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陆聿绝笔
翌日一早,陆顺华便换了素服,准备亲自出宫料理陆鉴的后事。
将要起驾时,杨淑君来回话,说明锦走了。
陆顺华蹙了蹙眉,“几时的事?”
杨淑君道:“早间刚醒就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谁拦都没用。”
“去了何处?”
“平南王府。”
陆顺华神色一滞,思忖了片刻后,叹道:“人各有命,随她去吧。”
杨淑君颔首。
陆顺华面无表情地登车,起驾太师府。
皇帝杀了她的哥哥,她原该亲手了结了明锦,让皇帝痛不欲生,可又怕自己杀了她,陆聿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她的哥哥死了,明锦若真是个烈性的,此刻就该一死随她哥哥而去。
她今日有要事在身,明锦的生死,她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了。
*
明锦一路失魂落魄地跑来了平南王府。
不复过往的风光无限,此刻府中上下都挂起了白幡,下人们捶胸顿足,哭的几欲气绝。
明锦恍恍惚惚,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来灵堂。
她呆呆看着堂上那刚刚刻好摆上的陆聿灵位,突然爬上了桌台,把那灵位拿了下来。
闻讯赶来的下人都聚集在灵堂门口,看着里边女郎失魂落魄的举止,不停抹着泪儿,却不敢靠近阻止。
明锦抱着陆聿的灵位,盘膝坐到了地上,一言不发的开始用匕首在陆聿的名字旁又刻下了一行小字。
她的神情举止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李媪推开门口聚集的众人,脚步蹒跚地拄杖走入灵堂。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就全白了,眼泪也流干了,不知老天为何如此残忍,让她一次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媪走到明锦跟前,看清她紧挨着陆聿的名字,又刻下的妻崔氏明锦之位那几个字时,深深叹了口气。
“小姐终于来了。”
明锦手上动作一滞,“阿母一直在等我?”
李媪点点头,挨着她坐下,拿走了她手中的匕首,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小姐是准备给自己刻完牌位后,就在公子的灵前自尽,去见公子吗?”
明锦一言不发。
李媪摇摇头,哀声道:“公子不会想看见小姐这幅模样的。”
明锦已心如死灰,万念俱灭,“阿母,我已生无可恋了。”
前世,她已随他而去,这一世,她也不会丢下他一人。
两生两世,他们都不得圆满,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难道他们真的无法冲破皇权的桎梏吗?
明锦闭上了眼,泪流满面。
李媪慈爱地抚着她的背,心中酸楚。
公子去了,她亦是痛不欲生,可现在世上公子只剩小姐一个亲人了,她更要好好替公子守护小姐,不能让她做了傻事,让公子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
“如果小姐现在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公子留给你的信了,小姐难道不想知道公子最后给你留下了什么话吗?”
明锦一怔,陆聿给她留信了?
李媪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陆聿的绝笔信,平静交给了她。
“公子启程前,应该就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感了,他给我留下这封信,说他如果能平安回来,就让我把信烧掉,如果回不来,就让我把信交给小姐。”
明锦泪眼错愕地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吾妹芝芝几个字,不由鼻上一酸,她缓缓展开了信,陆聿的字迹也一个一个进入眼中……
吾妹芝芝:
此信至妹手之时,兄已死。
犹忆少时与吾妹四时相伴,春观桃花,夏采莲蓬,秋赏芙蓉,冬折红梅,两小无猜,言笑晏晏。
及吾入宫为君伴读,妹尚年幼,娇弱可爱,吾每每离家之际,妹常执吾手泣涕,不忍分离,吾常抱妹于怀,软语慰抚。
至慈母见背,妹遭无妄,命几摧折,吾彼时年少,人微言轻,无力相护,乃至妹迫走边疆,兄妹情断。
妹走之年,兄万念俱灭,吾一生欢喜,一朝尽失矣……
当初接下魏长风的身份,是吾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尤。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以身赴义,当仁不让。却也常悔恨当年以魏长风的身份接近你,以致误你一生。
那日红鸾帐暖,殷殷怜语,吾答应了你会拼尽全力回来见你,不想终是食言了。
吾身向死而生,注定不得善终,如今命丧,亦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如今,罪有应得的吾,以血偿还剑下亡魂,此身终是解脱了。
妹,无需为吾报仇。
……
明锦逐字逐句地看着、看完,眼眶也渐渐盈满泪水,火烧般滚烫。
她合上信,泪落纷纷。
陆聿这最后一封信,竟还在为皇帝开脱,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的死归咎于罪有应得,担心她会为他做傻事。
巨大的悲痛与酸楚如海啸般将她淹没,明锦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失声。
“哥哥。”
李媪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抚,不住叹息落泪。
痛哭宣泄之后,明锦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暂时打消了自尽之念。
她以妻子的身份披麻戴孝,抱着陆聿的灵位,跪坐在灵堂的蒲团上,默默在火盆中为他烧着纸钱。
“我们早已是夫妻,你却在信中对我称妹,是不是早知此行会有不测,恐我会为你做傻事,就想以此否定我们的关系,让我忘记你,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明锦泪落纷纷,纸灰在她四周翻飞,烟雾模糊了视线。
“可你忘了,我说过,你若不回来,我绝不会独活。我本想随你而去,又不甘心让那些害了你的恶人逍遥法外,让亲者痛,仇者快。”
明锦的手指缓缓划过在他灵位上刻下的妻崔氏明锦那几个字,继续对他说着。
“你我之间,不仅是兄妹,更是夫妻。你说不让我为你报仇,而我却不能答应。”
最后几个字,她几是咬牙切齿地说出。
“谁杀了你,我就要杀了谁为你报仇。”
明锦眼神陡然戾气四溢,她将灵位放好,擦干眼泪,扯下孝服,走出灵堂,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哥哥,黄泉路险,我很快就会来见你。
等我。
*
太师府。
房塌楼毁,一片荒芜。
陆顺华下车后,就扑通跪倒在门前,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俨然一副至纯至真的孝女模样。
“阿耶啊!”
杨淑君搀扶着她起身,边抹泪边劝说皇后要保重凤体。
陆顺华不肯起身,虽明知不合礼制,她还是痛哭流涕的一步三叩首的跪进太师府,以示孝心。
陆鉴一众姬妾及庶出子女,以及来拜祭太师的百官也都是跟着皇后的脚步,陪哭太师。
至大堂,陆鉴的遗体早已烧成灰烬,因宫中未有旨意,所以一直无人敢动。
陆顺华扑跪在那片废墟上,呼天抢地,痛哭失声。
“阿耶,阿耶,您去的好惨啊!”
“女儿还未为您尽孝,您怎么就去了。”
“阿耶啊……”
悲痛催肝,言辞哀婉。
百官也个个掩面泣涕,不忍视之。
杨淑君扶着哭的几欲断气的陆顺华,提醒道:“皇后节哀,还是先收敛了太师吧。”
王密捧出早已备好的骨灰罐子,准备拾捡烧剩下的骨殖。
陆顺华却推开了他,哀声道:“就让我这做女儿的,最后为父亲尽一次孝吧。”
王密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陆顺华跪在地上,双手一块一块恭敬捡拾着陆鉴的骨殖,每捡一块,便捶胸顿足,痛哭高喊一声阿耶。
哭,是真的哭,哀,是真的哀。
只不过哀哭的是她可怜的姐姐。
陆沅止失踪了,贺云珠找遍了京城也不见她的人影,毕竟做了这样的事,她也很难再见人了。
她们母女终于从陆鉴的阴影中解脱,而她可怜的姐姐,明明被陆鉴害了一生,未曾享过一日陆氏的恩惠,良心却要永世背负弑父的道义谴责。
她们姐妹为何都如此命苦?
陆顺华越想越心酸,一时泣不成声,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骨灰上。
骨殖捡完后,她又一捧一捧的收起地上的骨灰铺入罐中,做完这一切后,她的身上手上已经满是焦黑的灰烬。
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封罐时,陆顺华又一下扑倒在罐子上紧紧抱住,擗踊号恸,哭无停声。
百官看的是无不动容,纷纷落泪,无不感慨皇后果然是个至纯至真的孝女,如此德行,方不愧为太子之母,母仪天下!
就在百官感慨哀叹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纷纷疑惑地回头望去。
明锦面无表情地从马上下来,迳直向着陆顺华走去。
陆顺华见是她来了,心中虽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哀痛悲伤的模样,悲泣不能自已。
“姐姐是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吗?姐姐不计前嫌,能来拜祭,也不枉父女一场。”
明锦内心毫无波澜地看着她那父慈女孝的感人表演,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陆顺华哭声一滞。
只见明锦敛起衣襟,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陆顺华恭敬俯身叩首行礼。
陆顺华心中不解,她缓缓站直身子,端起皇后的姿态,正色道:“崔内司这是作何?”
明锦叩首后,仰头直视陆顺华,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皇帝迁都洛阳,意在摆脱鲜卑勋贵,陆司徒是皇后与太子在朝堂上的政治靠山,如今司徒丧,太师亡,皇后父兄不存,在朝堂上孤立无依,若遵旨赴洛,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陆顺华眼神一动。
“陆司徒作为皇后长兄,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可他死后,皇帝不仅不谴责皇后,反倒对皇后礼遇甚厚,安抚慰问,无非是顾忌太子还在邺城,便想以此暂时麻痹稳住皇后。”
明锦环视了一遍四周的百官,继续陈词。
“洛阳已经完全在皇帝掌控之中,若皇后遵旨把太子带去洛阳,皇帝无所顾忌后,一定会翻脸废后,届时,皇后就是万劫不复!”
陆顺华始终沉默。
明锦再度叩首,正色谏言——
“奴婢恳请皇后,效仿陆太后旧事,即刻在邺城拥立太子登基,临朝称制,割据司州自治,两分天下,与皇帝分庭抗礼!”
此言一出,百官惊恐万分,纷纷跪倒。
这不是公然怂恿皇后造反吗?
陆顺华脑中轰然,心口狂跳如鼓,全身开始剧烈颤抖,她强压着震动的情绪,立刻回神大喝一声。
“放肆,小小贱婢竟敢公然口出狂言,来人,崔内司疯了,快把她拖下去!”
