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风。
才刚下过雨,空气里浸泡着湿润的水汽。城市的霓虹灯倒映在地表深浅不一的水坑里,又被来往的人潮踩成破碎的虚影。
正值下班高峰期,涩谷站附近人来人往。街边便利店的门随着进出的顾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带出便当和关东煮的热闹香味。
然后“咚”的一声撞在看不见的屏帐上。
晚六点零五分,围绕着东急百货店周围四百米左右,出现了禁止普通人出入的“帐”。
被封闭的恐慌感野蛮生长,咒骂声如浪潮般一阵高过一阵,负面的情绪达到顶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喊五条悟的名字。
晚六点十九分,以这个“帐”为中心,陆续有咒灵出现在城市里。
堪比去年“百鬼夜行”架势的攻击轰炸涩谷,对此早有准备的咒术师很快倾巢而出,交战的爆破声由远及近,气温逐渐变得滚烫。
“从监控和‘窗’的汇报来看,羂索应该就在涩谷站里。在车站内层似乎还有一个‘帐’,辅助监督无法再继续向前,推测它的限制条件应该与您有关……比如只允许您进入。”
伊地知有些不安地抬起头。
“五条先生,您怎么想?”
五条先生不怎么想。
五条悟没有看他,也没有在看近在咫尺的“帐”。有咒灵不知死活地朝这里扑来,又在瞬息间被极速压缩的空气碾成爆破的肉块。
“里面在喊我的名字诶。”
他的尾音抑扬顿挫:“我的名气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办,这就是太受欢迎的感觉吗?等下进去会有粉丝问我要签名或者合照吧?伊地知,快给我准备一支笔。”
“诶?我没有随身携带笔……”
“那你完了,这可是成为大明星必不可少的基础道具。你的准备工作一塌糊涂,准备好被我打一巴掌了吗?”
“是、是这样吗?”
早纪把手搭在“帐”上。
隔着薄薄一层屏障,虔诚的、愤怒的、惊慌的,不整齐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他们呼唤五条悟的名字,仿佛某种充满诅咒气息的仪式,厚厚地缠绕在他的身上。
他像是全然察觉不到那样和伊地知闲扯了几句。风把他的衣角吹得扬起又落下,布料轻飘飘地挠过她的手背,这样反复来回了几次,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近在咫尺的飘动衣襟——
抓空了。
手心空空荡荡,她张了张嘴,心脏没有由来地重重跳动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的任务并不相同。五条悟是当之无愧的最强,比起担心他一个人进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涩谷车站,或许处理外头数量庞大、如蝗虫般遮天蔽日的咒灵要更棘手一点。
“要在这里分开了……咦,怎么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啊。”
五条悟侧过脸来看她。
不透光的黑色眼罩斜斜搭在额前,只露出一只剔透的冰蓝色眼睛。大概是觉得她的表情太过正式,他伸出手,捏着她的嘴角往上提。
“都说过很多遍不会有问题的啦。被喜欢的人反复质疑的话,就算是最强的五条悟也还是会心碎的哦?心碎到只有跟我去区役所才能勉强修复,婚姻届——”
“你放在房间里的那张婚姻届,我昨天已经签过名字了。”
她突然打断他的话。
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担心还是紧张的情绪更多,可是如果要她提出一个能够让她安心的解决方案的话,她又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并不能比五条悟做得更好。
神子不是脆弱的飞鸟,是足够能承载飞鸟的蔚蓝苍穹。而她是凡人,站在地上高高地仰起头,不自量力地想要天空为她低头。
现在实在不是悠闲谈婚论嫁的好时机,她深知这一点,握住他的手,语速很快地问:
“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就去登记吧。”
近在咫尺的漂亮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下抓住了。
他的手很暖和,她忍不住握得更用力了一点,咒力自她的指尖迸发,快速得甚至是有些急迫地蔓延开来。
无下限术式不会对她生效,于是绿色的光点顺利围绕着他的无名指转了一圈,落下一枚小小的、由细小枝叶编织而成的戒指。
不是什么特别的款式,只是最普通最简单的、连手巧的小孩都懂得用茎叶编织的小指环。五条家主从小到大见过的好东西比正常人吃过的饭还要多,但他仍然为此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区役所已经下班了诶,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在半小时之后重新上班吗?”
“逼迫别人加班会不会太糟糕了?”
“哈?挑这种时机说这么浪漫的话,你才是太糟糕了吧?”
他说着说着又有点得意:
“不会吧,你昨天居然背着我偷偷去我家签婚姻届了吗,这么喜欢我吗?”
