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如风二十载 > 40-50
    第041章 第 41 章

    酒店房间是淡灰色的商务风, 宽敞而整洁。暖色调的灯带绕顶一周,色泽温暖却不刺眼。

    你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见飘飞的窗帘, 深蓝色的夜空, 与牛毛般的细雨。

    一个小时前在诊所门口,你想与谢兄来一场潇洒的告别。试想在细雨飘零的冬季凌晨, 共醉一场后各奔东西,背影相离,渐行渐远,该是多么的诗意与浪漫。

    可你刚说出“今夜相谈甚欢,愿……”就被他温和地打断了。

    “东坡先生有一首满江红, 其中有一句道‘孤负当年林下意, 对床夜雨听萧瑟’。”他说,“今夜未尽,雨仍在下,我与顾兄一见如故, 又怎能不夜雨对床,畅聊人生一番呢?”

    当他念出那句词, 你便知道你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你不明白,为何仅仅相识几个小时,他对你的了解却甚于相处十年的老友。

    一是东坡,二是夜雨对床,三是“一见如故”。桩桩件件,都砸在你最爱的点上。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你便向往着故纸堆中的“君子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遇到情趣相投之人,夜雨对床, 抵足而眠,那是中国文人最美的相遇相知。

    于是你跟着他回到了酒店。

    洗完澡后,你发现没有拿换洗衣物,于是隔着卫生间的门请他从书包里为你拿来。很快,在两声敲门声后,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迭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从门缝递进来,最上面是一条内裤。

    谢兄隔着门彬彬有礼地问:“顾兄请看一看,是否拿全了?”

    “啊,全了。”那条海绵宝宝的内裤让你羞得脸红,立刻接过衣服,“有劳谢兄了。”

    “不客气。”

    现在,洗完澡换了衣服的你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酒醒了一小半,你依然思维迟钝,至少还没有清醒到会因今晚的事感觉羞愧。这些事里,包括嫌药苦、掉眼泪、出租车上说醉得坐不住进而靠在他肩膀上、洗澡时让他拿内裤……可能还有更多,可现在醉醺醺的你想不起来。

    房间里暖气很足,谢兄脱了外套,解了领带,只穿着一件袖口挽起的深灰色衬衫,坐在沙发上泡茶。

    你拍了拍另外半边床,道:“谢兄不是要与我夜雨对床么,来躺下。”

    他说:“躺着很容易就睡着了,顾兄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将灯带的光调到最暗,房中便只剩一点点昏黄的微光。你裹紧被子看着沙发上的谢兄,问:“你的公司资金周转需要多少钱?”

    谢兄说:“五千万是极好的,再不济的话三千万也行,不过需要一点调度。”

    你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借你一点钱。我有,嗯……小几万的存款,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我可以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帮你一点。”

    他笑了起来,笑声低沉悦耳,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你在他眼中看到了近似于宠溺的包容。

    “谢谢。”他将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含笑地望着你,“顾兄的心意,我收下了。”

    你问:“你明天要去见的那位行长,有多大的可能贷款给你?”

    他略微思索后道:“六成。”

    “没了那瓶71年茅台酒,这个数字会降低吗?”

    你们对视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

    “释迦牟尼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趴在枕头上侧头望着他,“讲的都是一个道理,没有所谓的开始,也没有所谓的结束,阴阳相贯,如环无端。一个目标达成后,紧接着会有下一个目标,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打怪升级,没有结束。”

    “所以,就算你明天失败了,也不要紧。于法不说断灭相,失败只是暂时的,你随时可以开始新的创业,没有永远的失败,也没有永远的成功,一切都是过程。”你慢慢地说着。

    谢兄很认真地听着,不时轻啜一口茶水,不时严肃地点头。

    等你说完,他道:“受教了,谢谢顾兄安慰。”

    你笑了起来:“我就瞎说一通,其他人听到我说这些,会骂我是书呆子。”比如你的父母。

    谢兄说:“没关系,顾兄可以说给我听。”

    你叹了口气,望着他道:“可惜天一亮,我们就会天涯永别了。”

    “顾兄方才说,于法不说断灭相,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天涯相逢,又怎会是永别呢?”

    你说:“对。”

    他望着你,突然皱了皱眉:“还在难受么?要不要揉揉肚子?”

    你愣了一下:“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他说,“抱歉,是我的疏忽,忘记药效发挥需要时间。”

    他扶着你躺平,手掌探入被窝,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覆在你的腹部,缓缓按揉。他的手温热有力,掌根在你的胃腹处揉按了几下,你便舒服了许多。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奇妙。认识不过几个小时的陌生人,带你去了诊所、酒店,与你喝酒、谈心,喂你吃糖,为你揉腹。这在现代社会中,似乎不可想象。可在江湖这个语境中,一切都是合理的。

    江湖中人,为一句承诺便可慷慨赴死,为解友人之难便可散尽万贯家财,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都是因为一句投缘么?

    谢兄认真地在你的腹部画圈揉按,从胃部揉到小腹,掌心的温度似乎将脏器都暖过来了。你怕他手酸,便揉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处有一圈手表的印痕,方才他为了不冰到你,摘下手表放在了床头。

    你说:“我给你念诗吧。”

    他说:“好。”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笑:“嗯。”

    你又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又笑:“嗯。”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今晚已经尽了。”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你念完就打住话头,“哦不,还不至于。谢兄至少再奋斗五十年。”

    他低笑出声。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念完说,“这是子瞻说的。”

    “记住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说:“好,记住了。”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你喃喃地说,“也是子瞻说的。对了,要是你明天失败了,债主找上门来,你记得去躲一阵子。子瞻还有一句话,万人如海一身藏,你千万要把自己藏好了。”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他说:“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说,“潮涨潮落都是正常,谢兄,你一定会东山再起。”

    他笑:“好。”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你说,“谢兄,祝你的事业也能千里快哉。”

    “好。”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你叹了口气,“虽然话说如此,但谢兄青年才俊,确实该好好奋斗。”

    他又笑:“嗯,好。”

    你想起一首绝妙的词句,轻声念道:“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你望着他,说:“《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出山之后,‘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即使出为太傅,依然怀念着在东山别墅隐居的日子。‘造讽海之装,欲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所以,子瞻在这首词里说,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谢兄刚好也姓谢,这句话送给谢兄,愿谢兄在实现抱负后,依然能不违初心。若有朝一日再相见,或许我们依然能把酒言欢。”

    他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认真:“顾兄是否愿意再与我相见?”

    你想了想,摇了摇头。

    为你揉肚子的手一顿,他神情有些微妙,半晌后诚恳地说:“若今夜的相处中有冒犯之处,顾兄可坦然告知,我会改正。”

    你笑了起来:“不是不愿再与谢兄相见,我的意思是,希望以后的相遇是一场偶然,就像今天。若是刻意安排,倒显得我与谢兄缘分不足了。”

    他看起来略松了口气,随即问道:“如果再次相遇,顾兄希望是在何处?”

    你想了想,说:“天边。”

    他说:“好,我记住了。”

    这时,门铃声响起,你有些惊讶:“何人敲门?”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约莫是店小二。”

    再回到床边时,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解释:“喝酒后要吃些东西,不然夜里会难受。”

    你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他看了眼手表:“寅时三刻。”

    “啊?”

    “三点四十五分。”

    面汤清香扑鼻,飘着两片小白菜,和一把小葱花。你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谢兄吃完了剩下的面。

    你有些困了,裹紧被子强打精神:“我希望今夜不要结束。”

    谢兄说:“我也希望。”

    你说:“我继续给你念诗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抱歉。”你强撑着抬起眼皮,“这句是不是念过了。”

    他说:“没有。”

    “哦……”

    眼皮渐渐地有千钧重,你看见他手上拿着一片暖贴,下意识往回缩:“我肚子不疼了,那个很凉,不用贴。”

    “不凉的,相信我。”

    他为你贴上,果然是温热的。原来他在手心捂热了。

    “我困了。”你裹紧被子,含糊地说,“谢兄,会好的。”

    “嗯。”他说,“你的事情也会好的。”

    “……,睡吧。”

    你听到了两个字,那是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表字。可是你似乎听到了。

    “睡吧。”他的声音又轻又柔,“顾兄。”

    于是你迷迷糊糊地想,可能只是听错了。

    你用最后的力气掀开眼皮,他正看着你。

    你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星星。”

    “可你低着头。”

    “嗯。”他的声音像一首低缓的摇篮曲,“因为我们在星星上空,划船。”

    你陷入深眠。睡梦中,你驾着一叶扁舟在银河系荡漾,星子做成的船桨是淡黄色的,漂亮极了。对面的人捡起一颗星星送你,你的眼睛被星星照亮。

    第二天中午你醒来,花了五分钟回忆起昨晚的一切。

    房中已空无一人,床头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遒劲的钢笔字迹——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第042章 第 42 章

    第二天傍晚, 火车到达了北京。

    这一路上,陈知玉与你的聊天从未断过。每隔几个小时,他便让你发定位, 以确定你没有中途跑路。你无奈又好笑, 只得依他。

    一年半未曾见面,你们忐忑又期待, 互相感觉到对方的欣喜,又互相嘲笑对方的紧张。你们采取了少年时约会的方式——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在中点处相见。

    火车站与他学校的中点,恰好是一家火锅店。火锅,大概是四川人表达真诚的最好方式。你们约定在那里见面, 然后吃饭。

    陈知玉告诉你出火车站后乘几号线地铁, 在哪一站换乘。一共换乘三次,他讲得无比详细,婆婆妈妈,反复唠叨。大段大段的文字出现在微信聊天框。

    你被他念叨得烦了:“行了行了, 不许啰嗦。我自己会看高德地图。”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去好几分钟, 却没有消息发过来。

    你:?

    他回复:顾哥我错了。您别生气。

    你:?

    他回复:我不啰嗦了,你别走。

    你:……

    你:哪里学来的怨妇样。

    从中午开始,几乎是每隔二十分钟,他便一遍遍问你到哪里了。把你问烦了后又道歉,然而很快又故态复萌。

    此时你背着书包,夹杂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慢慢向前走去, 等待出站。

    陈知玉发来消息:出站了么?

    你回复:快了。

    他:好。

    十分钟后你走出车站,北京正下着雪。冰凉的雪花化在你的睫毛上, 你抬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指尖被浸湿了。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雪。

    “顾如风!”

    一道熟悉的呼喊夹杂在嘈杂的人声与呼啸的风声中,飘到你的耳边。你讶异地转过头去,却只看见一个个攒动的人头。

    “宝贝,这里!”

    右前方的位置,一个高举着手的人影跳了跳,他的红色围巾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挤开重重人群向你跑来,兴奋地给了你一个熊抱。他的肩胛骨撞得你肩膀生疼,你不由得龇牙咧嘴,嗷了一声。

    他身上带着夜晚的潮气与雪水的冰凉,体温却透过层层迭迭的厚衣服传到你的身上。温暖从内而外涌出,令你的眼眶也蒸腾出热气。

    “不是说中点见吗?”你问。

    “我想你啊,想早点见到你。”陈知玉放开你,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他用冻得发抖的手捧住你的脸,“顾哥啊,我的顾哥,看到你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太高兴了。”

    你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嘶了一声,摇晃着脑袋甩开他的手:“不许用我的脸取暖。还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还会缺胳膊少腿儿不成。”

    陈知玉笑得无比灿烂,揽过你的肩膀,像年少时一般与你勾肩搭背,往地铁站走去:“嘿嘿,走,咱们去吃火锅,不醉不归。”

    掀开厚重的挡风帘,进入地铁站后,狂风很明显地小了下来,温度也在暖气的作用下明显提高。

    “今晚恐怕不行,我刚和别人不醉不归了一场,还没缓过来。”你说。

    陈知玉酸溜溜地说:“啊?和谁啊?”

    “一位江畔的大侠。”你想起前两天的事情,微笑了起来,“希望他贷款成功,一切都好。”

    “哟,咱顾哥什么时候这么会关心别人了。”

    地铁到站,一大波人下车,陈知玉眼疾手快地把你按到一处空位前坐下,握紧扶手,站在你的正前方,一脸探究地望着你。

    你无奈:“咱江湖人讲究礼尚往来,他关心我,我自然也关心他。”

    说到这里,你估摸着到了吃药时间,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和一道药,就着温水吞了下去,对他说:“还有三顿的药,所以我今晚和明天可能会犯困。这个药好像有一点催眠作用。”

    陈知玉震惊不已:“不是,顾如风你,你这么死鸭子嘴硬又讳疾忌医的人——你居然会主动按时吃药?!你怎么可能这么听话啊?你被谁下了降头吗?!”

    你无言以对,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身体不舒服就吃药,不是很正常吗?”

    他看着装药的透明袋子上印着的绿字“建民诊所”,更加不敢置信:“你居然会去诊所看病?!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你说:“哦,谢兄带我去的。谢兄就是那位江畔的大侠。”

    陈知玉脸上仍挂着震惊,打趣道:“这位谢兄,是长得像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吗?所以你才那么听他的话?”

    “他知道唤鱼池,还会背东坡的词,甚至知道子瞻和子由夜雨对床的典故,我有什么办法。”你苦恼地说,“他甚至精通十二时辰计时法,太像行走江湖的大侠了。”

    陈知玉理解了你:“好吧,那就可以想象了。那这位谢兄还做了什么?”

