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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失乐(01)

    鸣寒侧过身,眼里泛着笑,“对我这么在意?”

    陈争迎着这道目光,“时刻保持警惕性,才对得起身上这份制服。”

    他是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但鸣寒的眼神却沉了沉,几秒后坐回去,“我真是被发配来的,不过你也猜对了一半,我没犯错。至少我自己不觉得那是多大的错。”

    陈争笑道:“看出来了。”

    鸣寒来了精神,“既然你好奇,我就跟你说说吧。”

    陈争故作矜持:“也没那么好奇。”

    “明明有!”鸣寒挑起眉,“你都忍不住问出来了!”

    “……”

    鸣寒开始说他被发配的经过。

    机动小组的成员相对自由,但也会接一些和案子关联性不大的任务,比如借调到警院带学生,比如和地方单位交流。鸣寒对这些任务毫无兴趣,好在每次上级点名时,他手上都有紧要的案子,所以在机动小组待了这么多年,一次这种任务都没有接过。

    今年上半年,他所在的分队破了一起比较大的案子。因为战线拉得很长,大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疲惫,于是接下去没有立即被分配任务,全体在总部休养。但休养不等于休假,一些“轻松”的任务被分配下来,鸣寒那阵子眼皮老跳,总觉得要轮到自己了。

    果然,警院需要几名年轻、经验丰富的队员去带大三学生,他被挑中了。

    “我不去。”他当着机动小组老大唐孝理的面拒绝。

    唐孝理青着脸说:“这是正常工作安排,由得你不去?”

    “工作是双向选择,我有拒绝的权力。”

    唐孝理说:“去当当老师哪里不好了我问你?你一年到头在外面枪林弹雨,我让你稍微歇半年,你还有情绪?你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抢这个位置?”

    “那就让他们去啊,我跟他们抢了吗?”他说。

    “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唐孝理吼道:“外面的人想去,警院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就收去带毕业生啊?没教好谁来负责?”

    他说:“那我就教得好了?老唐,你看我像当老师的料吗?让我去带学生,你还不如派我去带警犬!”

    唐孝理也是个犟的,年轻时说不定比他还不服管教,他不去,唐孝理就偏要他去,不去就关起来反思。就这么折腾了一个礼拜,他还是那句话——不去。

    警院那边急着要人,唐孝理也不敢硬推一个不愿意去的人去应付,万一把学生带出问题来了,那还是机动小组的锅,只能告知警院,鸣寒接下去有任务,没有“档期”。

    警院得知鸣寒有别的任务,很是遗憾,只得作罢。

    教书育人的任务虽然不用接了,但鸣寒的处罚也下来了。唐孝理拍着桌子说:“你不是想去教警犬,那你就去!教不好别回来见我!”

    鸣寒拿起调任书一看,嚯,竹泉市警犬培育中心。

    “啧——”他把调任书折起来,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

    他队长曹穹却气得不行,“你还笑得出来?组织培养你,是为了让你去养狗的?”

    “曹队,你瞧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是警犬,是我们的战友。”他吊儿郎当地说:“你看不起它们啊?觉悟不够哦。”

    “你!”曹穹烦死了,“行了你别跟我瞎扯,老唐就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他那么疼你,怎么可能真让你去竹泉?你现在就去跟他道个歉,老实点陈恳点,他还能不原谅你?而且你这也不用去警院了。别跟老唐怄气!”

    他收起玩笑,“这不是怄气不怄气的事。我不服从命令,该罚。如果这都不罚,其他人怎么说我,说老唐,说我们机动小组?”

    曹穹眼前冒金星,“你现在又懂事了?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他说:“我就是不想去警院。”

    曹穹向着自己的队员,“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想去?”

    “其实我跟老唐说过,我不是带学生的料,我没那种耐心,也没有让所有人不自觉跟随我的特质。”他认真道:“所以我去了,是耽误我,也耽误学生。”

    曹穹难得看他这么认真,愣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编大道理忽悠自己,气得一巴掌拍他背上,“你给我扯什么特质不特质的?警院那都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你一个机动小组的核心,不说这些年立过的功吧,单是气场就能碾压他们!你把名头一爆出来,他们还能不跟随你?你觉得警院为什么点你的名?他们看不出你是最优选?”

