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点二十九分,涩谷车站外。

    来自各个街区的求助电话响个不停,和巨大的爆破声重叠在一起。尖锐的分贝超出大脑的承受范围,早纪皱起眉,觉得耳朵有点痛,头也有点痛。

    就算已经做过充足的心理准备,战斗真正打响的时候,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敌军,仍然忍不住感慨咒灵的数量的确太多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咒灵吗?人类真的有这么多的怨念吗?搞不好别被羂索吃了什么能够繁殖后代的咒灵吧!?

    她环视四周,觉得此情此景比当年“百鬼夜行”还要盛大隆重。

    说来有点矛盾,虽然读书的时候吃喝玩乐一样不落,但夏油杰本人实际上是个非常要强、事业心很重的家伙。

    从他叛逃到死亡,所吞噬的咒灵高达惊人的四位数——她为此深感崇拜,身为天赋异禀的特级咒术师还如此努力,自己当年读书但凡有他一半认真,不说在术式上能有多大的成就,至少结界术应该还是能够学会的。

    而且那东西据说超难吃。

    在“百鬼夜行”中没有完全清空的存货在今年重出江湖,羂索接管他的身体以后,把这份了不起的事业心持续发扬光大,于是可操控的咒灵数量持续拔高,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骇人数量。

    她侧过脸,虎杖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灵活地躲避攻击。偶尔有咒灵想偷袭他,他手上的木藤便像是有自主进攻意识那样延伸成长鞭,将他看不到的对手抽飞。

    他忙里偷闲“哇哦”了一声。

    “藤川老师!你这个技能好酷!!”

    也不知道基因里面流的到底是什么血液,这才短短几个月,这孩子的成长速度堪比嗑了什么大型经验包,除了“恐怖”以外,完全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

    不同的街区交由不同的一级咒术师带队清扫现场,除却出现在此处的漏瑚以外,目前并没有其他棘手的特级战力出现的痕迹。

    战力完全说不上势均力敌,如果没有更多的、类似漏瑚这样的特级咒灵参战,咒灵一方所拥有的只是数量压制所带来的短暂优势而已,更别说有机会能召唤宿傩了。

    ——可是这种级别的咒灵不正面参战的话,难道是在哪里埋伏着吗?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你的好朋友花御呢?不会是被我打出心理阴影不敢出来了吧?”

    “区区一个人类女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头顶火山的特级咒灵咧着嘴笑了起来。

    比之前更加猛烈的大火熊熊燃烧,滚烫的火焰越过藤川早纪,朝她的身后扑去。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高温扭曲空气,周遭的普通人来不及发出呼救,身体顷刻簌簌地化为灰烬。

    年轻咒术师瞳孔骤缩,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火花四溅,电光火石之间,他被藤蔓及时缠着脚甩出几米开外的距离,趔趄着“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上。

    漏瑚心情很好地欣赏了一下对方的丑态,纠正先前的说法:

    “花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你……由我来送你上路就足够了。”

    焦黑的骸骨粉末碎在风里,指尖被热流烫得泛红,死亡的恐惧撑满神经末梢,他浑身被汗浸湿,瑟缩着无意识抬起头去寻求靠山。

    “藤、藤川小姐……”

    人类的死亡强制停止了。

    特级咒术师挡在他的面前,草木旺盛地缭绕在她的脚边,不断被火焰烧断,又更活跃地重新生长起来,直到在普通人身前化成大面积跳动的碧色屏帐,将致死的高温结结实实阻隔在外。

    “差不多就行了,水壶君,你的自信是靠欺负非术师累积起来的吗?真的这么厉害的话,刚刚这一招就该往我身上打才比较有种。”

    绿色的咒力充盈地跳跃在掌心,早纪伸出手,对着漏瑚的方向隔空一捏——

    “嘭——”

    没有任何征兆,与虎杖交手的、漏瑚身后的、混迹在人堆里的……视线所及之处,奇形怪状的咒灵身体通通像是放鞭炮那样噼里啪啦爆破开来,紫色的血液如喷泉般高高喷溅,变成大片鲜艳的花朵,纷纷扬扬落进烧得焦黑的土壤里。

    色泽浓郁的花海里,有着金色头发的女人朝它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还给你了。”

    *

    晚六点二十九分,涩谷车站内。

    无数人逃窜、摔倒、哭喊,随着人潮被推搡着撞上“帐”。乱七八糟的声音络绎不绝,只有羂索站在不会有地铁驶来的铁轨上,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车站里发生的一切。

    “已经过去三分钟了。”

    陀艮谨慎地眯起眼:“还不把五条悟关起来吗?”

