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聿在一阵高亢的鸡鸣声中清醒。
小女郎还被他箍在怀里,一夜不得动弹,她闭着眼,仿佛还在熟睡。
陆聿收回手臂,面无表情地下榻,若无其事地离去,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清正冷淡的模样。
他丝毫不觉难堪,仿若昨夜发疯的不是他。
身旁的压迫消失后,明锦睁开了眼。
她悄悄转过头,看着陆聿平静出门,迎着朝阳走去,依然心有余悸。
就这样什么都不解释的走了?
莫说他们已经不是亲兄妹了,就算还是亲兄妹,他也不该随便把她抱上床,他力气那么大,如果要做什么,她根本反抗不了。
杨绍说他这几年变了很多,他岂止是变了很多,昨天晚上的他,完全就像个疯子。
他这次心血来潮,就敢把她捆起来,下次发疯,指不定要对她做些什么。
明锦蜷缩在榻上,手指攥了攥被子,哪有哥哥会把妹妹捆在自己床上抱着睡的?
昨夜他的眼中,不仅仅有哥哥对妹妹的感情,还有更复杂的东西。
他不想让她走,可她真的怕了。
……
这一日,明锦在仆妇丫鬟们的簇拥下,出府来了散骑省一趟。
陆聿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只是要求她无论去何处都要有人陪同。
明锦来了后,就在官舍帮父亲铺床叠被,打扫收拾,清洗衣物。
仆妇们想让她歇着,让她们来收拾,却被明锦拒绝了,这是她作为女儿应尽的孝道。知道父亲清贫,趁着收拾时,还偷偷在床铺里塞了不少金锞子。
崔晟回来后,看到真的是女儿在此忙前忙后时,吃了一惊。
“乖女,你怎么来这儿了,你不是在平南王府吗?”
崔晟扶着女儿的胳膊,上下打量检查着。
京城的风言风语他也有所听闻,他本想去跟陆聿把女儿要回来,却得知了太后欲让女儿入宫的打算,便打消了要回女儿的念头。
他这爹爹没本事,太后若真要女儿入宫,只有陆聿护的住她。
明锦道:“爹爹,我准备搬出来了,今日回去了就跟哥哥说。”
崔晟一惊,“你又在做什么打算?”
明锦怕父亲担心,没有跟他提那一夜陆聿发疯的事,只道:“虽然我很珍惜和哥哥的兄妹情,可我们都长大了,还是该避嫌的,我决定离开京城,去找魏先生了。”
崔晟心里一咯噔,连忙捂住她的嘴,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才低声提醒道:“他是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去找他不是找死吗?”
明锦正色道:“女儿既已认定了他,便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崔晟脸色复杂,女儿有本事,走南闯北经验多,他倒不担心女儿孤身出门,只是怕女儿去追寻那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会蹉跎一生啊!
“女儿已经是他的人了,这辈子只会跟他。”
“什么?”崔晟大惊失色,“你们……”
明锦想着雪崩时在山洞的时候,他亲也亲了,看也看了,她已经认定自己是他的人了。
他说过会回来看她,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果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崔晟叹了口气,心想:与其让女儿入宫,前途莫测,倒不如成全她的心意,一生自由。
遂没有告诉她陆太后准备让她入宫的事,让她安心离去,剩下的风雨,就让他这个父亲来扛吧。
“其实,前不久他在京城出没过,去刺杀了陆太师。”
“什么?”明锦吃了一惊,“几时的事?”
“就我们回京的时候,你不是在魏郡遇上陆公子了吗?他就是去追拿刺客的。”崔晟握住女儿的手,“你若下定了决心,就去魏郡吧。”
明锦心中暖流滚滚,点了点头。
崔晟生性憨厚朴实,在朔州的时候,总有同僚笑他痴,拿他调侃取笑,父亲听了也都是笑笑不反驳。
她看不过去,就对那同僚反唇相讥,言辞刻薄。反被讥笑一个假凤凰,还跟以前一样耍什么大小姐脾气?
她气的发抖,无言反驳。
那也是父亲第一次跟人红脸,为了维护她,跟同僚争执,就此断交。
她的父亲,虽无惊世大才,亦无显赫富贵,却始终在倾尽所能的养育支持着子女。
他是个好父亲。
“爹爹,等我找到他,就带他一起回来看你。”
崔晟含泪点了点头。
*
明锦离开散骑省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
出了御道街,就到了永安坊,明锦又顺道去了一趟铺子,选了几匹料子,准备赶路时用。
路过一处巷口时,忽然听到里边有女子的求饶和哭救声,明锦让人停车,过去看看。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倒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一个锦衣华服的高胖男人,指挥着几个五大三粗的胡服汉子把人拖回自己车上。
路人纷纷避让,对女子的求救视若无睹,没有一人敢出声制止。
明锦看了一眼,猜测又是哪家勋贵在当街强抢民女,毕竟这种事儿,在胡人勋贵中是屡见不鲜,她那养父陆鉴,就干过不少。
这种事儿,一般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管了,保不准还会被一起抢回去为奴为婢。
她原不想沾惹麻烦,可那女子哭喊凄惨,实在可怜。
魏长风是汉人的救赎,他行侠仗义,除恶天下,她早晚要去追随他,岂能怕事?
索性牙一咬,心一横,站出来厉声制止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几个胡人大汉动作一顿,锦袍男人见是一个貌美非常的小女郎,眼睛登时一亮。
“这个更漂亮,把她也给我抓走!”