    他摇摇头,吐出两个字:“肤浅。”

    曹穹简直要吐血。

    “能不能让小孩儿们心甘情愿跟随,和这个人的名头,甚至是能力都没有太多关系。”他摸了摸鼻梁,好似想到了某个参照物,“他只是站在那里,温温和和地做完自我介绍,大家就都安静下来,愿意跟随他。我不是他,做不到他那样,我就宁可不去祸害学生。”

    曹穹听糊涂了,“你说的这是谁啊?”

    他挥挥手,朝门口走去,“没谁。”

    “你给我站住!”曹穹一个文件夹往门口砸去,“又编废话来骗我,说得跟你见过似的!”

    就这样,唐孝理没骂回来,曹穹也没劝回来,鸣寒拾掇拾掇,从机动小组的精英摇身一变,成了警犬中心的铲屎官。

    陈争听完也沉默了,想了想说:“你说的是在桐洲市的函省警察学院吧?”

    函省是大省,省内有许多知名高校,函省警察学院就是其中之一。但和其他排名较高的高校不同的是,它不在省会洛城,而是在工业重镇桐洲市。整个学校的气质就像桐洲市的气质:强硬、果决、铁血。

    鸣寒点头:“啊,就是这所。”

    也许是在领导的位置上坐了太多年,陈争的想法和唐孝理、曹穹相似,都觉得鸣寒应该去。那是一条通往更高处的捷径,将自己在实战中的经验传授给即将走向一线的学生,也是精英们的责任。这无疑是一件双赢的事,鸣寒的不服从用在这里,是他他恐怕也会将鸣寒发配到这里来反思。

    但他到底不是机动小组的人,那些高高在上说教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只是说:“我也去警院带过学生,当时的情况可能和你差不多。”

    鸣寒弯起唇角,“哦?什么时候?”

    陈争沉思了会儿,显然已经记不清了,“九年还是十年前了吧,待了三个多月。”

    那段经历在陈争的从警生涯中并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他理解唐孝理和曹穹,很大程度也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去警院历练的受益者,他很清楚他们是为鸣寒着想,就像当年他的顶头上司霍平丰。

    那时他年纪还很轻,但已经在市局崭露头角。成功带来的不只有赞美,还有更多质疑的声音。他越是耀眼,加诸在他身上的责任就越重,交给他的任务就越多,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也越密,这些目光大多是审视的,想要看他什么时候摔个大跟头。

    他心里门清,每一次任务都完美完成,从未让那些想看他跌落的人如愿。

    但即便如此,他的年龄和经验也成了被攻击的重点。市局有阵子疯传,他是靠人脉和背景才一帆风顺,他德不配位。

    就算是他再冷静,类似的挑衅听得多了也难免烦躁,影响到工作。想看他出丑的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差一点就要和他们对线。

    霍平丰将他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说:“小陈,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当他得知这个新的任务是暂时从市局离开,去函省警察学院当老师时,气得红了眼。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不想待在一线?在一线干得好好的,又没犯错误,突然被丢去带小孩,那必然是被针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我哪个任务没有完成好?”他忍着怒气问霍平丰,虽然拼命克制,但事后想来,那仍然是令人汗颜的质疑,“还是说您被施压了?必须处理我?您知道那些都是谣言!我有能力留在支队!”

    霍平丰没有跟他计较,仍旧和蔼地说:“小陈啊,你们年轻人总是太直,但有时候暂避锋芒,以退为进,也是值得学习的处世之道。你也知道你被针对了,你继续待在支队,双方对着干,有什么好处呢?你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对方天天盯着你,得不偿失啊。”

    他根本听不进去,“但我没错!凭什么是我退让?”

    霍平丰盯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你今后是要挑起大梁的人。”

    那天他没有从霍平丰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而调职的日子逐渐迫近。他曾经想过找他舅卢贺鲸要个说法,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是他陈争一个人的困境,他要是不能靠自己化解,那他和谣言里传的又有什么区别?

