点担忧,“筠筠,会不会出事啊!”
唐乐筠道:“只要你不跟别人提,就什么事都没有。翠翠姐要是害怕,今天下午就别过来了。”
邓翠翠犹豫片刻:“没事吧,我不怕,那位可是王爷,你俩做饭不大成,还是我来吧。”
……
邓翠翠回家了,姐弟俩去了赵记杂货铺。
“唐姑娘,要点什么”老板娘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听说今天也开张了,恭喜呀。”
有间药铺开没开张,是生云镇的重大话题,熟悉的不熟悉的,见了面就会问上一句。
“要那个。”唐乐筠指指角落里的床垫子,“还行,给我弟赚了个束脩钱,明天就可以上学了。”
老板娘佩服地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救了崔先生,镇子上都传开了,估计你家生意能好一点了。”
唐乐筠摇头:“我家药贵,福安医馆的实惠一些,不差钱的、病重的可以来。”
“哈哈~”老板娘干笑两声,“唐姑娘真实在。”
唐乐筠认真地点点头,“我家铺子就这点好,保证货真价实。”
一两银子的药卖三两,怎么就货真价实了呢
老板娘尴尬地拍拍身上的灰,放弃沟通,吆喝自家伙计拿床垫去了。
唐乐筠对唐悦白说道:“你去选一套文房,明天上学用。”
“好嘞!”唐悦白答应一声,美滋滋地往放文房的货架去了。
床垫子选厚实均匀、质地紧实的即可,文房在这种小地方找不到太好的,随便买买就成。
姐弟俩很快完成了任务。
唐乐筠让唐悦白送货回家,自己去了菜市场。
……
唐悦白铺好床,顺便躺了上去,将一闭眼,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略重,不虚浮,应该是纪霈之的。
他赶紧坐起来,下了地。
纪霈之背着手进来了。
“王爷有事”唐悦白趿拉着鞋子迎了两步,“屋子还没收拾完,有点乱,我们去书房说话!”
纪霈之左右看看,“你姐姐呢!”
唐悦白道:“她去买菜了。”
提到买菜,顺便就想到了晚饭,纪霈之忽然有点期待。
他转身往外走,“你觉得你姐姐的医术很高明吗!”
唐悦白抬起下巴颏,正想吹嘘一把,视线一飘,就和元宝的撞了个正着。
他说不好元宝的目光有什么示意,但就是能感觉到一种嘲讽。
于是他谨慎了起来,斟酌着说道:“我回来不久,并不是很了解。但我姐姐说了,她能治好崔先生是运气。”
说完,他又看向元宝,后者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显有些惊讶。
唐悦白又有点得意了。
三人到了书房。
唐悦白请纪霈之在太师椅上就座,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喇喇地坐下了。
元宝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站起来。
唐悦白明白他的意思,但就是不理——这是他的家,他又不是纪霈之的奴才,凭什么不能坐
纪霈之倒没说什么,又问:“你姐姐治好了汝阳郡主也是运气吗!”
唐悦白老老实实回道:“那件事我不太清楚,王爷去问我姐姐吧。”
纪霈之的目光落在书案上放着的新书箱上,“你要去读书了吗!”
唐悦白点头:“对,崔先生家的家学,我姐替我说好了。”
纪霈之道:“秦国公府的家学更好,杨晞是大炎最年轻的状元。”
唐悦白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道:“杨晞是谁,他好厉害啊!”
纪霈之耐着性子,“杨晞是秦国公府的二公子,唐指挥使嫡长女曾经的未婚夫。”
“哦……”唐悦白像是明白了,但又没明白,“王爷,我现在不是唐门的人了,音姐姐的未婚夫和我有什么关系!”
纪霈之手里无声旋转的核桃忽然“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唐悦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单纯’让对方感觉到了无奈,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问道:“王爷为什么要转核桃,在练功吗!”
好蠢!
元宝闭了闭眼睛。
纪霈之右手一扬,两只核桃就奔唐悦白的两只眼睛去了。
唐悦白吓了一跳,但他反应极快,双手一抄,就将两只核桃抓在了手里,笑道:“王爷送我了吗谢谢!”
纪霈之脸色森寒,起身就走。
唐悦白莫名其妙,心道,你个痨病鬼,小气鬼,身体有病,心里有毒,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念完这一句,他心里就舒坦了,坐回椅子上,学着纪霈之的样子转了转。
他的手比较小,核桃比较大,文盘不行,武盘尚可,磕磕绊绊地转几下,就没意思了。
唐悦白想起今天的大字还没写完,赶紧起身磨墨去了。
写完三十个大字,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唐悦白扔下笔跑了出去,“姐你回来啦!”
唐乐筠道:“在练字吗!”
唐悦白接过篮子,“对,明天就去上学了,不能丢姐姐的脸。”
唐乐筠在他头上揉了揉,“乖。”
“嘿嘿~”唐悦白傻笑,“姐,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吃的!”
纪霈之站在窗前,看着姐弟俩进了东厢房。
他说道:“这傻小子有个好姐姐。”
元宝道:“姐姐太精明,弟弟太糊涂。”
纪霈之自失地一笑,“他可不傻,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这话没错,元宝无言以对。
同样没有父母关爱,唐悦白比他们幸福多了。
纪霈之又出来了,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天井里两尺多高的竹笋,也往东厢房去了。
唐乐筠买了两块豆腐,一把菠菜,一根大骨头,还有一副白花花的猪肠子。
纪霈之进门时,她正坐在灶台前面的空地上洗肠子。
少女穿着江湖人习惯穿的短打,梳着江湖男子常梳的高马尾,脸蛋清冷寡淡,手里却拎着一大坨白花花、油腻腻、臭烘烘的肠子。
“汪汪!”小黄朝纪霈之叫了两声。
唐乐筠知道纪霈之来了,但她没站起来,只道:“王爷,这里腌臜,一旦看多了,晚饭就要吃不下去了。”
纪霈之蹙起剑眉,“晚上就吃这个!”