    你当然不可能把喂糖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毕竟会牵扯出“嫌药苦”、“掉眼泪”一系列的丢人事情。于是你咳了一声,避重就轻地说:“他和我约了天边见。嗯,还给我揉肚子,贴暖贴。”

    看着陈知玉惊掉下巴的表情,你立刻先发制人:“谢兄会把暖贴在手心捂热了再贴,你上次怎么,冰冰凉凉地就送来了。”

    说完你自己先绷不住了,捂着脸笑得直不起腰。

    陈知玉又气又笑:“顾如风,你像个娇气的林妹妹。”

    “你才娇气。”你握住扶手站起身,推他坐下,“顾哥疼你,来,一人坐一会儿。”

    陈知玉说:“等会儿到我学校外面,我带你喝粥去吧,这两天吃清淡些。”

    “嗯。”你摸了摸胃部,吃了两天药后身体久违地舒服了许多,夜里也不再难受得翻来覆去,你说,“我要好好养生。”

    “这是谢兄给你的启示吗?”

    你笑了起来:“还真是。”

    那晚在烧烤摊,听完谢兄的故事后,你发觉你遇到的事情属实算不上什么。或许是他沉稳的态度令你钦佩,又或许是他温柔的安慰令你会心,你这两天细细思索了许久,决定给自己一个重来的机会。

    “你会回到你想要的道路上去,现在,五年后,十年后,都不重要。你可以慢慢地来。”那夜他告诉你。以过来人的温柔态度,以年长者的沉稳口吻。

    陈知玉笑道:“看来这位谢兄是个大好人,有空替我谢谢他。”

    你挠了挠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

    “怎么?”

    “谢兄什么都好,就是……”你无地自容地叹了口气,“嗯,唉,我脑子抽了,把那个绿色小本本送给他了,太尴尬了。”

    陈知玉惊得几乎跳起来:“那个你从初中开始就写写画画的酸诗集?你送给他了?!”

    你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陈知玉笑得喘不过气,“哎哟我去。顾如风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完了,你的谢兄要发现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中二少年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怪声怪气地念:“‘热闹是你们的,我一无所有,我听见,青石路板上的哒哒足音……’、‘月光破碎,花香支离’……”

    你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崩溃道:“哥,别念了哥。”

    “笑死了我哈哈哈……”

    陈知玉笑够了,说:“顾哥啊,你怎么就送给他了呢?”

    “喝多了嘛,容易冲动。二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投缘的人。”你叹气,“我希望他已经把那本东西弄丢了。”

    “别啊,再怎么也是你一字一句写的啊。”

    闲聊中,地铁到了站。

    那时的你走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无比地希望谢兄把诗集丢掉。可几年以后,你行走于祖国边疆的旷野,烧了书,忘了念,用酒精麻痹生活,在深夜一次次面无表情地将烟头按在手臂上,漠然地看着皮肤变得鲜血淋漓。你烧成死灰的文心深埋于终年无雨的沙漠,被塑成非死非活的干尸。

    那个时候——

    你内心是一片干枯贫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任何生机与绿意。你残忍地用漫天的大火烧毁了所有属于少年人的热忱与理想。可还剩一丝,它是漏网之鱼。

    那本遗失于江湖的诗集,是你最后的星点文心。他小心翼翼地将之珍藏,像对待一只刚出生的脆弱雏鸟,温柔地捧在手心,呵护着,养育着。

    直到新生。

    吃过饭后,陈知玉带你去了他的宿舍。药效的作用下你开始昏昏欲睡,在他拿出钥匙开门时就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睡半醒地打着呵欠。

    宿舍里只剩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同学,其他人都已回家过年。

    经过陈知玉的介绍,你知道这位同学便是“老虎嗷嗷叫”,姓郑。

    郑同学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看样子是准备等陈知玉回来后道个别就离开。他和你打过招呼,说:“顾哥,久仰久仰!陈哥天天提起你。”

    你笑道:“谢谢。你的游戏打得很好啊。”

    郑同学说:“哪里哪里,顾哥的凯隐和螳螂一拿出来就是mvp,我就是跟着躺赢的。”

    商业互吹了一波后,郑同学有些局促地说:“单人床很挤,顾哥可以睡我的床,我新换了床单。”

    你可算知道他为什么特意等你们回来了,内心在忍笑,面上却还正经地说:“他说了要和我夜雨对床,抵足而眠,不如你去问问他?”

    陈知玉从热水房接了水回来,递给你:“把晚上的那一道药吃了,然后睡觉,不是困么。”

    得知了你们在聊什么,陈知玉道:“那不行,我和呱呱一年多没见了,肯定要同床共枕。”

    他又道:“你不是11点的火车么?再不走来不及了。”

    郑同学:“过年你还打游戏吗?”

    陈知玉说:“过年要走亲戚,可能没多少时间。”

    郑同学说:“那这两天玩吗?”

    “这两天我要和呱呱双排。”陈知玉说,“开学后再四排吧。”

    郑同学最后看了你俩一眼,落寞地拖着行李离开了。

    你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喂呀,老虎汪汪叫,你怎么这么冷漠啊。”

    陈知玉呵呵了一声:“那热水袋还给我。亏我还怕你夜里冷,特意去灌了热水呢。”他说着便要拿走你手里的热水袋。

    你连忙把热水袋抱在怀里:“别啊,多暖和呀。”

    “那你说我冷漠。”

    “我错了还不行么。”

    北方的暖气简直是21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你和陈知玉一起感叹,为什么南方没有暖气。明明南方的生化攻击比北方的物理攻击更为难捱。

    上床后,你睡靠墙的那一侧,怀里抱着热水袋,温暖又熨帖,很快就昏昏欲睡。

    陈知玉关灯后躺在你旁边,问:“顾如风,你之前是不是经常失眠?”

    你说:“啊?没有吧。”

    “那你天天凌晨三四点看我战绩?”陈知玉说,“两点一次,三点一次,四点一次。哦,还有一次是四点四十五。”

    你清醒了一些,嘴硬道:“我看你战绩干什么?”

    他呵呵一笑:“你不知道吧,安卓版的掌上英雄联盟,可以看到访客记录,你已经访问了我两百多次了。要不要我打开软件给你看一看?”

    你:“……”

    你只好含糊地说:“有时候半夜会醒。”

    “是么。”

    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道:“睡吧。”

    你强撑着,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

    他凑近问:“什么?”

    “我说,前天晚上,谢兄也用这样的语气,说,睡吧。”你的意识已然模糊。

    他似乎笑了笑。

    你安静地睡了过去,又梦到了那片银河。

    第043章 第 43 章

    第二天早晨, 睡到自然醒的你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就看到陈知玉睡得正香的脸。

    你坐起身推醒他:“起床了,你要带我去吃北方的大饼。”

    陈知玉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双目无神地盯着你:“顾哥, 睡得可好?”

    “还行。”

    “你当然行。”他扯过被子又闭上眼,含糊地说, “之前都不知道你睡觉这么不老实,又是掀被子,又是拳打脚踢,还说梦话。”

    “啊?”你愣了一下,“不能吧。”

    “我骗你干啥, 你一个劲地说, ‘快划、快划,海王星要追上来了’,或者‘再加把劲追上土星’。”

    “……”你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梦中你确实在银河系划船来着。星星做成的船桨握上去有磨砂的质感, 温温凉凉。

    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听我说梦话干什么。”

    “顾如风, 你这就叫恶人先告状。”他说,“我怕热水袋夜里变凉,会冰着你,就想等它不烫了之后拿走。结果你抱得死紧,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拿走。”

    你说:“你是为了等热水袋变凉才熬夜的?这么细心啊……”

    “你本来就还在吃药,肯定不能让你再受凉啊。”陈知玉打了个呵欠,也坐起来, “走吧,带你去尝尝北方的早餐, 然后你吃药。”

    你感动:“你怎么这么好啊。”

    等洗漱完,你俩裹得严严实实地往食堂走去。蓝色的大伞遮住了飘飞的雪花。

    走到一半,陈知玉突然说:“我想明白了。”

    你偏头看他:“啊?”

    “关于为什么会想对你好。”

    你洗耳恭听。

    “顾如风,你身上有一种气质。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陈知玉停顿了一会儿,物色着合适的语句,“你总是沉默地自个儿闷着,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发呆出神。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却又闷着不说,下意识地就想对你好,还会担心做得不够周道。”

    你笑了起来:“你说得好玄乎。”

    “真的。”陈知玉正色道,“你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我和……嗯,我们都觉得挺明显的。”

    “你们?你和谁?”你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陈知玉说:“等会儿再告诉你。”

    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你们一直沉默,你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希望他不要说。

    可他仍是说了:“我带你,去看北大。”他目光坦然,望着你。

    你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握紧了衣角。

    半晌,你说:“不去。”

    陈知玉并不劝你,只是道:“不进去,绕着外面逛逛,总行吧?”

    许久后你松开捏紧衣角的手指,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发酸胀痛。你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燕园实在是大,即使绕着外围墙走,也远得像是走不到尽头。透过缝隙,你看到一角涟漪。雪与风模糊了视线,可你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未名湖。

    在那个充满着硝烟与紧张的高三,小小的昏暗的教室内,一塔湖图是你的梦想和远方。每当学累了,你只要看一眼桌角贴的北大校门的照片,又会重新精神焕发。

    你移开伞,任由柳絮般的雪花飘落在睫毛上。陈知玉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沐雪,他说:“顾如风,你将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来这里。”

    你定定地望着那一角湖畔,像是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如果依然是失败呢?”

    “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你,认真地说,“失败了就再来。既然说爱,就别怕痛,既然说爱,就别怕等。”

    接下来你们沉默地绕完一周,没有乘地铁,只是漫无目的地向不知名街道走去。

    陈知玉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看着地面,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果果吗?我和她谈过恋爱。”

    你终于短暂地从自我的世界抽离,惊讶地抬头看他:“啊?你谈恋爱都不告诉我。”

    陈知玉笑了一下:“算是谈恋爱吧,全班都知道我和她在谈恋爱。我父母知道,她父母也知道。因为我们看起来确实在谈恋爱,整日整夜地在一起说话,趴在同一张桌上写东西。”

    你说:“看起来?”

    “我从头跟你说吧。我和她高中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雪仍在簌簌地下着,落地无声。你们并肩慢慢向前走着,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声音和缓地说,“有一天我去收发室取信,顺便帮她也取了信。两封信都是你写的。”

    “那节是体育课,我们分别拆开信看了后,她来树荫下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和她谈恋爱。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谈恋爱,是不是就能交换看对方的书信。”

    “我问她,那我是不是也能看你写给她的信。她说可以。于是,我们就谈恋爱了。”

    一位骑自行车的老大爷飞速而过,卷起地面的落叶,你握住一片枯叶,无言以对地望着陈知玉。

    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们天天聚在一起聊天,一成的时间聊班上的趣事,九成的时间都在聊你。每周五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你的信寄到了。我们看完自己的信,又交换看对方的信,猜测你的高中生活,遇到的人与事。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其余学生全都放学离开,我们趴在桌上一同给你写回信,写到很晚。然后周六早晨骑车出来,一起去邮局寄信。”

    你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又什么也没说出。

    他继续说:“我知道她提出和我谈恋爱,只是为了找一个能与她聊你的人,因为她太想你。我会答应,因为我与她一样。”

    “这种搭子关系维持了两年,高三学业太重,便中断了。高考完后她又找到了我,问我你的下落。”他说,“你切断了所有联系,我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于是约定信息共享。对了,我们还有一个群呢。”

    你们进入一家咖啡店,他打开微信给你看,群聊名字让你眼前一黑。

    “‘寻找顾如风’?”你扶额苦笑,“群成员三人,还有一个是谁?”

    陈知玉凉凉地说:“哦,你的网恋对象。据说你填志愿那晚撩了人家后就注销了手机号,消失在人海。他之前不是让我在平安夜给你带苹果么,一直留着我的联系方式。我就把他拉入了微信群。”

    你:“…………………”

    陈知玉说:“上大学后家里基本都没有座机了,本来想装成是你的辅导员,打电话问你爸妈,结果也行不通了。于是我们仨各种想办法,到处搜集信息,一有消息就发到群里。”

    你翻看着微信群的聊天记录,之前的大多数聊天都是:-

    找到一个他的高中同学-

    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有消息么?-

    高中同学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哦……-

    我爸朋友的儿子在南山读书,他们班上有一个顾如风之前的同学,是复读的-

    啊啊啊?问了吗?-

    有没有消息-

    这位同学和顾如风关系似乎挺好的,他在高考出分那晚联系过顾如风-

    但是他也没有联系方式-

    唉……-

    没关系,我们继续找他

    ……

    ……

    你沉默地翻动着聊天记录,忽然指尖一顿,停在了某一个日期-

    “我找到他了。”

    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日期是你喝醉后拨通他号码的那一天。

    下面立刻刷了好几页的“?????”

    陈知玉直到六点才回复消息,因为那时他在与你打电话,听你天南海北的醉话。

    紧接着,群里是一段长达两小时的三人语音通话。

    之后的聊天,便是陈知玉分享的你的日常-

    他的凯隐玩得特别好,又拿了MVP[图片]-

    他改了ID,呱呱叫,好逗哈哈哈哈哈[图片][图片]-

    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监督他每天按时吃饭,按时拍照发我,他还挺听话-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

    他答应来北京找我。

    每一条关于你的动态下面,果果和许潇然都会追问许多许多,三个人会聊上好几个小时。

    ……

    ……

    你撑着额头看完,闭了闭眼,忍回眼中的潮湿。

    陈知玉拿回手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你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关心你,等你,你可以慢慢来,不用着急。”

    你低头用小勺子搅动泛着热气的牛奶,你觉得牛奶的热气全部涌入了你的眼睛,鼻腔酸涩。

    “可以拍张照吗?”