    离开市局的时候,他很难将不甘压下去,霍平丰来送他,他也没挤出好脸。霍平丰笑着叫他好好干,当老师的人,可不能动不动就黑脸。他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但神奇的是,进了警院的大门,看到那一张张年轻张扬的面孔,他忽然就平静下来,委屈和愤怒沉到最底,托起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

    在警院,他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责任。

    那时警院和各地警方的合作还不像现在这样频繁,他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在湖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比起听学院派老师讲课,学生们更喜欢听他胡诌。他带实战演练,也带案例分析,从来都是挤满了学生。

    来到警院的第二个月,霍平丰打来电话,问他适应得怎么。他说:“霍队,我明白你为什么送我来了。”

    霍平丰笑眯眯的,“哦?”

    他说:“谢谢您。”

    暂时离开市局,不仅让他在迷茫的关头远离纷争和质疑的声音,还给了他在另一个舞台证明自己的机会。时间、想法在这被“发配”的经历里沉淀,他和学生一起回顾侦破的案子,又有了新的启发。这些都是通往未来的一砖一瓦。

    霍平丰哈哈大笑,“还跟我客气。”

    他答应了学生们在暑假带他们参与实习,但在当老师的三个月后,他被召回市局,一起发生在多个城市的连环杀人案等着他去侦破。离开警院那天,学生们来送他,大声问:“陈老师,等你破了案子,还回来带我们吗?”

    他脱口而出:“我尽快!”

    但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案子飞快侦破,他也不可能回到这里。三个月时间已经足够长,不满的声音已经消弭,一旦他这次回去再次立功,那些偏见必然被压下去。

    历经半个月,真凶落网,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亲自给凶手戴上手铐。如他所料,对他的不满被赞誉的声音覆盖,他真正成为市局不可或缺的青年骨干。

    那时也才7月,警院今年的实习刚刚开始。他想过回去看看学生,但霍平丰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不要往回看,你的路在前面。”

    他正式结束了在警院的工作,警院的反馈让最后针对他的声音也消失了——学生对于他的评价全是肯定,唯一的不满是:“陈老师说了要回来,怎么不回来了,渣男!”

    这三个月的点缀就像一朵远去的浪花,在很多时候,他根本不会想到它,学生们的面容也早已变得模糊。但偶尔想起来,那种青春特有的热情又会让他发自内心牵起笑容。此时联想到鸣寒的选择,就更感到遗憾。

    鸣寒说:“才三个月啊?三个月能教什么?”

    “多了。”陈争列举出几个项目,说到一半察觉到鸣寒语气有些奇怪,“你怎么好像很不满?”

    “有吗?”鸣寒脸上是一片大晴天,毫无隐瞒。

    陈争想,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像你们这种临时调任,应该要带学生参加实习吧?”鸣寒说:“你带没?”

    陈争说:“没有。”

    “那你不称职。”鸣寒武断地下结论。

    陈争张了张嘴,想反驳来着,但脑海里忽然浮现学生们送他的画面。他好像……确实辜负了他们。

    鸣寒问:“为什么?”

    他刚才走神了,“嗯?”

    鸣寒说:“为什么不带他们实习?”

    陈争并不打算细说,反而问:“你既然知道调去警院应该带学生实习,那就说明你了解过这份工作,还说没兴趣?”

    鸣寒卡了一瞬,“就是因为了解,才懒得去,说了我不喜欢吵闹的人类,尤其是男大,你都不知道他们精力能旺盛成什么样,还臭!我宁愿来伺候狗子。”

    陈争笑了笑,想起聊了这么多和函省警察学院有关的事,却还没问鸣寒是从哪里毕业的,“你在哪里念的大学?”

    鸣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情绪,但陈争根本没有看他,自然也留意不到。鸣寒没吱声,陈争才转过脸,鸣寒早已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以为你知道。”鸣寒笑道。

    陈争说:“我是算命的吗?”

    鸣寒说:“函省警察学院挑我去授课,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就是那儿毕业的。”

    陈争啊了一声,“倒是有这种可能。”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和从哪里毕业关系不大吧?我就不是那儿毕业的。”

    陈争说着又看了看鸣寒,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函省警察学院念过。从年龄判断,如果鸣寒是那里的学生,那他们可能见过面,鸣寒甚至有可能来听过他的课,但他没有印象了。

    “我也不是。”短暂的视线接触后,鸣寒说。

    陈争觉得这才是合理的,不然自己记不得就很尴尬了,“那你读的哪里?”