唐乐筠道:“王爷可以不吃。”
纪霈之迈过门槛进了门,定定地看着唐乐筠把肥肠一点点翻过来,“人的肠子和猪的有什么差别!”
元宝当即“呕”了一声。
唐悦白一遍烧火,一边没心没肺地说道:“我觉得猪的肠子更粗,人的可能要稍微细一些。”
“也许吧,仵作一定知道。”纪霈之颔首,吩咐元宝,“你记着这件事,回头找人问问。”
元宝勉强应了。
唐乐筠有些好奇,“如果仵作不知道,王爷打算怎么办!”
纪霈之唇角微勾,“你说呢!”
唐乐筠觉得,他会找个死人开肠破肚一番,好好搞搞清楚。
但这样的话只能想想,不能说出口,所以她换了话题,“王爷,我弟弟不熟悉京里的人际关系,您有什么事问我便是。”
纪霈之在元宝搬来的交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问道:“好啊,我问问你,汝阳郡主心疾严重,你是怎样治好的!”
“王爷的好奇心很重,但是不好意思,救人的法子是我自己想的,我不想让外人得知。”说到这里,唐乐筠有了个猜测,她试探着说道,“救活汝阳郡主,我只收了一百五十两银,大约是杨家二爷过意不去,才以买药为名,到这里行了感激之事。”
“一百五十两,哈~”纪霈之哂笑一声,“汝阳郡主的命就值这么点银子吗,我倒是小瞧了你。”
唐乐筠道:“王爷,我虽然卖药,却也算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收二百两银不高不低,但因为杨二爷身上只有一百五,便只要了一百五。”
“伶牙俐齿。”纪霈之道,“那崔老先生病危,你又为何推三阻四!”
唐乐筠开始往肠子上撒面粉,“我……”她想说她医术浅薄,但她明明救了汝阳郡主,又救了崔老先生,这样说纪霈之不但不会相信,还会激怒他。
纪霈之的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确实盯牢了她。
唐乐筠道:“我的医术,基本属于纸上谈兵,只有撞到见过的医案,我才能凑巧救上一救。在了解崔老先生的病情之前,我毫无把握,既然马大夫不能治,我出于自保,当然也不想治。”
“啪,啪,啪!”纪霈之拍了三下手掌,“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唐乐筠不说话了——无懈可击的理由,大多出自事实,她没什么好说的。
屋子里陡然沉寂下来,灶坑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就有些吵闹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
唐乐筠劝道:“王爷,这里烟气大,您还是回房休息去吧。”
纪霈之放下了二郎腿。
唐悦白以为他要走了,站起身打算恭送一下,就见他好整以暇地换了只腿。
真烦人!
唐悦白很不满,舀热水的动作粗犷豪放,哗啦哗啦地溅了一地,柴火都被打湿了。
唐乐筠斥责道:“你这孩子,小心点。”
纪霈之的眼里有了些许笑意,他决定了,日后要经常来此住一住,招招猫,逗逗狗,挺由意思的。
唐乐筠没心思观察纪霈之,她知道纪霈之打听秦国公府一事的目的——他实际上在询问她和秦国公府之间的关系,是否有人情羁绊。
纪霈之有“钞能力”,情报网极为强大。
她是不是可以从他的反应推断,即便汝阳郡主没有死,秦国公府还是反了。
那么,是因为剧情的推动,还是现实的逻辑依然存在呢
不一定是前者,后者则是肯定的。
就像她和纪霈之的关系,既然剧情里没有这一出,就必然是有某种因素影响了纪霈之。
只要剧情可以改,她、唐悦白、纪霈之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纪霈之和唐乐音的关系,那不重要,她不喜欢纪霈之,纪霈之喜欢谁都没关系。
……
邓翠翠来的时候,纪霈之走了。
他坐马车到升云客栈,上到三楼时,暗卫齐平已经等在门外了。
“王爷。”他拱了拱手。
纪霈之进了客房,在罗汉床上坐下,问道:“怎么样!”
齐平道:“邓翠翠很老实,和同住的两个书生没有交流。”
纪霈之点点头,“那就不必去了,盯紧唐家姐弟即可。”
齐平很惊讶,但什么都没说。
纪霈之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白管家查过邓翠翠,这个女人老实本分,只要唐乐筠姐弟不想死,就不会向她透露他们之间的真正关系。
只要把握这一点,他就能确定邓翠翠出不了纰漏。
他现在只担心老畜生对唐家姐弟下手,毕竟,这姐弟俩又开药铺,又会武功,老畜生不会那么放心。
还有邵家。
他威胁到邵明诚的安全了,邵昌文不会袖手旁观。
邵家很可能通过黄里长和福安医馆整治唐家姐弟,但暂时不会下杀手。
他们的主要目标还是他。
元宝沏了杯茶,清香的气味引起了纪霈之的注意。
他说道:“这不是咱们的茶。”
元宝道:“确实,放在桌子上的,小人就泡了。”
纪霈之想起来了,白管家禀报过,说唐乐筠的回礼是一罐茶。
两位唐姑娘都很古怪。
一个会养植物,一个会挑男人——唐锐安亲自见了顾时,只要顾时不傻,媒人很快就会上门。
“咚咚。”白管家敲门进来,“王爷,太子朝生云镇来了。”
老畜生没出手,小畜生先到了。
纪霈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清香回甘的茶汤荡涤了心里瞬间腾起的躁意。
“好茶!”他破天荒地赞了一句,随后一饮而尽,“叫上所有人,包围有间药铺,以摔花瓶为令。”
太子纪霄之是当今皇后的嫡子,皇后是曾经的冠宠后宫的皇贵妃,其人出身永昌伯府,阴险狡诈,永宁帝以往的三位皇后均栽在她的手里,纪霈之的母后便是其中之一。
纪霈之身上的奇毒,就是在永宁帝的授意下,由她亲手所下。
纪霈之幼年时经历的一切绝非几句话可以概述,他与他们一家三口的仇恨可谓不死不休。
白管家小声道:“王爷的意思是……”他以手代刀,在脖颈间比划了一下。
纪霈之将文玩核桃扔下,手一抬,元宝就把一只装有如意珠的荷包放到了他的手里。
白管家神色一凛,那就是杀了。
他硬着头皮问道:“王爷,会不会连累唐家姐弟!”