    你抬头看他,他却已将手机对着你,咔嚓一声。

    “我一直告诉他们,你现在心情很差,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但你会慢慢恢复。”陈知玉一边编辑消息,一边说,“他们表示理解。但他们俩都知道你来北京找我了,不拍张照给他们,说不过去吧。”

    他说:“顾如风,我们都在等你。”

    你低着头,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入牛奶中,溅起啪嗒一声。你掩饰性地偏过头去,低低地笑了一下:“操。”

    “啧,又来了,林妹妹。”他递纸给你,打趣道,“你在萍水相逢的谢兄面前,也这样哭吗?”

    你说:“我可没哭。”

    “我怎么不信呢,现在喝个牛奶都哭,更别说之前喝醉酒了。”

    你低声笑了起来:“陈知玉,你这嘴真欠啊。”

    陈知玉看着手机,对你道:“他俩都说你变得更帅了,果果请我帮她转达,她今天也在北京,晚上能不能见面吃个饭。”

    你说:“当然行啊,为什么不行,你真当我是不敢见人的含羞草么。”

    “那可说不准。”

    你:“……”

    当晚你见到了果果。近五年过去,当初哭着鼻子说你冷血的初中女孩,已出落成了美丽的女大学生。她脚步轻盈地向你走来,金色的大波浪长卷发在肩头俏皮地跳动。

    她眼睛明亮,笑意满盈,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释然与怀念,对你说:“你好哇,顾如风。”

    你有些拘谨地与她打招呼,她走上来抱住你,一如那年在车站,她拥抱你,目送你坐上前往高中的大巴车。

    “加我一个。”陈知玉笑着走过来,与你们抱在一起。

    你恍惚了一瞬,初中的所有美好回忆死而复生。四个人蹲在树下观察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你坐在课桌前沉默地听着他俩聊天,他俩拿着不会的题排队听你讲,他俩争着和你交换橙子味的奶……学校外的炸洋芋摊,校园里的大榆树,夜行衣与飞檐走壁。

    你缓缓吐出一口气,真切地微笑道:“你好,果果,很高兴见到你。”

    第044章 第 44 章

    你们三人走在寒风里, 共同回忆着初中和高中生活。雪下大了,一说话便呼出一大片白雾,但你们说说笑笑, 空气中弥漫着快乐。

    陈知玉和果果提起你写过的信, 他们对某些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你却已然忘却。上大学后你忘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往往要经人长篇大论地提醒,才能回想起一点端倪。

    “他健忘。”陈知玉摇头啧啧,“他连初中班主任姓什么都忘了,昨天我对他提到好几个初中同学,他都说不记得。”

    果果笑着问:“顾如风, 不至于吧?那你记不记得, 我曾经送过你一本书。”

    你说:“记得,《挪威的森林》。”

    果果说:“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信,问你有没有读。”

    “嗯,记得。”你说, “你信里还说,那一次月考考了68名, 你爸给你买了蓝色的芭比娃娃。”

    果果笑得开心:“哎呀,记性很好嘛!”

    陈知玉惊奇道:“哟,你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你说:“我本来就不健忘。”

    “那你不记得班主任姓什么?”

    你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只是把一些事情埋起来了。”陈知玉拍了拍你的肩膀,“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你不假思索:“火锅。”

    果果兴奋道:“好耶好耶!我知道有一家超好吃的火锅店,就在附近,我带你们去。”

    陈知玉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 顾如风你老实点,还在吃药, 不能吃辛辣油腻的。”

    果果忙道:“顾如风你咋了?生病了?”

    “哦,他最近肠胃不太舒服。”陈知玉说,“今晚还有最后一道药。”

    果果说:“那吃不了火锅了,得吃清淡的。”

    “对,附近有粥店什么的吗?”

    他俩开始一言一语地讨论,哪家的粥浓稠清香,哪家的大骨汤鲜美好喝,哪家的素菜轻油轻辣。

    你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棋盘,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他俩讨论了大概十分钟,却又拿不定主意,纷纷把目光投向你——就像初中时他俩为了一道数学题争论一整个大课间,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只好来找你评判。

    “顾如风,你的意见呢?”

    “火锅。”你慢吞吞地说。

    陈知玉和果果对视了一眼,愣了几秒后同时哈哈大笑。

    你扔掉树枝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指上的灰尘,说:“我饿了。”

    在饥饿的侵袭下,你们各退一步,达成了短暂的共识——吃火锅,但鸳鸯锅,你只许吃清汤,而且蘸料里不许放小米辣。

    青年好友相聚,本该佐以酒液,他俩也确确实实喝上了百威,却给你点了滚烫的姜汁可乐。

    你叹气。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鸳鸯锅,是四川人最大的妥协与让步。”

    他俩喝着啤酒,天南地北地聊着初中的种种。秃顶的地中海数学老师,时髦漂亮的英语老师,学校西南角的大榆树,隔壁班做操一板一眼的体育委员。

    你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听他们的谈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中。

    初中的课间,陈知玉总爱来课桌旁找你,坐你前桌的果果会转过身来,与他聊天。你曾委婉地暗示,请他们离开你的课桌。他俩却拒绝。你不爱聊天,便只是听,可你偶尔开口说话,他俩便会齐齐停下,认真地与你讨论。

    如同此时。

    但今晚你希望他们聊得再投入一些,你就能装作面色无波地伸出筷子,夹一片辣锅里的肉菜。

    真香啊!

    等你第三次伸出筷子时,他俩停下了聊天,齐齐诧异地盯向你。

    你尽可能从容地收回筷子,露出无辜的笑容:“怎么不聊了?不是在说班主任的儿子看破红尘出家的事情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知玉说:“我说你今晚咋这么沉默呢,原来是在暗度陈仓。”

    “你在说什么。”

    果果忍着笑道:“哎,陈知玉,咱俩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陈知玉说:“你是没经历过,凌晨三点被他吵醒,听他在电话里反反复复撒娇说胃疼,说疼得睡不着。”他说着把锅转了向,让你与辣锅中间隔着菌汤锅,这下子你需要站起来,才能夹到辣锅里的菜。

    你:“……”

    你:“……不要胡说。”

    陈知玉:“呵呵。”

    果果也严肃了起来:“好吧,一点也不苛刻。顾如风,你不许吃辣的。”

    你叹了口气。

    这顿饭吃得快活无比,除了没吃到红汤,一切都特别完美。

    饭后你们去网咖开了三人包间,坐在一起打游戏。你玩打野,果果选了悠米,对线期一结束就挂在你身上,跟着你去蹲人抓单。

    陈知玉便在一旁抱怨:“好吧,我就是个被放养的野生AD。”

    玩野核时有猫咪挂在身上加血给盾,是非常舒服的。但在路人局中,很难遇到会玩的辅助。可令你惊讶的是,果果玩得非常好,减速技能几乎必中,盾给得非常及时。她还会跳下来帮你挡女警的狙。

    一连五把,你都是MVP,每局平均杀二十人。

    结束后已经快11点,你和陈知玉送果果去机场。

    出租车上,果果问:“顾如风,你喜欢男生吗?所以初中时和男生网恋。”

    你无奈:“那是意外,我俩都以为对方是女生。”

    陈知玉从手机里抬起头来:“他不喜欢男生,几个月前刚刚和女孩谈过恋爱呢。”

    果果来了兴致,追问:“是什么样的人啊,居然能打动你?顾如风,讲讲呗。”

    你不愿多说:“已经分手了。”

    陈知玉调笑道:“是个天仙一样的姐姐。”

    出租车到了机场后,你们送果果去了候机厅,果果拥抱了你,对你说:“顾如风,那本书最后一页,那句话仍然有效。”

    她和你们告别,转身离去,金色大波浪在肩膀上颠簸出好看的起伏。

    走出机场后,陈知玉问:“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了许久,摇头:“不知道。”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在你高中时收到的信件中,她就用秀丽的楷书写过,告诉你“最后一页的那句话永远有效”。彼时你去翻了那本《挪威的森林》,反复阅读最后一页的内容,却仍然不明所以,只好含糊地答应了她。她似乎察觉到你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有给你写信。

    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两点,洗漱过后你们却都没有睡意,于是趴在温暖的被窝里聊天。

    你问出了那句藏了许多年的话:“初中的时候,你怪我么?”

    那是你们友情的第一次危机。那时的你发现了果果的情感,慌得手足无措,连夜找了一个网恋对象,急急地对陈知玉宣告你的心意。

    陈知玉笑了笑:“顾如风,你体会过暗恋吗?特别是学生时代的暗恋。”

    你沉默着。

    “暗恋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喜欢是张扬的,热切的,占有的,嫉妒的。可暗恋不一样,初中时代模模糊糊的暗恋,是一种很单纯的美好,仅仅是看到那个人,心里就是喜悦。”陈知玉耐心地说,“这种感情,它甚至没有具象,只是一种概念化的、年少的隐约触动。它不具备令人生出负面情感的能力。”

    他又道:“哦,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个榆木脑袋。”

    你用指尖抠了抠枕套上的花边,闷声道:“我知道。”

    在初夏晚香玉花藤下的祝福,是真心的。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完善宇宙社会学模型,也是真心的。得知他们分手后的怅惘和惋惜,更是真心的。或许是因为这种情感太轻,太朦胧,所以留下的只有美好。

    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终于困意来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被陈知玉推醒,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困。”

    “哥,你手机在响。”他的声音也带着困意,“响了好几遍了。”

    “……哦。”

    你半梦半醒地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眯着眼睛适应了几秒亮光,看清屏幕上的字,你清醒了几分。

    陈知玉问:“谁打的?”

    你和秦悠分手已经三个多月,虽然是和平分手,联系方式和微信都没有删,却从未再联系过。半夜四点打电话给你,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陈知玉又道:“快接,吵死了。”

    你按下接听键,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而后一个男生的声音逐渐清晰:“请问是顾如风顾同学吗?”

    “我是。请问你是?”

    那个男生松了口气:“唉,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今天是吉他社年终聚会,秦悠她喝得有点多,一直哭着闹着要和你说话。”

    “……啊?”你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就是抱着手机吵着要和你说话。”男生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她一直反反复复翻看你们的聊天记录,看你的照片——她之前用拍立得拍了上百张照片,一到晚上就开始翻看,看着看着就会看哭。今天喝得有点多,估计是情绪压抑到临界点了,就哭闹着要和你说话。”

    你说:“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看见她的朋友圈动态,她好像已经交新男友了。”在与你分手后一个月,她发了与新男友的合照,对方是追了她两年的吉他社副社长。

    对面的男生长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搞错……”

    你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他说:“秦悠通讯录的第一个,备注是‘A宝贝’。”

    他又道:“不说那些了兄弟,麻烦你和她说几句话。”

    你问:“你是谁?”

    他诚恳地说:“我就是她新交的男朋友。”

    你:“………………”

    好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

    第045章 第 45 章

    对面男生的声音消失了, 嘈杂的背景音变大,夹杂着模模糊糊的谈话声,似在劝慰, 不时迸出一两声哭声。

    随后背景音远离, 嘈杂的人声全都不见,只剩听不清的醉话与哽咽。

    你叫了一声:“秦悠?”

    对面一下子止住了哭泣,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你们之间。

    半晌后她沙哑的声音响起:“顾如风?”

    “嗯,是我。”

    她又开始哭起来:“你怎么现在才找我啊……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很难受……我不要和你分手……呜呜呜……我后悔了……”

    她哭得直抽噎,旁边传来刚才那位男生的低声劝慰。

    你耐心地等她哭完,才道:“为什么难受?”

    “我一直很想你,睡不着, 一直看你的照片, 你给我买的抱枕,蓝牙小音箱,口红……”她吐字清晰,话语间却又带着醉酒后的颠三倒四, “你给我买过好多口红,我现在都不涂口红了, 因为会想到你,一想到就难受。”

    “我想起我们去青城山,你推着我爬山,你骑车带我四处逛,你每天对我说晚安……”她语无伦次地哭腔道,“你陪我喝酒,陪我聊天, 你为什么不挽留啊,分手那天, 我走得那么慢,只要你开口叫我一声,我就会停下……可你一句挽留也没有……”

    “我最近在想,是不是我做得太差,要是我不那么迟钝,要是我在酒吧里就问你手臂上那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你是不是能早些对我袒露心扉,我们是不是能走得远一些……”

    “秦悠。”你把枕头竖在床头,背靠着床头而坐,手指轻轻地敲击膝盖,声音和缓说,“我理解你。但你体会到的情绪,怀念也好,难过也好,后悔也好,那些都不是你,只是小我。真正的你,是察觉到这些情绪的那个临在,那个意识。”

    她又哭又笑:“顾如风,你不许和我讲经说法,我听不懂。我喝醉了,更听不懂。”

    正在你思索该怎样说得更通俗易懂一些,她却又道:“为什么不说话啊,哄哄我就那么难吗?算了,算了……你要讲经就讲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不对?”她又开始抽泣。

    你说:“行。”

    等她止住哭腔,你放慢语调,条分缕析地说:“金刚经里讲,佛告须菩提,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世人错把贪嗔痴怨当做是‘心’,但那不过是心的投射,真正的心,是那个无所不在的觉知,是无边无形、无可捉摸的意识。是故诸心皆为非心。”

    “佛继续说,是故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无所住,如流水向前,才是智慧。因为心的不可得,所以想去抓住某一刻、停留在某一刻,不过是妄念,是着相了。”你说,“过去的美好,是因为永不再来,所以可贵。未来的美好,是因为不可预知,所以新奇。生在这世上,要用一期一会的恭敬,来过好现在。因为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

    秦悠说:“你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为什么却没法开导自己呢?”