王密会意,立刻上前拉起明锦便往后拖。
可他虽拖走了人,却忘记了捂上明锦的嘴,一路上,还是能不断听见明锦鼓动皇后造反的劝谏之声。
“皇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奴婢一片丹心,都是为了皇后的千秋大业考虑。”
“请皇后拥立太子登基,临朝称制,保全自己。”
“皇后,皇后……”
明锦慷慨陈词的声音渐行渐远,地上伏倒的百官冷汗淋漓,头也埋的更低,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陆顺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狂乱震动的情绪。
她望了望天上刺目的太阳,闭上了眼——
明锦:狗皇帝,看我怎么对付你
百官:崔内司了不起,喊出了反迁都人的心声
陆顺华:感谢姐姐做了这个恶人,成全我的野心
第102章 风雨欲来
明锦被关到了掖庭的暴室。
这是关押宫中犯错的后妃与宫人的地方,可明锦一点儿都不害怕,甚至还在笑。
她并不指望几句话就能说服陆顺华造反,可只要她开了这个头,那些暗中蠢蠢欲动,心里反对迁都,嘴上却不敢明言的百官,就会纷纷顺势劝谏陆顺华。
如果陆顺华也有心为陆聿报仇,她一定会有所动摇。
这时,三公主来了一趟暴室。
去岁的时候,梁王世子殁了,他原就有些先天不足,本非长命之像,如今过世,三公主也算解脱了,恢复自由身后,她便时常出入宫禁,参与政事。
已是冬月了,暴室四面漏风,冰冷透骨。
元季遥看着抱膝坐在草席上冻的发抖的明锦,拢了拢身上的银狐氅。
“明锦,过去我们也曾同仇敌忾,可这一次,你却把剑锋对准了我的哥哥,我没有办法再与你同心协力。”
明锦淡淡道:“我跟公主从来都不是一路人,过去的短暂友好,无非是因为太后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可如今太后没了,我们之间的矛盾,也就无所遁形了。”
元季遥默了片刻,“明锦,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失去过爱人,所以便更能与你共情。虽然我私心更偏袒陛下,但我也没有办法苛责你,你想为爱人报仇,没有错。”
明锦抬眸望着她。
元季遥站在光影下,眼神却流露出黯然,“我不会帮你,但我也不会阻止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向陛下告发你。”
明锦淡淡笑了,元季遥这些年纵情声色,周游于权贵之间,都是在为元晔亲政改革收拢人心,她是死忠帝党。
明明知道她想造反弑君报仇,却选择置身事外,而不是给皇帝通风报信,她已经足够感激了。
“公主,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元季遥看着她的眼神饱含怜悯,或许是因为同样刻骨铭心的遭遇。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明锦,一旦谋反,你没有任何胜算,你只有死路一条。”
明锦不以为意,“倘若我一心求死呢?”
元季遥便哑口无言了。
*
长春殿。
“皇后,风雨欲来,现在是必须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陆顺华回宫后,太尉元泰和尚书元颖两位宗室老臣便急急来了长春殿求见。
此二人虽是宗室,却是被陆太后一手提拔上来,因此忠于陆氏,是死忠太子党。
只是到底年纪大了,思想老顽固,很难接受新的改革,更遑论迁都这种背弃祖宗基业之举了。
元泰本就有心将太子留在旧都,以拿捏皇帝继承人的方式,逼迫皇帝妥协,放弃迁都打算。
今日听了明锦一番话,心中亦是大为震动,比起以太子来牵制皇帝,直接拥立太子登基也不是不行。
元泰道:“崔内司说的不错,陛下如今对皇后的礼敬,无非是因为太子在邺城,陛下顾忌太子,故而不敢跟皇后翻脸,可如果皇后把太子平安带去洛阳,陛下就不会对皇后客气了。”
元颖接着道:“司徒是被皇帝所害,皇帝清算陆氏之心昭然若揭,皇后必须牢牢把太子抓在手里,才有和皇帝对抗的资本。”
元泰点点头,继续道:“朝中有很多鲜卑老臣都是拥护太后路线,反对迁都的,只要能笼络这部分老臣,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拥立太子在邺城登基也并非不可行。”
陆顺华陷入了沉思,他们是宗室元老,皇帝叔公辈的人,若是他们支持拥立太子,太子登基的合法性便有了保障。
陆聿之死,让她对皇帝彻底心如死灰,她想为哥哥报仇,可终究能量有限,怕挡不住皇帝的百万大军。
“崔内司虽口出狂言,却也并非胡言乱语,出于对她的保护,我才将她暂时收押暴室。自长兄去后,我时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只是拿不准朝臣的主意,听了明公一席话,心里才有了几分底。”
元泰和元颖心中一喜,看来皇后也是有心起事的。
陆顺华复又担忧道:“可皇帝手中有百万大军,我们就算掌控了太子,却无兵可调,又怎能跟皇帝对抗?”
话音刚落,殿外便远远传来一道豪亮清脆的女声。
“谁说无兵可调?”
众人纷纷往外看去。
穆兰若跟贺云珠大步流星地走来,太师府的变故,她们已经听闻了。
陆聿丧讯传回后,穆兰若悲不自胜,虽痛恨皇帝的绝情,可也未想过造反,明锦的一席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她瞬间清醒。
陆聿与皇帝的关系是何等亲近,皇帝今日能杀陆聿,保不准下一个就是她们。
皇帝不仁,莫怪她们不义。
她们只是想靠自己自保,而不是把性命寄托于天恩浩荡。
二人合计之后,决定支持明锦,联手起兵。
穆兰若郑重道:“司州乃京畿重地,尚有五万精兵驻守,如今是由我的兄长穆鸿统领,皇后若要起事,怎会无兵可调?”
陆顺华微微震动,穆兰若自入宫后,便与她针锋相对,明争暗斗,关系疏远了很多,不想因陆聿之死,竟能让她放下前嫌,选择与她联手对抗皇帝,为陆聿报仇。
她不由心头一热,二人此时不再是争夺皇帝宠爱的对手,而又回到了过去亲密无间的姐妹。
“穆姐姐,你明知大哥是因刺杀你的父亲才落网,还愿意这般助我?”
穆兰若眼眶转瞬红润,情绪激动道:“他有何理由要杀我父亲?归根结底,不过是君命难违,是皇帝要杀我父亲!”
她恨声道:“我父亲无愧天地,无愧君主,他为何要如此昏聩残忍?既然天道不公,那我们索性就反了这天!”
见穆兰若这般深明大义,不为皇帝所惑,陆顺华也红了眼眶。
贺云珠点了点头,接着道:“司州接壤的冀州、青州、幽州、平州大部兵力虽已被皇帝调走,可州府依旧有固定兵力护城,也能凑出几万兵马。”
说完,贺云珠又将一张羊皮地图摊开,指着东部道:“辽东一带紧邻高句丽和突厥,现任突厥可汗的生母是高句丽人,即位后素来与高句丽通好,我和阿锦跟他的关系还可以,若皇后决心起事,我愿为使臣,以新帝的名义与突厥结盟借兵。”
陆顺华看着地图,若有所思。
贺云珠又指着地图上六镇的方位,“六镇本就反对汉化,有造反之心,我们原本可以利用六镇兵力造反,可皇帝很阴险,在迁都之前,就先解决了六镇问题,如今六镇兵权被元善现掌控,我们无法动用六镇兵力。”
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早些年,在陆哥哥的协助下,我和明锦在朔州暗中培养了一支火骑兵,后来,沅止来了朔州和我一起训练这支精锐,现已有五千之数了。”
如今,是火骑兵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刻了。
陆顺华愕然睁大了眼,当年魏国祖先南下时,靠着三万骑兵便能入主中原,贺云珠她们竟有五千私骑?
穆兰若抹了抹眼角的泪,感慨道:“卫子夫一介柔弱歌女,都敢为太子起兵对抗皇帝,以死相斗,虽败犹荣。我们大鲜卑本就民风尚武,我等又岂能畏缩,惧怕一死?”
元泰和元颖对视了一眼,趁势继续劝谏,“皇后,这都是为了您和太子的将来考虑啊,若是去了洛阳,皇帝一定会废后,届时全盘汉化,我们鲜卑的祖先,我们鲜卑的文明,就要彻底磨灭于历史之中,老臣已年迈,不愿做背弃祖宗家业的罪人啊!”
二人一齐伏地跪倒,“请皇后早下决定,莫再犹豫了。”
穆兰若跟着屈膝跪倒,正色道:“穆氏掌握的司州五万精兵,随时听候皇后调遣。”
贺云珠亦跪倒在地,“贺氏部与刘氏部,随时听候皇后调遣。”
陆顺华站起身,愕然看着殿中跪倒一地的人,双手颤抖,心中震动。
有了穆氏、陆氏、贺氏、刘氏,鲜卑勋贵八姓中四大姓的支持,又有了皇室宗亲支持。
此事成了。
她不再犹豫,缓缓抬起手,拔下头上的凤钗,狠狠掷碎于地,表示与皇帝恩断义绝!
“传旨,戒严。”
备战!
*
入夜时分,三道身穿僧衣,扮作小沙弥模样的人影抱着包裹急匆匆往城门处赶去。
朝廷下了京城戒严令,他们必须赶在戒严前逃出邺城,不然就再也走不了了。
“快走,只要我们逃到洛阳,向陛下揭发她的谋反罪行,陛下一定会废了她,再立丽华做皇后,我们就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了。”
常氏拉着陆丽华和陆修姐弟,心急火燎地往城门跑。
当年太后虽逐了陆丽华出宫,可她毕竟是陆氏的女儿,只要陆鉴活着,她们母女就有依靠,陆丽华在宫外的日子过的也不错,只是不能像过往一样招摇过市,引人注目罢了。
可如今陆鉴死了,她们没有任何靠山了,陆顺华是皇后,常氏管家这些年那么折磨她们母女,陆顺华不会放过她们的。
如今皇帝迁都洛阳,命皇后率六宫与百官赴洛,可皇后竟不愿赴洛,有拥立太子登基造反之心。
陆丽华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只要他们早些跟陆氏切割,改投皇帝阵营,皇帝念在昔日与她的旧情,以及他们的举报之功,一定会再迎她入宫,立她做皇后!
母子三人跑的越来越快,仿佛光明的前途在对他们招手。
突然,陆修被绊了一脚,怀中的行李瞬间散落,金银珠宝哗啦啦掉了一地。
常氏恨铁不成钢的给了儿子一巴掌,立刻帮他拾捡着地上的行李。
就在这时,一群士兵举着火把出现,将他们团团包围。
陆丽华看着突然窜出的士兵,吓得和陆修抱在了一起,常氏也瘫坐在地。
陆顺华从容从士兵中走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你们这幅打扮,是准备逃去洛阳给皇帝通风报信吗?”
三人心里一咯登。
陆顺华微勾唇角,冷冷嘲讽,“你们觉得你们还走的了吗?”
陆丽华吓得连滚带爬地跪到陆顺华脚下,拉着她的裙摆,语无伦次道:“妹妹,不,皇后,皇后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们吧。”
陆顺华冷笑,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们姐弟昔日投毒谋害陆聿,如今还想去洛阳跟皇帝通风报信背刺她,破坏她的大事,简直是死有余辜!
她们母女被陆丽华母女欺压了这么多年,如今陆鉴死了,她又准备跟皇帝撕破脸,也就无所顾忌了。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陆顺华不再废话,一寸一寸从陆丽华手中抽回自己的裙摆。
转过身时,眼中已是一片杀意——
“杀。”
陆修吓得嚎啕大哭,陆丽华痛哭着不停求饶,常氏也呼天抢地高呼着陆鉴的名字,陆顺华始终不为所动。
卫兵们将绳索套上他们的脖颈,三人很快就被活活勒死,倒地无息。
陆顺华在熊熊火光中漠然离去,对身后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冷漠决绝——
陆聿:好家伙,我一“死”,倒是让你们统一战线了
第103章 太后遗诏
凛冬将至,千里冰封。
陆顺华以即将起驾赴洛的名义戒严京师,调动司州驻军,在邺城各重要关口集结。
陆沅止至今不知所踪,可如果她们要起事的话,相信她也会暗中相助。
拥立太子登基是大事,恐提前走漏了风声,破坏大计,除了元泰几位老臣知道详细计划外,留守京师的官员并不知道此刻陆顺华的真实打算。
百官见她一心筹备赴洛事宜,便推测皇后并无与皇帝反目的打算。
明锦从暴室被放了出来,依旧以大内司的身份在皇后跟前服侍,参与密谋。
众人秘密议定,在陆鉴下葬之日,皇后致辞后,便抬右手为信,由太尉元泰牵头,众人联合上书劝进皇后,拥立太子登基。
杨淑君隐隐猜到了她们的打算,她并不赞同,却也不敢声张,毕竟陆丽华母女前车之鉴,现在谁敢去跟皇帝告密都是一个死。
她暗中来寻了明锦一趟,问她明明是汉女,支持汉化,如今为何又要站在皇帝的对立面?反对迁都?