纪霈之道:“带他们走便是。”
白管家点点头,这样也好,反正他们姐弟在这里无依无靠,就此离开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第28章
唐乐筠把猪大肠淘洗干净了,吩咐唐悦白舀出锅里的热水,再舀一锅凉水,放葱姜料酒,下猪大肠……
水开后,捞出来,再用凉水洗。
洗完就是邓翠翠的活儿了,炒糖色,调卤汤,开始卤煮。
纪霈之进来的时候,厨房已经恢复了秩序,锅台整洁,地面干净。
就是人有点狼狈。
唐乐筠的左脸颊上有面粉,油腻的手上有黑灰,姜黄色的粗布衣服还湿了一大片。
人是镇定的,仿佛脏的不是她,而是不相干的人。
唐乐筠道:“王爷回来早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纪霈之面无表情:“你们收拾一下,准备跟我的人出发。”
唐悦白“啊”了一声,“去哪里!”
唐乐筠的目光落在了纪霈之挂在腰间的沉甸甸的暗红色荷包上。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一只装着如意珠的荷包。
此如意珠与佛教象征物完全不同,那是一个个鸽子蛋大小、颜色暗沉,但表面光亮油润的实心纯铁铁蛋子。
纪霈之一旦用它换掉核桃,就代表着有人必须死了。
他伪装多年,不惜爆马也要杀死的人会是谁呢
唐乐筠的脑海中瞬间有了一个名字——纪霄之,太子殿下。
蝴蝶效应。
因为她的缘故,居然有了这样的重大变故。
那……
她要阻止吗
还是要阻止的吧!
唐乐筠来不及细想方案,凭着本能问道:“王爷,我为什么要走!”
纪霈之道:“不走就会死。”
邓翠翠吓得后退一步,一脚踩在靠墙的笤帚上,笤帚倒地,发出“啪”的一声。
唐乐筠扶了她一把,“翠翠姐先回吧,有事我喊你。”
说到底,这件事与她无关。
“诶,诶,诶诶。”邓翠翠觑了纪霈之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撒丫子跑了。
纪霈之没有拦,只望着唐乐筠,“唐悦白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你换换衣裳,带上兵器,去药铺里见见太子。”
果然如此!
如果没人阻拦,纪霈之此时此刻就会走上书中所写的上辈子的老路,杀太子,杀皇帝,称帝,最后在战场上毒发身亡。
她同情他的遭遇,但他准备好了吗
而且,大炎已然风雨飘摇,只要内部有了异动,大苍和大弘就会联手,一起瓜分大炎边界。
她不怕乱世,但安稳的日子才过上没几天,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唐乐筠打点起精神,直视纪霈之的双眸,审慎地说道:“王爷,杀死一个仇人很简单,手起刀落,仇人就解脱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某些人儿子众多,死了一个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届时他把抓捕逆贼的差事交给听差的,自己照样吃喝玩乐睡女人。而王爷你,戴上一顶逆贼的帽子,就很难招到人手了吧,如果抢不到那把椅子,你除了给他人做嫁衣,还能得到什么!”
这是什么话!
唐悦白一只手使劲扒拉唐乐筠,另一只捂住张大的嘴巴,并盯紧纪霈之的嘴,生怕那里吐出更可怕的言论。
纪霈之亦深深地看着唐乐筠。
在他看来,杀死了纪霄之,皇后那贱人就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他不假思索、痛下杀手的最大原因。
至于老畜生那把椅子,他身中剧毒,又无子嗣,夺之无用。
他只要老畜生死在他手里,别无他求。
另外,他苦心经营多年,宫里埋伏的人手不少,即便今日逃离京城,想杀老畜生也一样有机会。
然而……
纪霈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折一下,但他就是转折了。
然而,唐乐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纪霄之死了,他逃了,老畜生和邵昌文会更加防备,刺杀难度会加大,时间会拖长,万一他死在老畜生前面……
不行不行!
他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老畜生前面,老畜生必须死在他手里。
纪霈之心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渐渐缩了回去。
他口风陡然一转:“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打太子的主意。”
唐乐筠白着脸,“……”这是什么话。
唐悦白跳了起来:“你血口喷人!”
“汪汪汪……”小黄咆哮着朝纪霈之扑了过去。
这要是真扑上去了,一条小狗命就没有了。
唐乐筠忍住恍惚感,抬起腿,挡住了小黄,柔声道:“小黄乖,不要无礼。”
“汪汪。”小黄听懂了,叫两声,从她脚上跳下来,趴在她的双脚之间,警惕地看着纪霈之。
唐乐筠搂住唐悦白的肩,用力按了按,“王爷恕罪,确实是我孟浪了。”
“明白就好。”纪霈之不大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但改就改了,大不了再等上一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右边的太阳穴,“太子喜欢美人,与我有私情的女人,他更是感兴趣,你若不走,打算如何应对!”
这疯子居然把问题抛给了自己。
唐乐筠自嘲地一笑,也无所谓吧,毕竟不想打开逃难模式的是她。
她说道:“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如果王爷不在乎我的名声,我便是与他周旋一番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反将一军。
“随你!”纪霈之一脚踢飞地上的扫帚,大步出了厨房。
白管家和元宝难以置信地看着唐乐筠。
唐乐筠问:“有什么问题吗!”