    你说:“可能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她终于笑了起来。

    她似乎酒醒些了,小声问:“顾如风,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你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现在都不睡?还是失眠么?”

    你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好吧,确实吵醒了。”

    她却高兴起来:“你的睡眠好些了吗?”

    你嗯了一声:“好很多了。”

    你又道:“回去睡觉吧,很晚了。”

    “心无所住……”她似乎又醉了,“我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上次是在哪里,让我想想……对了,那晚你说,你的理想型,是心无所住的大侠。”

    你说:“睡觉吧。”

    秦悠说:“好,我听你的,这就回去睡觉。”

    她低声又道:“宝宝,晚安。”

    她的声音消失了,那位男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松了一大口气:“兄弟,多谢你了。”

    你无奈扶额:“兄弟,实在对不起。”

    “兄弟,不怪你。不说了啊,改天聊。”

    电话挂断后,你掩唇打了个呵欠,抬头就看见陈知玉目光炯炯地盯着你,眼神像在看怪物。

    “我可算知道人家姑娘为啥和你分手了。”他啧啧赞叹,“人家半夜打电话来求哄求安慰,你八风不动对着人家讲佛经,顾如风,我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见你这样的怪胎!”

    你:“……”

    你放平枕头躺下去:“困了,睡觉。”

    他却不放过你:“酒吧里,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你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扯过被子盖住头:“不记得了。”

    陈知玉挨着你躺下,又问:“以咱俩的交情,你说老实话,你喜欢她吗?”

    你沉默了许久。在他和你都以为你不会回答的时候,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喜欢这件事情,需要双方处在同一个语境中,才能慢慢滋生。而这很难很难,就像毛姆所说,每一个人生来都囚于孤独的高塔,靠着一些符号与旁人交流,而这些符号不具备通用的意义。”你缓慢地字斟句酌,“在极偶然的时候,双方会误打误撞地进入同一个语境,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合理的。”

    比如,涪江畔的谢兄用“喝酒吗”三个字,将你拉入了江湖的语境,于是那夜的一切都变得合理。

    比如,大树下的人造雨,中秋夜的十二个未接来电,劈头盖脸的热烈关切,因你身体不舒服而执意在酒店隔壁房间陪你熬到凌晨……这些曾将你拉入那个关于恋爱的语境。

    可是太短暂。

    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萌芽便已凋零。

    而那些纤细和柔软的东西,经不起你无眠的漫漫长夜,也经不起无数个一闪而过的漠然念头。

    你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太难搞的人。”

    陈知玉说:“你对你的认知很准确。”

    你笑了下:“快睡觉,明天带我去爬长城。”

    可今夜熬得太晚,当清晨的阳光洒入宿舍时,你俩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你闭着眼睛推陈知玉:“你先起。”

    他含糊地说:“再睡五分钟。”

    过了一会儿你又推他:“起床。”

    “唔。”他不满地说,“为什么不是你先起。”

    你强撑着坐起身,立刻又捧着昏胀的脑袋倒了回去:“……困。”

    挣扎了几轮后,你哼哼唧唧地说:“我起不来。你给我念词,让我梦中看看长城。”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陈知玉含含糊糊地念了一句,又睡了过去。

    你在被窝里踢他:“继续。”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他像个dnf里爆装备的箱子,你踢他一下,他蹦出一句。

    “嗯……看见长城了……”你心满意足地裹紧被子,“睡吧。”

    你俩安心地睡到中午。

    下午你俩着急忙慌地赶到火车站,在催促乘车的广播声中,坐上了前往秦皇岛的列车。

    冬季的秦皇岛是你们未曾设想过的荒凉。路边的店面几乎全部处于关门状态,被冻得哆哆嗦嗦的你们饿着肚子走了大概两公里,才找到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推车。吃到热乎乎的煎饼时你们对视了一眼,几乎喜极而泣。

    海边的建筑残破而荒凉,为度假而建造的设施已被海水腐蚀,残败不堪。你俩在海滨公园转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确定了你们是这片区域唯一的活人,不,活物。

    火车上你们还兴奋地讨论着海鲜大餐,打算猛搓一顿后去网吧打游戏。而现在,站在“待拆迁”的海鲜饭店门口,惊险地躲过一根砸下来的梁柱,你俩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

    你问:“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陈知玉说:“可能饭店都是夏天开门,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哎哟,冬天看海应该去南方,不应该来北方的……”

    你无言以对。

    天黑下来后,在你们订的酒店里,你们终于看到了会说话的活人。并且因为冬季酒店入住率太低,前台免费为你们升级了房型。

    酒店大厅挂着一块电子屏,上面显示着明天日出的时间,7:36分。

    为了看日出,你们特意订了滨海公园旁的酒店。第二天早早地起床后,便直奔公园而去。

    荒凉再一次超乎你们的想象——因预估了排队的耗时而提前过去,却发现你们是唯二的游客。

    卖门票的老大爷裹着军大衣坐到桌前,满脸被吵醒后的困倦,从售票窗口抬头惊奇地看了你们一眼,那眼神无疑在说“哪些个神经病冬天来北方看海”。你和陈知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两张票,十元。”

    你们来到了海边。

    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天边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来的路上你搜过攻略,如果雾气太浓,或许就不能看见日出。

    你慢慢地走,静静地看着渤海。海水是灰蒙蒙的,可涌上岸边的浪潮又是如雪花一般的白。浪潮一次次涌上又一次次退后,潮涨潮落,如同生命的大逝远返,花开花落。

    潮水浸湿了你的裤腿,你却依然沿着海岸走着。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

    极目望去,远远的岸边有一艘系在柱子上的小渔船,在轻纱般的灰雾下,一座小小的木屋临海而眠。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你轻声念道,“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你沿着岸慢慢地走着,鞋底踩碎贝壳,发出轻微的碎响。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你缓缓地念,像在过去的无数个深夜念诗念到嗓子沙哑。

    渔屋外挂着蓑网,你似乎看见在海绿波平的夏季,渔夫驾着小舟,向江面洒下蓑网,含笑着满载而归。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可在成为无名渔父之前,你还想再去一次红尘深处。

    “喂,顾如风!”陈知玉在后面呼喊你,“还有一分钟就日出了!”

    潮落浩歌归去。

    你回头对他微笑,你想,如果今天的日出没有被雾气遮住,你就下那个决定。

    很快,阳光穿过重重灰雾,洒下一缕金芒。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边的日出,整个天地突然亮堂了起来,重重灰雾争先恐后地逃离、消散。

    “日出了。”你对陈知玉说。

    “嗯,日出了。”

    你突然重重地抱住他,力道之大让他失去了平衡,你俩一同倒在沙石与冰块之上。

    陈知玉惊愕地喊道:“你发什么疯!”

    你们抱着在地上滚了许多圈才停下,好在冬天的衣服很厚,你们都没有被磕到。他一开始觉得你有病,后来莫名其妙地和你一起笑,停不下来。

    他大概是想起了初中时的事情,那时你们爱骑车去荒山野岭。爬到坡顶后遇到蛇,你俩抱着从坡上滚了下去,滚了满身灰尘和杂草,脖子上还被割出了血痕。

    你笑够了,坐起身道:“我准备考研,无论失败多少次,我都要去燕园。”

    他也坐起来:“真的?”

    “嗯。”你捡起一块石头在沙上写写画画,“不是你说的么,既然说爱,就别怕痛,既然说爱,就别怕等。”

    陈知玉严肃地说:“顾如风,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太阳越升越高,金光普照。

    你问:“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室友?是因为不能接受和男生谈恋爱么。”

    陈知玉说:“和男生女生没有关系,我不是迂腐的人。”

    你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

    你笑了一下:“来个约定吧。要是到三十岁,我们都没有结婚或谈恋爱,咱俩就凑合着过吧。”

    “好。”半晌他说,“那我等你。”

    第046章 第 46 章

    你们在海边逗留了太久, 急匆匆地打车去火车站后,距离乘车时间只剩15分钟。

    陈知玉顺利地通过了自助检票机的人脸核验,你却因为身份证太久没重拍, 人脸与照片对不上, 只能去人工检票处排队。

    前面有四五人排着队,你焦急地不停向前张望, 检票人员慢悠悠地检查证件,盖章。

    陈知玉站在闸机那头等你,表情安静,没有丝毫不耐,在一波又一波向前涌的人流中, 他是唯一的逆流。

    等你终于过了闸机, 距离乘车时间只剩五分钟。你懊恼地说:“赶不上了,都怪我。”

    “没事,先去看看。”

    你俩一同发足狂奔,气喘吁吁地跑到乘车站台, 果然见火车正悠悠地鸣着笛,缓慢地向远方驶去。

    你撑着膝盖喘气:“怪我。”

    “这有啥, 去办改签就好了。”陈知玉在手机上查火车班次,“改签到晚上,咱俩还能去网吧打会儿英雄联盟。”

    你高兴起来:“对啊。”

    等去窗口办完改签,趁你不备,陈知玉抢过你的身份证,盯着照片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人脸识别失败呢……”

    你伸手去抢:“还给我!”

    “啧啧,看咱顾哥小时候多可爱啊, 还有婴儿肥,奶凶奶凶的……”他和你绕圈, “现在不奶了,只有凶,啧,不说话的时候就是高冷酷哥。”

    你找到机会抢回身份证,警惕地装回裤兜。

    你的失误导致了错过列车,于是陈知玉罚你给他玩三把悠米。他最近爱玩老鼠偷人,非要你玩猫挂在他身上,隐身去抓人。他称之为“猫和老鼠”。

    你一边玩一边连连叹息,呜呼哀哉,你想玩打野秒人,不想玩猫给人加血加盾啊喂!

    可是没办法,确实是你有错在先。

    你问他:“错过火车,你真的不怪我?”

    陈知玉一本正经地说:“咱俩三十岁还要谈恋爱呢,到时候在一起生活,我总不能因为你漏买了酱油、坐飞机没带身份证、看电影迟到之类的事情就怪你吧,所以现在开始练习起咯。”

    “?”你笑骂,“滚蛋。”

    这次你俩提前了半个小时去火车站,总算赶上了火车。昏睡了十几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了四川。

    渤海上的那一轮日出给了你新生,积压在心中的阴霾消散。这个春节你无比的快乐,对世界充满了爱,就连家里的低气压与父母的争吵,都没能使你的心情变差。

    你在卧室里哼着歌,查找考研相关资料,下单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考研教材,寄到学校。

    考试科目一共四科,除了语言与思想政治外,有两门专业课,一门是中国古代文学,一门是中外文学基础。官方出版的教材还没发货,你心痒痒地购买了电子影印版教材,按朝代划分,从先秦到魏晋,再到唐宋,元明清,整理教材中提到过的书籍,打算一一找来看。外国文学也按照时代,整理出代表作。

    你忙而不乱地整理着,这一次你打算学习吴文瀚,不以应试为目的,而是深入知识深处,体会其中乐趣。你不想要轻飘飘地背书,你想读遍教材中提到的所有文学作品,让这条文学史的脉络如支流无数的江河般长在你的心中,触目皆是景致。

    就像那条秦岭-淮河的地理分界线,它不是教材上一条概念性的虚虚线条。而是自南向北,实实在在的景致与气候变化。

    你依然习惯戴着耳机,伴随着听书软件的电流滋滋声,偶尔轻轻地念一段。尤其是在阅读俄国文学作品时,常常有连续好几页都不分段的文字,念出声来,也能有效地防止看错行或者走神。

    一次深夜,父亲上班,母亲通宵打牌,家里只剩你一人。你在床头放了杯温水,借着台灯的光亮读书时,X上线了。

    X:新年快乐,希望不算太迟。

    你近一个月没有登录过软件,此时看见他的消息,竟有种久违的亲切。

    你调整了耳机的位置,说:“谢谢,同乐。”

    X:你的声音变轻盈了,像晒足了太阳。

    你微笑起来:“因为我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X:和朋友去的么?

    你翻动书页,说:“嗯,我最好的朋友带我去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X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条消息:你很喜欢你的朋友。

    “唔。”你说,“是啊。”

    X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若来江苏,我带你看东海。

    你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笑了一下道:“谢谢。”

    他这句话实在有些突兀,你不由得又点入他的资料,仍然是一片空白。前两天你上线时他并不在,今夜夜深他将将上线,聊“虫食木叶”那一晚他曾提到生意遇到难处,直觉告诉你,他这段时间很忙。

    于是你善解人意地问:“兄台工作上的事情可解决了?”

    X回复:多谢关心。很顺利,但正为劳生奔忙,为了赴与友人之约时,能更体面一些。

    你说:“那就好。”

    X:卿今晚念的书,似乎是陀翁的作品,这是卿最爱的一本吗?

    “不是。”你将手里的陀翁中短篇作品集翻到某一页,“我最爱的他的作品是《白夜》。”你清了清嗓子,念出结尾的那段话,“‘我的上帝,整整一分钟的无限幸福,难道还不足以令人享用一生吗?’”

