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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你买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回到家, 已是晚上十点,你家里却仍然灯火通明。

    本就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姑妈姑爹、舅妈舅舅或站或立, 甚至连七十多岁的外婆都来了, 正颤颤巍巍地拿着手绢给你的母亲擦眼泪。

    一走进门,众人立刻看向你, 又纷纷劝你母亲:“哎呀,你看看,如风都回来了,别哭了,在孩子面前哭像什么样。”

    你母亲看了你一眼, 提高哭声道:“他回来又有什么用, 一个月都不会打一次电话的人,忘恩负义的东西,他们顾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可你接触到了你父亲的目光, 从角落里投来的目光那样卑微和恳求,似乎在求你为他努力, 挽救这段濒临破碎的婚姻。

    有用么,你的眼神无声在问。

    可他移开了目光,于是你看到了中年人沉甸甸的尊严重压。

    你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听七大姑八大姨劝告的话语,从他们弯折委婉的劝声中,你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是这样——这些年来你母亲一直维持着婚外情,被你父亲查到了铁证, 提出要去找那个男人当面对峙。你母亲拒不承认,大哭大闹着骂他多心, 并找来包括外婆在内的所有亲戚,以自杀要挟,坚持要离婚。

    可你一看这阵仗,便知道她不是要真正离婚。你太了解她。她不过是要在双方所有亲戚面前赢回脸面,逼着你父亲承认错误,重新掌握君王般的权威。

    “四十好几的人了,离什么婚啊,丢不丢脸。”外婆提高声音道,“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舅舅劝道:“正民都道歉了,他承认错怪你了,你就别揪着不放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是啊,孩子在呢,别闹得太难看。”

    你母亲则边哭边骂。

    ……

    ……

    舅妈推着你的肩膀来到沙发前:“你劝劝你妈。”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每一束目光都像钢铁般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你的脸上。你几乎无地自容,想钻入地面遁走。

    为什么啊。

    你无数次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啊?家丑不可外扬,为何总要把自家的丑事摆在别人面前,当做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为什么呢。

    你的脸因羞愧而通红发烫,你像一个在大型演讲前忘词的拙劣讲者,按照台本,毫无诚意地平淡开口:“爸知错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要离就离吧,你们三人最好此生、来生、永生都不再相见。可你父亲投在你身上的目光,那样诚恳和低微。那目光让你挺直的脊梁无力地坍塌下去。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你母亲擦了擦眼泪,嘴角露出你无比熟悉的得胜者的微笑,过去的二十年你见过许多许多次。每当在餐桌上她用尖利的话语将你父亲的脊背压弯,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凌晨一点,亲戚们离开,家里恢复了空旷与平静。

    你回到卧室锁上门,疲惫地趴在床上歇了一会儿,戴上耳机,打开了电台软件。

    当看到右上角的听众人数从0变为1时,你很轻很轻地松了口气。

    你说:“抱歉打扰。但我找不到人说话了。”

    X:没有关系。心情不好么?

    “唔。”你说,“算是吧。”

    你不想对他讲起那些无聊浮浅的恶劣家庭关系,太没有意义。

    你说:“如果我考研成功,我们就见面吧。”

    X:好。

    “如果成功,我或许就能恢复一点点自信,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你趴在枕头上,手指缠绕着耳机线,喃喃地说,“我是一个超级自卑的人,在外部的证明下,才会有一点点自信,比如考上北大的研究生。那个时候,我就会有勇气和你见面了。就算见面后你觉得我很差劲,我也不会被打击到,因为——至少我考上了北大啊。嗯……很幼稚吧,但我就是挺自卑的……”

    X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你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笑的样子——自从知道他的年龄,你一直把他代入谢兄的脸。

    X:不幼稚,很可爱。

    X:卿像一只流浪的小狗狗,让人有抱回家养起来的冲动。

    你趴在床上闷声道:“我才不是狗狗。”

    X:像可爱的大金毛,明明很漂亮很威风,眼神却憨憨的,总觉得自己很差劲。实际上是最棒的狗狗。

    X:或者聪明帅气的边牧。明明智商很高,无比优秀,眼神却总是忧郁。

    你再次反驳:“我不是狗狗。”

    X:世上还有一种动物叫布偶狗。长得像猫,而且是全世界颜值最高的一种猫。行为却像快活的二狗子,憨愣直率,偶尔躲在角落委屈地舔毛。唔,这个最像。

    你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X:终于笑了。

    你说:“原来你是故意的。”

    X:当你笑的时候,上帝想必就是用这样的声音给云朵镶金边的。

    你闷笑出声,却又嘶了口气,用掌根压了压上腹:“我没吃饭,又开始胃疼了。”

    X:是因为今晚遇到的烦心事,所以没有时间吃饭么。

    “嗯。”

    “家里没药,也没吃的,我也不太想吃。”你说,“明天回学校就好了。嗯,其实也不是很疼,忍一夜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但你不能告诉他——因为你把他代入谢兄的脸,而面对谢兄时,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你感觉对不起X,莫名有些心虚,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么晚都不睡。”

    X:我对你设置了特殊铃声提醒。

    X:揉一揉中脘穴,或许能缓解疼痛。

    你搜索了一下中脘穴的位置,摇头拒绝:“不想自己揉肚子,很累,宁愿疼着。”

    X:那内关穴,在手腕上。

    “好。”

    你侧躺着,一边与他聊天,一边按照网上找到的穴位图,在手腕内关穴处慢慢揉按,渐渐地竟真的不那么疼了。

    困意上来后,你强打精神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约定:“如果我考上研究生,我们就见面。这一次,我不会再反悔。”

    X:一言为定。我带你看海。

    X:晚安。

    可你在窗外的虫鸣声抱紧被子熟睡过去时,你不会想到,这一句由他说出的晚安,竟是你做出的漫长告别。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已经恢复了松动。你母亲仍然冷着脸,但在你父亲的殷勤巴结下,偶尔也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权当做是回应。这一点点回应,已经足以让这个家再勉强维持个十年八年。

    沉默的午饭过后,你去卧室拿上书包,告诉父母你要回学校。

    你母亲说:“今天是中秋,你就这样离开?”

    你几乎笑出声来:一家人互不眼神接触的冰凉中秋么?就算你一个人呆在宿舍吃泡面,也比这样的中秋温情得多。

    你说:“学校有点事情。”

    母亲说:“我把你从小养大,一直教育你,要诚实,你就是这样学的?”

    你沉默地盯着地面。

    “你以为我没上过大学就不清楚吗?大学的事情根本没那么多,你就是不想跟我和你爸待在一起。”

    “你爸辛辛苦苦上班挣钱,供你读书,而你现在翅膀硬了,家也不回了,连电话都舍不得打。”她冷声道,“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抛父弃母,断绝关系了?”

    “您想多了,我是真的有事,我要复习考试。”你看了眼腕表,“高铁快赶不上了,晚上打电话说好吗?”

    你母亲问:“什么考试?”

    你说:“一门课的期中考试。”

    她突然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将电视遥控器掷到地上,电池从卡扣里蹦出,狠狠地砸到墙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凹痕:“你长本事了,会骗你老娘了。给我说实话。”

    你抿紧嘴唇,盯着地面。

    直觉让你隐瞒考研的事情,因为这一定会引起腥风血雨。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你曾提了一嘴想读法语专业,被她用脏话骂了整整一天。要是现在让她知道你想考“没有屁用”的文学专业,她一定会发疯。

    你用沉默抗拒着回答。

    她一锤定音:“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对吗?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清算。在那之前,你别想离开家门一步。”

    你将目光投向正收拾碗筷的父亲,可他只留给你一个低头的侧影,拒绝与你目光接触。他选择站在将将与他和好的妻子一边。

    你跟着母亲走进你的卧室前,漫不经心地想,高铁票估计要改签了。

    可事情远超你的预料。

    夜幕降临后,针对你的审讯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你用坚强的意志抵挡住了逼问。

    六小时审讯无果后,你母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形状奇怪的巨大灯盏。她关上卧室顶灯,将巨灯正对着你,插上电。

    强烈的白光直射你的眼睛,你下意识抬手遮挡。

    “睁开眼,看着我。”她平淡无波地说。

    原来这是一盏审讯强光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物品,此时出现在了你面前。用来震慑罪犯的物品,现在被你的母亲用来对付你。

    灯的亮光让你面部发热,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的光斑。

    母亲再次问道:“你考什么试。”

    “期中考试。”

    “什么课程?”

    “金融计量学。”

    她冷笑了一声:“你刚才说的是线性代数。”

    她一遍遍地问你相同的问题,像抓小鸡的黄鼠狼一般,紧紧地跟着每一个破绽,然后展开猛烈进攻。

    剧烈的强光让你睁不开眼睛,她却一次次用强硬的语调命令你睁开。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十二点。

    “你考什么试?”

    你机械地回答:“期中考试,金融计量学。”

    “是吗?”

    你疲惫地垂下眼睛,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强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

    母亲的语气似乎软了一些:“为什么要骗妈妈呢?妈妈是你最亲的人啊。你把实话告诉妈妈,难道妈妈会害你不成?”

    你抿紧整整十二个小时没碰过水的干涩嘴唇,沉默以对。

    她自顾自地说着:“从你大一的第三个月开始,你停止向我要生活费,所以每月一次的电话也没了。你读大学三年多,总共往家里打了12个电话,其中4个是告诉我放假不回来。这个家让你这么讨厌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吗?”

    你不说话。

    她又轻声道:“不向家里要钱,是因为自己会赚钱了对不对?我的孩子真厉害,来告诉妈妈,你现在有多少钱。”

    你说:“赚一些生活费而已。”

    她问了你三遍,你这样答了三遍。

    她调整了审讯灯的方向,让灯芯更直接地对着你的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一阵黑色,你几乎以为你瞎了。而后黑色变成灰白的光点,最后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凌晨两点。

    生理性眼泪不断地从你眼角滴落,浸湿了你的膝盖,你的声音近乎气音:“两万。”

    她笑着说:“你刚才说的是一万五呀。”

    “那我刚才说错了。”

    “你考什么试?就快要考了对不对?”

    “考研……”刚出口你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一丝清醒。

    你母亲像松了口气:“考研是好事呀,为什么要瞒着妈妈?你考的什么专业,管理,金融,会计?还是税务,审计?”

    你紧咬着嘴唇。

    她起身拿起你放在床上的书包,你本想去阻止,可你浑身发软得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中国文学史》教材从书包掉出,四册书被她像垃圾一般抖落满床。

    “文学啊……”她凝视着那几本书,突然像拂落灰尘一样,把书扫落在地,用鞋跟碾了碾封面,“文学有什么用啊?”

    你夹在书里的写满字的单页笔记,顿时像雪花一样飞了满屋。眼看着其中关于苏轼与苏辙岐梁唱和的一页笔记被踩上脚印,你想也没想就蹲下身护住。

    近一天的审讯与饥饿让你虚弱无比,你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灰雾。眼睛因长时间的强光照射而看不清了,你像盲人摸象般机械地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笔记。

    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怎么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没长进啊?之前想学什么法语,现在又想考劳什子文学。文学有用吗?文学能挣钱吗?嗯?”

    你在她的声音中一张张捡着笔记,有一张纸飘到了门缝下面,你一点一点挪过去,中途额头撞到了墙壁,耳朵里便只有嗡嗡嗡的巨响。你看不清,但根据纸张上面字的排布,你认出这是《诗经》中两首《柏舟》的对比,你在夜里一字一句分析,誊抄。

    你最爱的是《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你在脑中慢慢地念着这首诗,手指颤抖着去拾那张纸,可那张纸好重好重,你怎么都拿不动。

    你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你母亲威严的脸,而她用脚踩着纸的另一半,脆弱的纸张已有了裂缝。

    她的脸在背光处皱纹横生,双目如空洞洞的窟窿,瞪视着你。你想到了古代幽村孤坟里的鬼魂。

    巨大的恐惧将你吞噬,你颤抖着叫了一声:“妈……”

    原来她一直在说话,只不过你此时才恢复听觉。

    “……文学不能当饭吃啊,而且,如果你考不上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年工作赚钱的时间?要是考上了,那就是浪费三年赚钱的时间。”她说,“和我打牌的王阿姨,人家的儿子学的会计,今年就在厂里实习赚钱了,赚的钱还给家里。你呢?你赚了钱,一个子儿都没给妈妈,还藏着掖着,好像我会抢你的一样。”

    那张纸裂开了,“我心匪石”孤零零地躺在半边纸上。

    你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倒在地上,怕冷似的抱紧了四本中国文学史,像抱紧冬夜的柴火。

    你当然知道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你从大一起就开始用编程来赚钱。文学无用,你怎么会不知道文学无用呢?这三年你一刻不停地攒钱,不过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

    你为你的月亮准备好了六便士。

    没有了六便士,你会饿死。可没有了月亮,你会活着死去。

    文字不是糊口的,文字是言志的。

    这句话哽在你的喉口几乎让你窒息,可你不能将它说出来。这座冰冷的房子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透彻,你趴在冰冷的地上几近死去。

    “别人家的孩子知道孝敬妈妈,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妈妈对你不好吗?”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拿过审讯灯放在地上,让你即使趴在地上也被那强光笼罩着。

    “来,告诉妈妈。”她声音温柔,“你有多少钱?”

    你抱着你一字一字抄的笔记,机械地回答:“两万。”

    她依然温柔:“我现在不相信你的话,你前科太多。没关系,我们继续。”

    凌晨三点。

    “……三万五。”

    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三万八。”

    饥饿、口渴、疲惫,近二十个小时的未眠、未进食、未进水,再加上强光与审讯,你数次昏睡又数次被泼在脸上的冷茶唤醒。你躺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大堆茶渣与凉水,你把书和笔记护在肚子下面,没让它们被冷茶浸湿。

    “来,告诉妈妈,你存了多少钱?”

    “求您……”你终于崩溃了,“我把钱全都给您,让我睡觉……”

    你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流下:“我想睡觉……”

    “那你说实话,你存了多少钱?”

    你虚弱地问她:“说实话你就让我睡觉么?”