白管家道:“王爷决定的事,从未改过主意。”
元宝重重点头。
唐乐筠不动声色:“或许……王爷也觉得时机未到吧。”
精神力异能者释放精神力时,气场会变强,她刚才观察过,白管家在门口,元宝在纪霈之身后,二人未曾注意到她。
白管家的目光中有些许感激之意,他拱了拱手,和元宝一起往上房去了。
唐悦白抓住唐乐筠的胳膊,“姐,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放心吧,姐能应付。”
唐悦白嘟囔道:“那可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放心。”
唐乐筠摸摸他的脑袋,“没事的。”
书上说,纪霄之有洁癖,如果他只是对纪霈之喜欢的人感兴趣,那她对症下药就可以了。
退一步讲,即便这个计策不奏效,她剩下的精神力也足以应付了。
唐乐筠让唐悦白看着灶台里的火,她回到东次间,驾轻就熟地挽了倭坠髻,插两个黄金首饰,换上应对大小太监时穿的衣裳,抹抹口脂,再把从厨房掐来的菠菜放在嘴里嚼一嚼,对着镜子照照,这才带着一张浅色抹布去了铺子里。
到了铺子后门,白管家和元宝恰好从里面出来,二人一个抱着插瓶,一个抱着蒲草和君子兰。
白管家解释道:“王爷说,这些东西太打眼了,先放后面去。”
唐乐筠微微一笑,有些人再混蛋,底线也依然存在,不像有些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人性全无。
……
没有了鲜花的药铺顿时减色不少。
唐乐筠把抹布扔在地上,反复用脚搓脏,再拿起来,一边翻账本,一边用耳朵观察官道上的动静。
纪霄之没让她等太久。
不到一刻钟,官道对面停下三辆马车,马车周围分散着身穿同款曳撒的十几个带刀护卫。
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相继下车,聚到一起,便朝有间药铺看了过来。
中间的一个男子格外出色些——此人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瓜子脸,五官秀丽,一席墨绿色缂丝氅衣衬得他贵气十足——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男生女相。
此人便是纪霄之了吧。
人长得好看,好色者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
唐乐筠收起账本,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拿起抹布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假意擦拭窗格上的灰尘。
三个男子被护卫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纪霄之前面无人保卫,空门大开。
唐乐筠暗道,这是个刺杀的绝佳时机,一颗如意珠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愿纪霈之忍得住,妈妈在天之灵保佑!
一干男子到了台阶下。
纪霄之抬起头,警惕地望了望铺子里,问道:“你就是药铺的唐掌柜!”
“我是。”唐乐筠抖落一下抹布,问道,“诸位贵客要买药吗!”
纪霄之皱起眉头,“你看我像买药的样子吗!”
“抱歉。”唐乐筠歉意地一笑,“是不大像,贵客找我何事!”
纪霄之左侧的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霄之嫌恶地盯住了唐乐筠的牙,“端王不在你这吗!”
“他刚离开,不知道去哪儿了”唐乐筠神色一肃,走到门口盈盈一福,“民女猜,王爷可能回庄子了,贵客不妨去庄上寻他。”
纪霄之问:“你面对端王时,也是这副鬼德行!”
唐乐筠回头擦了下眼角和嘴角,“贵客见笑了,中午忙着伺候王爷,饭没吃踏实,刚垫了一口,铺子人手不够,难免忙碌些。”
她给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纪霄之哂笑一声,对左右伙伴说道:“堂堂郡王,竟然看上如此腌臜的一个女子。”
唐乐筠收敛了笑意,“贵客这是何意!”
“唐姑娘,回去照照镜子吧。”纪霄之的一个同伴好心地指了指牙齿,又对纪霄之说道,“人长得不错,就是不太谨慎,否则也不会在生云寺闹出那样的笑话。”
这话看似替唐乐筠解了围,实则变相地贬低她。
“就她”纪霄之嗤之以鼻,“孤的洗脚婢都比她强些。”
他一甩袍袖,往马路对面去了。
唐乐筠绷紧的肌肉松弛了,自语道:“可惜了,居然一单都没卖出去。”
“筠筠,铺子开张了吗”田婶子的声音从隔壁门口传了过来。
唐乐筠回道:“没有,几位贵客是找端王殿下的。”
田婶子急忙忙跑了过来,“找端王的,那得是什么人啊!”
唐乐筠摇头,“不知道,应该是王爷的亲戚吧。”
她的声音不算小,马路也不算太宽,走在后面的护卫明显听到了,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田婶子把唐乐筠拉到铺子里,压低声音道:“感觉不是善茬,不会是皇家的吧,我听说王爷不大受宠。”
唐乐筠继续否认,“不知道,我觉得不会,皇家人尊贵,来我这里作甚!”
田婶子看着她牙齿上的菜叶,欲言又止,“嗐,好奇呗,那可是王爷呀,却看上了一个民女。”
唐乐筠失笑,“怎么,婶子也觉得我配不上王爷!”
田婶子道:“婶子倒没那么想,只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你将来吃亏。”
唐乐筠点点头,“放心吧,不会的。”
田婶子不放心,但事情已定,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拍拍唐乐筠的手,叹着气回自家铺子了。
唐乐筠拿着脏抹布出了后门,左脚刚落地,就瞧见了目光森寒的纪霈之。
纪霈之和纪霄之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尽管他的外形同样不够硬朗,但他似乎有外族血统,皮肤冷白,眉骨极高,一双欧式眼太过深沉,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吸血鬼般的冷酷。
唐乐筠道:“他走了。”
大概是口型不够开,纪霈之没看见她的一排小白牙。
纪霈之问:“你哪里腌臜了!”
唐乐筠没什么形象地呲了呲牙——一片小绿叶牢牢地贴在中间的门牙上。
纪霈之闭了闭眼。
白管家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唐悦白也在,他有些骄傲,还有些不好意思,“姐,亏你想得出来!”
纪霈之又问:“你是如何想到的!”
“女子的本能吧。”唐乐筠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从书上看的,“王爷看到这样的我,是种什么感觉!”