    “我啊……”鸣寒双手枕在脑后,“蓝山沟警察学校。”

    陈争愣住,这是哪里的学校?怎么听起来像个“野鸡”学校?

    鸣寒说:“哎你别查,是个‘野鸡’学校,现在都没了,学历一直是我的伤疤来着。”

    陈争将信将疑,一方面觉得这人不至于有什么伤疤,一方面又觉得他确实不大像正儿八经的学院派。

    “那你呢?”鸣寒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陈争说:“我是公大……”

    “啧啧啧!炫耀起来了!”鸣寒夸张地摊开手,“知道了知道了,公大的高材生,看不起我们‘野鸡’学校的街溜子。”

    陈争无语,“不是你问我哪个学校?”

    鸣寒挤了挤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陈老师,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跟你坦白了我为什么被‘发配’到竹泉铲屎,你是不是也该坦白一下你调到心理研究所的原因?”

    陈争的唇角渐渐降了下去,片刻道:“研究所挺好的,工作不重,其他城市的案子如果没有处理清楚,我们还能把最后一道关,雅福市这次不就是吗……”

    “喂喂喂!打住!”眼看陈争就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鸣寒连忙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我都这么真诚了,你怎么还跟我打官腔?”

    但陈争居然没停下,继续道:“你这次的工作也是,要不是研究所比较闲,我能给你打下手,让你速速破案,给北页分局和你们机动小组一个交待吗?”

    鸣寒:“……”

    陈争说完,喝了口咖啡。

    鸣寒抓了抓短得根本抓不起来的寸发,无奈道:“哥,到底是你给我打下手,还是我给你打下手啊?”

    陈争面不改色,“有区别吗?反正都是为了破案。去哪?我送你。”

    “真送啊?”鸣寒说:“警犬中心很远的。”

    陈争冷笑,“你都坐进来了,还假惺惺客气?”

    “我这不是给你买咖啡了吗。”

    一路通畅,陈争把车停在警犬中心门口,鸣寒说:“来都来了,不去撸撸狗子?”

    陈争说:“你的警犬队友知道你把它们当宠物狗吗?”

    “别这么严肃嘛哥。”鸣寒已经解开安全带,但没有下车的意思,“你绷得太紧了,但其实……韩渠已经是过去式。”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陈争身体陡然僵硬,几秒后他转向右边,眼中有一丝未能掩饰住的惊讶。

    鸣寒举起双手,“抱歉,没忍住。洛城的事,我在机动小组多少听说了些。”

    陈争收紧的手指渐渐放松,神情也恢复如常,“没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犯错的是韩渠,你为什么要自责?”鸣寒额角很浅地浮起青筋,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情绪,“你们都是单独的个体。”

    陈争没有回答。

    鸣寒说:“除非你们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陈争说:“他是我的好友。”说完他仿佛觉得好友都不足以形容韩渠与自己的关系,“我们是兄弟。”

    鸣寒注视着陈争的侧脸,眉心蹙起,但在他开口时,神情又变得轻松,“那也和你没关系,现在早就不兴诛九族了,何况你们只是没有血缘的兄弟。”

    陈争淡笑了下,“没有一早发现他的问题,就是我的责任。”

    鸣寒略有些急,“怎么就是你的责任了?”

    陈争沉浸在当年的事件里,并没有在意鸣寒的反应,“我是刑侦支队的队长,我站在那个位置,就理应看到我的队员看不到的东西,理应扛起更重的责任。识人不清搁在其他人身上也许只是一个失误,搁在我身上,就是失败。”

    车里安静了几分钟,鸣寒说:“你们这些人……”

    他没能直白地说下去,陈争等了会儿,又转过脸,“我们这些人怎么了?”

    “打从一出生就顺风顺水,从来没有经受过挫折,所以才会把根本不该自己负责的事抢过来放在自己肩上,累不累啊你们?”鸣寒说:“像我这种经历过很多挫折的人,压根就觉得无所谓,兄弟是兄弟,你是你,你又不是他爸。”

    本来是很沉重的话题,但大约因为鸣寒嗓门大态度跩,陈争竟是听得有些想笑。

    鸣寒视线落在他唇角,“哥,你看你,都被我说笑了,还绷什么绷呢?”