明锦理解她,弘农杨氏是自汉代以来的名门华胄,洛阳是前朝旧都,杨氏在前朝曾出过两位皇后,洛阳承载着杨氏的百年辉煌历史。
杨淑君心里是愿意去洛阳,愿意迁都的,出于家族门户私计,她也不会支持皇后与皇帝反目。
明锦告诉她,“曾经,他为了我,可以全盘磨灭鲜卑文明,让自己融入汉人的文化。现在,我也可以为了他,去重塑鲜卑文明,对抗皇帝的汉化。”
就像她曾经说的,他是汉人,她就是汉人,他是胡人,他就是胡人,她在乎的从来都只是他,而无关他的身份、种族,谁杀了他,她就要杀了谁为他报仇。
只要能报仇,她可以不择手段。
杨淑君叹了口气,心知已无法让她回心转意了。
*
下葬之日,皇后出席,由王密监护丧事,文武百官陪祭。
来拜祭的文武百官,都是穿着鲜卑的服饰,这是陆顺华的意思,暗示了她与皇帝决裂之心。
自皇帝主持汉化以来,严厉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改穿汉服,禁止再穿鲜卑服饰。
鲜卑三十岁以下的官员还必须讲汉话,否则就不能升迁重用,如此打击鲜卑勋贵,遭到很多人的不满,陆顺华恢复鲜卑服饰的举动,也让她赢得了不少勋贵的好感。
在一阵哀哀痛哭声中,陆鉴棺椁下葬,陆顺华以孝女的身份向百官致辞。
“先父与长兄前后猝然薨逝,我心哀不自胜,先兄葬于洛阳,不得回归故土,我心甚为遗憾。先父生前便常嘱咐我要在故地归身,因此我将先父葬于此地。邺城是我鲜卑龙兴之地,祖先埋骨之所,陛下迁都,命我等赴洛,百年之后,我们便都要葬身洛土,不得魂归祖先之地。”
百官纷纷点头认可,人皆念旧,老死之后,都想落叶归根,不愿葬在那远离故土的陌生之地,若是去了洛阳,他们就一辈子不能再回故乡了。
陆顺华顿了一下,环视了一遍百官,继续道:“我知诸位公卿中有很多人不愿意前往洛阳,我心中虽不愿,可是君命难违。今日,当着先父的面,我想郑重问众卿一句,若我做下决定,众卿是否能遵从我的旨意?”
百官纷纷下拜,俯首称臣,“臣等唯皇后之命是从。”
陆顺华居高临下地看着满地文武公卿,志得意满,她抬起了右手。
太尉元泰见状,刚要依计劝进时,一道响亮的高呼,打断了他们。
“太后遗诏到——”
众人一惊,纷纷往后望去。
只见王芸儿穿着一身灰旧的比丘尼袍,风尘仆仆纵马而来。
陆顺华脸色一变,王芸儿不是在为太后守陵吗,怎会突然来此?
王芸儿翻身下马,手上高举遗诏,神态凝重地扫视了一遍文武百官。
“太后遗诏在此,所有人跪听旨意。”
陆顺华拢在袖中的双拳紧握,太后临终前并未嘱咐过她有遗诏之事,可王芸儿是太后的心腹女官,难不成是太后早预料到今日之变,提前留下了什么秘密旨意?
早不拿晚不拿,怎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拿出来?
忠心于太后的老臣们,听闻太后还有临终旨意后,纷纷哭了出来,哭喊着陆太后之名,跪听最后的旨意。
陆顺华心有不甘,可被王芸儿横了一眼后,也被她的气势震慑,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王芸儿看她跪下后,方打开遗诏,高声念道:“太后遗旨,吾去之后,所有人悉听皇帝旨意,同心戮力,以治天下,不得违抗。”
陆顺华蹙眉,悉听皇帝旨意?那就是让所有人都遵旨赴洛吗?
她不甘心!
她刚欲开口质疑遗诏真假,王芸儿便抢先将诏书摊开,高举在众人面前,正色厉声打断她。
“皇后要违抗太后的旨意吗?”
陆顺华双目大睁,看着遗诏上的玺印,脸色瞬间煞白。
——皇帝御玺!
太后驾崩前,传国御玺一直是由太后掌控,皇帝出征前已将御玺带去洛阳,邺城没有御玺,遗诏根本造不得假。
这真的是陆太后的旨意。
百官见此,对遗诏也就都无疑虑了,伏倒痛哭失声。
明锦先回神,跪行到陆顺华身侧,低声提醒道:“皇后,今日恐不能成事了,先回宫,再商议后续。”
陆顺华冷静了下来,匆匆结束葬礼,摆驾回宫。
*
长春殿。
众人神情严肃,气氛紧张。
陆顺华拂袖坐在榻上,忿忿不乐道:“阿母为何要在此时拿出遗诏,坏我大事?”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成为下一个陆太后,临朝称制了。
王芸儿黑着脸,沉声道:“我不出来制止,难道眼睁睁看皇后做傻事,拉整个陆氏一族陪葬吗?”
陆顺华冷哼一声,“我也未必会输。”
“没错,真打起来,苦的是天下百姓!”
王芸儿大斥一声,她看着殿中不服气的女郎们,愤然激辞。
“北方战乱百年,魏国一统北方后,百姓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你们是想再度分裂国家,让北方陷入混战,让百姓流离失所吗?你们要成为历史上的千古罪人吗?!”
众人在声声质问中沉默。
王芸儿又看向明锦,厉声斥责道:“在天下苍生面前,你和陆聿的小情小爱,种族矛盾都不值一提。汉人可以鲜卑化,鲜卑也可以汉人化,只要在这片土地上,就都是华夏的子孙,这才是民族大融合的意义。而你们为了一己私欲,却要再度掀起汉人和鲜卑的对立,让各民族互相仇视,这是将太后几十年的改革心血都毁于一旦!”
明锦被骂的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王芸儿气红了眼,声声哀诉道:“公子死了,我不难过吗?他是我看着长大的,跟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可就算再恨,也要顾全大局,公子如果在天有灵,他也不会想看见你们为他拚命。”
又苦口婆心劝谏陆顺华,“陛下的旨意送来至今,皇后都迟迟不动身,你以为洛阳那边猜不到你的打算吗?不,皇帝很清楚你的盘算,他就是在等着你造反,只有你造反,他才有借口名正言顺的废后、废太子,再将太子党的老臣们和反对汉化的勋贵们一网打尽!”
王芸儿声声叹息,声泪俱下的给她们分析利弊。她们还太年轻,总是一腔热血,不懂隐忍,早晚要害了自己。
“皇帝手中有百万兵马,皇后再努力,也至多能凑出十万之数,与皇帝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皇后拥立太子登基,皇帝的大军会立刻回师踏破邺城,届时皇后和太子,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皇后的家族、穆贵嫔的家族、贺乡主的家族,统统都要陪葬。如果鲜卑勋贵都因此被诛杀,以后朝堂上就更没有人能为鲜卑发声,鲜卑的文明才要真正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皇后,人活着才有希望啊。”
王芸儿言辞恳切,动之以情道:“皇后就算不爱惜自己,不心疼陆氏一族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们,也请可怜可怜你那一辈子坎坷受难的母亲吧,她还在等着你带她回洛阳呢,她老了,再不回去,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故乡了。”
那一串串分析利弊的道理,都无法让陆顺华有何情绪波动,可听到母亲时,她的眼泪终是从眼眶滑落。
她不怕死,也不在乎陆氏一族的存亡,可窗外的呼呼北风之声,将她的思绪又拉回了那一年寒冬,母亲病重昏沉之时,口口声声喊的都是爹娘。
母亲老了,母亲在洛阳的亲人也老了,再不回去,他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陆顺华闭上了眼,一时泪如雨下。
王芸儿抹了抹眼泪,恢复了平静,“老奴言尽于此,皇后若是还要执迷不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否定这遗诏,继续跟皇帝斗下去,但是我相信,最后一定是以皇后的一败涂地收场。”
殿中的气氛一时默了下来。
明锦闭了闭眼,王芸儿说的不错,一旦开战,她们的失败只是早晚。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就让所有人陪上性命,不能因自己的私怨,就陷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她们不该再一意孤行的去赴一场必死之役了。
她要报仇,可以靠自己,但不能伤害别人。
深吸一口气后,明锦走到了陆顺华跟前,默默将陆聿的绝笔信递给了她。
陆顺华哀色一滞,呆呆看着她,面色不解。
明锦告诉她,“这是陆聿出征前留下的信,前不久,李媪把信交给了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隐瞒皇后他真正的遗愿,鼓动皇后造反,他在信里也是希望皇后能好好活下去,不要想着给他报仇。”
王芸儿见她终于醒悟,心中甚慰,不由掩面而泣。
陆顺华神色震愕,她连忙接过信,一字一句地看着,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下。
看完后,她闭上了眼,泪珠成串滚落,打湿了信上那最后一行字。
——妹,无需为吾报仇。
这是对明锦说的,也是对她这个妹妹说的。
陆顺华紧紧按着那几个字,心如刀割,无声哭泣。突然,她睁开眼,毫无征兆地打了明锦一个巴掌。
明锦被打的脸一偏,她眼光微动,没有惊讶,没有抱怨,反倒缓缓下拜叩首。
“请皇后起驾,前往洛阳。”
陆顺华含泪看着她,恨声道:“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劝我收手,唯独你没有资格。”
明锦喉头微哽,她回望着陆顺华,认真道:“我不会去洛阳,我会留下,他答应过我会回来,我会留在这里,一直一直等着他。”
陆顺华眸光颤动着。
*
陆顺华终是妥协了,遵旨带领太子和六宫前往洛阳。
明锦让王芸儿带着太后遗诏与陆顺华同去洛阳,亲自向皇帝解释,将造反之事全部推到她身上,说造反是她一人的主意,皇后不赞同,便罚她留下为太后守陵思过。
王芸儿答应了,这是最好的方式了,牺牲明锦一人,就能保全其他人的性命。
众人启程那一日,明锦到城外相送。
穆兰若给了她一把匕首。
“皇帝已经完全掌控了洛阳的局势,你明知只要你去了洛阳,皇帝就会废了陆顺华,改立你做皇后。你明知他已经死了,却还要留在这里等待他的归来,我比不上你。”
明锦眸光微动。
“这把匕首,是我的信物,见刀如见人。我的哥哥,掌握司州五万精兵,谁敢逼迫你,你就带它去投奔我的哥哥,谁敢逼迫你,你就拿它杀了谁。”
穆兰若将匕首放到她的手心,眸中泪光涌动,“替我留在这里,我希望,我衷心的希望,你可以等到他的归来。”
言罢,转身登车。
明锦看着所有人都坐上马车,滚滚离开邺城,向洛阳驶去,眼泪也滴滴滚落。
走了,都走了。
所有的故人都前往了洛阳,此间只剩她一人,孤独凝望,孤独等待。
她没有再回邺城宫,而是去了平南王府。
不知何时,满院的梅花已凌风怒放,如火如荼。
她坐在幼时的秋千架上,仿若哥哥还在身后为她推着秋千。
一阵风起,落梅纷纷扑在她的身上,她荡着秋千,看着这一片萧条冷清的冰雪世界。
她会留在这里,守着他们在邺城的所有记忆,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
春观桃花,夏采莲蓬,秋赏芙蓉,冬折红梅。
一个人,一直一直守在这里,慢慢变老,静静死去……——
第104章 结局上·乘衣归
所有人都去了洛阳,明锦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邺城。
昔日繁华喧嚣的京师,在失去其政治地位后,便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能在角落里静静被人遗忘。
有时候,明锦会回去邺城宫看看,偌大恢弘的宫殿中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老弱的宫人内监在此看守宫殿。
邺城宫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他们困锁其中,余生只剩无边无际的孤独。
明锦每天都会沿着宫城的石板路走一圈,一个人,不知疲倦。
这座宫殿,承载着她和陆聿前世今生的爱,与皇帝不死不休的恨,当所有人都离去后,那些爱与恨的记忆,也渐渐模糊,好似随着冬日的落雪,逐渐飘零。
她不停地绕着宫城走啊走,每到一处,都会回忆她和陆聿在此的点点滴滴,这座前世的牢笼,如今却成了她回忆唯一的载体。
所以她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记住什么。
*
元晔回来邺城那一天,是腊月里一个难得的晴天。
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芒,照在屋檐的积雪上,几只肥滚滚的麻雀在雪地扑腾着翅膀,惹得碎雪四溅。
明锦如过往一般呆呆坐在秋千架上出神,阳光透过枯败的树枝洒在她的脸上。
忽然,一道阴影从背后笼来,挡住了太阳的光芒,一双温厚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帮她将秋千推起。
明锦的身子瞬间随着秋千扬起,心也在那一刻漾起,在秋千回落时,她双脚柱地,霍然回头。
可当看到身后站着的人是元晔时,她的笑意滞住,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去。
“阿锦。”
元晔轻轻唤了她一声,语调温柔,他向她伸出手,想拂去她发梢的落雪。
明锦却连忙从秋千上起身躲开,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元晔的手滞在半空,他缓缓收回手,紧握成拳,“见到我,你好像很失望?”