    “据说,这是陀翁最浪漫最温柔的作品。”你说。

    X:非常浪漫温柔。

    X:他的作品,与你的声音。

    那夜你没有困意,靠在床头读完了那本书。冬天的深夜很静,只有耳机里的电流声,手指翻书的沙沙声,与你不时念出声的略微沙哑的嗓音。

    你沉浸地读着书,偶尔与X交流。他不时提醒你喝热水,润润嗓子。直到天边泛起微光,X仍在弹幕里陪着你。

    X:该休息了。

    X:不知该说早安还是晚安,那便祝卿日安吧。

    你合上书放在枕边,拧灭台灯:“你也日安。”

    第047章 第 47 章

    春节过去, 大二下学期,你的生活前所未有地积极了起来。

    你一改过去三个学期的吊儿郎当,开始按时出勤每一门课程。就连舍友们齐齐睡过去的八点早课, 你都能不慌不忙地去食堂吃过早饭后, 慢悠悠地散步到教室,等待上课铃响。

    你按时上课, 按时吃饭,傍晚与“老虎四人组”玩两把游戏,而后去图书馆复习英语与政治。闭馆后你沿着操场散步,为柳林的流浪猫添上猫粮。随着天气逐渐暖和,胆大的猫咪会钻出草丛, 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你的手心。

    到了周六, 你会早早地去赵甲的出租屋,使尽浑身解数在三局两胜的对局中赢过他,换取他答应与你去吃火锅。没办法,脸皮太薄的你实在做不到一个人去火锅店。而你又太爱吃火锅。

    这段时间恰逢你暑假打工的酒吧调酒师离职, 在老板招聘新调酒师的这段间隙,她请你每周日去店里帮忙。你只好占用去酒店读书的时间, 坐在吧台后面干起了调酒的老本行,那枚挡桃花的银色素圈又回到了你的无名指上。

    等你再次登录电台软件,已是一个月后。

    几乎是你刚刚进入,X就上线了,速度快得让你怀疑他设置了特别关注与上线提醒。

    X:真巧。

    X:今天月明星稀,预感你会在。

    你说:“抱歉,最近有些忙。”

    X:你不用对我说抱歉。

    X:开学忙, 也要多注意身体。

    “谢谢,我会的。”你说完便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要说,不用对你说谢谢。”

    X:知我心者。

    你说:“最近确实比较忙,但不是学习,是在酒吧调酒。”

    X:卿会调酒,很酷。

    你说:“没有啦,主要是好玩。”

    X: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调酒师。

    “只会一点点而已,零级业余选手。”

    你来了兴致,对他讲起基础的一些调酒公式,他听得认真,不时问一些一看就是听得很认真的人才会问出的问题。等到23:00的闹铃响起,你才发觉你们已聊了2个多小时。

    你一开始还端坐在桌子前,现在却没正形地躺在柔软的沙发里,腿弯搭着扶手不时晃荡,放松无比。你抬头望向桌上一整晚没翻开的书本,无奈扶额,你感觉自己简直像——和对象煲电话粥忘记学习的学渣。

    你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懊恼地说:“我话太多了。”

    X:你最近太累,聊聊天也能放松一些,改天再读书,不要有心理压力。

    他这话像温和的年长者。

    你说:“对了,刚才说的那些都非常不专业,我很业余的。”

    X:很厉害,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调酒师。

    你笑:“你已经说过这句话了。这世上调酒师多着。”

    X:那么,你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既爱读书又爱调酒的男孩子,很酷的男孩子。

    你微愣了一下,耳朵微微发起烫来。

    和他聊天如此舒适,他耐心地聆听,给出恰到好处的反馈,不热切也不冷淡,像一杯温度适宜的凉白开,静水流深。你的每一句话都被用心倾听,每一丝情绪都被恰到好处地照顾,就像在与人用笔墨通信。

    你喃喃地说:“你让我想到一个人,一个在江畔偶遇的大侠。”

    X:那你还想再见到他么。

    你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开口:“不想。”

    X沉默了。

    你说:“有些事情只有停留在回忆中,才是完美无缺的。万一相见,若我或他都不是对方期待中的、或记忆中的模样,那也太难过了。我怕,嗯,怕……一地鸡毛,你能懂么?”

    X:卿如此可爱又坦诚,他会喜欢你的所有模样。

    你叹了口气,走到书桌前将被冷落了一整晚的书装进书包,扔到肩膀上:“谢谢你陪我聊天,我现在要回学校了。”

    X:路上小心。

    X:酒吧里鱼龙混杂,要保护好自己。

    你说:“我工作的地方是个清酒吧,环境很好。”

    X:好的。

    X:在外面不要喝酒。

    你越来越觉得他像个古板的年长者,忍着笑故意问道:“为何?”

    X:听你的声音,像一喝就会醉的男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X:晚安。

    *

    开学不久后,围棋社举办了一场大型活动。

    近百位社员分成八组,每组内互相决出胜负。晋级的人重新抽签分组,进行淘汰赛,半决赛,决赛。冠军可获得5000元奖金,冠军可以选择继续与副社长、社长对弈,两场连赢后,可获得20000元奖金。

    这是身为社长的赵甲毕业前办的最后一场活动,也是他四年来办的唯一一场活动,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不但自掏腰包设置奖金,还联合广告公司做足了宣传。

    比赛开始前半个月,校园各处都摆上了宣传的X展架。

    这场活动搞得如火如荼,半个月后落幕,当赵甲告诉你冠军选择与两位社长对弈时,你丝毫不意外。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嘛。

    但当赵甲告诉你冠军的名字时,你着实愣了一下。

    “哦,忘了告诉你,这次比赛的冠军是你前女友。”赵甲语气里有丝幸灾乐祸,“你天天当甩手掌柜去图书馆躲清静,让我这个老大哥在比赛现场跟骡子似的累死累活,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你说过的,我负责幕后准备,你负责台前监督,分工明确。”

    “啧,明天下午两点在咖啡馆,别忘了。”

    当初你与秦悠交往之时,并未与她对弈过。而分手半年之后的初次见面,她隔着棋盘坐在樱桃木小桌的对面,慢慢地落子。她棋路险劲,锋芒毕露,你沉稳应对。

    她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们从没有对弈过。”

    你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落下一子,没有说话。

    “其实我们对弈过许多次,只是你一次也没让我赢过。”

    她说着笑了起来,伸手理了理发箍上蝴蝶结的位置。酒红色棉麻材质的发箍,坠着一朵蕾丝白边的红色蝴蝶结,正是你曾亲手为她戴过的那一枚。那天下午你们在饰品店逛街,她娇嗔地为你怼了偶遇的钱渊。

    半年不见,她清瘦了些,却仍是触目惊心的美丽。

    你说:“抱歉。”

    她落下一子,道:“那个凌晨,抱歉打扰。”

    “没关系。”你摩挲着棋子,思索片刻后落下,“你可以找我开导。”

    “听你讲佛经?”她笑了起来,娇嗔地瞪了你一眼,“是开导,还是让我陷得更深?”

    她落下一子,又道:“我和他分手了。”

    你也落下一子:“下一个更好。”

    “不如上一个。”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如。”

    “就是知道。”

    “过去心不可得。”

    “当下心可得。”

    “当你说当下,当下已经过去。”

    你们盯着棋盘,轻言细语。话不停,落子也不曾停。

    她说:“我要输了。”

    你说:“不会。”

    棋子几乎落满整个棋盘,你手捻黑子,目光粗略扫过,局势已印在你脑中。

    你在角落处落下一子。

    她抬头看你:“这是输处。”

    黑子只剩两处落子,一处赢,一处输。

    你坦然望她:“我输了。”

    白子也只剩两处落子处,只要她落对,你必输无疑。

    她拈着一颗白子,望着你。白子悬在棋盘上空,久久不落。而后她指尖轻压,在棋子快要触到棋盘时,你开口道:“落子无悔。”

    她笑了起来,手指移动,将白子落到另一处。

    她赢了。

    “顾如风,我有了新发现,你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她说,“我刚说了你从未让我赢过,你就坏心眼地要打破这个‘从未’,太坏了。”

    这时,端着咖啡的赵甲趿着灰蓝色凉拖过来,大惊失色地看着棋盘:“顾如风,以后你别说是我徒弟!你怎么这么菜!你让我怎么放心地把围棋社交给你!”

    你微笑起来:“是学姐厉害。”

    秦悠说:“老赵,看不起我?”

    赵甲:“哪敢啊悠姐,我这不是恨铁不成钢嘛!”

    你无奈地一摊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社长,我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那天夕阳斜斜,你沿着碧波荡漾的湖散步至日落。

    后来你又见过秦悠一次。她的毕业论文中建立了一个数据模型,需要进行数据清洗,还需要用R语言进行数据分析,其中涉及到高数和概率论中的一些模型和公式。她向你请教。

    依然约在咖啡馆的角落,那张你们提分手与对弈的桌子。你浏览着屏幕上的数据,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不时简短地向她解说。她安静地坐在你身边听你讲,不时问一两个问题。

    结束后她将笔记本装进手提电脑包中,说:“麻烦你了,我请你吃个饭吧。”

    你说:“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这么客气。”

    她点点头,离开了咖啡馆。

    那天她身着白色碎花裙子,两条系着蝴蝶结的大辫子在肩上轻轻击打,她踏着傍晚的夕阳渐行渐远。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

    围棋社的比赛结束后,赵甲将社长的位置交给了你。去社团活动中心办完变更手续已经很晚,赵甲请你吃火锅。

    饭桌上,你说:“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赵甲说:“开酒吧。”

    “啊?”

    他喝着酒,无所谓地耸耸肩:“有人全款资助我,为什么不开。”

    他最近总是被一辆保时捷轿车接走,驾驶位上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你了然地点点头:“那为什么不资助你换一双新拖鞋。”

    赵甲笑得停不下来。

    你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便专心地吃着烫好的牛肉,今晚你调的这个蘸料真是一绝。

    等他终于停下笑声,神情变得有些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毛肚烫了十几秒正是绝佳,你吃得不亦乐乎,诚恳地说:“不是很想知道。你快夹,别烫老了。”

    他自顾自地边喝酒边说:“我之前确实有男朋友,他比我大六岁。从我初中开始,在一起六年,一直到我高中毕业。”

    第五次,你终于精准地夹住了虾滑团,蘸满料慢慢吃着。

    “那个时候他去外地做生意,我们第一次分开那么久,他每天打无数个电话。隔壁阿姨家里有个念高二的女儿,阿姨请我去帮忙补课。连续几次没接到他的电话,他半夜飞回来找我,喝醉了敲我家门。那天幸好我爸妈不在家。”他说,“我是想和他长久走下去的,所以出柜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慢慢地来。”

    沸腾的红油如浪涛汹涌,你眼尖地看见一块虾滑在其中沉浮,立刻出筷如电,利用小时候左手拿筷子夹玻璃弹珠的迅捷,趁它露头的剎那夹住。

    “可是他知道我给高二女生补课后,立刻发疯了。”赵甲喝了一口酒,神情沉郁,“第二天,我的父母、邻居、同学,全都知道了我是个同性恋。”

    “那天我正要去参加围棋升段赛,只差一把,我就能升段。可在赛场上,我脑中全是三个字,同性恋,同性恋,同性恋,压根没办法下棋。我放弃了比赛,整整两年没再拿起过棋子。”

    “直到今天,我的段位再也没有提升过。”

    赵甲喝完了杯中酒,微笑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的生活很颓废,很淫/靡?但至少,性是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的,至少在爽的那段时间,可以什么也不想。”

    你点点头:“嗯。”

    服务员端着你两分钟前扫码加的一份虾滑过来,你说了声谢谢,赵甲立刻不满了:“你都不听我说话。”

    “听见了。”你说,“多年前害你被迫出柜又升段失败的男朋友回来了。有遗漏吗?”

    赵甲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高考语文130分的人,这概括能力就是强。”

    你礼尚往来:“谢谢,你讲故事的能力也很强。”

    他说:“酒吧在选址了,接着就是装修,开业。到时候你空了来帮我调酒。”

    “行啊。”你说,“只要你请我吃火锅。”

    他笑骂道:“你嫁给火锅吧。”

    你认真想了想,觉得可行。

    大二在炎热的夏天中过去,凉爽的秋风中,大三生活开始。

    大三的必修课中有一门程序设计语言,供选择的语言包括C,Java,JavaScript,还有Python。

    那正是Python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类英语的优雅简洁语法,免费开源的资源库,简直就是新手入门的不二选择。学校开设这一门课程,挠得许多人心痒痒。而且,授课人是一位长发飘飘的美丽老师,这让大家对这门课程更是热情。

    你靠着在英雄联盟里一秒按出df接q接r接we的手速,在选课季一秒掉线六十次的卡顿校园网中,抢到了这门Python课程。

    可当你第一次踏入Python课程的教室,你便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人山人海。

    物理意义上的人山人海。

    只有三十台机子的电脑室里,此时大概有八十人。抢到了机子的幸运儿将屁股严丝合缝地夯在板凳上,生怕一挪窝就被人抢。剩下的乌压压人群,一律挤在教室后面,有凳子的坐凳子,没凳子的干脆盘腿席地而坐,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

    你:“……”

    天杀的,你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到课的,你可是有编制的啊喂!

    但是没办法,你只能无奈地走过去,和一众蹭课的同学一起靠着墙壁站立,活像在罚站。

    没等你站两分钟,你似乎听到有人叫你。

    “社长!”

    你抬头望去,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挥动着一条手臂,一位眉开眼笑的男同学冲你喊:“社长,这里有位置!”

    你诧异地挑了挑眉,想起他是上周社团招新时,加入围棋社的大一学弟,名叫辛嘉瑞。

    “社长,过来!”

    你走到他旁边,惊奇地看着他松开腿,露出藏起来的另一把凳子。

    他把凳子推给你:“社长坐,本来是给舍友占的,但在社长面前,他肯定靠边站。”

    你说了声谢谢,在他身边坐下,问:“大一也开Python的课程么?”