    “很遗憾,暂且还不行。”

    夏油杰的皮囊俊朗,他站在那里,像是一尊慈悲的、屹立在乱世里的神佛。

    有女人被他处变不惊的模样吸引,好奇大胆地扯住他的衣袍,询问他是否有办法能够逃出去。

    “逃出去?”

    他闻声打量了一下她的面孔,琥珀色的眼睛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笑意。

    下一秒,女人的身体被侧方伸来的红色触手卷入血盆大口,手上的金镯子掉在钢制的铁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空气稀薄,血腥味浓郁,于是尖叫声变得更加凄厉。

    神佛身边被他召唤出来的的特级咒灵正兢兢业业地朝不远处输出咒力,它所操控的幻境场景实时投射在头顶的水晶球里,随着入侵者的意愿自由变换着情节。

    轨道的尽头涌起一层白雾,五条悟站在那里。魔方样式的狱门疆被放置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启动的征兆。

    雾气模糊了神子的脸,像是在他的肩头笼了一层薄薄的霜。

    “狱门疆的开启条件并非是现实世界里的一分钟,而是脑内认定的一分钟——”

    他看在眼里,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换言之,只要五条悟不认为自己度过了一分钟,哪怕我们能用幻境在这里困住他十天十夜,也无济于事。”

    “……你有把握吗?”陀艮嚼吧了几声嘴里的食物,“呸”地吐出几根白骨。

    “不好说。”他回答:“毕竟那可是六眼呢。”

    水晶球里的场景似乎开始变得模糊了。

    羂索收回视线,无数咒灵警戒地围绕在他的身侧,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随时进行屠杀。

    被他视为屠杀对象的人类太过聒噪,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感慨地拉长了语调:“在宿傩被花御那边唤醒、赶来这里帮我们之前,我们得争取从五条悟手里活下来。”

    “假如花御失手,那——”

    “只有这件事,我有把握不会失手。”

    他打断它:“藤川早纪和正常的咒术师不一样,她曾经是弱者,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在意弱者的生命。”

    大半个月前被她打碎的内脏和器官隐隐作痛,他垂下眼,抚摸了一下手腕处明显的、皮肉新生长的痕迹。

    晚六点三十一分,第三个“帐”降落在漏瑚和藤川早纪交手的五百米之外。

    这个距离恰好完全被漏瑚的攻击范围所笼罩,住户、路人、放学归来的孩童被高速蔓延的火海困在其中,无助的尖叫振聋发聩。

    收回前言,“区区人类女人”远比它想象中的更强大。

    火焰烧不尽藤蔓。密集的枝藤裹挟着凌厉的劲风擦过头顶。它躲过这一招,肌肤火辣辣地发痒,白色的能量波已然酝酿至眼前,劈天盖地地朝它袭来。

    “轰隆——”

    好在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败她。

    着了火的房梁高速下坠,虎杖眼疾手快捞过街边摔倒的孩童,把他放置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漏瑚的拳头闪电般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汗水顺着额发打湿眼睑,又被特级咒灵近距离之下带来的高温蒸发殆尽。他手腕上的木藤因为感知到危险而极速延展,化作长鞭和那一拳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只要有人类在不断死去,她始终会受到牵制,为他们停下脚步。”

    在长鞭即将超负荷崩断之前,有只手及时搭上漏瑚毫不设防的肩膀。汹涌的咒力自她的掌心猛地炸开,轻而易举地将它甩飞出去。

    少年的身形也跟着被余波被炸得连连后退。

    “你没事吗?”她问。

    “我没——”

    房梁被砸成粉末,飞溅的粉尘短暂遮挡住视线,他无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脚踝。

    “!?”