“喜欢啊。”
她直白地点头。
“最喜欢你,所以要给你打个印记。”
大得惊人的风呼啦啦地刮起来,吹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路边堆砌的落叶被高高卷起,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无限弯折,仿佛随时都断掉。
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枚如同玩具般不正式的戒指,而后把眼罩摘掉,弯下腰来和她额头相抵。
“我当你在向我求婚了哦?伊地知看着听着呢,这里还有监控,你是绝——对不能耍赖反悔的,不然我会非常伤心、伤心到死掉,然后打爆那些烂橘子泄愤的。”
“五条先生!请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伊地知发出惊恐的声音。
——天空的的确确为她低头了。
远处咒术师和咒灵交战的炮火变成溅跃在他眼睛里的光点,被浓郁的笑意浸润,显得潋滟又多情。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过去、未来,明亮的星辰和大海,还有当下面带微笑的自己。
无数话语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胸腔里的情绪满胀得几近生疼,她站在风里,听到自己说好的声音。
晚六点二十三分,特级咒术师五条悟独自一人进入涩谷车站。
*
晚六点二十六分,远处开始着火。
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况短暂被这场火势惊人的大火打破了平衡。没有任何预兆,高耸的大楼燃烧起来,屋瓦和玻璃在高温下开始迅速消融,明亮的火光盖过路边闪烁的灯带,裹挟着滚烫的尖叫声一路向天际烧去——
然后巨大的树藤开始生长。
无数碧绿的藤蔓穿过火海,在大楼被烧成废墟之前,像是抓娃娃那样将办公楼里还来不及撤离的人类捆出来。
“是你啊。”
透过呛人的硝烟,藤川早纪闻声抬起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特级咒灵那张带着狰狞笑意的青白面孔。
“我还以为会在这里遇到五条悟呢……居然找女人替他上战场,是他害怕被我打败,所以在什么地方做缩头乌龟吗?”
它摩拳擦掌,语气笃定。
“你杀了真人。”
早纪爽快地承认:“把它这样那样剁了个稀巴烂呢,你想给它报仇吗?”
“没有那个必要。只要人类不灭绝,我们就会源源不断地重新诞生,直到取代你们,在千年之后的荒野上重新相遇。”
无数咒灵以它为首,在它的周围盘旋。它转动那只巨大的眼睛,脑袋上的那座火山像是兴奋似的喷发出几簇火星。
“不过在这之前,你和你的这几根小草会被我一把火烧得连灰都不剩——现在哭着去找五条悟过来跟我交手还来得及。”
对方的气势有点太足了,她冷不丁被它唬住。情报慢半拍被回忆起来,彼此你来我往放了好几句狠话,才扭头去问身后的虎杖:
“那个……这家伙是谁来着?是悟的粉丝吗?”
“谁是那娘炮小白脸的粉丝了!?”
“是五条老师之前遇到过的富士山头。”
虎杖不理它,和藤川老师咬耳朵:“没记错的话,好像叫什么开水壶……别看它这样,完全被五条老师秒杀诶,要不是被那个叫花御的咒灵救走了,现在的坟头草都快有我那么高了!”
“哦哦,原来就是它吗?”早纪咂舌:“好可怜哦……我以为爱说大话是人类才会有的陋习呢,好不容易来人类世界一趟,怎么净学一些不好的东西。”
“是啊,它当时——”
“我打麻将都是赢家!!!!”