明锦后退一步,却气势不减,“朝廷新颁了法令,掠人、掠卖人、和卖人为奴婢者死罪,你们当街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哈哈哈……”
笑声此起彼伏响起,分外嘲弄。
“我乃中山王世子,我就是王法,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明锦眉峰一蹙,中山王世子?原来是于坚,几年不见,她更漂亮了,他却更胖更丑更恶心了,怪不得没认出。
于坚出身勋臣八姓中的于氏,是高阳长公主与中山王于逞之子,公主对其溺爱非常,以至其顽劣蛮横。
小时候,高阳长公主带他拜访姨母兰陵长公主时,于坚看到玉雪可爱的小明锦,就闹着要把她带回家。
兰陵长公主不许,于坚就又哭又闹,拽着明锦的发带,往自己家里拖。
高阳长公主尴尬不已,好言哄着儿子松手。
于坚又高又壮,一身蛮力,明锦疼的眼泪汪汪,挣扎着给他手上挠了好几条血道子。
陆聿闻声赶来时,小团子和大肉球正热火朝天地扭打在一起,陆聿怒不可遏,一拳打在于坚脸上,把他揍的几个月下不了床。
明锦看着于坚,翻翻白眼,恶狠狠道:“狗东西,我哥哥马上就来接我了,你要想死的话,尽管抓我。”
于坚咧嘴一笑,“哥哥?谁是你哥哥?先让我这好哥哥疼爱疼爱你如何?”说着就要来抓明锦的胳膊。
明锦一脸厌恶,边闪避边后退,后背骤然撞上一堵肉墙,身后之人扶稳她的肩膀,语气带着三分凉薄,七分杀意——
“她哥哥是我,你是自尽还是自宫?”
于坚看着面容阴沉的来人,汗毛瞬间竖起,“宣,宣明。”
这丫头就是当年那小团子崔明锦?
明锦闻声,心中一松,仰起头看着陆聿,告状道:“哥哥,他又想把我抓走。”
陆聿“嗯”了一声,抬抬手,侍卫们立刻将于坚一行人团团控制。
刚被他们强抢的女子挣开束缚后,也立刻落荒而逃。
于坚吓得面色惨白,陆聿手段狠辣,落他手里准没好下场,他挣扎着,“宣明,你这是在做什么?”
娄威问道:“公子,怎么处置?”
“没听到小姐说的吗?掠人者,死罪。”
娄威眼神一狠,立刻吩咐,“来人,押去宗正司。”
于坚大惊失色,“陆聿,你疯了吗?我,我可是你表哥。”
陆聿对这聒噪的声音颇不耐烦,“带走。”
于坚挣扎着,骂骂咧咧不停,最后还是被侍卫们堵上嘴拖走。
陆聿的视线又看向小女郎。
“本事越来越大了,都能帮人出头了?”
她逞什么能?若他没有及时赶来,她真被于坚那恶心东西带走怎么办?
明锦低下了头,心虚道:“哥哥。”
陆聿面色阴沉,突然把她拦腰抱起,扔上了马背。
明锦“啊”了一声。
到家后,陆聿一脚踹开屋门,直接把她扔到了床上。
明锦后背撞到床栏,又疼又麻。
陆聿双臂撑在她的身侧,高大的阴影将她吞没,目光阴沉,语气冷漠。
“你要搬出去?”
明锦揉着腰,闻言一滞,难道他去找自己的时候,见过父亲了?
勉强笑道:“哥哥,我正要跟你说呢,我想回去我爹爹身边了。”
“你不可以搬出去。”陆聿眼神动了动,是因为那一夜的事情,他吓到她了,她才要离开她吗?正色道:“除了我,谁都护不住你。”
明锦攥着床单,好言耐心道:“哥哥,我们长大了,以后都会有自己的家,我一直住在你这里也不合适。而且,我有喜欢的人,我想去找他,他会保护我的。”
陆聿自嘲一笑,漠然开口,“你说的人,是魏长风吗?”
明锦愕然。
陆聿向她寸寸逼近——
“你当真以为,你在朔州那几年的所作所为,我分毫不知吗?”
明锦全身颤抖着,蜷缩着,一阵头皮发麻。
是了,他是手眼通天的平南王,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耳目?
只因魏长风是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她才一直不敢跟他袒露自己喜欢的人到底是谁,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
她毫不怯懦地直视他,硬着头皮道:“是,没错,我喜欢他,不可以吗?”
陆聿浅淡的棕眸染了一层愠色,“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吗?你不仅跟那种人勾结,还敢喜欢他?”
听他侮辱自己的爱人,明锦也怒,“在我心里,他是个大英雄,你就算是我哥哥,也不能这样侮辱他。”
陆聿眼睑抽搐着,一拳砸到了床榻上,床木隐隐听到碎裂之声。
“你知道他的模样?知道他的年龄籍贯、家中情况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说你喜欢他?”
明锦吓了一跳,却依旧倔强,“我就是喜欢他,他救过我,帮过我,送我及笄礼物,参与了我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她直视着陆聿的眼睛,认真道:“我摸过他的脸,他有高高的鼻梁,浓密的眉毛,柔软的嘴唇,他应该是年轻的,英俊的,我喜欢他。”
“你不可以喜欢他!”
陆聿突然失控。
明锦不能理解,气的全身发抖,“哥哥,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你对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根本不能理解我们的感情,不懂他对我的意义。”
陆聿脸色阴寒,心乱如麻,“你是我的妹妹,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你的归宿绝对不可能是一个被朝廷通缉,朝不保夕的杀手,他注定不得善终,给不了你任何未来!”
明锦态度坚决,“我可以跟他去流浪。”
“你不可以,我不允许!”
陆聿暴喝一声。
明锦头脑发懵,全身都在发颤。
陆聿转身离去,冷静而绝望道:“我会杀了他,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他。”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