    早纪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地面震动,花御的咒力入侵战场。不属于她操控的藤蔓勾住虎杖的脚,只眨眼间就将他高高吊起。她反应很快地要动手救人,可是有什么更大、更惊人的能量波比她反应更快一步,在她身后高速汇聚。

    顺着那股能量向上看,巨大到遮天蔽日的滚烫火球亮起来,将大半片天空晒得比白昼还要刺眼。

    浑身是血的漏瑚大笑着从废墟里爬起来。

    “极之番——”

    “她不是五条悟,还没强大到既能保全普通人的性命、又保护好虎杖悠仁的地步。”

    羂索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只要她有所松懈,花御就一定能找到机会。”

    前所未有的灼人高温瞬息之间榨干空气里的每一滴水分,草木枯干成碎屑,她先前布下的屏障乏力地开始融化,普通人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温度,几乎要活活被晒成人干。

    风声呼啸,焦味蔓延,刺眼的火球随着它手指的方向坠落。

    “——【陨】。”

    *

    从五条悟记事以来,对付过的能够操控幻境的咒灵大概有满满一箩筐。

    托六眼的福,类似的蹩脚障眼法实在不够格让他为此停留,不过偶尔有特别好笑的——比如巧克力芭菲成精了说要嫁给他——他要是心情好的话,也会非常好心地配合着多看几眼。

    他现在心情其实说不上好。

    “藤川早纪”的手停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他甚至能够看清她手上狰狞的伤口,还有血肉下隐约的一点白骨。

    幻境太逼真了,连气温都模拟得惟妙惟肖。

    呼出来的气都变成冷雾,他长久地和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对视,缓慢地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的手掌。

    血腥味浓郁地萦绕在鼻尖,冰凉的体温顺着她的手钻进自己的毛孔,他甚至能感受到黏糊糊的血液凝固在脸颊上,带来不自在的粘稠感。

    他的皮肤很白,红褐色的血迹显眼得像是一团火。她看在眼里,被烫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要收回手,却被对方握住了手腕。

    “是会随着我的意愿展示场景的咒灵诶。”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我最想见到的是你,你高兴吗?”

    对方用的力气太大了,大到她怀疑自己的腕骨几乎要被捏碎了。疼痛、疑惑、害怕的情绪一拥而上,她的睫毛剧烈颤动着,像是蝴蝶的翅膀。

    “……好痛。”她哽咽。

    “我知道。”

    那只手顺着手腕一路向上,抚摸过她的肩膀、发梢、脸颊和眼睛,最后擦掉她的眼泪,停留在她细长的脖颈。

    “以后不会了。”他说。

    蓝色的咒力蔓延开来,“藤川早纪”仍然保持着被“杀死”前的姿态,睁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她的身体和整个幻境一起消融,风雪停在耳边,掌心冰蓝色的项链掉进雪地里,没有留下一点声音。

    晚六点三十三分,五条悟从幻境里醒过来。

    狱门疆被他一脚踹飞出去,几乎同一时刻,黑发的男人“哦呀”了一声。

    “四十七秒……就差一点点了。”

    长相、声音和语调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哪怕是六眼,所给出的结论也仍然是夏油杰本尊。

    亲眼所见果然更加不可思议。

    五条悟掀起眼皮看他,嗤笑着扯开唇角。

    “就是你啊,需要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可怜臭抹布。”

    “好不礼貌啊,好歹也是因为我才让你做了一场美梦呢。”羂索叹气:“你可真绝情,悟,看到喜欢的女人那么可怜的模样,居然连一分钟都不舍得为她停留吗?”

    “是啊,不舍得哦。被你那破东西关起来的话,她会有更大的麻烦的——所以能快点结束吗?我赶着登记结婚呢。”

    他伸手,羂索身边那只操纵幻境的特级咒灵瞬间被压缩的空气碾成粉末。

    它顶在头顶的水晶球顺着惯性砸在地上,“咔嚓”一下变成几块不均匀的锋利碎片。

    “老古董果然还是埋起来比较省心……被早纪揍得半死不活的伤已经全部愈合了吗?事先说好,这种时候我可没有善待老人的美德哦?”

    寒光落进他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没有笑意,像是未出鞘的冰冷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