    “没有,不过又是Python,又是美女老师,大家都感兴趣,我们班上就有好多人提前半小时来占座。”

    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一位仙气飘飘的长发女老师拎着电脑包走入教室,显然也被教室的盛况惊到了,打趣地说:“没想到我的课这么受欢迎。”

    在她的安排下,两人共用一台电脑,站着的人便少许多了。

    辛嘉瑞悄声问你:“社长,什么时候教我下围棋啊?”

    你问他:“你有多少基础?是有实战经验,还是知道规则,或者单纯感兴趣?”

    “都不是,之前都没听过围棋。”

    你有些诧异地问:“那为什么加入围棋社?”

    他嘿嘿一笑,说了句话,你没听清。

    “什么?”

    老师给大家五分钟时间调试电脑。机子多多少少都有问题,有些是网络问题,有些是键盘问题,老师走下讲台帮大家看,同学之间也互相帮助,因此教室里弥漫着谈话声。你俩聊天的声音不大不小,并不引人注目。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教室变得安静。

    “因为社长您长得帅啊!”

    这句未经压低的话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教室中,格外响亮。

    意识到闯祸的辛嘉瑞连忙捂紧嘴,可是已经晚了。

    全班同学齐刷刷地转头观看你的脸。一瞬间,你感觉自己变成了草船借箭的那个草。

    你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弯腰将脸埋入手心。

    救救救救救!

    第048章 第 48 章

    那堂Python课上, 你简直如坐针毡。

    一连三节课,不断地有人回头看你,眼神或是欣赏, 或是打量, 或是惊艳。就比如第一排靠走廊的一位男生,他频频回头看你, 严重影响了你看黑板上的PPT。

    你面上泰然甚至淡漠,一副专注听讲的模样,内心却早已崩溃了一万次。

    特别是当第一节课下课后,好几人围过来询问能否添加你的微信、几张纸条通过不同路径传递到你桌前时,你的崩溃已经达到了顶点。

    辛嘉瑞不断地道歉:“社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罚我在围棋社打杂吧!”

    你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疼,一脸面瘫地说:“晚了。”

    “不过我也没说错嘛,社长你就是长得帅啊!”

    你:“……”

    得。

    到了第三堂课,情形终于好转了些。老师正式开始讲Python语言的语法与概念, 并布置了一些随堂小测试的题目,教室里便弥漫着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与压低的讨论声。

    你早从大一就开始利用编程赚钱,Python虽是一门全新的编程语言,但在基础概念与逻辑上与其他语言有共通之处。你粗略看了一眼题目,便在心中写出了对应的代码。

    辛嘉瑞在一旁苦思冥想,抓耳挠腮,敲出一长串后又全部删除,修修改改好几次, 跑代码后又显示出红色的报错文字。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你一眼,压低声音说:“社长, 能帮我看看不?”

    你一直捧着保温杯喝菊花枸杞茶,看着他来来回回折腾代码,颇为有趣。听他问起,便指了指屏幕上的报错内容“SyntaxError”,说:“语法错误,你漏了个反括号。”

    他一拍脑袋:“对啊,我真是眼瘸。”

    他又问了你另外几道题,你简洁地讲给他听。他脑子倒是灵光,一点就通,嘴比蜜还甜,一个劲儿地恭维你。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温和有礼的声音:“同学,能否请你帮我看一看第五题的代码,非常感谢。”

    你转头去看,左侧座位上是一位戴着银色细框眼镜的同学,他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看起来非常斯文。

    见你看过来,他解释道:“报错类型是文件解码错误,我检查了许多遍都找不出错误,所以冒昧地打扰你。”

    你点了点头:“行。”

    你将板凳往他身边挪了挪,看向他的屏幕,一瞬间了然:“哦,是这样,没有指定字符编码方式,所以无法解码。”

    你在键盘上敲下“encoding=''utf-8''”,然后按下回车键,程序正常运行。

    “utf-8是一种编码方式。”你对他解释,“指定编码方式后,程序就能正常运行。”

    他说:“谢谢讲解,同学真厉害!”

    你说:“没有啦。恰好知道一点而已。”

    “我叫方阳,今年大四。”他说,“同学你呢,怎么称呼?”

    “顾如风。”你说,“比你低一年级。”

    方阳说:“原来是学弟啊!幸会幸会。”

    你问:“学长也是来蹭课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学校第一次开Python课程,挺感兴趣的。”

    你们聊得投入,辛嘉瑞在一旁哀哀怨怨地盯着,趁你们说话的间隙插嘴道:“社长,理理我啊,别看他的电脑,来看我的嘛,坐过来嘛。”

    你说:“你的代码错误大多是粗心造成的,仔细检查检查就好,别少括号,别打错函数名,能解决80%的问题。”

    辛嘉瑞幽怨地瞪了方阳一眼,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你:“社长,我是你的社员啊,将来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

    你觉得他有趣:“是么?那将来再说吧。”

    方阳说:“这位同学,你还是先穿越回刚上课时,挽救一下你社长的尴尬吧。”

    太损了,你不由得闷笑出声。

    辛嘉瑞郁闷地看了他一眼,缩回座位捣鼓代码,将键盘敲得啪啪响。

    第一堂Python课上的小插曲,你很快扔到脑后。可到了下周上课时,你发现情况出乎了你的预料。

    “社长社长,这里,我帮你占了位置!”

    “顾学弟,还是坐这里吧,靠窗有风,能凉快些。”

    在你踏入教室后门的瞬间,辛嘉瑞和方阳同时站起身。

    一排座位有四台电脑,他俩坐在中间,方阳靠左,辛嘉瑞靠右。方阳指着他左侧的位置让你坐,辛嘉瑞指着他右侧的位置让你坐,互相不让。

    辛嘉瑞说:“社长,我特意连晚饭都没吃来帮你占的座啊!坐我旁边吧!”

    方阳温和地说:“靠走廊的位置太热了,学弟还是来坐我旁边吧。”

    “哪里热了!一点都不热!靠走廊还能方便问老师问题!”

    “最近秋老虎,坐里面会闷坏的。”

    你听着他们像小学生一样吵架,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你的目光转向角落,微笑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不用了。”

    你从容地走向角落空着的那台机子,放下书包后,戴上耳机翻看课本。

    到了第三次上课,他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你留了中间的位置,他俩分别坐在你的两侧。

    课中,老师照例出了六道题,让同学们讨论着完成,硝烟才刚刚开始。

    辛嘉瑞说:“社长,帮我看看嘛,怎么又是语法错误。”

    方阳温柔地说:“学弟,这道题的代码,我觉得能优化一番,不如和我讨论讨论?”

    冷飕飕的视线从两侧发射,越过你,狠狠攻击对方。

    你被吵得头疼,感觉看到了两个互扯头花的宫女。

    你说:“语法错误就是粗心导致的,你要习惯自己debug,考试的时候才能不出错。至于学长,优化代码等下课再讨论吧,我怕老师觉得我们在摆龙门阵。”

    方阳疑惑道:“摆龙门阵?这是什么意思”

    辛嘉瑞切了一声,用成都本地口音说:“啧,就是聊天的意思,这都听不懂,你个外地人一边儿凉快切。”

    方阳只有面对你时笑得温柔,一对上辛嘉瑞,他语气又冷又欠:“哦,你当然擅长聊天,第一堂课就把你社长聊得社死了。”

    辛嘉瑞:“……”

    你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每周二上完三节Python课程,你累得像是打了一场越战。要不是蹭课人数变少,站在教室后面的人也变少,你简直想自带笔记本在教室后面席地而坐。

    然而晚上在宿舍,你也不好过。

    今年的大一新生有小部分分在大三的宿舍楼,辛嘉瑞就是其中之一。每晚你端着杯子走出房间,对面房间会探出一个脑袋,等你到了热水房,住在二楼的辛嘉瑞就会“巧合”地出现在四楼热水房,惊喜地对你说:“社长,你也来接水啊,好巧!”

    接完水后他跟在你身后叽叽喳喳,说他们系下周有篮球赛,他打前锋,请你去看。又说他有两张音乐节的门票,问你有没有时间。

    你停下脚步,问:“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在撩你啊,社长。”他说,“我在追你,和我谈恋爱呗。我加入围棋社就是为了和你近距离相处啊。”

    你说:“我不喜欢男生。”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努力撩你嘛。”

    他又说:“我新学了个很帅的活计,去我房间看看呗?”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你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行啊。”

    你跟着辛嘉瑞去了二楼他的宿舍,他拉开盖住桌面的帷幕,露出一桌子的基酒、雪克杯、滤冰器、吧勺、捣棒、柠檬夹、量酒器、糖浆等一系列调酒的用具与原料。

    他跃跃欲试:“我学了调酒,看看我调呗?”

    你略微诧异地挑了挑眉,放松地倚靠着书桌,微笑道:“调吧。”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拧开金酒瓶子,倒入量酒器。可能是为了耍帅,他故意只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量酒器纤细的中部位置,准备倒入雪克杯。可技术不纯熟,量酒器一歪,眼看着酒就要洒一桌,你眼疾手快地捏住量酒器上沿,阻止了一场翻车。

    “……”辛嘉瑞尴尬地笑了笑,“失误,失误。”

    你松开手,示意他继续。

    他把金酒、苹果白兰地、柠檬汁、蛋清和冰块一股脑地加入雪克杯,开始shake。很明显他想以帅气的姿势来shake,可是力不从心。

    最后他把粉红色酒液过滤入倒山形高脚杯,用细签串上一颗车厘子作为点缀。

    “‘粉红女郎’,象征爱情的鸡尾酒,社长尝尝。”

    你说:“过滤蛋清的时候,你把蛋黄也弄了一点进去。挤柠檬汁的时候,柠檬籽儿掉了进去。喏,你看。”

    你指了指杯子中央,一颗硕大的籽儿正在沉浮。

    辛嘉瑞:“……”

    他只挫败了三秒就恢复了元气,以最快的动作收拾了桌面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端来一盘围棋。

    “社长,调酒虽然不行,但我为了你,最近是苦练围棋啊!这是我昨天凌晨三点和网上一个人对弈的残局,打着手电筒摸黑摆了出来,请社长解棋。”

    你看了一眼棋局,摇了摇头。

    “同学,这是清朝围棋国手范西屏、施襄夏‘当湖十局’的第五局,而且,你这颗黑子摆错了位置。”

    你伸手调整了一颗黑子的位置。

    辛嘉瑞目瞪口呆:“啊……?不是,社长你你你,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啊?”

    你当然知道。赵甲生怕你败坏了他的围棋社,逼着你背了历史上几乎所有着名的围棋棋局,还与你对弈不止一次,加深你的印象。

    你说:“还有吗?”

    辛嘉瑞沮丧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没招了。装逼失败,我错了社长。”

    你说:“好,结论是——你没有撩到我。以后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忘了这事吧。去年这个时候,我在与女孩子谈恋爱,我不喜欢男生,这事没骗你。”

    他小声嘀咕:“但你又再次撩到我了啊……”

    连续两次装逼失败,他没面子再死皮赖脸地跟着你,目送你走到房间门口,却又叫住你,举起那杯“粉红女郎”:“学长,尝一口呗?祭奠我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

    你对他示意手中冒着热气的杯子:“不了。我胃不太好,晚上喝凉的会不舒服。”

    “啊……抱歉抱歉。”他连忙道,“做不成情人,做左膀右臂也不错啊,社长,以后社团有活动一定叫我帮忙啊,我发誓不会骚扰你。”

    “行。”你看着他一口喝了半杯“粉红女郎”,好心劝道,“你也别喝了,当心闹肚子。”

    他端着酒杯,生无可恋地嚎道:“爱情都没了,还要身体做什么?苍天啊,大地啊……”

    你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

    相比辛嘉瑞,方阳与你的联络便温和得多。

    添加了微信好友后,他时常会发一些编程题目给你,与你一同讨论。上周他又发了一道极难极难的题目来,你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头绪。他便在约你星期六下午去咖啡馆讨论,这是他第一次约你出去。

    那道题目实在是难,网上也检索不到任何解题思路。你连续几天抓耳挠腮,行也思索,坐也思索。

    电脑里有一道做不出来的题,对于一个强迫症患者来说,简直是天谴。你久违了失了眠,凌晨两点爬起来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仍是解不出,没有任何线索,你隐约觉得,这是一道超纲许多的题。

    毫无睡意的你漫无目的翻着手机,点开了“聆声听音”软件。

    X很快上线了。

    这下子你确定,他一定设置了“特别关注”与“上线提醒”。

    X:失眠了么?

    在舍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你披上衣服,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

    你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坐在最下面那层台阶上,戴上耳机,说:“确实不太睡得着。”

    X:有烦心事的话,可以讲给我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被一道编程题目卡了三天,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看过渤海后,你的心情好了许多,聊天时也比过去放得开,与X的关系也在相处中变得熟络。你开始不介意与他分享一些日常。

    X:可以发给我看看么?

    你不觉得做买卖的老板会做编程题目,但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在评论区上传了那道题目的截图。

    X:可否等我五分钟?

    你说:“行。”

    十月的凌晨已有些冷,一阵穿堂风吹来,你裹紧衣服。

    很快,评论区出现了另一张图片,是X发来的屏幕截图。

    点开大图,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大片代码,正是那道题的答案。令你惊讶的不止于此,那些代码如此简洁漂亮,多一行都是累赘,少一行都不能完成目标,恰到好处。

    你不由得赞叹:“好漂亮的代码啊。”

    你从大一起开始编程赚钱,为了完成任务的代码往往是冗杂的,而你为了效率,不会花时间去简化和整合,只要能跑起来就行。

    可眼前的代码,简直是艺术。

    X:希望对你有帮助。

    你终于反应过来问:“兄台怎么会有这道题的答案?我在网上搜了许久都搜不到。”

    X: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这是研三时一门课程的考试压轴题。

    你第一个反应是,研三的题,难怪你一点思路都没有。

    第二个反应:“哇,你是理工男!太帅了吧!”