    “先说来听听。”她不动如山,“等我验证是实话再说。”

    冷茶浸湿了笔记的角落,你内心的弦一下子绷断了。

    你打开银行软件:“全给给您,给我留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钱就行。”

    她抢过你的手机,笑起来:“哟,三年存了八万三,比你爸赚的钱都多。不愧是我儿子。”

    “你这么会赚钱,就应该早早工作呀,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赚更多的钱,对不对?咱别考研了,考得上和考不上都浪费赚钱的时间,是不是?妈妈不会害你。”

    你挣扎着撑着地面坐起,而后双膝着地跪在她的面前。你像个败兵一般屈服了,你没有任何力量胜过她。

    你对她磕头。

    嘴里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求您……让我去考试……”

    “以后赚的钱全部给您,只要您……让我考……求求您……”

    “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忠不孝……我改正……”

    你一直磕头。

    “以后我告诉您任何事……放假按时回家……每天打电话……我好好改,我一定改……”

    “我……想办法赚钱……保证和上班赚的钱一样多,全都给您……”

    “求您……”

    你不知道磕了多久,你像个上了发条的机械人一般,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额头一定已经破了,因为你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团通红的血迹。

    “求您……”

    “求您……”

    你的嗓子沙哑如破锣,重复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你将那撕裂的半张笔记攥在手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六便士已经丢了,如果月亮再丢失,你一定会死掉的。你要保护你的月亮,即使是跪来的,即使是求来的。

    即使卑微入尘埃,即使匍匐在别人脚下。

    即使字字泣血,即使尊严全失。

    文心。

    你跟谁也没有说过,你多么爱你的文心。

    第052章 第 52 章

    你母亲的脸上再次出现胜利者的微笑, 妄想逃脱掌控的囚徒重新臣服于她,那是君王的微笑,她再次掌控了这个家庭的至高权威。

    于是, 她不介意施舍一点慈悲。

    “起来。”她说, “钱是你自己赚的,你愿意拿出来孝敬妈妈, 妈妈很欣慰,我的儿子终于能报答妈妈了。”

    你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头疼欲裂,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用尽力气想听清她的声音。

    “……做母亲的,哪里忍心看孩子吃苦。我会留给你今年的生活费, 当然, 前提是你放弃考研,毕业后就参加工作。”

    她嫌弃地看向地上那堆被打湿的教材与笔记,就像在看一堆连环卫工人都厌弃的道路垃圾:“文学这种东西没有用的。听妈妈的,乖。”

    你视线模糊, 却还能看清躺在门缝下,撕碎的另外半张笔记。

    两首《柏舟》同时在你心中清晰。

    我心匪席, 不可卷也。

    之死矢靡它。

    你抬起头,缓慢但坚决:“……不。”

    她的表情和眼神一下子变化,如同杀人如麻的中世纪君主,阴沉地盯着胆敢违抗她的囚徒。背光而站的她面目狰狞,像疯子或杀人犯。

    “那你,好好反省吧。”

    她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卧室, 反锁了房门。

    你慢慢地捡起地上的书本,小心翼翼擦着被冷茶浸湿的边角, 你动作很慢很轻,害怕弄碎那些脆弱的纸张。你将单页的笔记摊平放在书桌上,期待天亮后的阳光晒干那些水渍。

    然后,你连外套都没有力气脱,便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你是被一阵又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昨晚离开的七大姑八大姨又被叫了回来,听着你母亲的哭闹和讲述。

    “你们说说,他从小到大,我有哪里对不起他的地方?”

    “让他别考是为他好啊……我这个当妈的还会害他不成?”她刻意提高的声音穿过紧闭的门缝,落到你的耳边,“毕业后找个工作,早早存钱买房买车结婚,这才是正道,大家都开心。偏要去考什么文学,闲得慌,我还要给他付学费付生活费,还不好找工作,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你摸了摸额头,血迹已经结痂。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你其实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只是头晕和发冷。

    “……我养他不是为了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紧锁的门从外面打开,亲戚们轮番上前劝你。

    “哎呀,父母是过来人,有经验,他们不会害你的呀!”

    “喜欢文学的话,自己空闲时间读读小说就好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浪费钱去学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

    “中秋节呢,没必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对不对?你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和好,一家子就该和和美美的嘛!”

    你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客厅。你父亲站在昨天的角落里,脊背佝偻,沉默地抽着烟,避开你的目光。

    思维已经停滞。你只是看到,在一次次的劝告下,你的自尊被母亲丢在脚底,任由无数人狠狠踩踏。

    她太懂怎么戳你的软肋。

    你从小便沉默内敛,最忌讳拿自己的事去打扰别人。可是现在,她用扩音喇叭将家丑无限度地外扬,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沾沾自喜。

    为什么呢。

    你无数次在心里发问。

    你需要咬着牙,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才能堪堪忍受羞耻与无地自容。太难看,太令人作呕。

    换做其他的任何事,你早已投降。

    可这是你的文心。

    所以你只是一次次地,缓慢地,坚定地,咬字清楚地说。

    “不。”

    天再一次黑了,亲戚们纷纷摇着头离开。

    “唉,这一代的小孩就是太幸福了,他们哪懂家长的苦心啊……”

    “还得等他们自己当父母,才能体会到啊……”

    “还是没吃过苦!他要是体会过七八十年代的苦,就不会瞎折腾了!”

    “幸好我家的不是这个德性。”

    ……

    ……

    又一轮审讯开始。

    你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被凉水一次次泼醒。

    “还考不考?”

    可就连水龙头里流出的凉水也是甘霖,你轻轻地舔着唇角,将那宝贵的水滴吞入干渴的喉咙。你拒绝说话,因为那会耗去水分,你只是用沉默来无声反抗。

    只是当每一次她强迫你放弃,你都会吐出那一个字。

    “不。”

    “不。”

    “不。”

    ……

    ……

    你不看她,你只是看向书桌上已经晒干的、被你规规整整迭好的笔记。最上面一张是《逍遥游》。

    你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一字不漏地回忆起笔记的内容。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在那么早远的时代,佛学还未传入中国,庄子的思想却已与佛相通。禅定的人进入四禅天境界,火劫、水劫、风劫都伤害不了他,三灾八难无害矣。这个住在姑射之山的神人,便到达了这样的境界。

    你混混沌沌地想,要是你也能禅定到四禅天该多好,不会饿,不会渴,不会痛,不会困……那你或许,便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而现在,你不确定,她是不是要你死。

    你若是姑射之山的神人该多好。

    你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眼前是重重迭迭忽远忽近的光斑,你只是本能地,机械地,一遍遍地发出那个单音节。

    “不。”

    天亮了。

    卧室门从外面被推开,你的父亲走了进来。

    这是他从前天中午到现在,第一次与你目光接触。

    近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你却突然有了力气,你的视线清晰起来,甚至能看清他头发中的几根白色。你的听觉也短暂恢复,能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他不安地看看你,又看看你那居高临下的母亲,而后又不自在地看向地面。

    你突然想到你十五岁那年,他带你去南山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出成绩那个下午,太阳高悬,空气闷热。他给你买了矿泉水,让你坐在阴凉处的花坛边休息,他自己奋力地挤入密密麻麻的人群,去看张贴在布告栏的成绩单。

    然后他艰难地挤出来,脸上意气风发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他微笑地、骄傲地、赞许地说:“A1。”

    他说,四万多个考生里,只有两百多个A1,你是百里挑一。

    他说,儿子,好好读书,以后上清华北大,爸知道你能考上。

    你们走在下南山的百级台阶上,前前后后都是接踵的人流。他像是怕你被冲散一般,用汗湿的手掌紧紧拉着你的手臂。彼时的你身高已经超过他,他却仍坚定地将你护在身后,你沉默地忍受着手臂上汗湿的不适,接受了这份笨拙的父爱。

    他问你要不要吃肯德基,这似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奖励。你说好。点完单后他付钱时,脊背格外的挺直。因为他在做一个伟岸的父亲。父亲鼓励、嘉许孩子时,总是高大而英俊。那时的他们,像孩子心中的国王。

    可是现在,站在卧室门口,你父亲的脊背那么弯,那么弯,就像被果实压弯了的麦穗,低低地垂着腰。

    你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不会放弃,只要有一个像国王般的父亲站在你身边。

    他躲闪着移开视线,不安地搓了搓手,操着一口抽了烟后粗哑的嗓音说:“儿子,你就听你妈妈的……爸给你做了饭,你最爱的回锅肉……”

    你像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无措。

    他的声音更低了:“父母是不会害你的……啊?你就听话……”

    你突然想起与谢兄夜雨对床听萧瑟的那一晚,你趴在枕头上对他讲经说法。

    你对他讲释迦牟尼的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对他讲老子的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你对他说,古人的智慧真是高妙啊,早在几千年前,人类的觉者就已经悟到了宇宙的真理。不同的觉者之间相距千里万里,悟到的道却如此相似,因为大道本身,便是至简而无疑义的。在追求至高智慧这件事上,人类殊途同归。

    可是现在你开始怀疑,那些真的是真理么?

    于法不说断灭相,可在你父亲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你分明看到了断灭。

    那亦是燕十三剑招的第十五种变化,此剑一出,天地唯剩死寂。所以他将断灭的那一剑对准了自己。

    你的父亲和母亲并肩而立,像两个可怕的刽子手。

    那一刻你明白你的父亲,太明白了。他在日夜相伴的妻子与游荡在外的儿子之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妻子。即使这段婚姻茍延残喘、丑陋不堪,即使蝇营狗茍,得过且过,他们依然是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

    就像古代家族里的老爷与夫人,老爷掌握着绝对的权威,夫人即使溺爱儿子,可面对家族的尊严与利益,她仍会站在老爷身边,共同维护坚不可摧的封建秩序。

    在你的家里,老爷与夫人的权威进行了倒换,模式却不曾改变。

    背光处的他们像索命的黑白无常,你恐惧地后退,后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你感觉自己躺在古埃及法老的坟墓里,周围都是索命鬼与干尸。

    黑白无常手中勾魂的绳索将要套上你的喉咙。

    “别杀我……”

    “别杀我。”你一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坚硬的墙壁。

    你声音发抖,轻若无声地沙哑说道,“我不考了……”

    “……别杀我。”

    第053章 第 53 章

    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 饭桌便是审讯的刑场。打牌归来的母亲一一数落你与父亲的不是,你若是敢反驳一句,她会哭闹着丢下碗, 关在卧室不出来, 等着你去赔不是。

    高中时你逃到了外地。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只能使用共用电话卡, 主动权在你,你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段单方向联络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一直把绵阳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第一次给了你自由。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通过其他方式掌控着你。你用成绩换取生活费, 偶尔发挥失常, 便要忍受洗冷水澡和饿肚子,哪怕是在寒风冻骨的十二月。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更是梦魇。她严词命令你每周打电话汇报学习情况,在电话里给你施加千钧重压,每一次你都像全身筋骨被碾碎。于是你反抗, 你拒绝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报复很快来了——电话打到了班主任的手机上,尖利的质问响彻整个办公室, 你辛辛苦苦维系的尊严一朝尽碎。

    高考当天,睡眠不足的你坐在考场上,脑海中全是前一晚电话里她的反复念叨:她只有你了、你最好给她争气、当心点别犯低级错误、把你送到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为了你把头发都熬白了……试卷拿到手后,你有十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高考出分后,你继续反抗。她要你学金融会计,你告诉她,你第一志愿准备报人大提前批法语专业。你告诉她, 你和别人约好一起去北京。你不能失约。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你的脸上,力道之大, 牙齿划破口腔内壁,你满口浓烈的血腥味。

    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你,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肮脏的话语。她叫来各种熟或不熟的亲戚,轮番劝你,家丑外扬。

    上了大学后,你的反抗愈加激烈。你赚钱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几乎断了所有联系。在你打电话告诉她假期不回家时,她的沉默给了你一种她在让步的假象,但你太过天真。

    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在耐心地等待,像一位最佳的猎手,静待收网清算,将你一网打尽。

    在你觉得已成功逃离她时,她站出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那个永远翻不出佛祖手心的孙悟空。

    你满盘皆输。

    一根细细的绳子便能困住几吨重的大象,因为大象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尝过反抗的苦果。

    沙漠里的小乌龟,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爬向大海,可他永远也到不了大海。因为一根无形的绳索捆在他的脚上,根深蒂固。

    “我不考了。”

    这四个字出口后,你的灵魂与身体便已分离。你听到你母亲趾高气扬地吩咐你父亲,让他叫来楼下收废品的老头,将你的书与笔记卖掉。老头说这么几本还不够压秤的,你母亲说反正不要的东西,丢了也行。

    看到她转走你银行卡里所有的钱,账户里干净得连零头也不剩。

    听见她居高临下地命令你,让你安分,让你顾家,让你每周打电话回家。

    然后她护了肤,去卧室睡觉了。

    一片阴影接近,原来是你父亲拿着药水想往你额头抹药,你条件反射地后退,防备地望着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饿了吧?爸这就给你盛饭。”

    你骤然惊醒似的,跌跌撞撞往大门走去。你父亲着急忙慌地追上来想抓你的肩膀,被你躲开。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拿出一迭红钞票,往你手里塞:“拿着,去买吃的。”

    他手指的温度传到你的手臂上,你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阵生理性的呕意从胃部上涌至喉咙。你像躲瘟疫一样躲过他的手,一堆钱便如天女散花般落了满地。

    趁他发愣的瞬间,你打开门逃也似的离开。

    你眼前发黑地发足狂奔,就像身后有巨齿猛兽在追赶。直到离开家两条街,你才浑身发抖地在路边坐下。

    你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陈知玉带着困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宝贝,怎么了?”

    “你……”你的声音如两片粗粝的砂纸在摩擦,喉咙生疼发痒,“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我马上买。”

    “对不起。”你说。

    “买了八点五十的那一班,我截图发你。”他说。

    你想说谢谢,可一出口,又是:“对不起。”

    “别急,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街道上。

    “对不起。”你低声说,“我搞砸了。”

    陈知玉没有再追问,只是给你转了一千块:“别坐高铁了,直接打车。”

    你去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一顶棒球帽,遮住额头的血痂。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你拉开后座车门,对司机说了目的地。

    电话里,陈知玉的声音很沉稳:“你别挂电话,不说话也没关系,主要是想确认你安全到目的地。”

    你轻轻嗯了一声。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每隔一会儿,耳机里会传来陈知玉叫你的声音,你就嗯一声回答他。

    出租车停在一家酒吧门口。

    早晨正是酒吧最萧条的时候,店里只有两个伙计在边擦桌子边聊天。赵甲正在沙发上抽烟,见到你后迅速趿着拖鞋跑到你面前,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了?!”

    你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耳机里传来陈知玉的声音:“宝贝,你把手机给旁边的那个人。”

    你无法思考,机械地顺着他的话行动,拔下耳机后把手机递给赵甲。

    赵甲一边听电话,一边担忧地望着你,口中道:“好,你放心,没事,我在就行。”

    挂断电话后,赵甲并没有追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带你到最里面的包间,里面有柔软的大沙发。他抱来枕头和被子,把你按到沙发上:“你先睡觉。”

    你就像被下了指令的小机器人,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意识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半睡半醒中感觉到额头又凉又疼,睁开眼,赵甲正在给你涂药。

    “醒了?”他把药膏的瓶子拧紧放到一边,“起来,吃饭再睡。”

    你摇头,他就强硬地扶你起来,端起一碗东西喂你喝,似乎是米糊一类的东西。喝完后你裹紧被子又睡了过去。

    你一直睡睡醒醒,偶尔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歌舞声,偶尔又是万籁俱寂。有时醒来,赵甲正坐在你对面,一脸深思熟虑。他会灌你一碗粥或汤。有时他自己和自己下棋,你的精神只够支撑你看他走十来手棋,便又沉沉睡去。有时他在打电话:“……他还在睡,估计是太累了。放心,我守着。”

    你觉得自己大概睡了一个世纪。

    有一天你清醒过来,赵甲正坐在你对面抽烟。他看着棋盘,并不看你,只道:“升段赛失败的那天,我觉得人生完了。但是你看,我不是仍然活到了今天吗?”