纪霈之明白了,但凡讲究一点的男人,都难以对这样的女人生出兴趣。
不过,他好像不大一样——他觉得这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聪慧,机变,废话不多。
“唐掌柜在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药铺里传了出来。
唐乐筠略一思索,脸色顿时大变,她做了个躲起来的手势,“贵客稍等,我马上就来。”
纪霈之道:“谁!”
脚步声近了。
唐乐筠用口型说道:“杨晞!”
纪霈之表情一变,一摆手,带着白管家和元宝消失在二门门洞里。
唐乐筠用舌头舔掉牙上的菠菜叶,摘掉两只金钗扔给唐悦白,重新回到铺子里。
“唐掌柜。”杨晞恭敬打了一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唐乐筠福身还礼,“郡主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杨晞道:“好多了,多亏唐姑娘的药,在下感激不尽。”
唐乐筠点点头,“我的药贵,药效极好。”
杨晞道:“这话当时我是不信的,现在信了。这是方子,请唐掌柜斟酌着再抓十副。”
斟酌,就是让唐乐筠酌情加减。
唐乐筠请杨晞落了座,自去药柜前抓药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把一串棱角分明的药包递给了杨晞的随从。
杨晞道:“唐掌柜是玄衣卫唐指挥使的本家,对吗!”
唐乐筠立刻明白,纪霈之为何急匆匆地走了——杨晞此来,应该是为纪霄之的命来的——购药只是幌子。
“是的。”唐乐筠走到后门,喊了一嗓子,“小弟,有贵客,沏壶茶来。”
“好嘞。”唐悦白在厨房的方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遥远。
杨晞道:“那……唐掌柜一定知道我和唐大姑娘的关系咯”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知道。”
杨晞表情尴尬,“是我对不起她。”
唐乐筠不关心他是不是对不起唐乐音,她只担心纪霈之联手杨晞的人,一起杀死纪霄之。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杨二爷心有所属,便是与音妹妹无缘,这个结局甚好。”
杨晞很意外,“唐掌柜心胸宽广。”
唐乐筠道:“还行。”
她把天聊死了,但杨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身在豪门大族,婚事很难自主,在下很羡慕唐姑娘,可以和端王殿下两情相悦。”
唐乐筠:“……”两情相悦真没有,互相看热闹才是真的。
她正想着如何附和,就见一个腰挂长刀的江湖人进了铺子。
那人粗声大气地问道:“有金疮药吗!”
“失陪。”唐乐筠麻利地站起了身,“有的,三两银子一瓶,贵客要吗!”
江湖人吓了一跳,“你他娘抢钱啊!”
唐乐筠坐了回去,“药效也是寻常金疮药的三倍。”
江湖人稍作踟蹰,“那行,先给我来一瓶。”
唐乐筠去药柜里找来一瓶,接过江湖人递过来的碎银,掂了掂,从抽屉里取出十枚铜钱和药一起推了过去。
江湖人笑了,“你这双手倒是很准。”
唐乐筠道:“本店药好,童叟无欺,欢迎贵客再次光临。”
江湖人大喇喇一抱拳,“上当受骗就一回,还是江湖不见吧。”
唐乐筠但笑不语,送了几步,重新回到了书案后面。
杨晞道:“唐掌柜的药铺一定会好起来的。”
唐乐筠点点头,心里却道,如果纪霈之参与进去了,药铺是不是能好起来就很难说了。
第29章
纪霈之站在福安医馆的大堂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马大夫、孙胖子,以及伙计栾旺低头站成一排,六条视线随着那双褐色麂皮短靴来回移动着。
元宝和白管家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们以为,纪霈之得知秦国公府可能会暗杀太子的事实后,绝不会袖手旁观,匆匆离开药铺就是为了参与和布局,以免失手。
但没想到的是,他一出来就撤掉布置在药铺周围的所有人手,让吕游带着他们往生云山一带布控,自己则来了医馆,要求在半柱香功夫内见到黄里长。
马大夫说过,黄里长访亲戚去了,眼下不在镇上,别说半柱香,就是一柱半香也赶不回来。
药王神像前的檀香只剩半寸长了,黄里长再不来,他的铺子只怕要倒大霉。
“咳咳咳……”纪霈之咳嗽几声,待停歇后问他面前的马大夫,“你知道我和有间药铺的关系吗!”
马大夫先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刚听说了,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纪霈之眉头一拧,“你觉得……我想听的是这个吗!”
马大夫故作不懂,“王爷,请恕小人蒙昧。”
纪霈之看了眼元宝。
元宝身形一闪,只听“啪”的一声,马大夫脸上就多了一道白色的五指印。
马大夫懵了,其他两个赶紧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元宝。
纪霈之又道:“你们打量我这个郡王无权无势,不足为惧,便想随意蒙骗于我,好继续打压有间药铺,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不算重,甚至因为身体不好、音量太小,而显得轻飘飘的。
但有了马大夫挨的毫无预兆的一巴掌,其他二人都不敢怠慢。
栾旺和孙胖子一起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孙胖子嚷嚷道,“王爷明鉴,我们以后不敢了。”
马大夫后知后觉,也跪了下去,阴毒地看着麂皮短靴上连绵不断的万字纹,“王爷恕罪,从今天开始,小人定会对徒弟严加管束。”
他把责任直接推给了孙胖子。
不等纪霈之示意,元宝高高扬起的右手便甩了下去,孙胖子被打的歪了头,嘴唇被牙齿硌破,鲜血倏的流了下来。
栾旺瑟瑟发抖。
纪霈之看看药王神位前的香,再次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孙胖子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死死地顶在地面上。
元宝踹了他一脚,“你不服气!”