明锦摇摇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元晔又向她走近一步,动容道:“这里还有你,我没有忘记。”
……
邺城的百官随皇后抵达洛阳后,皇帝亲自相迎,却没有见到明锦的身影。
那是他唯一朝思暮想的人,却唯独她没有回来。
元晔并不意外,这些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陆顺华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崔内司疯了,竟然鼓动臣妾拥立太子登基,割据谋反。臣妾本该立刻将其诛杀,却因她是陛下托付之人,不敢擅自处置。故而只是罚她留在邺城为太后守陵,静思己过,等臣妾来到洛阳,向陛下说明情况后,再由陛下发落。”
王芸儿为她作证,说明锦已经发疯,精神失常了,不宜再留在宫中侍奉。
连三公主都主动站出来证明,常氏是在陆鉴死后自愿为其殉葬,陆丽华姐弟想诬告皇后谋反,已被就地正法。
一切都那般合情合理,让元晔找不到分毫错处。
虽然心知肚明这些都是陆顺华自我开脱的借口,可造反之事,她毕竟没有付出任何实际行动,何况,她还将太子安稳带来洛阳,阻止了一场动乱。
百官中有不少是反对迁都,赞同皇后拥护太子登基的,他此刻若深究陆顺华的责任,只怕会引起朝堂人心动荡。
元晔默许认可了她的说法,对她说:“你做的很好。”
陆顺华回之一笑,知道自己过关了。
皇后与太子抵达洛阳,局势彻底稳定后,元晔便以东巡之名,再度回到了邺城。
他会回来,亲自带明锦回去洛阳,回去她前世的故乡,完成对她的承诺。
……
光影婆娑,梅花纷纷而落。
“前世,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最喜欢洛阳的邙山青,洛水长吗?前世,我没能带你抵达洛阳,这一世,我来带你回去故乡。”
元晔对她伸出了手,慇勤相望。
“阿锦,跟我回洛阳吧。”
“不,我不能走。”明锦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拒绝道:“这一世,我的故乡不在洛阳,我和他的回忆都在此处。我跟陛下不一样,陛下可以毫不留恋的抛弃过往的一切,但是我做不到,我靠着和他的回忆活命。”
元晔久久默然,他放柔了语气,“去了洛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让我们忘掉在邺城的所有痛苦记忆,你可以在洛阳开启新的人生。”
明锦淡淡笑了,痴痴道:“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不会走,我会留在这里一直等着他。”
元晔心里涌起一股灼热的酸楚,“可他葬在了洛阳。”
明锦摇摇头,“不,他一直在我的心底安息。”
元晔看着面前已如行尸走肉般没有精气神的明锦,眼神复杂而心痛。
他想带她走,给她希望,给她勇气,重塑她的精神,让她重新振作,永远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只要可以让她快乐,他可以付出一切。
“阿锦,你跟我回洛阳,如果你不喜欢宫廷,我可以禅位给太子,就我们两个人,隐居在洛阳的山野,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家,几个孩子。”
帝王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的锋芒,言辞恳切,神态诚恳,只为挽回他的爱人。
“我们的胤儿那么可爱,他会重新出生在这个世间,我们再给他生几个弟弟妹妹,我们在一起,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明锦依旧是那副痴痴呆呆的神态,对他描述的美好未来丝毫不心动。
反问他道:“可陛下还有那么多后妃,你若带我隐居,后宫的嫔妃们要怎么办?她们都是为了家族入宫,她们都不得已,她们也很可怜,我希望陛下能像爱我一样,好好的爱惜她们。”
元晔眼神一动,恍然看到了几分希望,原来她只是介意后宫的嫔妃?
他立刻承诺道:“阿锦,只要你能回心转意,我可以遣散后宫,让她们都各自回家改嫁,我可以废后,再立你做皇后,一生一世,只你一人。”
明锦淡淡笑了,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悄悄从袖中拔出穆兰若留给她的匕首,眼神陡然冷了几分,语调却依旧温柔。
“爱情的本质是排他的,我不能跟任何人分享我的丈夫,而陛下给不了我一心一意的爱。”
元晔向她走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诏书,激动的像个孩子般跟她献宝,“阿锦,你看,这是我给你写的册后诏书,只要你跟我回洛阳,我就……”
话未说完,变故陡生——
明锦猝然转身,眼神冷厉肃杀,手中的匕首狠狠向他刺去。
元晔愕然,他后退一步,立刻用力扼住她的手腕,明锦手指脱力,匕首匡当掉在了地上。
那还未来得及给她看的册后诏书,也随着匕首一起落入尘埃。
“你要杀我?”
元晔看着落地的匕首,难以置信。
明锦神情已不复刚才的痴痴之态,她双目通红,恨声道:“我有何理由不杀你?”
她不能掀起战争,陷苍生于水火,但是她可以亲手杀了皇帝,这样,陆顺华既不用背负造反之名,又能拥立太子登基。
不需要打仗,只需要牺牲她一人,就能报仇雪恨!
元晔双眸染红,脸上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原来她刚刚的失意温顺,竟然都是伪装,竟然只是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好取他性命?
她又骗他。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般残忍?”
“残忍?你杀他的时候不残忍吗?”明锦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我留命至今,隐忍至今,就是为了等你来此,取你性命,为他报仇!”
元晔瞳孔大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死了,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可一次又一次,我再度给你带来了册后诏书,可你还是不肯接受,你还要杀我。”
明锦双目通红,全身颤抖,“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接受一个杀了我丈夫的恶人!”
元晔恍惚了一下,难以理解道:“丈夫?我才是你的丈夫!你前世已被追封皇后,一直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不曾放手,你凭什么改嫁他人?这一世,是他横刀夺爱,是他抢走了你!”
明锦摇了摇头,泪水盈睫,哽咽控诉着他对他们的迫害。
“横刀夺爱的人一直是你,早在朔州的时候,我就已经跟魏长风相爱了,回到邺城后,是你一直在逼他把我让给你,现在,你还跟前世一样杀了他,再度把我们逼上绝路!是你一直在抢他的妻子!”
元晔瞳孔睁大,脑中轰的一声裂开,脚步踉跄了一下。
直至此刻,他才知晓她在朔州那些年的真正经历。此刻他的表情,就像前世她自尽那一夜,第一次对他坦白她和陆聿在洛阳相遇相爱的往事一样震惊。
迟了,太迟了。
前世,他输在了洛阳,这一世,他输在了朔州。
重生后,他自以为筹谋的天衣无缝,可从一开始他就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两生两世,都是他们先相爱的,他从始至终都是第三者。
“你当真对我如此绝情?”
“你我之间本就毫无情意。”
元晔心如刀割,他眨了眨眼,平复着情绪,道:“先前你鼓动皇后造反,现在又意图弑君,桩桩件件都够你死一万遍。”
明锦神色倔强,视死如归。
元晔双目猩红,明明已经被她的绝情伤的体无完肤,却还在试图用柔情去感化她。
“阿锦,只要你跟我去洛阳,这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去洛阳,我就废了陆顺华,立你做皇后。”
明锦抗拒激烈,“我不稀罕!你杀了我吧,我今日杀不了你,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就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他报仇雪恨!”
绝情决绝,执迷不悟。
元晔看着她,眼睑微微抽动,突然静了下来。
他恍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接受他了,哪怕他费劲心机,哪怕陆聿死了,她也不会接受他。
他们之间的阻碍,从来都不是陆聿,而是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元晔心知二人之间已经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他的眼神陡然一沉,将掌心的药瓶亮在她面前,也不再对她留情。
“好,你要死是吧?他就是服下此药而死,你如果不答应跟我去洛阳,就是死路一条!”
明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从他手中夺过药瓶,一饮而尽。
元晔甚至来不及制止,呆住了,也心碎了。
“现在,我可以自由了吧。”
明锦丢下药瓶,对他冷冷嘲讽一笑,失神般往外走去。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在离那追逐自由的门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她闭上了眼,嘴角却是带着笑。
哥哥,我来见你了——
第105章 结局下·风雪客
北风呼啸,万里雪飘。
明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又是一年桃花春漫,她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洛阳,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天真烂漫,明媚娇艳。
陆聿依旧是当年那光风霁月的少年模样,站在桃花树下对他张开手臂。
她从树上跳到了他的怀里,飞扬的裙摆卷起满树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
他们在漫天花雨中亲密相拥,笑成一团。
“阿锦,我回来娶你了。”
……
马车在城外奔驰。
大雪纷纷扬扬,在车顶积下一层雪白,车轮碾到路边的石头,颠簸了一下,车厢中的女郎身子一歪,猝不及防地撞倒,甜美的梦境也被撞醒了。
明锦昏昏沉沉睁开眼,此刻,她已经在离开邺城的马车上了。
她爬起身子,茫然揉了揉眼,神色有些恍惚,她这是在哪里?她不是已经服毒死掉了吗?