    你沉默不语,半晌后打开手机里的同花顺软件,看了看前几天的图像与数字,几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只股找机会卖掉吧。昨天封板又开板,明天大概率低开。看前几天的交易数据,已经有不少机构在暗中出货了。”

    “行。”赵甲掸了掸烟灰,立刻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卖了,赚34%,不愧是金融专业的高材生。”

    说来也奇怪,所有人知道你学金融后,第一反应都是满眼星星地问你买什么股票好,而这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情。被问得多了,你索性去了解了一番,倒真的看出些名堂来。你对数字和趋势有着天然的敏感,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会在你心中生成清晰的函数图案,被你近乎精准地预测到走势。

    你抹了把脸,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去卫生间洗漱,刮脸。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的疤痕。

    赵甲跟在你身边,倚靠在门框上和你说话:“吃不吃火锅?”

    你撑着洗手池边缘,晃了晃脸上的水珠,摇头。

    “酒吧刚开业的时候,你来帮我调酒,觉得我穷得付不起工资,坚决不肯要钱。现在你赵哥我阔了,不给你补工资,说不过去吧。”

    手机震动了一下,你看着到账两万块的短信,说:“真的不用,没到这个地步。”

    “嘁,我管你什么地步,我发工资你管不着吧。”赵甲说,“顾如风,你要是敢给我转回来,你以后就不许上我这来了。”

    你只好道:“谢谢。”

    赵甲拍拍你的肩膀:“没事做就多来陪我下棋。”

    离开酒吧后,你将手机电话卡折断,丢入垃圾桶,又将家里的钥匙一齐丢掉。你去电信营业厅办理了新的电话卡,里面只存了陈知玉和赵甲的号码。

    国庆节后,上百家秋招企业来学校宣讲。在人潮中,你路过一个又一个企业的宣传棚架,最终停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摊位前。

    西藏的某家银行。

    这段时间你总是在想,你是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你总是言而无信,仗着别人对你的好,便无底线地打破约定,视承诺如无物。

    第一次是在高考结束后,在楼顶的电闪雷鸣中,陈知玉那样声泪俱下地求你,劝你,甚至在你冷漠地否定了你们之间的情感后,他依然打来电话,请你与他一起去北京。

    可你依然打破了承诺。

    第二次是与X。你信誓旦旦地答应他,若他从意大利回到江苏,你会与他去看海。可你临阵变卦,害他白跑一趟。

    第三次,依然是与X。你说考研成功,便与他见面。可你再一次打破了承诺。

    你已不会成功。

    如同高考当天在考场用十分钟的深呼吸平复心绪,那么这一次,若你坐在研究生考试的考场上,你又需要用多长时间呢。

    文心那么缥缈美丽,像高洁的仙女,她应该是轻盈而曼妙的。满怀痛苦与卑微的你,又怎能妄谈南宋的月亮。

    你已不配捧起月亮。

    你打破的承诺何止这三个,你曾冷心冷肺地欺骗许潇然,更曾微笑着对秦悠说过无数的谎。你骗过那么多人,骗过那么多次,你道德败坏,恃宠而骄,难怪会一次次跌重入深渊。

    你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和坏人。

    你想遵守一次承诺,哪怕一次。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天边。

    你递交了简历,通过了笔试与面试,拿到了西藏一家国有银行的offer。

    即使去到天边,如今的你也不会再与那夜的谢兄相见。因为孤岛上的人,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你不想再做一个打破承诺的骗子。

    第054章 第 54 章

    寒冬腊月, 海拔4800米,西藏自治区那曲市某县某村,驻村工作队。

    当太阳攀爬上喜马拉雅山, 向这片沉睡的广袤土地洒下第一缕光芒, 便有轻烟似的缈缈雾气从路面升起。

    这座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三百公里的偏远小乡村,一切都是马尔克斯笔下尚未开化的模样。河床中巨大的石块宛如史前巨蛋, 疯涨的芦苇如原始密林。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需要穿过陡峭蜿蜒的山路。牦牛如密密麻麻的星子,点缀在无垠的牧场上,随着时间缓缓移动。

    阳光穿过窗玻璃,洒落在屋内, 刺得你微微眯起了眼。

    这是一个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 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窄小的书桌,一张椅子。窗边有一个小沙发,柴火炉正冒着火光散发热气, 伴随着松枝燃烧的噼里声。

    松枝将要燃尽,火势已逐渐转小, 难怪你感到了阵阵寒意。

    你倾身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松开紧裹在身上御寒的军大衣,去院子里的水井挑来一桶水,开始漱口洗脸。

    冰凉的水接触到脸时,仍会冻得你浑身一颤,进而提神醒脑。

    然后,你穿上厚厚的棉衣, 背上小竹篓,去不远处的山坡上捡取松枝。

    太阳逐渐升高, 晨雾散去,估摸着捡了小半竹篓松枝,够一天的用量,你便踏着融化的山间冰雪,慢慢地往回走。你不时弯腰摘下一簇不知名野草,那是做菜时极好的调味料。

    你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每天重复着相同的生活,却心静如水。

    大四的寒假你乘火车来到拉萨,被安排入银行本部的公司业务部门实习。一般来说,刚进入银行的新人,会被安排到各支行的一线部门熟悉业务,积攒经验。可或许因为你就读于名牌大学,而你学的金融学专业在教育部发布的专业排名中被评定为A+,全国仅有七所大学获得金融学专业的A+排名。因此你进入了银行后台部门。

    在人力资源部办理入职手续时,你无意间瞥见办事员桌上的一份藏汉双语红头文件——《西藏银保监局关于各商业银行按时上报20XX年度驻村工作人员的通知》。

    你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向正在噼里啪啦敲键盘的人力部员工问道:“阿佳,咱们行也需要派人驻村么?”

    阿佳是藏语中对“姐姐、大姐”的称呼,也是你来西藏后唯一学会的藏语。

    名叫次仁拉姆的藏族姐姐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是呀!唉,这是政治任务。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全都是上下活动走关系的,生怕被派去驻村。”

    你问:“我可以看看这份文件么?”

    “请便。”

    薄薄的两页纸很快翻完了,你合上文件放回她的桌上,说:“我可以去么。”

    次仁拉姆倏地抬起头,惊讶地盯着你,半晌她满脸严肃地起身,向办公室里面的隔间走去:“你跟我来。”

    你跟着她进入隔间,她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小顾,我看你刚来,什么都不懂。驻村很苦的,不是什么好差事,没人愿意去,工作第一年可是黄金时间,你可千万别浪费了。”

    你说:“没关系的。”

    次仁拉姆说:“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你善解人意地说:“阿佳,我是认真的。你不是刚好在愁这件事么?这样也能缓解你的压力吧。”

    就这样,你来到了那曲这个小山村。这是你自己选的、最偏远的一个驻村工作点,这里甚至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原始的有线座机。

    你背着松枝踏着山雪往回走,距离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还有一百来米,远远的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徘徊。

    “哎呀,小顾同志!”老头子逆着风摇摇晃晃地向你跑来,帽檐在风中一晃一晃,“等你好久啦!”

    年过六旬的米玛身体结实,不由分说地就抢过你的小背篓:“我帮你拿,我帮你拿!”

    “jo米玛……”你无奈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娴熟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将背篓放在向阳处的窗边,等姗姗来迟的太阳晒干松枝的水分,以便夜里燃出蓬松温暖的火光。

    米玛搓了搓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到你面前:“小顾啊,你说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齐了没有。”

    “行。”

    你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按标签找到“米玛-青稞款赔偿”,拿出里面的相关材料和红头文件,一一对照。

    米玛期待地问:“怎么样?”

    “材料齐了。”你说,“明天我去县里递交材料,然后就等上级批复和乡财政打款。”

    他激动得来回走动:“真的能赔?”

    你说:“按政策来说是可以的,但具体还要等上级批复。”

    “好,好,好……”他走之前说,“等赔款下来,你一定要来我家喝酒!”

    你看着米玛的背影远去,很难想象,一个月前的他是个村里公认的“刁民”。

    一个月前,你来驻村工作队办公室上班的第一天,米玛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大喇喇地一坐,斜眼看你:“你就是新来的驻村工作人员?”

    不等你回答,他又说:“我的三亩青稞地被修路占了,到底能不能赔?”

    你向他询问具体情况,拿着本子边听边写,末了说:“我需要查询相关资料和政策,明天再给你答复。”

    他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与你同来该村的另一位银行业同事欲言又止地看着你。

    你这才知道,这位米玛是村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最爱来刁难驻村工作人员,以至于每一届驻村员工都会告诉下一届的人,千万警惕此人。

    那天下班前,同事提醒你:“咱就是来完成任务的,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心反倒多事。反正结束后回拉萨工作,一辈子不会再来这地儿的。”

    等他离开后,你用办公室那台老旧失修的电脑查询资料,又在灰尘遍布的资料室里翻找历年红头文件,终于找到了一点政策依据。

    第二天米玛趾高气扬地来了解进度,听到你说“能赔”时,他惊愕地瞪着你,就像你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你向他讲解文件上的政策内容,又手写了一张清单,让他按上面的内容准备材料。

    但很快,你手写的清单就被他退了回来。按他的话说,哪会有外来干部把他这老不死的事情当回事儿呢?万一好不容易准备齐了,却赔偿不了,他付出的时间精力怎么办?

    那些天,你以驻村工作办的名义向乡政.府办公室发去邮件,询问相关细节,对方回复了你,并传真过来一份更具体的细则。你把那份细则给米玛看了,落款处鲜艳的公章让他呆了呆,而后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你一眼,拿起你写的清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陆陆续续地有村民来到驻村工作办,村里藏族同胞的汉语普遍不太好,有的甚至只会说几个词,你们靠着比划交流。有时米玛在,会充当翻译。

    找你帮忙打印文件,开油票证明,家里牛死了开报销的证明材料,建议修桥修水渠。到了后来,甚至有人找你修手表,修电灯,问你报纸上的某个汉字怎么读,他们家某个外出打工的人去的XX省市在中国的哪里,家里的狗突然不吃饭了怎么办,家里的孩子挨打也打不听话怎么办,XX国有银行的无抵押小额农贷怎么弄……

    能回答上的,你会回答。不能的,你便告诉他们需要查找资料,明日再回复。他们离开时都带着和善的微笑。

    熟悉之后你终于明白,为何刚到这里时,村民们都投来戒备和冷漠的目光——过去来此驻村的人员,都把这一趟当做给履历镀金的垫脚石,来之前对领导承诺要奉献青春为民服务,来之后两手一甩只顾在屋里睡大觉。一大半的时间都找不着人,结束后跑得比谁都快。

    你看了看腕表,给自己泡了壶清茶。九点一到,门口探进来三个毛茸茸的脑袋,齐声喊道:“顾哥哥好!”

    名叫罗布的男孩年龄最大,八岁左右,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分别叫卓嘎和拉姆。

    罗布挺直胸膛说:“顾哥哥昨天布置的五道数学题,我全部算出来啦!”

    卓嘎说:“我的诗也背会啦,还背了五个英语单词。”

    年纪最小的拉姆小声地说:“九九乘法表……我……嗯,只背了一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捏紧衣角。

    你拿出昨晚出的题,发给三个小朋友。三人年纪不同,学习进度也不同,你出的题自然也不同。

    “没关系。”你摸了摸拉姆的头,“先做题吧,知道多少写多少。”

    说来也奇怪,从来自诩最没有耐心的你,竟然在祖国边疆的小山村里做起了三个孩子的老师。

    事情是这样的。某天一位阿佳带着洁白的哈达,拎着腊肉来驻村办找你,她汉语不好,焦急地比划了许久,你才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你能给她的孩子当老师。并且从一位老前辈那里了解到,汉人古代拜师要带一块腊肉。

    你先是拒绝,你告诉她你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也不知道该教些什么。

    “没……没关系……”那位阿佳磕磕绊绊地说,“您随便……认字也行……谢谢您……”

    她的意思是,能让孩子多认识一些汉字,她就已经非常感谢了。

    小拉姆躲在她身后,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又害羞地看着你。

    最终你答应了。

    第二天,罗布和卓嘎也被送到你这里,他们的家长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自那时候起,你便有三个学生。汉语最好的罗布会充当你与卓嘎、拉姆之间的翻译,没过多久,卓嘎和拉姆也能与你正常交流。但偶尔遇到生僻的汉语词汇,她们仍会用藏语说出来,等罗布翻译。

    很快,三个小朋友写完了题。

    你给罗布出的题,是平行四边形、梯形的面积计算,还有一道简单的英语填空。卓嘎的题是两位数的乘法运算,古诗词默写,单词的中英单词互译。最小的拉姆,做的题是一位数的乘法运算和加减法。

    为他们批改后讲完错题,你开始讲新的知识。拉姆年纪最小,遇到有难的地方,卓嘎和罗布都会一起向她解释。

    中途有村民来请你打印文件,罗布机灵地为你打开电脑,卓嘎按下打印机的开关,拉姆从纸筐里拿出A4纸递给你,三人配合得如行云流水,你不禁失笑。

    讲完课已是中午,小朋友们收拾好文具准备离开,拉姆却站在你面前,仰头看你,冲你伸出手臂,奶声奶气地说:“如风哥哥,抱。”

    你早已看出她今天情绪不好,便弯腰抱起她,问:“拉姆今天不开心么?”

    她闷声闷气地说:“拉姆是不是很笨呀,九九乘法表,已经学了一个周了,还是不会背……”

    你说:“一开始确实会很困难,慢慢来,某一天突然全部会背了。”

    “真的吗?”

    “嗯。”

    她说:“可是卓嘎和罗布都背得好快好快,拉姆是最慢的那一个。”

    “慢也没有关系。”你抱着她走到窗边,望向树枝落尽的枯树,耐心地说,“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好。春天花开,夏天叶繁,秋有果实,冬有干柴,所有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你:“嗯!我相信如风哥哥,我会好好学习!”

    紧接着她用藏语说了一句话。

    你微笑问道:“拉姆说什么?”

    她说:“我说如风哥哥是最耐心的老师。”

    罗布在一旁哈哈大笑:“才怪!她骗人!她明明说如风哥哥是她遇到过最好看的人!”

    拉姆小脸通红。

    卓嘎凑上来:“哇,我也要顾哥哥抱!”

    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驻村办外面传来:“你们几个小不点,快回家去!别耽误你们顾哥哥吃午饭咯!”