孙胖子一哆嗦,拳头换掌,“服气,小人服气。”
纪霈之总算不咳了,慢慢朝门口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交代道,“砸了吧。”
白管家拱手:“小人马上就办。”
……
杨晞在有间药铺坐了小半个时辰方告辞离开。
唐乐筠送他出门,目送马车离开了生云镇,沿着官道,往温泉庄子汇集的方向去了。
如果太子等人还有活口,此刻已经出现在这条官道上了吧。
如果他死了,他的死,将不亚于八级地震,届时朝廷上下震怒,生云镇首当其冲,一定会遭到最严厉的盘查。
那么……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杀出去便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乐筠屏蔽了脑海中的杂念,看向远处的风景。
太阳落到山顶上了,野杏花和杜鹃花正开得灿烂,一片粉白,一片粉红……
极美!
她想,如果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改天就去采药吧,顺便再摘些野杜鹃回来。
唐乐筠收回视线,在转身的瞬间,恰好看到站在赵记杂货铺前的几个街坊——一干人见她看过去,立刻闭嘴,原地解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知道她是未来的郡王夫人,所以害怕了
唐乐筠思忖着回到铺子里,关上窗、插上前门,往后院去了。
院子里飘着卤大肠的浓香。
唐乐筠吸吸鼻子,一旦世道乱了,这样的香气就是祸水了,趁着还有时间,应该多吃些好吃的。
还有,安全屋也该备起来了。
“姐,客人怎么待了这么久”唐悦白从厨房里探出头,“卖药了吗!”
唐乐筠道:“卖了两份,收入一百零三两。”
“这么多啊!”唐悦白喜出望外,“哪个冤大头买的!”
唐乐筠踢了他一脚,去水盆里洗了手,掀开锅盖——红润亮泽的肥肠一圈圈绕在锅里,用筷子夹起来一根,抖一抖,软弹软弹的。
“姐,我尝过了,特别好吃!”唐悦白道,“米饭蒸好了,菠菜也焯水了,豆腐怎么做,还需要我做什么!”
唐乐筠道:“我做个锅塌豆腐,你把那个灶烧起来吧。”
“锅塌豆腐”唐悦白在另一个灶台前坐下来,“肯定好吃。”
唐乐筠去缸里舀来凉水,倒进锅里,“只听说没做过,但愿能做好。”
唐悦白“哦”了一声,把隔壁灶坑里的炭铲过来,再把干木柴塞进去,火就慢慢着起来了。
他生火极其麻利,一看就是在唐门做惯了这些活。
灶坑里有小股白烟冒出来了。
唐悦白搬着小板凳往旁边让了让,严肃地问道:“姐,王爷到底还是去……”他没敢把话说完,只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唐乐筠打了一颗鸡蛋,三两下切了豆腐,再切葱花和蒜末,刀子“咄咄咄”连响,“不好说。”
唐悦白道:“那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如果他做了,又不带我们走,我们就自己杀出去。”
唐悦白“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好,那我去收拾银两。”
唐乐筠点头,“收拾吧,单独准备三两银子留给翠翠姐。”
唐悦白答应一声出去了。
火旺,水开得快。
唐乐筠把豆腐焯一遍水,沾上面,沾鸡蛋液,再把开水舀出来,倒油。
白净的猪油化开了,滚了,将豆腐下锅煎至两面金黄,盛出来,加一勺油,下葱蒜……
盛菜的时候,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而且是两个人的。
唐乐筠心里一紧,端王来了!
不过五六息,纪霈之进了门,大概是油烟味太大,他又咳嗽着退了出去。
外面传来唐悦白压抑的声音,“王爷,我都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纪霈之问:“你打算去哪里!”
此言一出,唐乐筠松了口气,他不是没参与,就是杨晞没动手,但是……如果动手了,杨晞会不会嫁祸于他
纪霈之在门口说道:“太子死了。”
唐悦白冲了进来,“姐,别吃了,我们走吧。”
唐乐筠把菜放到八仙桌上,“王爷没参与”只要纪霈之没参与,永宁帝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纪霈之道:“我把福安医馆砸了。”
“啊”唐悦白呆若木鸡,“这是哪跟哪儿啊!”
唐乐筠虽不擅长权谋,但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这样一来,王爷隔岸观火就够了,反正有那么多人可以证明,某人出事时,王爷就在镇子上。”
“哦……”唐悦白像是明白了,“不是王爷干的,那是谁!”
唐乐筠道:“你还小,沉不住气,这些事暂时不必知道,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
唐悦白不服气,“姐,我都十一了。”
纪霈之冷笑一声,“某些事知道多了,容易被灭口,如此,你还想知道吗!”
唐悦白看看他,又看看唐乐筠,嘟囔道:“既然没事,我就给翠翠姐送吃的去了。”
唐乐筠道:“好,你去拿食盒吧。”
纪霈之在元宝拉开的官帽椅上坐下了,姐弟俩都没理他,自顾自把饭菜装好,由弟弟拎着出去了。
唐悦白走后,唐乐筠问道:“杨晞此来,是想让我做证,还是想拉王爷下水!”
纪霈之道:“都有。”
唐乐筠有些不耐,“不会过堂,或者下天牢吧!”
纪霈之又道:“难说。”
唐乐筠叹息一声,“我的损失不小,王爷你要赔偿。”
如果,她与纪霈之无关,那即便她救过汝阳郡主,朝廷也未必会怀疑她。
有纪霈之就不一样了。
纪霈之问:“你想要什么!”
唐乐筠道:“我想在附近弄一块山地,多种些药材。”
纪霈之没有犹豫,“我让人安排。”
唐乐筠又高兴了起来,“王爷用饭了吗,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纪霈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死了二十三个人,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唐乐筠愣了一下,“我该在意吗”不相干的人她为什么要在意
纪霈之:“……”即便不相干,那也是二十三条人命,而且她刚刚打过交道,难道不该唏嘘一下吗
他不明白,是唐乐筠太无情,还是他高估了大夫的操守。
唐乐筠见他不说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便去厨房盛饭了。
盛好三碗饭,唐悦白回来了,他小声说道:“姐,好像没出啥事,街面上很平静,王爷是不是逗我玩呢!”