    X:哪里。卿这样的文科男孩子才可爱。

    你不禁笑了起来:“商业互吹么?”

    X:未尝不可:)

    X:这道题确实有些难度,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请不要拘束,向我提问。【:p】

    “谢谢你。”你一边看代码,一遍嘀咕,“这题超纲太多了吧,也不知道学长从哪找来的,周六去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来啊。”

    X:我以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你解释:“不是作业。是编程课上的一位同学发给我的,他说偶然看到的,说要是没有思路的话,明天下午去咖啡馆讨论。”

    X沉默了。

    等你看完代码,才发现他发来了一大段弹幕。

    X:正常情况下,这位同学应该不会“偶然”看到,所以有很大的可能,他的目的只是约你去咖啡馆。一次讨论必定没有结果,于是他会继续约第二次,第三次。我猜想,他别有用心。

    你愣了一下,说:“没有吧,只是讨论题而已。他应该没这么有心机。”

    X:我只是陈述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如果你感到冒犯的话,我向你道歉。

    X:卿一定是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心软善良,心思单纯。大学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很早地就接触过社会的染缸,有些人仍是象牙塔中的孩子,不能一言以蔽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如果有拿不准的情况,可以来找我讨论,我或许能给你一些中肯的意见。

    字里行间的语气依然温和,但你却隐隐觉得,X似乎有些激动。

    你知道他的关切是真心的,因为一个人没有必要在凌晨两点,对网上的另一个陌生人说谎。

    你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X:不客气。

    X:那么,卿明天下午还会去咖啡馆与他见面吗?

    你说:“既然已经解出来了,那就没有必要坐在一起讨论了。”

    X:好的:)

    X:以后有任何编程上的疑问,都可以先问我。

    X: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第049章 第 49 章

    X的话到底在你心中留下了痕迹。学长下一次再约你去咖啡馆时, 你以补作业为由拒绝了,几次过后,他便不再找你。

    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却又疑心是否错怪了他, 或许他只是想与你讨论题目,共同进步, 又或者只是想与你做朋友。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况且硬要说的话,你还是更相信X一点。X身上有种沉稳温润的气质,他有学识却不显摆,有经验却不强硬, 总是以娓娓道来的温和语气, 为你提供选择的可能性。

    你喜欢这样的人。

    就这样,靠着多年来泡在情书堆里的经验,你根据对方性格的不同,直接或委婉地给予了回复。对辛嘉瑞是当面直接道破, 对方阳是迂回的暗示,两者都十分有效, 他们不再来打扰你。

    在那个燥热无风的酷暑,香槟的泡沫与高脚杯的碰杯声中,赵甲的酒吧开业了。店面不大,装修成赛博朋克式的未来金属风,充斥着狂热又冰冷的疯癫感。

    赵甲的朋友圈决定了酒吧的性质,来来往往的人八成是gay。可能是见多了gay,身为直男的你似乎也长出了“gay达”, 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

    夜晚你坐在吧台后面, 便有浓妆艳抹喷着香水的男人靠着吧台,趁你调酒时,装作不经意地想蹭你的手。

    你无比娴熟地避开对方戴了十几个戒指的手,将调好的酒推过去:“先生,您的酒好了。”

    他要是继续言语勾搭,坐在卡座里的赵甲就会趿拉着拖鞋出来,警告:“老何,这我弟弟,人家在我这兼职的,放尊重点。”

    次数多了,常客都知道你是赵老板那勤工俭学的直男学霸弟弟,调戏和勾搭少了许多,但仍会有人在凌晨缠上你。

    往往是在下班后,换好衣服的你从酒吧后门出去,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满口“daddy、baby”地胡乱叫着,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红票子,求你睡他。

    对付这些人你已经很有经验,放倒后迅速扫开一辆共享单车,蹬着远去。

    你不喜欢这样糜烂放纵的环境,可暑假的头一个月,你几乎每天都去调酒。

    无他,你不放心赵甲。

    他与你一样,都是孤岛上的人。孤岛上的人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也无法接受人间的温情与劝慰。他们切断了所有联络与坐标,只能自己慢慢疗伤。可他是你大学时期的第一位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位。

    夜里他端着酒杯流连于各个卡座,笑声豪放又爽快,他极善交际,酒吧开业不久,便生意火爆。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你静静地坐在吧台后面,偶尔与人群中的赵甲目光相触,他正将酒灌入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年轻嘴里,笑得前俯后仰。他会很快地移开目光。

    你会觉得,现在的他,比当初在出租屋里与你沉默对弈的他,陌生了无数倍。

    周六和周日酒吧举行彻夜狂欢的活动,你会在周一早晨来到酒吧,踏过刚刚清洁过的打滑地板,来到最靠里的包厢,找到昏睡不醒的赵甲。

    当你喝着枸杞菊花茶,翻看考研教材时,赵甲会从宿醉中醒来。

    他坐起身来:“……操,几点了?”

    你看了看腕表:“11点半。”

    你收起书,从书包里拿出折迭式围棋棋盘和棋子,一言不发地将白子推给他。

    他神情憔悴,眼窝深陷,拿起棋子。

    你们沉默地对弈,没有人说一句话。

    有时你会问他:“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他偶尔会烦躁,会发火,却又很快会向你道歉。

    暑假结束前,你告诉他考研复习的功课很重,你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来酒吧看他。

    “去吧,好好复习,好好考,去北大。”刚从宿醉中醒来的赵甲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停顿了很久,说,“顾如风,谢谢你。还有,你以后遇到任何坎儿,都可以来这里找我。这里是你的家。”

    那个暑假异常的炎热,你徘徊于食堂、图书馆和宿舍的三点一线,刷题,读书,写笔记。带给你清凉的,除了炒酸奶、冰鲜柠檬水,还有你母亲在电话里冷冰冰的声音。

    你仍记得期末打电话告诉她暑假不能回家时,她的语气。

    “既然不想回家,那就永远不要回家了。”

    她挂断了电话。

    你偶尔想起那个语调,莫名的不安笼罩在心头,在炎热无风的夏天,时常给你一阵冰天雪地里的寒意。

    到了大三下学期,学校联合江苏省扬州市政/府发布了一个实习项目,大三、大四的学生可以报名,在学校的组织下,去扬州市的一些单位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习,获取实践学分。单位包括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银行和投行。

    整个项目共有三百来人报名,五十多人入选,你也在其中,被分到了会计师事务所,参与一个破产审计项目。

    对于会计师事务所的紧张节奏,你早有耳闻。可实际参与之后,你仍是被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震惊到。第一周时间,你们去往扬州的各地市出差,查阅被审计公司各分公司的账册。整整几十箱的手工账本,需要在一个下午的时间翻阅完毕,并且找出其中经济犯罪的证据。

    晚上在酒店,事务所所长把大家聚集起来,耐心地讲解企业破产清算的流程,审计底稿的做法。她语速很快,你不停地写笔记。

    债权人会议结束后,工作愈发忙碌。你在事务所一位前辈的带领下,根据债权人提交的债权申报书与申报材料,审核债权,做出结论。债权成立的,便根据一张复杂的利率表,计算利息。

    书本里的知识第一次运用到现实中,你忙而不乱地翻账本、核实、计算,与同事一起吃盒饭,加班到夜深,觉得颇有乐趣。

    项目圆满结束后,大家在火锅店聚餐。

    你简直喜极而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你实在吃不惯扬州的饭菜。事务所的饭票只供在楼下的餐厅订盒饭,盒饭油很重,味却很淡,没有一丝辣味。来扬州半个月,你一点辣椒油也没尝到。

    这顿火锅你吃得很开心,却又满心愁绪。在同事们的谈笑声中,你一次次打开手机,看着“聆声听音”软件的图标。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项目只剩一个收尾,所长久违地没有让大家加班,这是半个月来首次按时下班。回酒店洗过澡后,你拿出书包里被冷落了半个月的书,戴上耳机,在滋滋的电流声中安静地看书。

    X依然很快就上线了。从聊天中你得知他在意大利出差。你对他讲起这半个月的实习经历,直到最后才提了一嘴,告诉他你在江苏。

    X发来消息:之前我说过,如果你来江苏,我带你看东海。

    你说:“可是你现在不在。”

    X:如果我现在从意大利飞回来,你会愿意与我去看海么?

    你愣住,抿了抿唇。

    事后回想起来,是心底复苏的江湖梦让你脑袋一热,答应了他。飞越山海而来的约定,那是古龙江湖里才会有的浪漫。

    于是你说:“会的。”

    X:好。

    冷静下来的你很快就反悔了。可你已经联系不上他,他或许已经在飞机上。

    你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鼓起勇气登录软件,他果然已经在线。

    X:我在南京落地了。

    你沉默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叫他:“X先生。”

    “我……嗯……”你揪着衣角,感觉下面的话无比困难,“我……”

    X静静地等你说完。

    “你……嗯,平时工作肯定很忙,要不,你利用这段时间,多在家里陪陪,嗯,陪陪老婆孩子……”磕磕绊绊地说完,你就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弹幕。

    耳机里只剩电流的滋滋声。

    过了好几分钟你才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屏幕上的字后,你略微松了口气,他并没有发来长篇大论骂你,甚至都看不出多少激动。

    X:卿觉得我很老么。

    在你的印象中,他是一位中年老板,平时爱好喝茶,偶尔写写书法,买买画作和书法作品,让秘书接送孩子上下学。你猜想他对你如此温和与关心,应该是你与他的孩子有相似之处。都喜欢读书?都在努力备考?不得而知。

    但此时,你明显感到字里行间的低落,便连忙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有智慧和阅历。”

    X:我是单身,没有结过婚。所以没有老婆,更没有孩子。

    你忙道:“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X:不用道歉。我说话比较老成,让你产生了误解,也怪我没有自我介绍。我今年28岁,至今从未结婚。

    你傻眼了,几乎眼前一黑。搞了半天,一直被你当做温和长者的X,竟然是你的同龄人。虽然他比你大七岁,但大家都是二十多岁啊。

    你唯有一直道歉。

    X便一直劝你不用道歉。

    要是面对面,你觉得你俩会互相鞠躬到地上。

    X:所以卿现在不愿见我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甚至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平和的、不带火焦气的询问。

    你思索措辞后,认真地说:“抱歉突然改变主意,但可能是因为,你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在确保我们不会因见面而对双方失望之前,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真的,非常抱歉。我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你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过了许久,X才发:卿方才说什么。

    “我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

    X:刚开始的时候。

    “抱歉突然改变主意。”

    X:第三句。

    你想了想:“你对我太重要了。”

    X:真的吗?

    你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X:这句话很美。

    你说:“抱歉这么说,但我怕我不是你想象的模样,也怕你不是我想象的模样,所以很怕打破现状。但或许就是因为太过重视,所以宁愿维持现状不变,也不愿一地鸡毛……你是这样,之前涪江畔遇到的大侠也是这样……你就当我是懦弱吧……”

    X:我理解你。

    X:没关系的,不用解释。

    X:在你实习结束之前,我都会在南京。任何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告诉我。不改变也没有关系,我会等你。

    谈话就这样温和地结束了,但你始终觉得心怀歉意。

    这顿火锅吃得无比舒爽,可是晚上你便遭殃了。之前连续半个月没吃过辣,吃饭时又喝了两罐冰可乐。突如其来的荤腥油腻让你将将养好的胃一朝回到解放前,吃了药仍疼得厉害,根本躺不住。

    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室友,你只好披上衣服,摸黑离开了房间。楼梯厚厚的地毯隔绝了凌晨的凉意,但你坐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仍然疼得一阵阵发冷。

    胃疼得根本离不开手掌的按压,一松开就跟大闹天宫似的。你俯下身趴在膝盖上,两只手用力地掐着胃部,不停地屏住气又缓缓吐出,中途忍不住发出了几声痛吟,又被你紧咬下唇憋回去。

    等一波剧烈疼痛过去,你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一阵凉风吹来,你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仍然维持着趴在膝盖上蜷缩不动的姿势,一只手握成拳压着胃,一只手捞起地上的手机,点开了聆声听音软件。

    X上线了。

    看来他没有怪你,或者没有那么怪你。

    你松了口气,轻声道:“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害你从国外飞那么长时间回来,又放了你鸽子。所以还是想郑重地道歉。”

    X:声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晚上吃了火锅,可能是太油腻了,胃疼。”你说,“但我觉得是心病,心里焦虑,所以胃疼。太对不起你。”

    X:我说过不怪你。

    X:吃药了么?

    一滴冷汗从下颌滴落,你蹙眉咬紧下唇,弯下腰,拳头用力地捣进上腹狠狠碾压了几下,堪堪忍过一波疼痛,声音几近气音:“吃过了。”喉口没忍住溢出一声低吟。

    X:去医院。或者,我来找你。

    “我没事,这个药就是起效很慢,等药效来就好了。我有经验。”你低声说,“我就是想和你道歉。”

    X:你相信我吗?

    你说:“相信。”

    X:我在意大利的事情已经办完,就算昨晚不回来,今天上午也会回来,并不是你所想的白跑一趟。另外,这么久以来,你对我应该也有所了解,我向来就事论事,不说妄语。我说不怪你,就是真的不会怪你。这样一来,你的心里和胃里能舒服一些么?