    随着声音落下,一个年轻英俊的藏族小伙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你面前,笑着说道:“昨天我叔父去乡里买东西,我让他买来了新鲜的猪肉和青椒,还有蒜苗。你可以做你爱吃的青椒肉丝,和蒜苗回锅肉。”

    村里的藏族同胞们平日吃糌粑,奶渣,或者晒干的生牛肉,喝酥油茶。驻村工作队的厨师也只会做这些。你吃不惯,娇弱的肠胃也受不了,便开始自己做饭。

    无论做什么事,你似乎都有做到完美的能力,包括做饭。

    眼前的青年名叫格桑,在一次找你询问银行贷款政策时与你认识。他问的时间很长,到了中午你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吃了饭再聊。他吃到你做的青椒肉丝时眼睛都瞪圆了,自此成了你的“饭搭子”——他准备材料,你负责做饭,他负责吃。

    要买到新鲜的猪肉与蔬菜,需要去三十公里外的乡集市,格桑总能找到要去乡里的人,让对方帮忙买来肉菜。

    此时,格桑一手拎一个小朋友,拎到门外,嘴里叨叨:“小屁孩回家去,我和你们顾哥哥要吃饭了。”

    三个小朋友依依不舍地从门缝看你,齐齐对你挥手告别。

    你笑着对他们挥手。

    你炒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蒜苗回锅肉,格桑为你们俩人盛好饭,摆在窗边的小几上。

    吃饭时他问:“马上是你们汉族的春节了,你会回家过春节吗?”

    你摇头。

    他高兴地说:“真好!那你一定要来我家,我陪你过春节。”

    格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小自己住,每天唱着悠扬的山歌放牛。

    你微笑着说好。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里的宿舍又小又破,你为什么不愿意搬来和我住呢?”

    你说:“我很懒的,不愿意住得离上班的地方太远。”

    他立刻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骑旺巴送你,每天都送!我骑着旺巴,你坐在后面抱紧我,靠在我背上补觉,什么都不用管。”

    旺巴是他那匹英姿飒爽的马儿。

    你说:“旺巴会很累的。”

    “我给它喂多多的食粮。”

    你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你的沉默寡言,并没有继续再说,只是看着你,由衷地赞叹:“要是能每天看见你该多好,你这样好看,就算盯着看二十四个小时,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我骑在马背上唱歌放牛时,时常幻想天边降下一位月亮女神,她完全就长你这样的模样。”

    他时常会这样直白地赞美你,光明磊落。

    他忽然凑近,皱了皱眉:“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是夜里睡得不好吗?”

    不等你说话,他两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口哨,巨大的藏獒犬从窄窄的门挤进来,静候指令。

    “天冷,这段时间让多吉陪你睡吧。”他摸了摸藏獒的头,藏獒舒服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有它在屋里趴着,会温暖很多很多。它还会赶走狼。”

    他蹲下身,用藏语对藏獒说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了“达瓦”。这是格桑为你取的藏族名字。他告诉你,达瓦在藏语中指的是月亮。

    他说你像月亮,温润如玉,总是温柔带笑。可底子里是冷色的,笑容从不达眼底。像孤独的、永远在伐树的人,踽踽独行地一个人寻找归途。

    你问他:“多吉听到了什么。”

    他抬头看你,目光澄澈坦然:“我对它说,请静静地陪伴,让我的月亮夜夜安眠。”

    第055章 第 55 章

    体型巨大的藏獒呆在小小的房间里, 似乎真的令房中温暖如春了起来。凌晨时分,你照常裹着军大衣望着窗外的星星发呆时,竟有了一丝睡意。

    白天捡拾的松枝在炉中噼啪作响, 不时爆出星点火光。多吉舒舒服服地趴在柴火炉旁边, 脑袋搁在巨大的爪子上,不时张开大嘴打个哈欠, 却又强打精神望着你,似乎在催促你睡觉。

    你端着杯子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酒,凉酒入腹,却令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村民自家酿的青稞酒,甘甜清爽, 绵柔温和。

    将烟头按灭在陶瓷烟缸中后, 微醺的你扶了扶额头,撑着沙发扶手起身,走到多吉身前蹲下,摸着它的大脑袋, 它乖巧地蹭你的手心,两百多斤的大狗像极了温顺的兔子。

    你轻笑出声:“你好大啊, 多吉。”

    “汪。”它轻轻叫了一声,用滚烫的舌头舔你的手心。

    你说:“我冷。”

    它向你怀中拱来。

    “你能变成人,裹着我睡觉吗。”

    “汪!”它欢快地叫着,扫帚似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它的额头,拖长语调数道:“三,二, 一……”

    “……好吧,没变。”你失望地收回手。

    多吉疑惑地偏头看你。

    你说:“我喝醉啦。”

    你将柴火炉移到床边, 又将军大衣压在被子上,被窝才终于有了些暖意。你缩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床边的狗头:“晚安。”

    你在松枝温暖干燥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昨夜熬的小米粥在电压力锅里不稠不稀,你给自己盛了一碗,加了一勺白糖拌匀,剩下的一大盆全给了多吉。吃完后你换上厚衣服去山坡上捡松枝,多吉欢快地跟在你身边,不时叼起大石头想放进你的背篓。

    “不要这个。”你像教三个学生一样耐心教它,拿走石头后,你把一根松枝在它鼻子前晃了晃,“多吉你看,要这个,很轻的,闻起来有香香的味道,也不会硌到你的牙齿。”

    它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尾巴,发现宝藏似的向前冲去,又叼起一块大石头,满脸求表扬。

    你轻轻笑出声来:“笨蛋,以后慢慢教你。”

    给三个学生上完课后,你拿上米玛青稞款赔偿的材料,开车去县里。村里的公车是辆十年前的手动挡桑塔纳,后窗玻璃已经被灰尘糊得看不见了,手剎也时常失灵,但好在能跑。

    三百公里的路程,路窄而陡,但好在人烟稀少,你的速度并不算慢。这是你大三暑假拿到C1驾照后第一次开车,意外的顺利。

    到了县城,你先去相关部门提交材料,得到了一张盖着公章的回执。而后你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个刚出炉的牛肉馅烧饼,慢慢地吃完,又去吃了一碗香辣味的冒菜。味道虽然不如何,但已经是最接近火锅的食物了。

    吃饱喝足后,你拿出久未连上过网络的手机,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几乎是刚拨通,那边就接了起来:“打视频!”

    三个字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一个微信视频通话请求发了过来。

    陈知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夸张地喊道:“顾哥!我的顾哥!你怎么瘦了!”

    你慢吞吞地说:“你也瘦了。”

    他叹气:“可不是嘛!最近实习太忙了,天天加班到凌晨。”

    你摸了摸放在中控的烟盒,却又顿了顿,收回手。你不想被他骂。

    你说:“嗯,你要注意身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陈知玉说,“你最近怎么样啊,在那边吃得惯住得惯吗?胃好点了吗,还会不会疼?”

    “我挺好的。”

    他说:“西藏物价是不是很高?钱够用吗,不够跟我说。”

    你笑了起来:“你这话像我爷爷。”

    “说正经的。”

    “不用,公司给我发了好多钱。”你来这边不过一个多月,银行卡里已经收到了许多钱,什么元旦节日费,高原补助,实习工资,驻村补助,零零总总加起来上万。一进入信号区,手机短信就没停过。

    你说:“我这边没有什么能用钱的地方。反倒是你,实习的时候租房安顿需要很多钱吧?要是缺钱就告诉我,我给你转账。”

    “行。”

    沉默了一会儿后,陈知玉问:“顾哥,你不能永远躲在连信号都没有的乡村里吧。”

    “唔。”你说,“六月份我要回学校拿毕业证。”

    “那之后呢?”

    “不知道。”

    你再次摸了摸烟盒,又收回手来,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你说:“驻村期限是半年,差不多就是毕业前后。到时候看人力部门怎么安排吧。”

    陈知玉似乎是叹了口气:“随你吧。你别失联就行,一定要和我联系,至少一个月一次。”

    “嗯,好。”

    “你那边不好买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买来寄给你。”

    你想说安眠药,但又怕说出口后他会立刻追过来押你去看医生,便抿了抿唇,吞回了话语。

    “暂时没有。”

    陈知玉狐疑地望着你:“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嗯,想说火锅底料,但是最近胃不太舒服,所以算了。”

    他说:“不许吃火锅,乖乖喝粥。”

    “哦。”你说,“你太凶了。”

    “是你太作了。”

    “我没有。”

    你俩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突然同时笑出声来。

    陈知玉说:“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声控。”

    “没有。”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陈知玉说,“我在实习的时候遇到一个学弟,声音很好听。偶尔和他连麦打英雄联盟,声音在电流声中更好听了。前不久,他向我表达了想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你点了根烟,摇下车窗掸了掸烟灰,慢慢吐出一口烟雾:“……嗯?”

    “在你跑去西藏挖牛粪之前,我没觉得他声音好听。”陈知玉说,“从初中起就一直听着你的声音,和你一比,所有人的声音都逊色了。但你跑去山沟沟挖牛粪了,不给我打电话,我就慢慢察觉出,他的声音挺好听的。”

    他叹气:“但现在一听到你说话,我又觉得他的声音很一般了。”

    你笑了起来:“你损我呢。”

    “这哪叫……”他骤然提高声音,“顾如风,你居然在抽烟?!你学坏了!”

    你一僵,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啊……要是我说是烟它自己燃着跑到我嘴里的,你会信吗。”

    他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哦?”

    你无奈扶额:“我错了。”一开始你克制着抽烟的冲动,可后来陈知玉开始长篇大论地叨叨——他说话语调比常人慢,又啰嗦,你很容易就走神了,下意识点了烟。

    你说:“我要开六个小时的山路回去,抽根烟提神。”

    “那你不许多抽。”陈知玉严肃地说,“现在已经傍晚七点了,你赶紧开车回去,路上千万小心。”

    “行。”你说,“那声控的你会和那位学弟进一步发展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

    “答应过什么?”

    画面却突然卡住了,屏幕右上角的信号从4g跳到3g,又跳到2g,最后索性变成了x,通话自动挂断。等恢复连接,已是十分钟后,陈知玉发来一条消息,让你赶快开车回住的地方,路上小心。

    你叼着烟,发动车子,向回驶去。

    冬夜的山路寂静如死,你安静地开着车,呼啸的风从车窗的缝隙涌入,你冻得细细发颤,口中不断呼出白雾。

    凌晨十二点,你认出了来时的一棵歪脖子树,判断出此地距离村子还有三十公里,便松开了踩着油门的脚,活动活动酸痛的腰和肩。

    又走了大概十公里,车身猛地一震,安全带的束缚让你不至于脑袋撞上车顶,却也使你重重地弹了几下。你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开入了一个大水坑。

    桑塔纳的马力不足以从深陷的水坑中驶出,你也不具备驾校教练那样的技术,于是你很快接受了你将被困在这里一整夜的事实。运气好的话,三组的jo扎西会在早晨8点去乡里采购,等他路过,你或许能得救。

    西藏的夜晚总是寒风呼啸,呼气如冰。你将座椅完全放倒,长腿交迭跷在副驾前面的中控台上,点燃一根烟。

    在寂静无光的黑夜,烟火时明时灭,像在你唇上开了一朵桔色的玉兰花。

    为了掸烟灰,你摇下车窗,完全沐浴在冻骨的冷风中。不一会儿,你浑身僵得动弹不了,只有夹着烟的手指能微微动弹。

    远方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长头发白裙子的女人牵着红棉袄的小孩,朝你靠近。

    你眯了眯眼睛,那两个身影并未消失。

    开夜车来往县乡山路之间的老司机都知道,夜里不能让带着小孩的女人搭车,那是飘荡山间的怨灵,出现在人思绪涣散之际。隔壁村的某个司机,便被人发现死在清晨的白雾中,趴在方向盘上,瞳孔放大,呈剧烈的惊恐状。

    没有脚的女人和小孩靠近了,他们漂浮着,距离地面一寸,距离车头只有几米。

    小孩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娃娃:“妈妈,这里有车!”

    女人的声音悠远得像是从地狱飘来:“我们去的地方有一千里,的确要搭车。”

    你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他们,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灰飘落在你的指尖,浸润出微凉的烫意。

    他们停在了车窗边,遮挡了月光,在车内投下一片阴影。

    太近了,近得你能看清女人脸上狰狞的白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空荡口。她的秀发披落至腰,溃烂的嘴边漾起一个算是温柔的微笑——如果她有脸的话。小孩仅剩的半边身体布满骨头的碎痕,那是被车碾过的痕迹,心脏流出的血染红了棉袄。

    为了不呛到他们,你换了右手拿烟。你从车窗内细细地端详着女人,目光带着亲切与悲悯,如同在端详细节无限的千里江山图。

    人人都在求渡。

    人人都无法自渡。

    你垂下眸,凉薄说道:“此处不渡,另寻他处。”

    烟烧到底,火光熄灭。再抬起头,路边空荡荡,了无人影。

    你收回腿放好,裹紧衣服,又点了一根烟,略弯下腰,抵御着随深夜与寒冷一起袭来的胃疼。这痛你已经很熟悉,可或许是寒风冻人,发作得比往日更厉害些。

    你皱眉一手按住胃,另一只手在副驾的那一堆东西中翻找。给拉姆买的巧克力,她之前偷偷告诉你想吃酒心的;给罗布买的书包,他现在的书包已经破得经不起缝补;给卓嘎买的诗词书,她特别爱背唐诗。还有村民托你带的红茶、给马儿治病的药、冬天的厚毡帽……

    你翻完一遍,没有胃药。你似乎忘了买。

    要是这次忘了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县里。而以你的性格,你不可能让别人帮你带药。你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好吧,你就是忘了买。

    来西藏之后,因为大脑缺氧,你的记性变得很差,现在是买药这样的小事,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会忘记过去的人和事。

    你疼得后背全是冷汗,风再一吹,更是冻得发抖。你颤颤巍巍地吸了口烟,祈祷沉入肺腑的烟雾能起到镇痛的效果。

    仅剩的三根烟抽完,车内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与淡淡的血腥味,你不得不降下车窗,让冷风吹散那些味道。

    透过被冷汗浸湿的眼睛,隔着降下的车窗,你漠然地与数不清的亡魂对视,醉死在青稞地里的农人,夜里投湖的老人,在山路的急转弯处被撞下悬崖的无名氏,欠赌债吊死在房梁的独臂人……

    马蹄声和引擎声响起时,你只当是又一条冤死的孤魂。

    可穿过浓浓的雾气,人影逐渐清晰。米玛骑着摩托赶在最前面,格桑骑着马紧跟着,罗布被格桑护在怀里,紧拽着缰绳。而他们旁边,威风凛凛的大藏獒多吉健步如飞。

    米玛雄浑的声音远远传来:“看到他了!我就说他陷坑里去了吧!”

    罗布童稚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如风哥哥!如风哥哥!你在前面吗!”

    你略略怔了怔,看了眼腕表,凌晨两点十分。

    车门被拉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先于寒风裹住了你,格桑焦急的声音隔着层纱响在你耳边:“对不起,我来晚了。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哪里难受?”