唐乐筠道:“报官需要时间,官报朝廷的时间更长,官家做出反应,最早也要到凌晨之后了。”
“生云镇离京城太远,唉……”唐悦白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今晚必将是个不眠之夜。”
唐乐筠把米饭放在托盘里,“你还是小孩子呢,不关你的事,一会儿吃完饭就去田婶子家睡,晚上别回来了。”
“我哪都不去。”唐悦白先表态,又问,“姐,真的会查到咱们家吗!”
“你不去,真出事谁接应我,谁打理铺子呢”唐乐筠示意他掀起门帘子,端着三碗饭进了餐厅,“尽管不一定查到杨晞头上,但我们还是以防万一吧。”
纪霈之凉凉地一笑,“皇上强了杨晞的亲嫂子、秦国公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在宫里自尽,差点气死汝阳郡主,现如今太子在生云镇附近被杀,你说谁家嫌疑最大!”
唐悦白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唐乐筠假意道:“居然还有这种奇事难怪汝阳郡主直接昏死了过去。不过,此事应该是皇家隐秘才对,王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纪霈之夹起一块肥肠,飞快地放到嘴里,咀嚼……
元宝嫌弃地别过脸,替他解释道:“这件事已经在京城传遍了,我家王爷知道也不稀奇。”
敢把这样的丑事传遍京城,除了眼前这个疯子外,不会有别人。
而且,这个疯子自觉要死了,什么吃食都肯尝试,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夹了三筷子猪大肠。
反倒是唐悦白,因为担心,一口菜没吃。
“没事的,办案的肯定是唐指挥使,即便我们脱离了唐家,他不会救我们,但看在父亲的份上,也绝不会落井下石。”唐乐筠安慰一番,又向纪霈之求证,“王爷,我说的对吗!”
纪霈之淡淡笑道:“一旦下了天牢,能吃的只有馊饭,我奉劝你们,最好吃饱一些。”
唐乐筠:“……”
第30章
福泉山庄,偏院。
小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两荤两素,以及上好的竹叶青一壶。
杨晞坐正位,和往常一样吃得慢条斯理。
“二爷。”他对面的、身穿藏蓝色道袍的英俊男子放下了筷子,“那位女掌柜很有心机,她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杨晞捏起青瓷小酒杯,“方大哥想多了,她救过我母亲,便是我杨家的恩人,如果是杨家刺杀了太子,于她就是一场大/麻烦,所以,即便她看出什么,也一定会咬死‘不知情’三个字。”
道袍男子举杯,在他的杯子上轻撞一下,“我总觉得,她应对太子时太过云淡风轻,无论心机还是胆量,此女都在一般人之上,不简单啊!”
杨晞道:“能和端王相处的人,绝不会是普通人,日后若有机会,方大哥不妨照顾一下她的生意,虽然贵,药效却是极好的。”
“行。”道袍男子干了杯中酒,起身抱拳道,“时间不早了,在下该走了,二爷保重。”
杨晞起身,端端正正长揖一礼:“方大哥保重。”
道袍男子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二爷,齐王未必是良主,国公府应该多做打算。”
杨晞道:“路上小心。”
这就是破釜沉舟了吧。
道袍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推开门,右脚点地,身形拔地而起,越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杨晞重新坐下来,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起来。
直到酒壶空了,再也倒不出来了,他才醉眼迷离地问一旁的长随,“去问问,表姑娘睡下了没有。”
长随答应一声,快步出去了。
……
纪霈之在唐悦白的房间住了下来。
他有元宝和白管家伺候,唐乐筠什么都没管,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铺子的大门被“叮叮咣咣”地敲响了。
唐乐筠本能地、以极快速度穿上衣服,要出门时才想起来,自己不必这么快,太快了反而让人起疑。
于是,她在屋里盘旋片刻,施施然出门,慢吞吞地去了药铺。
“谁啊,大半夜的!”她没好气地抱怨一句,“别敲了,别敲了,来了来了!”
“嘎吱~”小门洞开,两个身穿铠甲、手持火把的士兵率先冲进来,四下照了照,“蓝将军,铺子里就她一个。”
唐乐筠不动声色地退到柜台前,盯着那个身材肥胖的中年将军腆着大肚子别进了屋。
中年将军的行动不甚爽利,但胡须浓密眼神凶狠,仿佛要吃人一般,“端王可在!”
唐乐筠低头含胸,双臂环抱,小声道:“在上房呢。”
蓝将军,应该是太子的舅舅之一——皇后姓蓝,蓝彩菲出生于大弘和大炎交界的幽兰州,蓝家是此州大族。族中高祖是百花门创始人,她亦因此在皇家做妾多年,直到压制她多年的太皇太后归天——蓝皇后用在纪霈之身上的毒/药,就来自百花门。
“不成体统。”蓝将军一摆手,一众手持长刀的士兵便哗啦啦跑了进去,只留两个卫兵守在药铺门口。
唐乐筠尾随过去……
西次间的灯亮了,摇晃在窗纸上的两个黑影表示,纪霈之也起来了。
“端王可在”蓝将军亲自喊人,言语中没有半点客气。
“咳咳咳……”回答他的是一阵咳嗽声。
“我家王爷正在更衣,何人在此喧哗”元宝替主子发话了。
“我是蓝铎,西郊大营指挥使,有要事求见,还请王爷麻利些,以免耽搁大事。”蓝将军态度强硬,就是身体不行,中气略有不足。
纪霈之依然不答。
元宝不紧不慢:“王爷身体欠佳,蓝将军请稍等。”
蓝铎怒道:“端王,太子殿下遇刺,你若再拖延,末将可就冲进去了。”
隔了几息,元宝答道:“蓝将军若是想吃核桃了,不妨一试。”
“你!”蓝铎收回要推门的白胖大手,按回腰刀刀把上,‘唰’的一声抽出半截,忽地转身,从天井穿过去,朝唐乐筠来了。
唐乐筠知道,她是民女,身份低微,蓝胖子想拿她撒气,以此反击纪霈之。
她在末世生存了二十年,怎么可能不会保护自己
唐乐筠立刻上了游廊,躲过几个试图拦截的士兵,很快到了西次间门口,“王爷,奴家这就来了。”
蓝铎连个女人都抓不到,颜面大失,将长刀彻底拉了出来,怒道:“贱人,你……”
“嘎吱……”上房门开了,纪霈之裹着厚厚的斗篷立在门口,幽幽问道,“蓝将军骂的是谁!”