    你慢慢地读完这一大段话,或许是药效发挥了,胃疼竟然真的减轻了。你略松开了狠狠压着胃部的拳头,却仍弯着腰趴在膝盖上,预防着突如其来的疼痛侵袭。

    你说:“好多了。”

    你又补充:“真的。再等等就应该完全不疼了。”

    X:真的吗?

    你说:“你相信我吗?”

    X:相信。

    “那你也该知道,我不会骗你。”你叹了口气,恢复了些力气后便开始用掌根压着上腹慢慢打圈揉按,“刚才是真疼啊。”

    X:从中医理论上来讲,夏天更应注重保暖。吃了火锅这样的热烫之物,绝不能再喝冰水。

    你咬着嘴唇笑出声来:“啊,你怎么知道我喝冰可乐了……”

    X:傻。

    “可是吃火锅就是要喝可乐呀,哦,还有蛋炒饭。”你说。

    X:卿是个小吃货。

    胃里的疼痛依然呈正弦函数式的波动,整体数值却在稳定下降。在一个函数图像的顶点处,你没忍住嘶了一声:“疼。”

    抬头看见屏幕上的“小吃货”三个字,你莫名其妙地耳朵一烫,掩饰性地移开眼睛:“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说完这一通后你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歧义,便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想用胃疼作为借口,来解释不和你见面的理由,是真的在疼……”

    X:我知道。

    你说:“我只是……”

    你停下来,想着合适的词句。

    X却已经发来一段话:按照你的性格,身体不舒服一定会自己忍过去。可你以为我在生你的气,所以告诉我你在胃疼,而且还忍着疼向我道歉。

    你看着他发来的话语,脑中似乎物色到了合适的语句,再次开口:“我只是……”

    X的弹幕打断了你的话。

    X:所以,卿只是在撒娇。

    第050章 第 50 章

    看到屏幕上的“撒娇”二字, 你感觉脸发烫,下意识想反驳,却惊觉自己无话可说。

    他似乎, 好像, 大抵说中了你幽微的心事。那一点曲曲绕绕的心事,你自己都不甚明了, 却被他用代码一般清晰的逻辑语言,尽数道破。

    ……好丢人啊。

    你简直没有办法再直视屏幕,只好低下头,脸埋入膝盖中,哼哼唧唧地说:“……疼。”

    等你鼓起勇气看向屏幕, 上面已经有好几条新消息。

    X:撒娇也没关系。

    X:好啦, 你该休息了。

    X:喝点热水,睡觉时盖好被子,不要着凉。这两天饮食多注意。

    X:晚安。

    你从台阶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踏着厚厚的地毯向酒店房间走去:“你也晚安,倒时差多休息。”

    等你用房卡刷开房门, 推门的手却顿在半空中。

    “撒娇也没关系。”

    那日在江畔偶遇,谢兄也对你说过这句话,语气是如出一辙的温和包容。

    谢兄和X,同样是生意人,同样是江苏南京人,同样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最重要的,他们给你的感觉是同样的温柔与谦逊。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半晌, 你摇了摇头,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在涪江畔偶遇谢兄已是难得的奇迹, 而他又恰好是你手机里的神秘网友,这概率大概比中一个亿的彩票更低吧。

    你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躺下。胃疼还剩一丝,你熟稔地抱紧被子蜷缩起来,疼痛便忽略不计了。

    在室友规律的呼吸声中,你安静地睡了过去。

    为期四周的实习项目进展顺利,到了最后一周,会所的老员工们去外省做一个重要的专项审计项目,你们实习生便清闲得无所事事了。

    事务所距离酒店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往常你八点起床,八点二十五到达事务所。最后一周,你索性睡到八点半,再悠悠地去往单位,反正去了也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

    你室友的实习单位是一家较远的银行,需要早起乘公交车,因此每天早晨你醒来,他都已离开,只留下迭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一杯烧好的温度适宜的水,盛在新的纸杯里,占三分之二的体积。

    哦,忘了说了,你的室友便是那位蹭Python课的大四学长方阳。他也报名了这个实习项目,并巧合地与你分到了同一个标间。

    自上学期你委婉地疏远了他之后,你们便没有多少交流。本以为这一个月的相处会尴尬,可出乎你意料的是。他态度闲适从容,就如同他每天早上为你留的温水,令你感觉舒适。

    通常在夜里九点,你们差不多同时回到酒店。先后洗完澡后,你坐在书桌前打英雄联盟,他躺在床上看电视。

    他偶尔会拿起果篮里的水果问你:“如风,吃猕猴桃吗?”有时是桃子,有时是梨。

    你说不吃。你向来不喜欢麻烦,不想削皮,更不想被汁水弄脏手。这也是你最爱香蕉的原因——方便简单,剥开即食。

    方阳就会把水果削皮切块后放在盘子,扎上牙签,端到你旁边。

    你第一次看见切好的水果时都惊呆了,愣了一下才道:“啊,不用的学长……你吃就好了。”

    方阳说:“反正我闲着没事,切都切好了,吃嘛。”

    次数多了后,你也渐渐习惯了。

    若你加班得晚了,回到酒店房间,玄关那盏昏黄幽暗的小灯总是亮着。

    周五和周六的夜晚,你通常会去网咖通宵打英雄联盟,提前告诉方阳不用给你留灯。

    他会劝你:“通宵对身体不好吧?有什么条件能让你不去么?”

    你就苦兮兮地说:“上班好累的,我想打游戏放松放松。”

    他便随你去了。

    到了最后三天,所有同学的实习都已结束,顺利地拿到了单位实践证明。去扬州市财政局领了实习工资后,主办方组织同学们去瘦西湖游玩。

    天气燥热无风,酷日当空,一众同学像死狗一般喘气,简直不知道是游玩还是酷刑。

    好在方阳有先见之明,带了一把伞。那是一把小型遮阳伞,紫粉色的伞面,缀着白色的蕾丝边。伞的造型让你一言难尽,但好在是聊胜于无。

    方阳打着伞,跟你慢慢在湖边散步。他热得呼吸粗重,不停擦汗,你转头去看,才发现他的身体几乎全部露在伞外,而你却完完全全地笼罩在阴影中。

    你皱了皱眉,从他手里拿过伞:“我来打吧。”

    你辨别了太阳的方位,把伞往后面倾斜,一大片阴影铺落,瞬间凉快了许多。你向他解释:“遮阳不用正正好好遮在脑袋上方,而是要根据太阳的方向来遮,效率才会高。”

    方阳微笑地看着你:“学弟真厉害。”

    “常识嘛。”

    说话间来到了商店,你给他买了三色球冰激凌碗,自己买了瓶矿泉水喝。回去的路上他捧着冰激凌,一勺一勺挖来吃,还问你要不要吃。

    你告诉他你不喜欢冰激凌,他问你喜欢什么,你说热水。

    但实际上,你喜欢冰镇的甜白酒。

    逛完一圈瘦西湖,大家都被晒秃噜了一层皮,回到酒店时,皆是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宛如一群丧尸入城,令酒店大堂人员惊愕。

    你慢吞吞地洗了半个小时澡,才洗掉了浑身汗水的黏腻不适感。等你洗完澡出来,方阳已经睡着了。

    累了一整天,关上灯后,你很快地睡了过去。

    你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你眯了眯眼睛适应黑暗,分辨出床尾有一团黑影。小腿上有温热的触感,他在往下拉你的睡裤。

    他的手指像得了帕金森一般哆哆嗦嗦,毫不利索。裤脚卡在你的脚踝处,他握住你的小腿轻轻抬起,继续将你的裤子往下扒拉。

    十几秒后,你在黑暗中开口:“你在干什么?”

    他立刻像触电似的松开了你的腿,如同被打了一拳般惊慌失措,在黑暗中僵硬地坐直。

    沉默弥漫在房间里,只剩他急促的呼吸。

    你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你梦游了么?”

    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地能看清方阳呆愣的眼睛。

    可是他拒绝了你的台阶。

    他膝行着从床尾来到床中,说:“求你睡我。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有多煎熬。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要我的命……求你,睡我。”

    事情还是发生了。你想起X的提醒,在心中感慨,不愧是比你多活了七年的人,看人确实准。

    方阳将你的睡裤从下拽走,口中喃喃道:“学弟,如风,宝贝,求你……宝贝……”

    你将枕头竖在身后,靠着床头而坐,淡淡地说:“别叫我宝贝,我不是你的宝贝。而且,我不是同性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男人睡觉。”

    方阳说:“没关系,你不喜欢男人,但总会喜欢快感吧?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快感……交给我,我来,你只用躺着……”

    你避开他滚烫的手,收起赤着的腿盘膝而坐:“我开灯了。”

    他像被刺中了一般僵住,半晌才道:“别,求你。”

    “那么,你也无法接受你现在的样子。对吗?”你平静地说,“那你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方阳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其他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你宁愿出去找不三不四的人,也不愿要送上门来的干净的人吗?”

    你说:“你在说什么。”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每周五和周六,你告诉我要去网吧通宵打游戏,别逗了。学弟,你这样的条件,勾勾手指就会有无数人匍匐在你脚下,排着队求你。怎么还用得着你自带套子啊?”

    你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轻笑出声。

    刚才还气势很足的方阳顿时收了声,蹲伏下去:“对不起……”

    “下午你给我撑伞,还给我买冰激凌,我以为你是在回应……”

    你说:“那只是礼尚往来,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方阳说:“随便吧,就算是我得寸进尺,自作多情了。但是,我的blow job非常高超,不试试吗?男人最懂男人,没有男人不喜欢快感,不是吗?”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犯了热病一样灼灼发光,盯着你。

    你心想,原来是你错了。当初你以为方阳性格敏感内敛,所以用委婉暗示的方式给了他信号,疏远了你们的关系。可你忘了,越是敏感内敛的人,就越会将一份情绪深藏心底,等待一场火山喷发一般的爆涌。

    对付这样的人,似乎需要更为强烈直接的手段。

    于是,你松开了交迭的双腿,漫不经心地说:“行啊。”

    方阳惊喜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二十分钟后,他舔了舔嘴角的液体,直起身来,期待地看着你:“怎么样?满不满意?”

    自始至终,你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闻言你冷淡地垂眸看他:“这就是你浪费我时间的理由么?很差劲。”

    一种名叫“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默默地僵住。

    你不再看他,倾身拿过床头的纸巾擦干净,而后拿起手机摆弄。

    等你再次抬起头,却发现他目光发直地盯着你的上半身。你洗完澡后便只穿着件薄衬衫,扣子没系,衣服敞开着。你不动声色地裹紧衣服,他却仍直愣愣的。

    你用手机背面拍了拍他的脸:“回神。”

    他终于迟钝地看向你的眼睛。

    你把手机屏幕朝向他,向下滑动:“喏,这是掌上英雄联盟,可以查询玩家的战绩。上周五和周六,通宵打游戏的战绩,每一把都有。你可以慢慢看。”

    “虽然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但你对我的误解未免太大。”你说,“不是所有通宵不归的男生都是去干你想的那档子事情。对我来说,通宵和发小连麦打游戏,比你想的那种事更有趣。”

    “另外,酒店房间的套子为什么会不见,我建议你去问前台保洁。毕竟在今晚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你拿走了。”

    方阳的神情从疑惑变得呆滞,又变得茫然。

    你拿上换洗衣物,向卫生间走去:“希望等我洗完澡出来,你能够恢复正常。”

    半个小时后你回到房间,方阳沉默地坐在凳子上,见你出来便抬头道:“我……对不起,冒犯了你,是我脑子不清醒。”

    你倒上杯温水慢慢喝着:“没关系,反正天亮就返校了。下个月你毕业离校,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但我是真的喜欢你,学弟。”

    你说:“我不喜欢男人。”

    方阳坚持:“可以先试试。”

    你慢吞吞地说:“我不喜欢金融专业的人,因为我自己就是金融专业的。要是天天在一起聊新闻时事、股票房价、投资理财,那也太无趣了。”

    “那你喜欢什么人?”

    “我喜欢理工男。”你说,“最好是能和我聊量子力学,宇宙红移,APP开发什么的。”

    方阳肉眼可见地挫败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但他强撑着又问:“但这是你第一次感受别人用嘴……是吧?”

    你将杯子放回桌上,微笑起来:“很抱歉,并不是。”

    他脸色灰败,明显被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

    “睡觉吧,学长。明天还要早起乘车。”

    在那之后,方阳果然没有再纠缠你。只不过在大四的毕业典礼过后,他在你宿舍楼下等了一整天,递给你一张明信片后就匆匆离去。

    明信片上写着我心永恒之类的话,你略微扫了一眼后,便随手夹入一本书里。

    进入大四后,你的生活明显加快了节奏。

    九月份,你郑重地填写了考研预报名的信息。

    考研教材《中国文学史》描述了文学发展的脉络,它在你脑中形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大江,你能闭着眼睛默写出大江的每一条支流。

    你白天在图书馆复习思想政治与英语,晚上便放松地阅读考研教材中提到过的文学作品。天气渐渐转凉,你那么的悠闲愉悦,每一步都忙而不乱。

    当你沉浸在文学中时,你是不会去想考研的成功或失败的。你只是沉浸,只是享受。你深知这样的心态,才是成功的预兆。

    可在中秋节前一天,一个电话打乱了你的计划与节奏。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你的老家。

    你皱了皱眉接起,对面传来你二姑焦急的声音:“如风啊,你快回家,你爸妈闹着要离婚。你妈拿着菜刀要自杀呢!”

    背景音是你母亲尖利的哭闹。

    你的心一下子被浓黑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