    你迟钝地抬起眸,对上了藏族小伙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喜欢。他有力的手臂环住你的肩膀,想给你温暖。

    你垂眼看去,多吉正温顺地用脑袋蹭你的大腿,罗布趴在你的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你,米玛站在不远处牵着马儿。

    格桑用滚烫的手捧起你的脸,小心翼翼地捂热,问:“怎么了?”

    你该说些什么的,可深夜里固有的冷漠和无谓占据了你的内心。过去你能用天亮前的四五个小时,将自己调整成阳光活力的状态,变成村民眼中那个可靠、温和、沉稳的驻村工作人员。可现在,你没有时间藏起那些漠然和冰冷,若是说话,必是满口无情与倦怠。

    米玛说:“他就是被冤魂缠住了,灌一口酒就好了!”

    格桑从怀里掏出葫芦酒壶,将壶口塞入你唇角,一口冰凉的酒液灌入腹中,辛辣和滚烫呛得你眼角发烫,身体却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罗布握紧你的手,格桑担忧地给你拍背。

    你无力地咳了两声,沙哑说道:“谢谢。”

    多吉欢快地摇了摇尾巴,舔了舔你的手背。

    触感真实且温热,你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056章 第 56 章

    米玛捡来一块扁平的石头, 垫在驱动轮前方,左右看了一番:“应该没问题。来,换我开。”

    格桑扶着你下车, 站在路边, 罗布在你的另一边扶着你的手臂,两人同时眉头紧锁担忧望你。

    你好笑地说:“我没事, 就是有点冷。”

    话虽如此,持续两个多小时的寒风和胃疼早已耗光了你的力气,此时你的腿发软发抖,被他俩扶着才能勉强站稳,声音也细细地发着颤。难怪他们如临大敌。

    在米玛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 老旧的桑塔纳终于一鼓作气, 前轮勉勉强强地离开了水坑边缘。

    他拉开车门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旺巴认识路,能自己回家。我骑摩托,格桑你开车, 带小顾同志和罗布回去,让多吉也趴在车里。”

    “没问题, jo。”

    格桑扶你坐进后排,又吹了声口哨,多吉立刻摇着尾巴跟上,乖巧地趴在你身边。后座狭窄,空间立刻逼仄了起来。

    格桑说:“罗布,你坐副驾,让你顾哥哥在后面休息。”

    你想起副驾放满了东西, 便温和说道:“没关系的,罗布来, 我抱着。”

    格桑不赞同:“你已经很累了。”

    罗布也懂事地说:“如风哥哥,没事的,我坐前面,坐个角就行了。”

    你说:“你又不重。而且,我有些冷。”

    罗布犹豫地看向格桑,格桑看了看你,只好点了点头。

    你让罗布面朝着你,坐在你大腿上。他在军大衣下面抱住你的腰身,整个身体都贴在你胸前,扬起小脸蛋问:“这样能暖和一些吗?”

    你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地嗯了一声。

    小孩的身体滚烫,依偎在你身前,很快就让你的胸腹暖和了起来,连久久不散的胃疼都缓解了一些。他握住你的手,塞进多吉暖融融的脖子毛中,多吉温顺地摇着尾巴。

    “以后如风哥哥要再去县城,就带我一起。”罗布说,“遇到这种情况,我可以去邻村找人帮忙,我跑步很快的。”

    你摸了摸他的头发:“好。”

    “jo格桑十一点就在村头等着,见你没回来,担心坏了,立刻就带着多吉来找……”

    “咳咳。”开车的格桑咳了两声,用藏语说了句话,罗布听完笑得合不拢嘴,用藏语回复了他。

    藏族同胞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算有外人在场,藏族之间的交流也只能用藏语。可有你在场时,格桑从来都说汉语,这是他第一次在你面前说藏语。

    你安静地听着他们语速飞快的对话,末了问罗布:“你们说了什么。”

    格桑又咳了两声。

    罗布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jo格桑不让我说。”

    你轻声道:“那你悄悄告诉我。”

    罗布黑亮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他凑到你耳边悄声说:“我告诉jo格桑,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他说他有计划。我说,如风哥哥是会离开的,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他就慌啦。”

    你低笑出声。

    格桑不住地回头,紧张地看着你,又警告地瞪着罗布。

    你说:“好好开车。”

    格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考他数学题。”你说,“已知从村里到县里的直线距离是300公里,那么以此为半径的圆形区域,面积是多少?”

    罗布立刻像在课堂上一般正襟危坐,掰着手指头比划:“π的值是3.1415,嗯,那么代入公式……”

    凌晨三点的寒风中,老旧的桑塔纳慢慢地向村里驶去。

    罗布一直叽叽喳喳地和你说话,你含笑地望着他,不时回复。说的话长了,你会微微喘气,格桑就会回头说:“罗布,让你如风哥哥好好休息,不要累着他。”

    罗布就停止叭叭,趴在你胸前用小手臂抱紧你的腰身,尽力给你温暖。

    车子停在村委会门口,格桑拉开后座车门,把罗布从你身上拎下来。而后他俯下身,一手揽住你的肩膀,一手勾住你的腿弯,动作比对待罗布轻柔了无数倍。

    你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略有些惊讶地止住了他的动作:“我可以走的,不用抱。”

    格桑说:“可是你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你摇了摇头:“扶我一下就可以。”

    他只好拉着你的手臂扶你出来。

    他力气很大,手臂被握紧时,灼烧的痛感传导入神经,你紧咬下唇才忍回痛呼声。他立刻察觉到异常,当即要拉起你的袖子查看,你阻止了他的动作,说:“就是有点累。”

    进入你的小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背篓的松枝,满溢了出来,有几根落在地上。一大束各色的格桑花插在木制花瓶里,放在窗台边缘。

    格桑摸了摸头发,憨憨地笑道:“希望花能使你心情愉快。”

    他蹲在地上,往柴火炉里添加松枝,火势顿时旺盛了起来,几缕橘红色的火苗扑腾着,凌晨的屋内温暖如春。他又去院子里打水来烧。

    你蜷缩在沙发上看他忙碌,说:“谢谢你今天来找我,时间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格桑说:“今天,我来晚了,让你在寒风里受冻。让我为你做些事补偿你。”

    你说:“不用的。”

    “要的。”

    他端来冒着热气的水:“喝点热水,暖暖身体。”

    你温和地说:“谢谢。不过,请给我一点酒吧。”

    4800米的海拔,水的沸点只有八十来度,你喝了后肚子会不舒服。刚来的那一周,肚子总是会一阵阵绞疼,你一开始以为是水土不服,后来发现是因为喝了没烧开的水。但据你观察,与你同来的汉族人并没有这样的症状。为了不被人说娇气,你只好默默忍着,夜里口渴了便喝酒。

    想到这里,你叹了口气。你不但忘了买胃药,也忘了买桶装矿泉水。

    要是被陈知玉知道,准会说你娇气又健忘。

    格桑半跪在你身边,观察你的脸,半晌皱了皱眉:“你是不是胃疼?”

    你说:“啊?”

    “有一次你中午错过了吃饭时间,也是这样懒懒的,不说话,嘴唇发白。”格桑说,“我熬了粥,要不要喝一点。”

    你摇了摇头:“我现在喝不下,想休息。”

    “那有没有药?我帮你拿。”

    你说:“忘了买了。”

    “笨蛋月亮。”他咕哝了一句,从桌上拿来纸和笔,“你写一写,药的名字,明天我叔父去县里,我让他带。”

    “不用的。”你说,“不严重,明天就好了。”

    他却坚持:“那就买来备着。”

    你想了想,随着天气变冷,胃疼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没有药确实很难熬过黑夜。于是你坐直身体,握住笔开始写。你又疼又乏力,手指在不停颤抖,但你努力把字写端正。

    格桑看了看纸条,收好后放进衣兜:“好的,明天他去买来。”

    你说:“谢谢。”

    “不用对我说谢谢。”他说,“那你休息。”

    他扶你到床上躺下,将柴火炉移到床头,把厚厚的军大衣隔着被子盖在你身上,末了唤来多吉趴在床边。

    你叫住他:“我给你带了礼物。”

    藏族小伙的情绪那样直白,你话音刚落,那双澄澈的眼睛立刻盈满激动与欣喜,他咧嘴笑着问:“真的吗?”

    “嗯,你找找。”

    他从你带回的那一堆物品中,准确地拿起一个口琴:“是这个吗?”

    你说:“你放牛的时候,可以吹它,心情也会愉快。”

    “不用吹,仅仅是看着,我已经非常愉快了。”他眼里闪动着快活的光芒,来回走了几圈后,他单膝跪在你床边,问,“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微笑不语。

    他沮丧地垂下头,却又漾起笑意:“没关系的,我等你。”

    他掩上门,离开了。

    等脚步声远去,你撑着床摇摇晃晃地坐起,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瓶碘酒。

    烟头会在手臂上留下中间深四周浅的圆形伤口,细细的绒毛会被烧掉,散发出轻微的焦糊味。几个小时前出现的伤口已经溃烂,被衣服磨得血痕四溢,你没什么表情地往伤口上倒了些碘酒。

    等碘酒和血迹干涸时,你瞥了一眼,手臂上的疤痕有的新,有的旧,交织错落,极为难看。

    再醒来,已是中午。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院子来到门口,格桑的声音从窗户传来:“如风,你醒了吗?”

    你应了一声,撑着床坐起身来。

    格桑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好几盒药:“我买来了你需要的药,我给你倒水来。”

    他的眼里布满一夜未眠后的红血丝,眼神却是明亮而喜悦的。将药放在桌上后,他又返身去屋外,拎来一大桶农夫山泉。

    “你等一下,我把水烧热一些,再倒给你吃药。”

    你略微怔愣地望着他,他哼着藏族的山歌,动作轻快地烧水,添柴火,不时摸一摸多吉的狗头。

    晨起的声音带着沙哑,你问:“不是说等你的叔父去县里时,顺便带药么。”

    格桑说:“可他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回来。我不能让你难受那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一分钟也不要难受。”

    他又说:“抱歉,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喝不惯这里的水。”

    几分钟后,他端来烧得温热的农夫山泉,将几粒胃药放在你的手心。你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如此汹涌而剧烈,你攥紧被子才能勉强克制住颤抖。

    “对不起。”你说。

    格桑疑惑地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

    夕阳下的公交站台,许潇然用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在你的心门叩开了一条缝。月光明亮的大学操场,秦悠用沾满水的大树,用将落未落的眼泪,同样推开了那道门。那时的你感伤而柔软。

    可是现在,来回六百公里的山路,连夜的奔波,不加掩饰的关切,似乎都无法再次叩开你的心门。

    你想象着格桑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行驶在无人的山路,陪伴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你想象着他进入药店,拿出你写的纸条向老板询问,买到药时的欣喜。你想象着他急切又困倦地往回赶,驶过坑坑洼洼的山路时被弹得一下又一下地晃荡。

    你努力使自己心软和落泪,可你已不能。你已经不是那个感伤却柔软的,善良的顾如风了。

    你的心已经坏掉,从柔软的肉与血,变成了坚硬的铁与石。

    “对不起。”你无声地再次说。

    你为你的铁石心肠道歉,为你的冷漠认罪。

    你已不能给他任何,更回应不起任何情感,即使那比太阳更炽烈,比天边更接近天边。

    对不起。

    第057章 第 57 章

    格桑的眼睛与两年前秦悠的眼睛重合了, 跨越时间与空间,两双眼睛同样的真诚与发光。而你也同两年前一样,不知该如何报偿。

    你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 问:“下雨了么?”

    你的触碰让他惊喜, 两簇热烈的火花燃在那双大而明亮的眼中,半蹲在床边的他抓住你的手, 结结巴巴地说:“下、下雨了,嗯,确实、确实下雨了……”

    你起身拿来毛巾递给他:“擦擦头发,别着凉了。你先留在我这休息吧,等雨停再回家。”

    “可、可以吗?”他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来到院子里, 抢过你手中的木桶, 动作麻利地打了一壶井水,“还需要做什么,我来就行。”

    雨水在屋檐下连成一串串的珍珠,你们穿过滴水的回廊, 回到温暖的室内。你说:“我来做饭,你吃完饭再睡觉。有想吃的菜么?”

    格桑说:“喝电压力锅里的粥就行了, 你身体不舒服,我不希望你累着。”

    你温和地说:“吃了药已经好很多了,再说躺了一晚上,我也想活动活动。”

    格桑依然坚持喝粥。

    你说:“我不想喝粥,我想吃炒菜。”

    “那、那……吃小黄炒牛肉好不好?”

    “好。”你笑了起来,“它叫小炒黄牛肉。”

    格桑让你等他,随后伞也不打就冲进了雨中,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盆东西回来。他整个人被淋成落汤鸡,却还小心翼翼地用衣服护着那盆东西。

    “是我种的香菜, 放在你办公室外面的屋檐下。”格桑揭开衣服,露出几片绿油油的叶子,“你爱吃香菜,它会长得很快。”

    半个小时后,小炒黄牛肉出锅,上面撒上了一把香菜。你们就着粥吃完了菜,你催着格桑去睡觉。

    他受宠若惊地坐在你的床边,只坐了一个角,结结巴巴地问:“我真的、真的可以睡你的床吗?”

    你说:“快睡。”

    他小心翼翼地躺下,拉着被角像捧着一斛珍珠,生怕弄丢弄碎。他见你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明显不舍地问:“今天是周末,你也需要去办公室吗?”

    你解释道:“我要去送他们托我买的东西,阿佳央珍的马儿生病了,急需药物。还有jo索朗的厚毡帽,刚好今天降温,我猜他正需要。”

    格桑说:“那你一定要撑好伞,衣服系紧,不要着凉。你胃还痛不痛?”

    “好多了。”你微笑着说,“快睡觉吧。”

    你先去了阿佳央珍家,转告了县里兽医的话,把药物给她,她拉着你的手连声道谢,非得让你坐下喝酥油茶暖暖身子。然后你去了索朗家,六旬老头接过毡帽,高兴得跟小孩子一样,一个劲儿地说冬天冻不着了,他斟了一杯自酿的青稞酒给你,又让小孙子来和你打招呼。

    紧接着你去到卓嘎家里,将诗词书送给她。她高兴得一遍遍摩挲着封面,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书本。她朗声背诵你教给她的诗词,又缠着你教她背更复杂的诗词。

    你告诉她:“平时如果有什么感想,可以用纸笔记下来,这样能锻炼表达能力。”

    你要离开,她送了你好远好远,依依不舍地问你:“顾哥哥最喜欢的诗词是哪一首?”