骂纪霈之肯定不行,唐乐筠又是纪霈之的女人,轮不到他来教训。
蓝铎只能指着身边的亲卫,憋憋屈屈地说道:“王爷不要误会,我骂的是他。”
“如此甚好。”纪霈之迈过门槛,手里的核桃“哗啦哗啦”地转了两圈,“说吧,太子情况如何如果需要用药,药铺里有的是,我让唐姑娘抓几副便是。”
蓝铎道:“末将此来,是想问问王爷,申时正到酉时初,王爷在哪里!”
纪霈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蓝铎拱手:“王爷,末将只是问问而已,王爷不答也没关系。”
纪霈之道:“这样最好,本王去御前作答便是。”
蓝铎的刀柄上流苏微微颤抖着。
他怒道:“那就请王爷随末将一起进京吧。”
纪霈之冷哼一声,“就凭你,也想带本王走!”
“你……”蓝铎气结,来回踱了好几步,“王爷,太子薨了,就在距离生云镇不到二十里、通往生云寺的路上。王爷要是觉得不进京也没什么问题,末将这就告辞,将情况如实禀报皇上。”
“咳咳咳……”纪霈之轻咳几声,“只要皇上没有旨意,进不进京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滚吧,马上给本王滚出去。”
“你……”蓝铎彻底没了脸面,却不敢当面撒泼,怒气冲冲地带人走了。
唐乐筠跟着回去,插上门,回到上房,刚要上床补觉,房门就被敲了两声。
她只好重新穿上大衣裳,下地开了门。
屋子里的灯没亮,披着姜黄色大衣裳、穿月白色长裤的年轻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浓稠的黑暗之中。
冷静,自持,无情。
纪霈之凝视着唐乐筠,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以上三个形容词。
他说道:“你重新睡下了!”
唐乐筠反问:“夜深人静,不睡觉做什么!”
纪霈之转身就走。
元宝道:“唐姑娘,姓蓝的走了,汤县县令很快会到,你睡不下。”
“哦……”唐乐筠颔首,“多谢提醒,我准备准备。”
她关上房门,凭感觉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放到了梳妆镜前。
镜子里的姑娘和末世的她有七分相似,但比她漂亮精致得多。
她抬起手,摸了摸美人尖,末世的她这里有一道巨大且丑陋的疤痕……这回好了,不用剪刘海了。
唐乐筠拿起梳子,将一头乌发拢起来,在头顶盘了两个丫髻——这样的发型显得年幼一些,单纯无害,比较容易获得老男人的好感。
衣服穿原主的,粉色夹袄搭配靛蓝色百褶裙,粉粉嫩嫩,娇娇柔柔,一看就涉世不深。
刚打扮完毕,铺子的门就又被敲响了。
唐乐筠等了等,见元宝始终没有动静,便小跑着去了铺子。
西次间的门半开着,纪霈之一扭头,便看见唐乐筠群裾飞扬、穿花蝴蝶般地飞了出去。
他唇角微勾,“我以为她和唐乐音在伯仲之间,如今看来,我低估了她。”
元宝提醒道:“王爷,听说唐家大姑娘在机关术上极有天赋。”
唐门机关术传男不传女,但唐乐音却得到了破格传授,可见其天赋了得。
纪霈之无声无息地转着核桃,“怎么,你更看好唐大姑娘!”
元宝急忙否认:“不不,王爷看好谁小人就看好谁。”
“瞧你那怂样儿!”纪霈之踹了他一脚,起身出门,不慌不忙地到了一进院。
一个上了年纪穿着七品补服的老者踉跄地跑了两步,长揖一礼道:“下官鲁千山参见端王殿下。”
纪霈之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说道:“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本王砸了福安医馆,太子之死与本王无关,你们若拿不出圣旨,再吵本王,本王就不客气了。”
鲁千山愣了一下,想跟上,又不敢跟,原地转了个圈圈,一跺脚也走了。
偌大的两进院,只剩下唐乐筠一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得到外面墙根下隐约的呼吸声。
唐乐筠道:“是小弟么,过来吧。”
“好嘞!”唐悦白蜥蜴似的游上墙,单手挂墙头,右腿一荡,人轻轻落到了地上,“姐,不要紧吧。”
唐乐筠道:“目前官家未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暂时与我们无关!”
唐悦白凑到她耳朵旁,“等找到与杨家有关的,我们就麻烦了对吗!”
唐乐筠道:“杨晞也只是去了庄子,顺带着在我们药铺买了药而已,是不是与太子的死有关,谁都不知道。我们掌握的信息,到时候官家也能掌握,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能不参与进来,就不要参与进来,明白吗!”
“哦……”唐悦白点点头,“姐,那官家是不是也要去秦国公府的庄子上!”
唐乐筠微微一笑,“不错,反应很快,所以只要田家不赶你,官家不找你,你就踏踏实实呆着。如果姐姐出事了,端王不会袖手旁观,他会派人找你,你自己不要乱了阵脚。”
唐悦白道:“姐,他三灾六病的不靠谱,我还是去找我的师兄弟吧。”
唐乐筠往田家的方向瞥了一眼,“找唐门是下下策。如果端王不管,我找机会逃出来便是。”
唐悦白想起唐乐筠的手段,顿时信心爆棚,“好,那我等着姐姐。”
一个黑影自东厢房顶上冒出头来,悄声道:“别等了,你小子赶紧回田家,蓝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