片刻后,马车在道旁停下,车夫默默掀开车帘,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明锦踟蹰不安地下车,四顾环视着周围荒芜的情景,茫然不解。
突然,茫茫雪原上,一人一骑向她奔来。
明锦瞬间睁大了眼,愕然看着那道高坐黑色骏马之上的身影。
白袍猎猎,意气飞扬。
是他。
他回来了。
他没有随着春天的桃花凋落,也没有随着冬天的冰雪消融。花谢了,雪融了,可他们不曾老去,依旧是当年风月初心的模样。
千山万水,无边风雪。
他终是守住了对她的承诺,无论有多遥远,无论有多艰险,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拼尽全力回到她的身边!
此刻,他就在她面前,向她奔来。
明锦瞬间红了眼眶,她欣喜若狂,踏着雪泥,迎着风雪向他奔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耳边仿佛响起了辽阔的军鼓号响,有人在悠悠唱着那古老的《采薇》之曲,歌颂他们的重逢。
她奋不顾身,跨越前世今生的时光,用尽全力向她的少年奔去。
“哥哥。”
她一声一声的呼唤着他,心下轰然,溃不成军。
“阿锦。”
陆聿同样声声呼唤着她,用尽全力向她奔去,马蹄没入雪泥,他从马背滚落,又立刻从雪堆中爬起,这一刻,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向她奔来的脚步。
雪泥四溅,飞雪飘零。
天地仿佛静止了下来,时间也慢了下来,只见二人向对方飞奔而去的身影。
他们的距离一点、一点的靠近。
风停了,雪也停了。
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咫尺之遥的时侯,陆聿却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凝重地注视着她的身后。
明锦见他停下,笑意滞住,她不解地缓缓回头,当看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雪落满身的帝王时,心里咯登了一下。
陆聿没有再向前,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二人。
……
昨天晚上,元晔来见他了。
元晔的神色看起来很黯然,很低落,他默默打开了牢笼,给他解开了所有的枷锁,告诉他——
“你自由了。”
被囚禁多时的陆聿,身上恍然一轻后,甚至还有几分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依旧一动不动的。
元晔望着他,平静道:“崔内司听到你的死讯后,公然鼓动皇后造反,大逆不道,我已赐她一死。”
陆聿眼神骤然一紧,他不是嘱咐了她们不要做傻事吗?她怎么这么傻?
元晔顿了一下,看着他那慌乱紧张的神色,忽而自嘲一笑,黯然道:“从今以后,世上不仅没有陆聿,也再没有崔明锦这个人了。”
陆聿愕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心口突然剧烈颤抖了起来。
元晔继续道:“收到你的死讯后,沅止来行刺过,我放了她,让她去朔州等着你们。可做出弑父这样的事,她恐怕也没有颜面再见你们了,希望你可以找到她,让她不再颠沛流离,孤独受苦。”
陆聿低下了眼,心底一阵酸楚,他恨透了陆鉴,却做不到手刃生父,没想到这些罪孽,最终都是由他的妹妹承担了。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元晔面含欣慰,轻轻点了点头,“明锦的父兄也很难在朝为官了,我已经让贺云珠带他们去了朔州,你们很快可以再见。”
陆聿眼光颤动着。
最后,元晔给了他一把刀,一个新的身份,一字一句告诉他——
“我答应过你,迁都成功后,就给你们自由,宣明,我对你的承诺,从来不假。”
陆聿接过刀,双手在颤抖。
“带明锦离开吧,去实现你的少年梦想,金戈铁马,征战沙场。”
他让他带明锦离开。
现在,他真的把明锦给他送来了。
……
雪,继续纷纷扬扬的下着。
明锦站在雪地中,回望了陆聿一眼,她知道,属于他们三人之间的终幕,终究是要来临的。
她毅然转身,向着元晔走去。
陆聿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们最后的诀别。
明锦走向元晔,此时此刻,她就算再蠢、再傻,也该想通一切了。
她对他恨过、怨过,可在这一刻,那纠缠两世的恩怨,似乎也随着四周的无边落雪一起尘埃落定了。
明锦吸了吸鼻子,抬眸望着元晔,声音也微微哽咽。
“你不是说已经杀了他吗?”
她也喝下了和他一样的毒药,可是他们都没有死,这一世,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前世,我杀了他,你恨了我一辈子。”
元晔黯然自嘲,哑声道:“这一世,我要是再杀了他,你怕不是还要再恨我一辈子。”
看到她决绝服毒那一幕,他恍惚又想起前世她自尽的场景。
他已经错了一世了,这一世,他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恐怕还是两败俱伤。
他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有来世,会不会再继续不死不休的纠缠。
可是,他不想再等下一世了,他不想再看到她痛苦绝望的模样。他要让她在这一世,就得偿所愿,幸福平安。
明锦眼圈渐渐红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的崩塌。
她哽咽道:“你又骗我。”
元晔苦笑着,眸中波澜涌动,他扶着她的肩膀,隔着苍茫风雪,二人四目相对。
“重来了一世,我占尽了先机,也没能改变任何事,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如果不能让你爱我,起码让你别再活在曾经的痛苦与绝望之中。”
他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清浅的笑意,看似释怀,却又隐忍痛苦。
“阿锦,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你死我活之争,无论前世今生,我从来都只想让你活,哪怕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明锦喉头哽住,她眨了眨眼,想把那一股酸涩之意给逼回去。
元晔捧起她的脸,深深凝望着她,以自己炽热的目光为刀,将她的容颜一点一点镌刻心底。
“我爱你,所以我放手,成全你。”
他一字一句,以帝王的名义,向她许下毕生的承诺——
“我会留在这里,创造一片无论你轮回几世,重生几回,都能永享太平的乐土。”
前世,她因子贵母死的祖制被太后骗入宫中,对他恐惧一生,终至走上绝路。
这一世,他将彻底革除祖制,让后宫的所有人,都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不会再有战乱。
不会再有压迫。
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无论是南人还是北人,无论是寒门还是士族,无论是信佛的还是崇道的,不分种族,无关信仰,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和谐共处,永享太平。
明锦的泪水夺眶而出。
“哭什么?这一世,你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你该高兴才是。”
元晔轻轻为她拂去泪水,用着故作轻松的语气笑话她,却无法隐藏声音中那一丝哽咽。
明锦闭上眼,泪流满面。
“去吧,他在等你。”
元晔松开了手,把她往前轻轻一推,亲手送她离开自己。
再不甘,也留不住。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不属于他,即便重来一世,他也得不到。
执迷不悟,只会让他们重蹈前世的覆辙。
明锦踉跄了一下,她踟蹰退行着,与元晔渐行渐远,告别他们的所有往昔。
最后在漫天风雪中,毫不犹豫地转身,坚定地朝着陆聿走去。
霎时间,风起雪漫。
明锦擦掉眼泪,重新绽开笑颜,一步一步走向陆聿,对他伸出了手。
陆聿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亦快步向她走去。
二人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明锦便一下子跌入了他宽厚温暖的怀抱,她闭上了眼,在他怀中轻轻舒了口气。
陆聿依恋地抱着她,用尽全力。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他的眼前,就在他的怀里。往后余生,他们不用亡命天涯,不用颠沛流离,不会朝不保夕。
他们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在这世间的任何一处安稳定居,再也不会分离。
他们会有一个家,几个孩子,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下一刻,明锦的身子便被高高托起,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陆聿拉紧马缰,最后看了远处的元晔一眼,此刻风雪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元晔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陆聿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将明锦紧紧拥到了怀中。
后背传来爱人温暖的气息,坚实可靠,令人安心,明锦紧紧依偎着他,对他仰头一笑。
陆聿回之一笑,长鞭一甩,二人便迎着风雪,向着无边辽阔的天地驰骋而去。
“驾——”
马儿扬蹄奔腾,很快带着他们消失在了一片苍茫雪地之上,行过之处,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马蹄印。
飞雪簌簌。
元晔独自站在无边风雪之中,遥望故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前追了两步,视线一时被风雪模糊。
轮台东门送君去,
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
百年之后,《魏书》记载,子贵母死,矫枉之义,不亦过哉,高祖终革其失!
————全文完——————
诗句引用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最后一句话是《魏书》原文。
正文至此全部结束,这个故事因明锦反抗子贵母死祖制而开始,最终也以革除祖制,明锦获得自由而结束。
子贵母死祖制的革除,不是皇帝一道诏书的事,而是需要一场彻底的思想革命。所以陆聿才会拼尽全力去推动汉化改革,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因为只有从根本上革除鲜卑野蛮落后的思想陋习,才能最终革除子贵母死的祖制。
他是真正在拯救明锦。
之后,他们会一起回去朔州,在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生活,皇帝已经送他们的亲人朋友到那里等着他们了,他们还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以后明锦会继续经商,为六镇筹集军费,陆聿会带兵平定柔然,暗中协助皇帝一统天下,开创真正的太平盛世。
完结后会整体修一遍文,作为更新不稳定的补偿,男女主离开后的生活将以福利番外的形式发布,前世番外在《风起春漫时》,一个可能会很狗血背德的故事。
第106章 前尘若梦
前世。
碧草萋萋,暖风和煦。
华林园,陆聿牵着一匹小马驹,缓步慢行在马埒中,马背上坐着一个年约六七岁的漂亮男孩儿。
太阳将要西斜,那最后的余晖就如同回光返照般,格外刺眼。
元胤学了一下午的骑马,此刻已经很累了,他以手遮眼,望了望夕阳,又看向为自己牵马的男人,“陆少师,我们要回去了吗?”
“嗯。”
“你会送我回母妃宫里吗?”
“嗯。”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元胤绽开笑颜。
他虽年少,却是个懂事敏感的孩子,自从被送还明锦宫中后,他能感受出来母妃不是真的爱他,是因迫不得已的缘故,才要亲自抚养他。
面对父皇无微不至的宠爱时,她也总是笑的很勉强,有几次半夜醒来,他还看到母妃在悄悄抹眼泪。
可有一次下学后,陆少师破天荒的亲自把他送了回去,他突然看到母妃眼里闪起了光。
元胤又低落了起来,他问,“陆少师,为什么父皇和母妃都不喜欢我?”
陆聿神色一滞,停下了脚步,他心疼地看着那有些落寞的孩子,认真告诉他。
“你的父皇是天子,所以他不能过多表达自己的喜恶。你的母妃也很不容易,她在宫里吃了很多苦,糟了很多罪,他们都很爱你,只是不擅于表达。”
元胤垂下了眼,对他张开了手臂。
陆聿把他拥入怀中,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元胤搂着他的脖子,突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陆少师,在这宫里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如果你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陆聿脊背猛然一僵,眼光也在微微颤动。
他手臂颤抖的把元胤紧紧抱在怀里,心里虽因他的话而意外感动,嘴上却是严厉提醒着他。
“殿下,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元胤抿了抿嘴,转移话题道:“陆少师,明天教我射箭吧。”
陆聿含笑点了点头。
元胤伸出小胳膊比了比,认真道:“我要好好学习,快快长大,变得像陆少师一样强大,以后就能保护母妃,不再让她吃苦受罪了。”
陆聿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心中默念——
有我在,你不必快快长大,你可以天真快乐,无忧无虑,那些污名脏水,都由我来替你扛。
我会让你成为太子,让她成为太后,用我的一切,为你们母子铺路。
你们将生生世世,永享尊荣。
……
画面一转,又来到一间幽暗的密室,两道身影,一高一低,一跪一立。
一杯毒酒被递到陆聿的面前。
“你是皇后和太子的政治靠山,你不死,我怎么废后废太子?”