打断两个人碎碎念的是迎面而来一发灼热的火球。
*
涩谷车站内部的第二个“帐”出现在地下五层。
拘留人质的意图太明显了,被困在这里的行人不知道五条悟是谁,只持续地一个劲高呼他的名字。被召唤来这里的本尊在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浪费时间没有意义,一脚朝未知的“帐”里迈进。
畅通无阻。
世界模糊又清晰,变成白茫茫一片。
他看到大雪。
纷纷扬扬,比他印象里东京的任何一场大雪还要更加大。积雪厚厚地盖在脚边,遮住视线和远处稀薄的清晨。有一深一浅的脚印隐约向山里延伸,被冷风一吹,很快就消融在翻飞的雪花里。
是某种能够模拟真实场景的咒灵,这种精细程度,大概是在还原谁的回忆。
还挺逼真的。
回忆里没有咒力浮动,只像是什么能够联通感官的高级全息影片。他知道这是谁的回忆,带着点探究的心情照着脚印的方向走了几步。
兴许是走了对的路,因为周遭的景色就像是在游戏里触发剧情点了那样,随着他的动作开始变换。
风雪变得更加猖狂,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他一直走到山脚,看到有咒灵在这里被祓除。
也许用“被虐杀”来形容更加恰当。
咒灵的脖颈、手腕、脚踝、腰腹,每一处关节和皮肉都有明显被深深捅穿的痕迹,下手的人大概不是很清楚咒灵的身体构造,也不懂哪里才是致命伤,密密麻麻的伤口歪七扭八地遍布全身。
才刚死不久,两颗眼球被挖出来,孤零零地滚落在身侧。细小的藤蔓顺着它碎裂变形的脊骨和胸腔生长,汲取了生命力和血液,迎风开出颤巍巍的艳丽花朵。
他辨认了一下,很快通过斑驳的尸块看出这是十二年前袭击藤川家的特级咒灵之一。
还是死得太轻松了,应该再多往胸腹那里捅上百八十刀的。他这么想。
这是藤川早纪的回忆。
藤川家的先祖在北海道的祖宅布下过连六眼都察觉不到的高深结界,然而这里只是回忆,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穿过那层屏帐,进入老旧的废弃庭院。
不知道是来自哪一年的回忆,倒在雪地里的那张脸看起来是完全陌生的年龄段,比记忆里的模样老成一点,又比现在稚气年轻。
才刚跟特级咒灵大战过一场,这份通过“献祭”获得的力量似乎控制得不算好。强烈的反噬几乎已经击垮她的意识,失控的咒力在四周横冲直撞,藤蔓和树木胡乱生长,又在半空中莫名其妙地碎成粉末。
她没有哭,也没有嘶喊,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安静地蜷缩在雪地里,等待漫长的痛苦过去。
骨节发出超出负荷的的咔咔声,很快就有血从她的关节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滴滴答答地把身下的积雪融化成血水,流淌到他的脚边。
有点刺眼。
他眨了一下眼睛,雪融化在他的眼罩上,让他尝到一点真实的、湿冷的感觉。
衣服是红的,眼睛是红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是红的,这么庞大的出血量,他丝毫不怀疑她的血要流干了。
隔着整整十二年,二十八岁的五条悟终于走进她的回忆里。
——那些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的过去,如今变成地以困住他为目的的陷阱,在他眼前重现了。
“……早纪。”
他在她身边蹲下来,把声音放得很轻。
“想困住我至少得是互动式的情景剧吧?你能看到我,对吗?”
她的手在雪地里冻得发红发紫,指甲因为用力抠挖地面而断裂开来,把指尖染得血淋淋的。她用那双手死死握住胸前蓝色的项链,好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褐色的血迹缠绕在银链上,让那根链条变得像是生锈一样暗沉。她花了一点时间听懂他说的话,没有光点的眼球干涩地转了半圈,缓慢又机械地把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
然后她重重一顿。
瞳孔放大又收缩,情绪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她开始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滚下来。
好像回光返照那样,那张灰白的脸有了一点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生理上的疼痛超过阈值,轻易掐灭了她的声音。龟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又缓慢地拼凑出几个音节。
悟。
他耐心等了一下,可是除了他的名字,她什么也不愿意多说,和她在江东区那晚的反应如出一辙。
不太意外,倒不如说果然是这样,到了关键时候变成闷葫芦是从小到大的坏习惯,连幻境里也这样。
他叹气。
十七岁的藤川早纪非常注重形象管理,哪怕只是切菜时被菜刀划伤的小口子,也要缠着硝子撒娇半天,再三确认那点伤口被反转术式完全治愈。
“女孩子是不可以留疤的!”
她曾经窝在他的怀里,义正言辞:“我要誓死捍卫我的美貌。”
他连连点头称是。
二十八岁的藤川早纪不再在意这些,全身上下都是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留下的疤痕,深深浅浅地变成看不到的盔甲,隔在两个人之间,怎么也敲不碎。
而现在,介于他所熟知的两个年龄段之间的、已经永远不会再出现的“藤川早纪”犹豫着朝他伸手。血肉模糊的指尖停留在距离他的脸几寸之遥的地方,像是不舍得碰到他一样,不再动了。
她柔软、温暖、明媚,是早春活泼的鲜花,冬日里不会熄灭的烛火。可是他站在她的过去里,只看到一捧枯死的干枝。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选择和她告别的时候,她被打碎了又重新磕磕巴巴拼凑起来。
一遍又一遍,死掉又醒来。
她费劲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眼泪流得更凶,在长久的沉默过后,用含糊不清的唇语传递出了第二句话。
好想你。
他像是被定住一样,大脑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