    你脚步一顿,指尖下意识捏紧了衣角,而后缓缓松开,对她一笑:“太多了。”

    最后,你去了最小的学生拉姆家里。

    拉姆生病发烧了,正躺在床上休息。她的妈妈是最早带着哈达与腊肉来找你的那位阿佳,见到你后用不纯熟的汉语连声表达谢意,又说:“拉姆要是知道顾老师来看她,一定开心得不行。”

    你放轻脚步走进房间,床上的小姑娘烧得脸颊通红,但眼睛仍是明亮的。她软软地喊道:“如风哥哥。”

    她说:“拉姆已经吃过药啦,很快就好起来了。”

    你把一盒系着红色丝绒带子的巧克力放在床头,说:“嗯,等你好起来,可以吃酒心巧克力。”

    拉姆惊喜地笑了起来,嘴里又开始说一些发烧时的胡言乱语。她的妈妈走进来掖了掖被子。

    “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拉姆迷迷糊糊地说,“如风哥哥,我会背乘法表了……”

    “嗯,很厉害。”

    又待了一会儿后,你离开拉姆家,撑着伞往回走去。

    雨越下越大,顺着伞沿滚落,在脚边击起雪白的浪花,像极了渤海的潮水。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你轻微的声音夹杂在滔天的雨声中,几不可闻。只念出这么一句,你就抿紧嘴唇,不再发出声音,即使本就只有天地能听见。

    那年的渤海岸边,你暗下决心,在成为无名渔父之前,你要再去一次红尘深处。

    而现在,你从红尘深处折返,希望成为无名渔父。

    乌蒙蒙的漫天大雨中,你踽踽独行。

    回到驻村办后,你将雨伞收起,放在回廊下的台阶上晾着,打开内网电脑处理了文件传输平台的公文。而后又翻开厚厚的文件夹,整理工作资料。

    傍晚时分格桑来办公室找到你,睡了一觉的他面色红润,神情快活,他对你说:“这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次。四周都是你的气息,我不舍得起床。”

    到了夜晚,雨仍然剧烈地泼着。户外的可见度几乎为零,你便留下格桑,让他雨停了再走。

    可是这雨一下就是一整周。

    院子里的雨水积过了脚踝,你们被困在家中无法出去,多吉跟你们缩在一起,不时蹲在窗边,焦虑地汪汪乱叫。

    第八天的夜晚,连日不断的雨水涌上河岸,淹没了一堆房子。县里派人送来救灾物资,村书记组织起村委会工作人员和青壮年,一起去救灾。

    格桑自然也在青壮年之列,他换上雨衣雨靴后,强硬地把你按回床上坐下:“你不要去,这不是你职责内的事情,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你温和地说:“没关系的,让我去看看。”

    他急着要走,又拗不过你,只好再三嘱咐:“那你跟在我身边,绝对不许去救灾,好不好?”

    “嗯。”

    受灾的共有十几户处于地势低处的人家,有两家房子完全被冲毁,锅碗瓢盆飘荡在水面,县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安抚男女主人。

    穿着雨衣雨靴的工作人员和青壮年们在村书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搬运水里的漂浮物。你和一大群村民一起,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看着他们忙碌。

    这是西藏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雨。你吸着烟,望着漆黑的远方,河岸边似乎有一个移动的黑色小圆点。

    在雷鸣般的雨声和工作人员的吆喝声中,你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落水声。

    你向那处走去。一离开雨棚,冰雹般的雨珠立刻砸了你满头满脸。你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来到河岸边,果然看见河中央扑腾的小孩,他想呼救,可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口河水。

    你脱下外套跳入水中,三两下游到他身边,他立刻死死地抓住你的手。被你托着离开水面后,小孩终于发出了呜呜呜的哭声。你将他放到岸边,冰凉的河水像千年的湖妖,拖着你往下沉去。你这才发现,河水深得够不见底。

    河底生长了千万年的苇草,温柔地缠住你的脚踝,像上帝给予你的幽微暗示。

    你抬眼望去,远处的救灾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人声隐隐传来。

    而此处寂静得只剩雨声。

    你心中微微一动,你想,是时候了。那粒种子在无眠的黑夜里如野草疯长,被你用烟头与青稞酒压下。而现在,上帝给了你那个启示。

    小孩愣愣地看着你,你对他微笑了一下,松开了扶着河岸的手,向河中央退去。

    他脸上的呆愣变为惊慌与焦急,他极力向你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嘴里说着你听不懂的藏语,语气尖利。大概是想让你抓住他的手,他拉你上去。

    冬季的河水,冻如寒冰。

    你停止了任何动作,向下沉去。冰凉的河水没过你的头顶,从四面八方灌入你的身体,你感觉自己像灌满了铅的秤砣,加速下沉,下沉。

    你开始呼吸困难,意识却无比清醒。

    你想起大三时的游泳课,体育老师告诉你们:“就算现在学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只要记住我教你们的动作,以后你落水时,立刻会无师自通。因为求生是一种本能。”

    而此时,你沉在水中,心想,不是的。

    对一些人来说,求死似乎比求生更像本能。

    冰冷的湖水灌入五脏六腑,你的意识逐渐模糊。

    游泳课获得满分的标准游泳姿势,刻在潜意识中的肢体记忆,在求死的意志前,什么也不是。你的手臂和双腿松松地垂着,不加动弹,任由自己沉入无光的深渊。

    你近乎是微笑着,闭上眼睛。

    失去意识前,再一次地,你看到了南宋的月亮。

    第058章 第 58 章

    你准备好了做一场永恒的梦,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冰冷中永远沉睡下去,那里有先秦的诗,有南宋的月, 还有江湖的酒。

    可梦醒了。

    你感觉到胸腔被按压, 吐出一大口水,随即狼狈地呛咳起来。

    感官逐渐恢复, 一双手臂以焊入你骨头的强劲力道紧紧地搂住你,他在剧烈颤抖,抖动传导入你的身体,让你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你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高悬在天空的月亮, 原来雨已经停了。

    格桑眼圈发红, 用尽全力地抱紧你,声音颤抖地说:“我……刚才回头,发现你不见了……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救灾结束了, 我们现在回家……不,去医院……”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刚才落水的小孩子站在旁边, 脸色惨白,吓傻了一般,僵僵地一动不动。你冲他歉意地一笑,他愣愣地看着你,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扑过来握住你冰凉的手,哭着用藏语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想安慰他,可你的力气只够你动一动手指, 于是你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然后, 你靠在格桑胸前,失去了意识。

    你昏迷得并不彻底,中途颠簸,鼻腔弥漫着皮革味与烟味,于是你知道在那辆老旧的桑塔纳中。后来你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这是来到了医院。

    冰凉的针管扎入你的静脉,你的手腕被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似乎是怕你疼,他往你扎针的地方吹气。

    你迷迷糊糊地想,傻格桑,这算什么疼呢。

    漫长的黑夜,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每隔几分钟,就用颤抖的手探探你的额头和颈侧,然后紧紧地握住你没扎针的那只手。

    你满心都是歉意,你想安慰他,对他说没关系,吓到他了,是你的错。可你连维持昏睡的力气也没有,无数的梦魇向你袭来。

    你想,其实你已经很勇敢。

    你救过自己两次。

    第一次,地铁站前那个拥抱后,你买了书。靠着伏特加赋予的微醺和软件电流声的陪伴,你一次次哭着中断阅读,又一次次咬牙哽咽着继续。无眠的夜那么长,怪兽的猛爪那么尖利,可你到底是坚持下来了。你重新提起笔,在虫食木叶的沙沙声中,向挚友寄去雪中春信。

    第二次,在渤海的潮声中,在日出的金光中,你念着潮落浩歌归去,下了那个决定,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你自救过两次,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且,从那个清晨踉踉跄跄地离开“家”后,你就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你很勇敢,也很坚强,你一点也不懦弱。

    可是……人是不能救自己第三次的。

    不知过了多久,你睁开眼睛。连续一周大雨后的首次放晴,阳光格外温暖。

    格桑的眼睛又红又肿,见你醒来,他立刻凑上来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头晕不晕?饿不饿?冷不冷?喝点水好不好?”

    你轻轻摇头。

    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受寒发烧了,医生开了退烧和消炎的点滴,你什么也别想,睡觉就行,我在。”

    你轻轻嗯了一声,说:“别哭了。”

    他握住你的手:“你……为什么不叫我,河水那么冰,我皮糙肉厚,让我去救就行的。”

    你温和地解释:“我怕来不及,如果出事,小孩的父母会很难过的。”

    他说:“那你的父母就不会难过吗?”

    你对他笑了笑:“没关系的。”

    他捧住你的脸,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

    他又说:“你救的那个小孩儿告诉我了,你是自己沉到河中间去的。”他声音颤抖。

    前几个小时的昏睡中,你感觉到左手的衣袖被撩起,他用棉签蘸了药水,涂着那些被河水浸泡后发炎的烟疤。他想必已经窥见了你腐烂的内心。

    你没什么力气地闭上眼睛。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紧握着你的手,“我已经告诉那个小孩,不要说出去。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你只顾睡觉,休息,好好养病……”

    你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西藏,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下,极有可能发展成肺水肿,危及生命。但你命大,肺部并没有发炎,挂了三天吊瓶后,烧就退了下去。

    一天下午你醒来,格桑正坐在床边削苹果。他扶你坐起,说:“刚才拉姆和她妈妈一起过来了,本来想等你醒后再走的。但我告诉她们你很虚弱,说话很耗体力,让她们先离开了。”

    你说:“谢谢。”

    他倒来温水让你喝了,又将苹果切成小块给你吃。

    几天后你出院,格桑不由分说地带你住到他家里去。他家是传统的藏式小院落,庭院里种着青稞,角落里是他亲手做的巨大狗窝,多吉欢快地摇着尾巴迎接你们。

    他将你安置在向阳的卧室,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房间都阳光普照。

    格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你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总是裹着军大衣坐在窗前发呆。他就坐在你身边,用小刀和木头做一些手工。太阳下山后,他会抱你去客厅,那里巨大的柴火炉正燃着熊熊火焰。他的动作迅速又出其不意,往往等你反应过来,你已经坐在了客厅垫着厚绒的扶手椅中。他会对你露出憨憨的笑容。

    一天他送了你一盏他亲手做的木制灯盏,薄薄的木片做成灯身,中间是一颗光芒温暖的声控小灯泡。

    “救灾那天,本来想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去,送给你的……”格桑说,“那天是你们汉族的除夕,我想对你说新年快乐。”

    他又说:“那时,我想送你这盏灯,让你挂在宿舍门口。这样你每天下班回去,穿过院子时,就不会被台阶绊到。”

    你微笑着说:“谢谢你,格桑。”

    他挠了挠头发:“……可我现在不想送你了,我想把你留在我家里。”

    “我要回去上班呀。”你说,“我会把它挂在房间门口。”

    他最终还是拗不过你,等你身体好起来后,不情不愿地送你回了驻村办宿舍。

    回内地过春节的同事陆续回到了村里,你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为村民解决疑难问题。厚厚的文件夹里,做完的事情一桩桩归档,文件夹也渐渐变薄。

    藏历新年之前,米玛收到了乡财政的打款,三亩青稞地赔了一万多块钱。他兴奋得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来找你,往你的宿舍拎了十几桶自酿的青稞酒,让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段时间,往往在你的上班时间,靠窗的玻璃会被轻轻敲一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人正是那夜你救起来的小孩,他踮起脚尖努力地和你挥手。

    你推开门出去,小孩会叽里咕噜地说话,然后往你手里塞一块热腾腾的土豆,或者一块风干牛肉,又或者,一把他在路上采的各色花朵。

    你会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笑着问他:“贡桑吃过饭了吗?”

    贡桑听见自己的名字,会一个劲地用力点头。

    走之前他会和你挥手,说着那句所有汉族人都能听懂的藏语。

    “扎西德勒!”

    贡桑的父母时常来找你,他们会激动地握着你的手,满眼感激,说的话你却听不懂。你只能笑着点头。他们给你带来风干牛肉,自酿的青稞酒——每家人酿的青稞酒味道都不尽相同,千种风味。偶尔你加班得晚了,他们会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这段时间,你的三人小课堂扩充成了五人,多了一个格桑,一个贡桑。贡桑今年五岁,听不懂汉语,他似乎只是为了来听你说话。拉姆现在不再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可兴奋了,开始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在课间教贡桑数学题。她一边写,一边用软软的嗓音说话。

    你靠近去看,她便对你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如风哥哥,我在教他做加法!等下周,我就教他背九九乘法表!”

    至于格桑,赖在这里完全是为了充当人形钟表,每天十二点刚到,他就代替你大声宣布下课,比闹钟还管用。

    他会跟着你去村委会的食堂,看着你切菜炒菜,在菜出锅前献宝似的撒上香菜,而后盛上饭,与你坐在宿舍的小几前一起吃饭。

    下午你上班,他去放牛。你加班得晚了,他非得陪你到下班,送你回宿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有一天你整理村民的小额农贷材料,一直到夜深。等你揉着酸痛的脖子抬起头,才发现已是凌晨一点,格桑早已趴在你旁边的桌子上睡了过去。

    你推醒他,说:“很晚了,留在我房间睡吧。”

    格桑迷糊地站起身来,跟着你穿过院子,往宿舍走去。

    你半蹲在井边垂下木桶,格桑清醒了过来,从你手里拿过绳索,打上来一桶水,倒入铁壶中烧。

    洗漱完后你躺在床上,格桑躺在几步外的小沙发上——他已经很习惯睡这个小沙发。多吉趴在你们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格桑问:“如风,这只是一份工作,你为什么要这么……”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嗯……投入?投入得完全没有私人时间,也不顾自己的身体。”

    你解释道:“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他说,“你天天加班到这么晚,有些事情明明可以留到明天上班时间再做的。上周夜里十一点过,你都已经很困了,却还去三组的一个阿佳家里,帮她看生病的马儿。还有昨天中午,你明明胃疼,嘴唇都发白了,还要帮村民核对材料,你可以让他下午再来的。还有很多次,让我觉得,你压根不在乎自己。如风,你好像在自苦。”

    他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面向你的方向,又说:“对不起,这番话让我觉得我很卑鄙,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帮助大家,我知道你善良,温柔,工作尽心。换做是我,我很愿意帮助乡里邻居,哪怕凌晨两点去帮忙也不会有怨言。可一想到是你,一想到那些事会影响你的休息,我心里就很别扭……”

    他顿了顿,说:“在除夕那晚,我吓坏了。去县里的路上,你的身体在我怀里那么冰冷,呼吸那么轻微。一个从未有过的卑鄙念头涌上心头,让我发觉我是这样的残忍——我宁愿你见死不救,让那个小孩死去,也不愿意死的是你。可转念一想,你的良心会折磨你的,于是我想,那就让死去的是我吧……是不是很卑鄙?我知道我很卑鄙,所以我在佛堂跪了一整夜,希望佛宽恕我的罪孽。”

    你说:“格桑,你把这念头讲出来,就说明你心中是光明磊落的,你不卑鄙。”

    格桑似乎松了口气:“谢谢你的宽恕。可是如风,你能不能多在乎自己一点?”