元晔低身望着他,目光冰冷,一字一句,几是咬牙切齿地提醒他——
“你不死,我怎么能安心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陆聿眸光微动,他没有辩解什么,默然接过毒酒,抬眼望着元晔,“君无戏言?”
元晔站的挺直,“君无戏言。”
得到他的允诺后,陆聿几是没有任何迟疑的,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
他答应过她,会用他的一切为他们母子铺路。只要他死了,胤儿就会成为太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辱他们母子,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她会成为皇后,成为太后,生生世世,永享尊荣。
陆聿闭上了眼。
……
不知过了多久,陆聿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他不知身在何处,只看见昏暗的宫殿中,珠帘轻摇,飞蛾在华丽的宫灯前盘旋扑火。
青玉几旁斜倚着一位穿着一袭嫣粉织金襦裙的华贵女子,如云的发髻上黄金步摇,珠翠簪珥,光华绝丽,不可方物。
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她纤白的指间摩挲着一支温润细腻的白玉芙蓉簪。
簪子断了,被修补过,末梢闪着锋利的光泽。
男人的身影掀帘而入,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女子背后,衣袍上的玄金腾龙暗纹若隐若现。
“你可相通了?”
女子闻声转身,面对着男人。
竟是个容色极艳的美人儿,冰肌玉骨,肤如凝脂,目含春水,翠眉如黛,眼波顾盼流转间,尽态极妍,不可迫视。
元晔看到明锦盛装打扮后丰容美艳的姿态,竟是恍惚了一下,他已记不清她有多久没这般用心的对待自己了,那一刻,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就相信她定然是回心转意了。
“太子谋反,不忠不孝,自绝于天,我已决意废太子,改立胤儿为太子了。”
元晔挨着她坐下,更近距离地欣赏着女子的美艳,语气也不复刚来时的冷硬。
明锦听了这话,却没有分毫心愿得偿的欢喜,她浓密的眼睫微垂着,手指摩挲着玉簪,静静反问他。
“子贵母死,陛下是要赐我一死吗?”
元晔神色滞了一下,他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将准备好的册后诏书放在了她的手上。
“阿锦,你是生是死,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明锦手指瑟缩了一下,她触电般从元晔手心抽回了手,那诏书便“啪“的掉在了地上。
元晔看着落地的诏书,仿若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还在执迷不悟。
“你还在想着他?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女人?”
明锦手指颤抖着,眼池微闪,“陛下既已赐他一死,又何必留我性命?”
元晔阴沉沉地看着她,语带警告,“阿锦,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但是你绝对不能再背叛我。”
曾经沧海难为水,明锦淡淡笑了,“可我与陛下之间,早已回不到过去了。”
元晔突然心烦意乱,“你勾引他,不就是为了让他帮胤儿做太子吗?现在我已答应立胤儿为太子,你还有何不满?我都不再计较你的背叛,你为何还不肯放下?”
明锦平静道:“因为我累了,也不再年轻了,总会有更年轻鲜活的女人入宫,我不想再斗下去了,这太子陛下想立就立,不想立就算了。”
元晔看着她那心如死灰的神情,想到她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封心锁爱后,深感挫败。
“你想让胤儿做太子,不就是想让我死,让太子登基,你做太后,好让他给你做情夫吗?世上怎会有你们这般不忠不义,无羞无耻之人!“
他口不择言地羞辱着她,几是气急败坏,”我偏不如你们的意,我可以立胤儿做太子,但是他必须死!”
明锦的心口狠狠揪痛着,对他的羞辱无动于衷,或许是听多了,也就麻木了。她闭了闭眼,眼泪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依旧在倔强的维护陆聿的尊严。
“陛下怎么侮辱我都可以,但是死者为大,请陛下嘴上留情。”
留情?
元晔双目通红,心如刀割。
他自嘲一笑,到了现在,她还在维护陆聿。可他才是她的丈夫,她把他当什么了?在她心里,他算什么?
“他死了,阿锦,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元晔扶着她的肩膀,求她回心转意,“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立胤儿为太子,我让他做皇帝,你跟我离开,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明锦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他很可怜。
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做皇后,更不想做太后。”
元晔神色一滞。
明锦推开他的手,对他背过身去,黯然道:“不知羞耻的是我,自甘下贱的也是我,是我勾引他、害了他,毁了他一身清正,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陛下不该杀他,陛下杀了我吧。”
元晔无措地从背后贴上她的背,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语气卑微,“阿锦,别再想他了,我只想让你活。”
明锦闭上了眼,眼泪滴在元晔的手背上。片刻后,她又笑了,笑的凄然凄厉。
元晔心中一颤,环住她的手臂也松了几分。
明锦挣开他的手臂,毫不留恋的远离他的怀抱。
元晔手上、心里都是空落落的。
明锦幽幽道:“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对不起的人一直是他,是我贪慕虚荣,背叛了年少时纯真的爱情,如今我已自食恶果,这都是我的报应。”
说完,她又回头望着他,“我曾跟陛下说过,我最爱故乡洛阳的邙山青,洛水长,陛下知道是为什么吗?”
元晔茫然看着她。
“因为洛阳,有我心爱的少年。”
那一刻,明锦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洛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答应了会回来娶我,但是他一直没有回来,我等不到他,所以我就来京城找他了。”
元晔睁大了眼,心口突然砰砰狂跳了起来。
“然后,我就被太师抓了起来,被太后骗进宫里,被你强占了身子,我再见到他的时候,连肚子都大起来了。”
明锦一时哽咽,泣不成声。
元晔如遭五雷轰顶,恍然想起和她初见那一夜,她对自己欢喜的笑颜,嘴上的喊的公子,难道是——
“是陆聿?”
明锦平静告诉他,“在你眼里,我们一直是不忠不义的奸夫淫.妇,而事实上,是你强取豪夺,毁了我的人生,是你横刀夺爱,抢了他的妻子,我们没有背叛你,是你毁了我们。”
元晔一时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恍然想起,他曾问过陆聿,为什么始终不肯娶亲?
陆聿告诉他,原在洛阳遇见过一个想娶的女郎,可他为母守孝的时候,她却一病死在了洛阳,他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元晔此刻终于知道他口中那已逝去的爱人是谁了,他捂上心口,痛心疾首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明锦自嘲一笑,“告诉你有用吗?你是皇帝,我还有了你的孩子,你就算知道了,难道会放手吗?你现在知道了,都要杀他,如果当年你就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他只会死的更早。他还年轻,不值得为我葬送了性命。”
元晔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恍若崩塌。
错了,全错了。
他一直以为是他们双双背叛了他,而事实上,他才是那个第三者?
“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如颠如狂,状似疯魔。
元晔失魂落魄地转身,跌跌撞撞离开了明锦宫里。
明锦平静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重又坐到了妆台前,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开始为自己薄施粉黛,添妆增彩。
收拾好后,她放下胭脂。
镜中的自己依旧美丽,那历经沧桑的容颜,在此刻仿若又回到了洛阳时的少女模样。
她要以最好、最美的模样去见他。
她不能哭。
宫灯静静明亮着,室内一片幽寂。
明锦摩挲着那玉簪那尖锐锋利的末端,烛火映的她脸上忽明忽暗。
自古帝王多薄情,这件事会永远是横亘在她和元晔之间的一根刺。
皇帝现在口口声声说爱她,可若有一日她色衰爱驰,皇帝厌倦了她,和她重翻旧事,她和她的儿子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若她现在就死了,死在皇帝还爱她的时候,就能让皇帝在对她的悔恨与愧疚中,力保她的儿子登基。
想到这里,明锦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儿啊,这是阿娘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明锦紧紧握着簪子,他说征得母亲同意后,就会回来娶她,可是他来的太迟了。
这一生,她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却是一生所得,皆非所愿。一生所失,刻骨铭心。
京城的荣华富贵很迷人,可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还是想做回洛阳那个平凡普通的卖花女。
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把那早已磨的尖锐的玉簪末端寸寸刺入了心头,鲜血汩汩流出,渐渐染红一室。
明锦倒在了血泊中,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洛阳。
陆聿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的少年模样,站在桃花树下对她张开手臂。
“阿锦,我回来娶你了。”
她从树上跳到了他的怀里,他们在漫天花雨中亲密相拥,笑成一团。
在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中,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少年。
……
朔州。
陆聿满头冷汗,从梦中惊醒,眼前是空洞洞的黑夜,青毡帐外风声如鼓。
“阿锦……”
他眨了眨眼,焦急地寻找着明锦的身影。
一低头,女子正在他身边睡得安详,鬓间的白玉芙蓉簪依旧光泽莹润。
陆聿莫名大松了一口气,凝视着她安静的睡颜,白嫩的脸,嫣红的唇,浓密的睫,微乱的发丝,柔软的身子,温热的气息,无有一处不在昭示着她生命的鲜活。
他勾起一绺她散下的发丝,轻轻挂到了她的耳后,手指又沿着她的耳后游移到她的细脖、锁骨、雪肩,最后抚上胸口那曾被玉簪刺入的地方。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她那般娇气的一个人,怎么敢自尽随他而去?
她该有多疼啊。
陆聿心口无由来的一阵涩涩发疼,他低下头,对着那一片洁白柔软轻轻吻了上去,用自己的温柔,抚平那处今生不存在的伤口。
明锦轻嘤了一声,在那温热的抚慰中恍恍惚惚醒了过来。
“哥哥?”
陆聿的吻还在持续落下,细细怜爱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明锦渐渐热了起来,柔若无骨般在羊毛毯上扭动着,二人陷落在毯子里,被缠裹的密不透风。
“阿锦,我回来娶你了。”
在意识即将被那铺天盖地的欢愉淹没之时,心底深处又有什么遥远的记忆被唤醒。
明锦的眼泪几要夺眶而出,她紧紧抱住了他,难舍难分,身子不受控制的在那巨大的愉悦中颤抖。
“你终于回来了。”——
第107章 明锦x陆聿(一)
一早的时候,明锦从毡帐中走了出来。
昨夜下了雨,草上还挂着水珠,她的牛羊正迎着初生的太阳悠闲地吃草。
明锦迎着太阳伸了伸懒腰,活动着昨夜差点被折腾散架的身子。
炉上已经煮好了热乳茶,她掰了几块肉干泡进乳茶,胡乱吃过后,便四下张寻着陆聿的人影。
“哥哥。”
她唤了一声。
陆聿刚刚上马,准备将他们的牛羊赶去另一处茂盛的山坡吃草。
他闻声转头,“你不是说累了要多睡会儿吗?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明锦走到他跟前,仰头对他张开双臂,“你不在身边,我就睡不着了。”
陆聿一笑,低身勾住她的细腰,把人提到了马背上。
明锦稳稳坐在了马背上,和他一起去放羊,陆聿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唇,缓缓驱马前行。
“驾——”
二人迎着朝阳,吹着微风,前往另一处山坡,身后是成群结队的牛羊。
太阳越升越高,晨曦时还灰蓝色的天空,渐渐湛蓝如洗,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碧草起伏如浪。
来到后山,安置好牛羊后,陆聿将马拴在了松树头,和明锦并肩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吹着晨风,欣赏着草原上的无边美景。
“哥哥,昨天晚上我没有再做梦了。”
明锦低下眼,突然对他道。
陆聿神色一动,把她拢入怀里,安抚般吻了吻她的头发。
两年前,他们的女儿陆明锳出生后,明锦便开始做梦,梦中有一个少年,自称是她前世的儿子,因罪孽深重无□□回转世,希望母亲可以救救他。
前世,元晔并未解决六镇问题,全盘汉化后,魏国上层权贵迅速腐化,长期戍守北境的六镇将卒地位日渐下降,激起苦守边疆的六镇将士不满。
而推行九品中正制,同时也堵死了寒门上升之路,一些有文化、有抱负的寒门子弟在朝中郁郁不得志,亦远赴边疆,为这些掌兵的六镇勋贵出谋划策,怂恿他们造反。
元胤登基后,一面打压胡汉世家,镇压接连不断的起义,一面开凿佛窟,以万民香火供奉,为生母积累功德,让明锦漂泊无依的孤魂,得以转世重生。
可连年征战和大兴土木,如此劳民伤财之举,也引得民怨沸腾,民间起义愈发频繁。
元胤最终被攻入京城的义兵推翻,成了亡国之君,却因罪孽深重,无□□回转世。
明锦梦醒后,便开始整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为元胤积累功德,渡他轮回。
如今他不再入梦,想来是已功德圆满,可以投胎转世了。
明锦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小腹,目光隐隐期盼,“我想我的长生郎,应该是要来了。”
陆聿恍然想起梦中那个说想给他做儿子的可爱孩子,温厚的手掌抚上明锦的小腹,满目慈爱,“来了好,我只怕他来的太晚,等我老了,就不能再教他骑马射箭,读书写字了。”
明锦听了这话,便娇嗔道:“哥哥,你一点儿都不老。”
他才将将而立,正值盛年,风华正茂,怎得就生出这般伤春悯秋之叹?