    你裹紧被子,声音低缓地说:“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索诺伦沙漠上,生长着一种叫做树形仙人掌的植物。沙漠雨水稀少,一到下雨,树形仙人掌就会储存很多很多的水,成为沙漠中其他动植物的生命源泉。树形仙人掌为希拉啄木鸟提供住所,养活它们。在夏季开花时,树形仙人掌用花蜜和花粉,为前往美国南部的长鼻幅、长舌幅提供食物与落脚处,让它们能成功横跨索诺伦沙漠。”

    你顿了顿,继续道:“在这里,我希望成为树形仙人掌,尽我所能帮助别人。”

    格桑沉默了很久,说:“我明白了。”

    藏历新年有时与农历新年重合,有时会晚一个月。今年三月,藏历新年迟于农历新年一个月到达,整片西藏的土地都欢快了起来,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浓浓的节日氛围笼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贡桑学会了一些汉语词语,比如吃饭,喝水,偶尔结结巴巴地和你说话,你就耐心地教他一些基本词汇。

    藏历新年前夕,他能说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一日办公室没人,他偷偷跑来找你,对你说:“你不能再去河里。”

    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鼓着脸严肃地盯着你,非常可爱。

    你就笑:“好。”

    他伸出小指:“拉钩钩,这是秘密,我们之间。”

    你含笑地俯下身,和他短短的手指拉在一起。

    藏历新年假期期间,村民们聚集在朗玛厅,青稞酒和啤酒铺满了桌面,还有大盆大盆的牛肉和土豆。他们昼夜不歇地欢庆,醉倒后载歌载舞,音乐从未停止。

    格桑把你带在身边,和朋友玩骰子和藏式象棋,你坐在沙发角落捧着青稞酒慢慢喝着,微笑地观看着各式各样的热闹。

    每过一会儿,他就跑到你身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俯下身贴在你耳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问你累不累,他带你回去休息,又说想要什么都告诉他,他会满足所有。你让他不用管你,好好玩不要拘束。

    满天星子的凌晨,藏族小伙子们跳起藏舞,舞台上的格桑身姿矫健,步调阳光又快活。结束后他拉着你的手腕离开朗玛厅,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坡。

    你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对他说:“扎西德勒。”

    格桑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新年,要说‘洛萨扎西德勒’,大概就相当于你们汉语中的新年快乐。”

    你也笑:“好,又学会了一句。”

    他突然叹息道:“现在是三月,时间已经过一半了。”

    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驻村结束的时间在六月。”

    格桑看着你,正色起来。他突然拉住你的手,单膝跪在你的面前。

    “这些话我想了很久,希望你能听我说完。”他说,“我没有理由要求你留下,但我想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不知道过去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绝望又难过。如果回忆会让你再次伤心,那么你不用告诉我那些事情。我想带着你一起放牛,你骑在马背上,我拉着马。到了阳光好的草场,我用口风琴吹曲子给你听。你不喜欢出门的话,就在家里等我,我每天采花给你。我洗碗,扫地,铺床。你喝不惯这里的水,我就去县里给你买桶装水。”他说得颠三倒四,紧张却真诚,“或者,你不喜欢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的话,我就卖掉牛,卖掉房子,陪你去旅游,去流浪。多吉和我们一起。或者再养一只猫,如果你喜欢的话。”

    “顾如风,留下,做我的新娘。”

    第059章 第 59 章

    不远处的朗玛厅笑声阵阵, 山风吹拂,将欢快的歌舞声送到你们耳边。

    月光穿过了凌晨的浓雾,温柔地洒在你们之间。此处唯有寂静、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你先起来。”你拉了拉格桑紧拽着你的手, 却没拉动。

    格桑虔诚地望着你, 又说:“你不喜欢我们藏族人聚在一起喝酒,我就不去喝酒, 不去玩骰子,在家里陪你。你不喜欢的,我全部改。只要你留下。这边的牧场那么大,天空那么宽,让舞动的绿草治愈你, 让吹拂的山风治愈你, 让大地的诗篇治愈你。”

    “格桑。”你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谢谢你喜欢我,我很感激。”

    藏族青年的眼睛动了动, 变成了一汪忧郁的湖。那些明亮、期待和紧张全部被冻结,只剩明晃晃的失落和难过。

    你握住他的手腕, 将他的手掌贴在你的左胸,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冷漠残忍的话:“你想闻一闻我的记忆玫瑰,分享我的过去与美梦,可是——”你握着他的手往你的胸口压了压,“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只有漆黑一片,只有被虫蛀坏的空中楼阁, 没有诗,没有酒,更没有梦,这里——死得比古埃及法老更死,更彻底。”

    格桑茫然地望着你。

    你放软声音,温和缓慢地说:“你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她一起放牛,在马背上歌唱。她会给你一切梦想。忘了我吧,格桑。”

    你松开他的手腕,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与停留。踩碎的枯枝在你脚下吱嘎作响,像一曲离别的挽歌。

    藏历新年的欢庆持续了一个月,四月结束迎来了五月,山间冰消雪融,各色花朵铺满了牧场,一派春意盎然。

    五月初,你收到了分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你在月底结束驻村,领取毕业证后正式前往分行报道。分行非常贴心,为你留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人力部员工次仁拉姆还特意发来消息,让你不用着急,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都可以告诉她。

    你的小课堂一日不落地继续着,或许是知道分离在即,罗布和卓玛恋恋不舍地缠着你,要你和他们多说说话。随堂测验时,罗布算的数学题又快又好,卓玛背的诗准确又响亮。小贡桑就咧着嘴嘿嘿笑着,在旁边啪啪啪地拍巴掌。

    拉姆却闷闷不乐,课上一直低着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浸湿草稿纸。

    有一天你照常检查他们的作业,等你走到拉姆面前,她的桌上仍是空荡荡一片。她垂着头声音又低又紧绷:“没写。”

    她说着,一颗一颗的眼泪砸在桌面上。

    你没说话,在桌上留下一包卫生纸,便转头去检查罗布和卓玛的作业。那一天,拉姆始终没抬过头。

    知道你要离开的消息后,贡桑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他常常拉着你去山坡疯跑,不纯熟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去城里,人多,就会看着你,不会让你再,跑到水里去。”

    他的词语顺序奇怪,发音也不准确,你却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就会问他:“我去水里,你很在意吗?”

    小贡桑会立刻严肃起来,伸出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悠,意思是你和他拉过钩钩:“你救了我的生命,我也要,救你的生命,盯好你。”

    他的话语丝毫不流利,却那样掷地有声。小孩子的眼睛比天空更纯净,无声地向你强调。

    你心中微动,唇边勾起微笑,和缓地说:“嗯,我们拉过钩的。”

    他立刻就会开心起来,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

    自藏历新年你拒绝格桑后,他先是消失了几天,而后又默默地出现在你身边,却从不显形。

    每天清晨你推开门,一背篓满满的松枝总会出现在门外,上面放着一大捧沾着晨露的鲜花。而夜里下班后,打好的井水会放在院子里。偶尔你来不及洗碗,等想起时再去到村委会的厨房,会发现洗干净的碗已整整齐齐地放在沥水架上。加班得晚了,电压力锅里总有熬好的粥。每周出现一桶矿泉水,一壶青稞酒。

    有时你看见一个背影,出声叫他,他跑得比多吉还快,转瞬就没影儿了。

    这天你下班得晚了,穿过院子回宿舍时,已是满天星子。在窗边烧水时,透过一窗漆黑夜色,你看见院子对面有一个正在离开的人影。

    你拉开门,出声道:“格桑。”

    那个身影顿了顿,立刻加快脚步往外。

    你叹了口气,抓着门框弯下腰去,声音有些虚弱沙哑:“可以来扶我一下么?”

    那个身影顿住,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后,他慢慢地走过来,扶你进屋坐到沙发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倒来半杯热水,拿来桌上的药递给你。

    “谢谢。”你松开抵着胃部的手,接过药和水,吞了药后裹紧衣服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药效发挥,“可以聊聊吗。”

    格桑闷不做声,去电压力锅里盛了半碗冒着热气的粥来,沉默地递给你。

    你喝了两口,热腾腾的粥落入空荡荡的胃里,缓解了一些绞疼。你终于能稍微放松身体,比较顺地说出话来。

    “你在怪我么?”

    格桑诧异地看了你一眼,随即闷声开口:“没有。”藏族小伙的声音依然清亮浑厚,却多了一些沉郁。

    你把粥碗放到一边,拽过靠枕压着肚子,问:“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做错事了。”

    你耐心地问:“做错什么事?”

    “那天,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那些话……好像让你伤心了。”格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些话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的语气和眼睛都是冷的。我不可能怪你,我怪我自己。我不敢见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可我又没有办法控制住想见你的欲望,想来想去,只能在暗中为你做些事情,再偷偷看你一眼。”

    你微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你傻啊。”

    格桑走过来,半跪在沙发旁,问:“吃药后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你去拉萨工作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备好药。”他连难过都是明亮的,一切情绪都坦诚地写在眼睛里。

    你说:“格桑,你很好,特别好,是我不够好,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要为这个难过。”

    “我没有为这个难过,我只是为你难过。”格桑说,“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我就知道会被拒绝,并不意外。凡人很难摘到月亮。我难过的是,我没有能力让你停止难过。”

    他顿了顿,说:“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能让你停止难过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我。虽然我已经开始嫉妒。虽然我有点想揍他,居然这么晚都不出现,害你难过了这么久。”

    你静静地听着他的这一番剖白,忍不住笑了笑道:“格桑,你很可爱。”

    “这是夸奖吗?”他抬头看你,“如风,那晚我说错话害你伤心,你能原谅我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我当然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格桑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释怀与珍惜。

    你说:“好。”

    他先是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低声又快速地用藏语说了一串话。而后他起身撑着沙发扶手,弯腰吻了吻你的额头。滚烫的唇贴在你的额头,一个不含情欲、不含旖旎的吻,坦然又直白。

    他说:“我让佛祖带走了你的一切烦恼。”

    自那以后,小课堂恢复成了五人,格桑又做回了人形闹钟。

    离别之日近在眼前,格桑珍惜你们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刻,在你工作忙碌时为你倒一杯热水,在你胃疼时给你递药。他每天都要确保你已睡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的小屋。

    月底时格桑要去市里办事,来回需要三天,他愁得不得了,反反复复念叨说要找别人来盯着你。

    你再三保证你不需要被“盯着”,他用一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我怕你又去河里。”

    他离开之前果然找来了“盯你”的人,你近乎惊愕地看着面前长发飘飘的果果,疑心自己发烧出现了幻觉。

    消失了大半天的格桑和她握手,郑重地说:“周小姐,这三天拜托你了。”

    果果的全名叫周剑果,据说是她爸喝醉舞剑时取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个两米高的东北大汉,讨厌死了,于是从初中起,班上的同学都叫她果果。

    果果也严肃地和格桑握手:“同志请放心,盯紧顾如风,人人有责。”

    你以为是太阳太大让人眼花,可你使劲揉了揉眼睛,俩人还在。

    或许是你的眼神太过有如实质,格桑咳了一声,拉着你到角落里低声说:“你记得下大雨那一周吗?我们呆在你的房间里,我读完了你随身带的那本书——”

    他指了指你的书桌,那里放着一本《挪威的森林》。

    “最后一页,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格桑翻过后记,指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

    “‘无论何时,只要顾如风需要帮助,可以拨打这个号码。’”下面附着一个手机号。

    你看着那行小字,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顾如风,最后那句话依然有效。”果果曾两次对你说过。

    你读过很多次这本书的结局,并未参破她的谜面。可原来是这样——你的耐心只够支撑你读到故事的结局,却不足以让你翻过后记,读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谜底如此简单,她几乎是明牌了,可惜你是无心之人。

    你看着格桑和果果,突然一阵愧疚。

    果果拂了拂耳边的头发,笑道:“正好,顾如风,这几天你就带我去逛布达拉宫吧。”

    你开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载着果果去县里的客车站。然后你们乘车去拉萨。

    大巴车上,果果拿出手机里的旧照片给你看。你看到了初中时的你,脸颊上有一点点婴儿肥,抿着嘴唇,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果果笑得停不下来:“顾如风,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你以为陈知玉不理你了,每天绷着脸跟个怨妇一样,上课的时候一直盯着陈知玉的背影看,简直就像望夫石。”

    你:“……”

    你尴尬地说:“我都忘了。”

    “那你耳朵怎么红了?”果果不客气地戳穿了你,“明明是你不理人家陈知玉,你却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让人舍不得怪你。后来你们和好了,你高兴得连自习课上都哼着歌。”

    你听着她叨叨的诉说,慢慢回忆那段被雾蒙起来的岁月,挠了挠头:“……哼歌吗?这我真的不记得……”

    果果笑了起来:“因为你那是无意识的呀。”

    五个小时后,你们到了拉萨。这座被全国人民追捧的日光圣城,许多人心中“此生一定要去一次”的雪域圣地,其实和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并无多少特殊。

    或许天格外蓝,云格外白,山格外高,可你在小乡村看够了蓝天白云,便不觉得特殊。但你仍会承认,这是最接近天边的地方。

    歇了一夜后,你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布达拉宫。

    天气晴好,满街都是拍藏装照的游客,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优雅的姿势。还有许多拿着传单招揽顾客的摄影店店员。

    “哇,我也要拍!”果果兴奋地说。

    半年前你去分行人力资源部报道时,等待办理手续的间隙,热情的HR和你闲聊了许多,好吃的餐厅,好喝的茶馆,油价与购车补贴,还包括摄影店。

    你凭着记忆,带着果果穿过八廓街重重迭迭的街巷,找到HR所说的那家摄影店。里面装潢简洁却精致,藏装比其他店丰富许多,是一家本地人才能找到的优质店铺。

    果果开开心心地去选衣服,你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一本杂志,店员倒来用纸杯盛着的温水,笑着问道:“帅哥不选一套一起拍吗?”

    你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拍照。”

    店员说:“很有趣的。”

    果果跑过来,说:“顾如风,一起拍嘛,感觉会很好玩啊!”

    她央求:“我都跑这么远来找你了!”