明锦望着他那愈发坚毅俊朗的轮廓,勾着他的脖子,忽然变得娇媚了起来,在他耳边呢喃道:“昨天晚上,我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陆聿勾唇一笑,揽住她的软腰,和她双双倒在了草地上,“那就让你再快活快活。”
明锦被他挠了痒痒,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欲拒还迎地抵着他的胸口,和他草丛里滚成一团,“不行,会被人看到的。”
“这方圆十几里就我们两个人。”
“还是不行,我们的牛儿、羊儿都在看着呢。”
不远处的小羊也很配合地“咩”了一声。
陆聿白了那呆蠢又不解风情的小羊一眼,愈发肆无忌惮地解着她的裙子,“那就让它们都看着。”
一时间,女子的笑声,牛羊的叫声,在草原上此起彼伏地响起。
天高云淡,雪峰连绵,碧草也随着他们的嬉闹摇摆起伏着。
“阿锦——”
突然,一声高亢嘹亮的女子呼唤声从远处传来,吓得明锦一个激灵,她“霍”地坐起,眺望着声音的来源。
“是珠珠的声音。”
明锦连忙推开陆聿,拢起衣衫遮住半露的雪肩,脸上微泛潮红。
陆聿不满于兴致被打断,也不怕被贺云珠撞见,反倒扣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低头继续吻着她的雪脯,肩颈……
明锦轻咬嫣唇,如被烈火焚身,压抑的娇吟在唇齿间溢出。就在她快要沦陷之时,一道娇甜的小奶音,瞬间拉回了她的理智——
“阿爹,阿娘。”
明锦猛然清醒,立刻推开陆聿,再不让他近身勾火,慌里慌张地穿着衣服,脸上红的几欲滴血。
“哥哥,你太坏了。”
陆聿看她那一副做错事,怕被女儿撞见的惊慌模样,不由好笑,也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衣服,先行起身往山头上走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迈着小短腿,以还不太平稳的步伐,兴冲冲在草地上跑跳着。
陆聿远远看着活泼可爱的女儿,心中一软,歪头笑了笑。
陆明锳一个没跑稳,险些跌倒在地上,贺云珠眼疾手快,把团子拎起来,抱到怀里,风风火火往后山跑着。
这时,明锦也已经整理好衣服走了过来,她看着越来愈近的女儿,笑的心都要化了。
贺云珠气喘吁吁地抱着团子来到山头上,看着二人还有些靡靡的神态,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故意嗔怪道:“你们两个倒好,躲到这里过没羞没臊的二人世界,倒把孩子丢给我带,我就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吧。”
明锦笑着从她怀里接过陆明锳,抱着亲了又亲,道:“锳儿年少活泼,就应该多跟同龄人一起玩,哪里受得了放牧的寂寞?”
草原日子清苦无聊,不比云中城繁华,女儿天生就是爱玩爱闹的活泼性子,何况贺云珠的儿子和陆明锳是差不多的年纪,还可以结伴玩耍。
陆明锳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没错,我吃不了这个苦。”
贺云珠点了一下她的头,便故意问她道:“那锳儿是喜欢跟姑姑一起住,还是喜欢跟爹娘在一起?”
陆明锳抿着嘴,一把抱住娘亲的脖子,亲昵的用脸颊用力蹭着明锦的脸,撒娇道:“我喜欢姑姑,也喜欢阿爹和阿娘。”
明锦抱着女儿又亲了一口,笑的合不拢嘴。
陆聿简直拿这活宝的女儿没辙,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
太阳升起,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牛羊自顾自的悠闲吃草,陆聿抱着女儿,几个人结伴往毡帐处走去。
贺云珠告诉他们道:“你们的悠闲日子马上就到头了,朝廷已经与突厥谈好结盟,很快就要开启对柔然的征讨了。”
明锦和陆聿对视了一眼。
迁都洛阳后,为了安抚人心,稳固内朝局势,朝廷一直在休养生息,暂时停止了所有的征战计划。
这些年,朝廷也一直在给胡人分发粮食种子,鼓励他们学习耕种土地,养蚕织布,像汉人一样定居,不再游牧。
他们来到朔州后,明锦就和贺云珠一起对六镇百姓劝课农桑,垦荒种地,为将来的战事储存军粮,又对外经商筹集军费。
陆聿则跟元善现和刘弘他们密谋着平定柔然的计划,为元晔日后南征,一统天下,荡平所有后顾之忧。
如今边疆繁荣富强,局势稳固,朝廷终于要正式对柔然开战了。
陆聿点点头,望着阴山的方向,幽幽道:“这几年,柔然在对突厥的战事中屡屡失利,是时候给柔然最后一击了。”
贺云珠扬眉问他,“陆哥哥,刀刃封鞘多年,可还利否?”
陆聿淡笑,眸中精光四闪,“吾之刀锋,无往不利。”
众人相视一笑。
陆明锳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此刻气氛有些低沉,爹爹的神态有些严肃,于是抱着爹爹的脸,“吧唧”啃了一口。
陆聿怔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起来,那肃杀的气息,随着女儿的亲昵举止,便如坚冰融化于春风之中了。
“爹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啊?”陆明锳抱着陆聿的脖子,撒娇道:“我想爹爹和阿娘了。”
陆聿含笑抵了抵她的额头,道:“我们一家人,今天就一起回云中城。”
陆明锳眼神亮了起来,拍手叫好。
贺云珠一副终于解脱了的模样,“太好了,我可算能把这个小祖宗给甩开歇歇了。”
陆明锳鼓起嘴,不满道:“姑姑是不喜欢我了吗?”
贺云珠笑着摇摇头,捏了捏她的脸道:“我怎么会不喜欢锳儿呢,只是陆哥哥带女儿的话,那肯定比我带的好啊。”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明锦一眼,“毕竟……连阿锦都是陆哥哥养大的。”
明锦脸上不由一红,羞臊地追着贺云珠,要堵住她的嘴,草原上回荡着女郎们的欢声笑语。
陆聿看着嬉笑打闹的她们,仿若又回去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回顾少年时的雄心壮志,没想到他竟是在而立之年,实现了少年时金戈铁马的理想。
*
下午的时候,贺云珠把女儿留给他们,便先行回去云中城了。
此刻,明锦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给女儿裹上了厚厚的羊毛毯,陆聿则将他们的牛羊托付给了附近的另一户牧民看顾。
陆聿把行李捆到骆驼背上,又将妻女抱上另一匹骆驼后,一家人便出发回去云中城了。
太阳渐渐西沉,夕阳从云缝将万千霞光洒落草原,古老的长河宛若从天上而来,水天相连,红红的圆日倒映在蜿蜒盘旋的河流中,再次重现了传说中那九个太阳的震撼奇景。
一家人,两匹骆驼,悠悠漫行在夕阳的漫天余晖中,欣赏着那令人惊叹的自然风光。
明锦被那水天相连的九阳美景震撼,眼含热泪,感叹道:“哥哥,我听人说这是千载难逢的祥瑞之兆,对柔然一役,一定会万事顺利的。”
陆聿极目眺望着雪山环抱下的蜿蜒长河,无声奔赴到草原最深处,心中突然无比宁静,仿若在这一刻,他的肉体凡胎已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浑然忘我。
“这分明是上苍对我们一家的美好祝福。”
陆明锳懵懵懂懂的,年幼的她还不懂得去欣赏自然的美景,她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阿娘,好奇地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
“阿娘为什么一直叫爹爹哥哥呢?”
明锦怔了一下,往事忽然如流水一般在她的眼前轮流浮现,她搂紧了女儿,在夕阳中和陆聿相视一笑。
“因为阿娘小时候,也和锳儿一样,是被爹爹抱着长大的。”——
第108章 明锦x陆聿(二)
草场离云中城并不算远,本就是二人偶尔偷闲之所,夜半时分,一家人便抵达了云中城的故居。
夜幕低垂,明月高悬,夏夜的风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李媪得知二人要回来的消息,此刻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当年,她本以为陆聿死了,迁都后,所有人都去了洛阳,她却坚持留在邺城陪着明锦等公子,不想皇帝竟然放手成全了他们,最后还把她这把老骨头也送来了朔州。
李媪已是古稀之龄了,明锦顾念她年纪大,不忍她多操劳,常劝她安心颐养天年。
可李媪却是闲不下来,陆明锳出生后,她便又开始乐呵呵地带孩子,没让明锦操过一点儿心,让她能安心经营自己的事业。
她一把老骨头,不懂经商,不事桑麻,可带孩子却是难不倒她,毕竟她可是养育过兰陵长公主和陆聿夫妇两代人的。
此刻,陆明锳已经睡熟了,明锦抱着女儿,用毛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李媪上前,从她怀里接过孩子道:“来,先把锳儿给我,夜里风大,仔细吹着了她。”
明锦点点头,李媪先带着孩子回房,仆妇们陆续过来接着他们的行李。
二人回屋后,床褥被子已然新换了一遍。
李媪安置好陆明锳,又过来对二人道:“一路风尘仆仆的,晚上还没吃饭吧,午间丈人送来了些鹿肉,我让人给你们煮了去。”
明锦无奈一笑,崔晟年纪大了,已不再担任官职,如今是住在崔琰夫妇家中养老,可他平时也不闲着,不是看孙子,就是看孙女,儿子女儿两家来回跑。
大约是崔琰从官衙得了什么野味带回了家,崔晟得知明锦要回家,就给送来了。不过今日天色晚了,恐吃了鹿肉积食不消化,明锦便给婉拒了。
“阿母,别忙活了,我们路上吃了些胡饼,现还不饿呢。”
李媪停下脚步,又看了看陆聿道:“那我去给公子温些鹿血酒,你们早些安寝?”