    你只好答应了。

    店员为你选了一套紧身的骑马装,雪白的里衣,纯黑的斜肩外褂,腰身被收束在一条镶满绿松石和珍珠的宽边腰带里。下身是一条纯黑的长裤,紧紧包裹着腰身和臀部,裤子侧面镶着细细的金色丝线,鞋子配的是黑色长筒马靴。

    退后一步左右看了看后,店员抽走那条镶绿松石和珍珠的腰带,换来一条新腰带。这一条便朴素很多,上面只镶有一些暗色银饰。

    店员说:“帅哥长得够好看了,不需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点缀。有这张脸镇着,披一条麻布拍出来都好看。”

    店员又让你坐到镜子前,叫来了化妆师。

    你看着桌上那一大堆眼影、腮红、各种型号的刷子和笔,心里犯怵,说:“我不化妆。”

    化妆师笑着解释:“外面太阳大,拍照又要很久,我给你上一点防晒,喷一点防止出汗的水就行。”

    她又笑:“你这张脸已经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让我化妆我也下不了手啊,化任何地方都是画蛇添足。”

    在化妆师给你涂防晒时,你抬头看着眼前的镜子,第一次仔细观察你的脸。这张被许多人称赞、追捧过的脸,其实在你看来,并无多少出众之处。无非是眼睛比常人大一些,睫毛长卷一些,鼻子高挺一些,嘴唇形状好看一些,下颌线条精致一些。眉峰处的眉毛从未修剪,略微有些杂乱,却带着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眼神常常是清冷凉薄的,比如此时,你便觉得镜子里的人在冷眼对你。

    你尝试弯了弯唇角,镜子中人的眼神便柔和了些许,看起来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脸颊上也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于是你想,你得多笑,不然就太清冷,而那并非你的本意。

    化完妆的果果跑过来,夸张地叫出声来:“哇,顾如风,你这一身好好看啊!”

    化妆师为她化了淡妆,脸上用颜色点出了淡斑,头发被彩色丝带编成几股辫子,柔顺地垂落在腰间,看起来像个打马山间的藏族姑娘。

    “谢谢。”你由衷地说,“你也很美。”

    拍摄地点选在八廓街,那里有回环的街巷,特色藏式建筑,明黄色的土墙,花纹繁复的木门,磨损破旧的转经筒。

    你们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动作,完成拍摄。

    每到下一个取景处,果果都拉住你的手腕,生怕你走丢了似的,带你穿过层层迭迭的人流。

    八廓街人多热闹,大多是旅拍的游客,还有小部分本地居民。每当有人停步望向你,果果都大大方方地介绍:“帅吧?我男朋友!”

    众人报之以微笑祝福的目光。

    晚上你带果果去一家名叫平措康桑的花园音乐餐厅吃饭,这家餐厅正对着夜幕降临后的布达拉宫。抱着吉他的弹唱歌手坐在高脚凳上,声音沙哑忧郁,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流行歌曲。

    饭后你们沿着布达拉宫散步,果果让你为她拍照,你拍得尽心。

    当晚摄影店发来精修的照片,套餐内是精修二十张,店员发来的却足有三十张。原来摄影师小哥趁你不注意抓拍了许多张,修图的小哥又觉得抓拍的每一张都是精品,忍不住调了色温和色调后发给你。

    你低头垂眼走路时,你转头微笑时,你认真地调整手中转经筒的丝络时,你对不小心撞到的路人轻声致歉时,你低头整理衣襟上的斜纹时……许多个瞬间被抓拍下来,留下剪影。

    散步时果果拨通了陈知玉的视频,你们三人便聊起天来。

    果果严肃地说:“陈知玉,你快来劝劝他。一个年轻帅气的藏族小伙儿喜欢他,他可能要永远留在村里了。”

    正在啃鸡腿的陈知玉一惊:“不是吧顾如风?真的假的?”

    你说:“假的。”

    果果笑得直不起腰:“我说的是真的!”

    陈知玉明显更相信果果一点,严词要求你出示对方的照片,你只好翻了翻手机,找出一张在藏历新年时拍的照片。

    陈知玉凑到屏幕前看了许久,赞道:“确实挺帅一小伙儿,不过……”他坐了回去,继续啃鸡腿。

    果果忙追问:“不过什么?”

    “正常帅,没有特别帅,咱顾哥是颜控,得绝色中的绝色才留得住他,你就放心吧。”

    果果又笑着问你:“颜控,真的假的?”

    你说:“假的。”

    陈知玉说:“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果果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屏幕里的陈知玉,指着屏幕对你说:“哦,我更相信他。”

    你:“……”

    陈知玉添柴加火:“相信我就对了,我看过顾哥前女友的照片,那可真是位天仙姐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种。”

    你说:“陈知玉,你够了。”

    他笑着说:“咱之前去吃柴火鸡,歪七扭八的肉你绝不肯吃,只肯吃长得标致的翅中和腿肉,还说不是颜控?”

    你:“……”

    你:“呵呵。”

    又聊了一会儿后,视频挂断了。

    第二天一早你送果果去机场,你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她说的那段话仍然在你耳边回响:“顾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人——那个有能力让你不再难过的人。当一个人将姿态放得无比低微,你已注定不会爱ta,因为你骨子里是傲气的,你不想要一份卑躬屈膝的爱,那太无趣,也太没有挑战性。你想要势均力敌的爱。你需要的,是一个强大而智慧的爱人。ta要爱你,但ta不让你觉得卑微。我爱你,但很抱歉,我做不到不卑微。甚至你皱一下眉头,我都想膝行整片西藏去亲吻佛祖的鞋尖,来请求他抚平你的眉心。”

    坐车回县里的路上,你透过玻璃看着窗外。

    你傲气么?不,不是的。大多数时候你都真心觉得,你是配不上的那一个。

    你配不上许潇然跨越山海而来的真心与吻,他裤兜里掉出来的手抄数学题,他背包里的手工小蛋糕。你配不上秦悠抱着吉他弹唱粤语情歌时眼中的笑意,她喂到你口中的长岛冰茶,她颤抖的拨弦的手。你配不上格桑单膝跪地请你留下时的真诚,他笨拙的关心,他将你从湖中抱出来时颤抖的双臂。

    你头靠着车窗,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天后,驻村工作结束。你收拾好简陋的行李,准备离开。

    第060章 第 60 章

    你不爱累赘, 只带着必要物品,一个书包就装下了你的全部行李。

    “如风,好了吗?”格桑推门而入, 接过你的书包单手拎着。

    你笑了笑:“我有点紧张啊。”

    他宽慰道:“没事, 我在。”

    你跟在他身后,穿过院子来到路边。村委会外面早已站满了村民, 他们拎着自家酿的青稞酒,整齐地排着队等候。

    你接过格桑递来的酒碗,最前面的村民便往碗中倒酒。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村民们不急不乱地挨个排队倒酒。有面色黝黑的中年叔叔, 有系着头巾的阿佳, 有小孩和老人。

    酒碗不断装满又溢出,满满当当的一碗,却随着倒酒人数的增加,变成了无数种酒液的混合。你端碗的手被溢出的酒液浸湿了。

    不同的面容, 带着相同的和善微笑。语言不通,于是并无多少交流。只一句“扎西德勒”, 一句“谢谢”。

    最后一个倒酒的人离开,所有人都抱着酒罐站在一旁,和善地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格桑笑着说:“喝了这一碗百家酒,佛祖保佑我的如风无病无灾,去拉萨后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你仰头喝光了那一碗酒。清冽甘爽的酒液入喉, 夹杂着淡淡的青稞香味。

    最后,你抱了抱罗布、卓玛和贡桑, 上车之前,你的目光扫过人群,没有看见拉姆。她已经躲了你许多天。

    村委会的司机开着那辆老旧桑塔纳,载着你们三位驻村干部往县里去。昨夜下了雨,地面潮湿,因此车速并不快。

    车子路过一个深坑,正是之前将你陷进去的那一个。那夜你与无数冤魂隔窗对望,在日出前,被厚厚的军大衣与滚烫的酒液唤回了神魂。

    车子已驶出二十公里。

    突然,你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轰鸣。

    你似有所感,转头望去,格桑正骑着摩托车追在后面,小个子的拉姆在他怀里,头发被劲风吹得四散,焦急地望着前方。

    晨间的山风那么大,她稚拙的呼喊还未到你耳边,就已被吹散。可你还是从她的口型里分辨出了她的喊声,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跟在你身后,或是笑容甜甜、或是闷闷不乐、或是期待又喜欢地喊道——

    “如风哥哥!如风哥哥!”

    司机停了车,你推开车门,摩托车也刚好停下。拉姆还未等停稳,就兀自从比她身体还高的摩托车跳下,紧紧地抱住你的腿。

    你弯腰抱起她,问:“拉姆还有话要跟哥哥说吗?”

    小姑娘的眼睛又红又肿,被你一问,眼泪又啪啦啪啦地往下掉,砸在你的手背上。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她擦了擦眼泪,说:“拉姆不是故意不来送如风哥哥的,也不是故意躲着如风哥哥的,只是……拉姆会哭,一想到就会哭,拉姆舍不得如风哥哥。”

    你帮她擦了擦眼泪,说:“没关系的,人生会有无数次分离又重聚,我们以后还能见面的。”

    拉姆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一块心形的巧克力。她把巧克力塞到你手心,吸了吸鼻子说道:“酒心巧克力很甜,很好吃,这颗是一整盒里最大的一块,送给哥哥。”

    你微愣了一下,微笑道:“谢谢拉姆。”

    她又拿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小荷包,塞入你的衣兜:“阿妈教拉姆,拉姆自己缝的,里面装着拉姆自己去山里采的药材,戴在身上对身体好。”

    你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我会戴在身上的。”

    拉姆闷闷不乐地绞着手指,又说:“如风哥哥会不会觉得拉姆很笨?两位数的乘法总是做不好,也背不好诗。更糟糕的是,脾气也不好,罗布和卓玛来送如风哥哥,拉姆却没有来……”

    你抱着她走到草场上,耐心地说:“乘法做不好,诗背不好,这些都没有关系,它们在你的生命中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它们会在你心中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而这颗种子,会引导着你走向你的那条路。”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的,拉姆情感比较丰富,感性,相比之下,罗布和卓玛比较理性。可这只是差异,没有对错。”你和缓地讲给她听,“春有百花,每朵花都不同,所以春天才美丽。不必强求自己与别人相同,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天和花期——再说了,拉姆现在不是来送我了么?”

    拉姆破涕为笑:“对呀。”

    你带着她回到车边,对格桑说:“你们回去吧。”

    格桑的眼睛也是红肿的,明显昨夜没有睡觉,说不定哭了一夜。出发前你让他不必送你,没想到现在还是送了。

    格桑说:“都送到这里了,让我送你到车站吧。”

    拉姆也坚定地看向你。

    你无奈地说:“那注意安全。”

    桑塔纳再次顺着山路出发了,摩托车隔着几百米,紧紧跟着。每当你回头看,格桑就会笑容灿烂地向你挥手。

    到了县汽车站,格桑帮你把书包拎上大巴,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待发车时,他忙前忙后,又是买水,又是买烤红薯,末了还买来一包圆形的像创可贴的东西。

    你问:“这是什么?”

    “晕车贴,要坐五个小时,你要晕车的。”格桑有些愁苦地说,“要是我能送你到拉萨就好了,路上还能照顾你,可你又不让。”

    你有些好笑地说:“哪有这么娇弱了。再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到这里已经很远很远了,你回去的路上骑车小心。”

    格桑仍是不放心,往你的手腕上贴了晕车贴后,又去买了晕车药,塞到你的书包里。

    最后,他抱了抱你,说:“如风,如果不开心或者累了,随时可以回来找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你拿出一包卫生纸递给他,微笑着说:“格桑,谢谢你。不要再为我哭了,好好生活。”

    大巴车驶出车站,半年的驻村生活渐行渐远。

    距离拉萨越近,手机信号越强。

    你看着超过十万的银行卡余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大致浏览了一下入账流水,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各种节假费,元旦、农历新年、藏历新年、清明节、劳动节,都发放了相当不菲的节日费。此外是高原补助、驻村补助,工资和十三薪,而最大的一笔来自“年终奖”。你早就听闻银行的年终奖是一笔大钱,却没想到它能这么多。

    而最令你疑惑的是,在取得毕业证书前,你毕竟还不算正式入职,可薪资却显然是按正式员工的标准结算的。

    去人力资源部办理相关手续时,你提出了这个疑问。

    阿佳次仁拉姆说:“小顾你不知道,你主动申请去那么偏远的地方驻村,行里大家都很震惊。我们人力的老总——”她压低声音对着里面的办公室示意了一下,“说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有奉献精神,特意向行长申请了,在你驻村的这半年按正式员工的标准发放薪资和福利。”

    你向总经理办公室看了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他正低头翻阅文件——原来他就是当初在成都面试你的人,竟然是人力部总经理。

    次仁拉姆笑着又说:“你即将入职的公司业务部门,总经理是我们藏族人。你错过了公司部的实习,他本来生气的,后来听说你主动去驻村,立刻转变了态度,在年终考核给你评了优秀。”

    你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一天班没上过就被评了优秀,还真是魔幻。但你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次仁拉姆帮你录好了指纹和面容,整理好材料,说:“正式员工一年有三万块钱的机票报销额度,记得留好行程单和支付证明,到时候去财务部问问报销流程,一般三天内就能报下来。对了,等会儿你去信用卡部门,让同事为你申请一张信用卡,本行员工申请,总行很快就会审批。到时候你就能刷信用卡买机票,等钱报销下来后再还信用卡账单,就可以不用自己垫钱。”

    你点点头:“好的,谢谢阿佳。”

    “还有什么,让我想想……”她拍了拍脑袋,“对了,公司有员工宿舍,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你去后勤部门填一张表,就能申请。你刚来拉萨,不熟悉这边的环境,先住员工宿舍比较好。熟悉后可以自己去找合适的房子住,一年最高报销四万块钱的房租。不过……”

    她笑了笑,冲你眨了眨眼睛:“好好工作,你很快就能买自己的房子,在西藏安家。”

    你有些惊讶地笑了笑:“买房,好遥远啊……”

    “不远的啦!”她收拾着桌面的材料,像个贴心大姐姐一样絮絮叨叨,“高新区好地段的新楼盘有一两万的,但大多数地方都在7000-9000,你买个小三室一百来平的,首付三成,也才二十万左右。再买个二十来万的代步车,也就工作一两年的工夫,房和车都有啦。”

    她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班,我得接娃去。等会儿你拿着这些材料,去安保部领取门禁卡。”

    你接过文件,说:“谢谢阿佳,耽误你下班了。”

    “没耽误,对了,忘记跟你说,一定要在下班后刷脸打卡!不然会按早退算,会扣工资的。”次仁拉姆又看了一眼总经理办公室,压低声音和你说,“还不知道能不能下班了,得等老总先走……”

    正说着话,总经理办公室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随即,总经理夹着保温杯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冲你们点了点头,离开了。

    你看了眼腕表,17:59。

    次仁拉姆兴奋地比了个耶:“领导跑了,咱也跑吧!”

    她偷笑着低声说:“他现在保准站在考勤机前,盯着表等6点一到就刷脸呢!”

    她的笑感染了你,你也不由自主嘿嘿地笑出声来。

    “半个月后见!”她拎着包包起身,将椅子推回工位下面,“有问题随时微信联系。顾同学,欢迎你加入我们银行。”

    半个小时后你拿着新领的工牌,走出银行的自动感应大门。

    西藏天黑得晚,下午六点仍是烈日高照。下班的同事们纷纷涌出大楼,往停车场走去。六点的太阳像中午十二点,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笑容明亮又兴奋,开车驶往丰富的班后生活。

    你看着他们的笑容,不自觉地跟着露出微笑。

    新生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