陆聿略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微微窘迫道:“阿母,用不上这些。”
李媪有些丧气,也不再勉强,“那好,你们今天该是累了,洗了后就早些安置。”
众人都离开后,屋中静了下来,陆聿让明锦先去梳洗。
明锦却憋着笑,手指故意使坏般在他身上拨弄,笑盈盈地娇声问他道:“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陆聿眸光沉沉,很快就被撩拨上火,他看着女子在昏暗的灯火中,愈发娇艳动人的笑颜,眸中似有烈焰燃烧,下一刻,就单臂把她拎了起来,一同进了浴房泻火。
明锦的衣衫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只剩下一件小衣,被他拎入了水中后,小衣便瞬间湿透,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玲珑饱满的身形。
陆聿的长腿迈入水中,让她坐在自己怀里,这个姿势,让他忽然想起为她散药那一夜,二人也是这般相拥坐于水中。
那一次,他连多碰触她一分都是罪恶,而这一次,他可以无所顾忌的对她为所欲为,他想着,隔着锁骨下那湿透的衣衫将她含住。
明锦全身颤栗,几要失控呐喊,细密酥麻的感觉由内而外的蔓延,纤细柔美的脊背在他的掌中颤抖,扰乱了一池温水。
陆聿手掌抚上她的小腹,滚烫贴了上来,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道:“阿锦,再为我生个孩子吧。”
明锦面泛潮红,动情地拉起他的手,抚摸在自己那女性所独有的伟大象征上,“河流会滋养大地,使荒地生机蓬勃,开花结果。而你会滋养我,让我容光焕发,拥有众多儿女。”
陆聿将她越抱越紧,水面起伏涌动,响起哗哗的水声。
明锦身上绵软无力,手臂撑在浴桶边,手指因用力的抓握,已然筋骨毕现。
她承受着流水一次又一次的滋养,包容他在这片沃土上洒下的无数种子,让它们在此生根,慢慢发芽,茁壮成长,直至看到漫天花海在她的眼前绽放。
浴房中的水渐渐凉了,一抹晨曦破窗而入。
明锦在他怀中抬起湿漉漉的头,脸上沁着桃花般的光泽,望着新生的朝阳。
“哥哥,天亮了。”
陆聿仿若未闻,长臂一伸,再度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住了她。
……
月余后,明锦没有来月事,医者来看后,果然是怀孕了,二人自是欢喜不胜。
于此同时,对柔然的战事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
贺云珠会随军出征,负责后方粮草调度。
明锦不懂武事,每次开战,也只是负责带领商队跟其他部落交换战马。可如今怀了孕,陆聿便不许她再如当年那般远赴西域经商奔波,让她安心在家养胎,等他凯旋归来。
她也不固执,就老老实实呆在云中城,组织城中妇女们为将士们缝制衣物,补充军需,为战事尽自己的一份力。
出征前的某日夜间,夫妻二人抱着女儿从外归来时,便看见门外又多了一个包裹,对于这样的事,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陆聿把包裹拿进来打开后,发现竟是一把长剑,一张罗刹鬼面。
二人看着包裹中的东西,相视一笑,对过往的一切已然释怀。
陆聿已死,可属于魏长风的传说并没有结束。
不知何时,民间突然冒出了很多戴着罗刹鬼面,假借魏长风之名行侠惩恶之人。
魏长风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是千千万万百姓心中对正义、对公平的渴望。
罗刹鬼面是魏长风的标志,只要戴上罗刹鬼面,人人都可以是魏长风,在这世上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陆明锳拿着鬼面在自己脸上比了比,好奇道:“阿娘,这是谁送的?”
明锦淡淡笑了,“是姑姑送来的。”
“姑姑?”陆明锳歪着小脑袋,“贺姑姑吗?”
他们不是刚从贺姑姑家回来吗?
“不。”明锦摇摇头,幽幽道:“是一个锳儿未曾谋面的姑姑。”
这些年,陆沅止一直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可陆明锳出生时,她来送过贺礼,逢年过节,也时不时会送些东西。明锦知道,她一直在他们身边默默守护着,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
她因陆聿之死而弑君杀父,可陆聿却没有死,元晔又放了她,她求死不能,良心永世背负道义的谴责,只能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明锦回望了一眼外头空旷的夜色,叹道:“来都来了,怎么又走了。”
陆聿默然着。
这时,屋外的树枝突然传来轻微的断折声,二人低落的情绪瞬间一滞。
明锦眼神一亮,“她还没走!”
陆聿已经夺门而出了,枝上树叶缓缓飘落,他看着那落叶轻旋的痕迹,确定了来人的方向,疾行追了上去。
这一次,他一定要找到她,不能再让她逃走了。
夜风呼呼作响,落叶纷飞狂舞,两道同样迅捷的身影在林中一前一后的追逐。
至一处山坡,陆沅止停下了脚步,狂风吹的她一身玄袍紧贴,勾勒出高挑瘦削的身形。
陆聿也在她身后站定,望着她的背影,“这么多年,你都不肯现身,这次回来是因为战事的缘故吗?”
陆沅止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天上的圆月。
当年,她在邺城听到陆聿的死讯后,悲痛欲绝,手刃陆鉴后,本想去找皇帝同归于尽,可皇帝却告诉她陆聿没有死,让她来朔州等着他们,她在朔州看到陆聿和明锦幸福的模样,便愈发觉得自己一身狼狈,无颜见他们。
陆聿向她走近,“沅止,别再逃避了。”
陆沅止却是后退了一步,抬手制止了他的步伐,阻止他的靠近,“我是个罪孽满身的不幸之人,而你们一家人,会有光明美好的人生,不该再跟我这种不幸之人牵连在一起,让我的罪孽拖累了你们。”
陆聿摇摇头,她是为了他才会做下这般罪孽,他又怎会嫌弃她、放弃她?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妹妹,回来吧,我们可以并肩作战。”
陆沅止眸光颤动,哽咽道:“可我早就不配了。”
她这样的罪孽之人,是注定要下地狱,永世遭受诅咒的。
她会破坏了他们详静安逸的生活,她不该去打扰他们,只要能远远看着他们幸福就够了。
陆聿走到她的身边,认真道:“无论什么样的罪孽,都有哥哥跟你一起承担,曾经我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现在请给我一个以兄长的身份来弥补你的机会。”
陆沅止眼中蓄满了泪水,终于摘下了面上的黑纱,露出真容,脸上的泪痕在月光下清澈明晰。
陆聿心中恍然一松,他的妹妹回来了。
*
秋分后,陆聿就要出征柔然了。
贺云珠和陆沅止也号领火骑兵,一起随军出征。
这火骑兵本就是以明锦的名义建立,她即便不随军,也与她们同在。曾经她们以为,造皇帝反是火骑兵派上用场的时候,现在看来,此刻才是火骑兵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
明锦送他们至城外,在城墙下和陆聿依依话别,现在,她已经可以从容送他出征,而不似当年那般担惊受怕。
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他们的孩子,大约是在明年三月左右出生,也不知道孩子出生前,战事能不能结束,他能不能赶回来?
她含笑道:“你快摸摸他,跟他说说话,你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别回来的时候,孩子都不认得你这个父亲了。”
陆聿看着她那还未显怀的小腹,目光慈爱,语调温柔,“兵贵神速,正式开战后,必是俄顷间便能分出胜负,你就安心在家等着我,我一定会在孩子出生之前回来的。”
明锦绽开笑容,抱了抱他,陆聿亦紧紧回抱着她。
远方想起了行军的号鼓声,崔琰驱马过来,催促该走了。他是朔州参军,此番也是要随军的。
心中虽不舍,明锦还是松开了手臂,给他整了整盔甲,“去吧,哥哥,我会和孩子一起等你回来。”
陆聿依依不舍的跟她分别,翻身上马,随着滚滚大军前行,不时回头张望。
尘土滚滚,军鼓隆隆。
明锦一时模糊了视线,高举着手跟他们挥舞道别。
*
魏国与突厥联兵,前后夹击,打得柔然节节败退,前线频频传来捷报。
柔然久战不敌,以退为进,隐藏主力,坚守不攻,战局从入冬一直僵持到了年底。
直到来年正月的时候,陆聿凭借对北方地形的熟悉,率领火骑兵找到了柔然的主力部队,一举攻破,北方草原上的一代传奇霸主就此陨落。
突厥成为新的霸主,可汗阿史那都罗履行当年的承诺,献妹于魏国皇帝后宫和亲,并与魏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战事结束后,大军需要庆功,清点俘虏与战利品,班师返回朔州,恐怕要几个月之后了。
陆聿急着回去见明锦,简单交代了众人后,便轻装简行,一人一骑先行返回云中城。
这时的云中城,明锦已经开始阵痛了,可她一直没有喊出声。
前世她也是生过孩子的,那时的她,真的是恐惧无助极了。可这一世,她有爱人相伴,有家人守护,有好友作陪,头胎生女儿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害怕。
现在这个孩子,是她在佛前苦苦求来的,她多期望那个孩子能来,又害怕他不来,去给别人做孩子了。
崔晟急的焦头烂额,在屋外团团转,看着仆妇们忙进忙出。
儿媳劝崔晟坐下歇会儿,他急有什么用?又不是他生,孩子该来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
崔晟坐立不安,就把地上的陆明锳抱了起来,放在膝盖上。陆聿还没回来,儿子也没回来,女儿要生了,他这老父亲一时连个商量的主心骨都没。
他不知跟谁诉说自己的焦虑,只能反覆问着孙女道:“锳儿,你说,你娘什么时候才能给你生出弟弟妹妹啊?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陆明锳懵懂地眨巴着大眼睛,孩童稚嫩的声音,诉说着宿命流转的寓言,“是弟弟,弟弟要来了。”
屋内,李媪不时检查着明锦身下的情况,见孩子开始露头后,一时心中大喜。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明锦开始咬牙使劲,这个孩子仿若是命中注定要来给她做孩子的,生产之时也是十分懂事,不忍让母亲多吃一点儿苦,才痛了没多久,就像一滩水一样顺出来了。
陆聿刚抵达家门,便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他心中的激动与狂喜,此刻用世间的任何词汇来描述,都显得有些苍白。
他的孩子出生了。
他健步如飞,奔向屋中,李媪突见他归来,更是大喜过望,“公子大喜,小姐大喜,是个男孩儿。”
那一刻,陆聿的热泪几要涌出,他小心翼翼抱住孩子软软小小的身子,看着他沉静的睡颜,激动的全身都在颤抖。
他来了,乖巧安静的模样,一如记忆中那个懂事的孩子。
回过神后,他便立刻带儿子进去让明锦看看,明锦已经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了,有气无力地唤了他一声。
“哥哥。”
她虚弱地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脸,他沧桑了许多,脸上都冒出了青胡茬,才刚刚打了胜仗,就立刻日夜兼程地赶回家,看他一路风尘仆仆,奔波辛苦的模样,她比自己受疼还要心疼。
陆聿在她的床头蹲下身,把脸覆在她的手中,将儿子抱到了她的面前,眼含热泪,声音颤抖。
“阿锦,你快看,是一个非常强壮健康的男孩儿。”
明锦淡淡笑了笑,欣慰地望着孩子安静的睡颜,她知道,是她的长生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