    陈争到底没笑出来,“你又在摆什么谱?那你说说,你经历过哪些挫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给我上课?”

    鸣寒却直摆手,“今天被你套的话够多了,不说了,铲屎去了。”说着推开车门。

    陈争以为他就这么走了,但他关门的动作止住,突然弯腰说:“哥,要不你给我当当兄弟吧,我都叫你这么多声哥了。”

    陈争下意识说:“不……”

    鸣寒却忽视他的拒绝,仗着声音大把他压过去,“给我当兄弟好处多了,机动小组的资源你随便用,刚才一不小心让你知道了,老唐和老曹凶是凶了点,但对我没话说。还有,我这兄弟靠谱,肯定不会犯错让你背锅。”

    说完不等陈争反应,鸣寒“砰”一声关上车门。

    兄弟一词在很长的时间里扎在陈争的神经上,血液中,一旦想起,负面情绪就滔天翻涌。而这一次,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风,让沸腾的怒海平静下去。

    须臾,他猛地推开门,想要叫住鸣寒,鸣寒却已经跑远了,或许是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鸣寒举起右手,潇洒地挥了挥。

    这一刻,陈争想起警院的那些男生,嚣张,臭屁。却会在他离开的时候一个赛一个声大地盼着他回来。

    第42章 失乐(02)

    陈争在回家路上接到梁岳泽的电话,问他后天有没有空。他刚想问什么事,忽然想起梁馨晴和梁语彬的忌日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梁岳泽都会去祭拜他们,他如果不是忙到完全脱不开身,也会陪梁岳泽去。

    “有空。”他说:“我回一趟穗广。”

    穗广市在函省的中部,紧挨着省会洛城,是一座安宁的小城市,被叫做洛城的后花园。陈争小时候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洛城,但母亲的老家却在穗广市,他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梁岳泽。

    秋高气爽的天气,适合登高赏秋,穗广市也的确以山林众多闻名。此时山上的叶子红的红黄的黄,中间夹杂着一片片四季常青的树木,美丽得仿佛仙境。

    陈争一身肃穆的黑,在墓园的停车场停好车,拿出一捧来到穗广市才买的鲜花。手机里没有信息,梁岳泽没问他到没到。他直接往梁家的墓地走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梁岳泽坐在两座豪华的墓碑中间,正在低声说着什么,离得太远,陈争听不清楚。他没有立即走过去打搅,背过身去,抬头看着明朗的天光。

    梁岳泽和弟弟妹妹说完话,转身看见陈争,笑道:“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陈争这才过去,“又不急。你也难得有时间来看他们一次,不耽误你们说小话。”说着,陈争将两捧花放在两个墓碑前,轻轻吸气,“小晴,小彬,我来看你们了。”

    他向来不是喜欢在墓碑前絮絮叨叨的人,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下来。梁岳泽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都沉默着。片刻,他问:“你刚和他们聊了什么?”

    “还不是那些话。”梁岳泽说:“汇报我这一年干了什么,取得哪些业绩。”

    陈争说:“小彬像你老板。”

    “他不就是想当老板吗?”梁岳泽笑了笑,“我们三个加上你,最有雄心壮志的就是他了,要不是……我这个位置就是他的。”

    陈争在梁岳泽背上拍拍,梁岳泽看着墓碑上那清瘦的男孩道:“你以为我想当啊?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都跟你争哥一起叱咤风云了。”

    陈争笑道:“说什么呢。”

    “不就是吗?”梁岳泽扬起脸,云朵在他眼中投下一片倒影,“我们都没有走当年想走的路。”

    陈争看到地上的酒瓶,梁岳泽酒量不太好,但这样的日子总会喝一点,毕竟三兄妹里,梁馨晴是个爱酒的豪爽女孩,梁岳泽总说她活着的时候梁语彬老是管着她,他这个当大哥的也没替小妹解围,现在能陪她喝点就喝点。

    “你喝多了。”陈争扶着梁岳泽坐下,“还聊了什么?”

    梁岳泽想了想,“我让他们保佑你。去年我也让他们保佑你了。小晴以前那么喜欢你,她说好,一定保佑你。”

    陈争叹气,顺着他的话,对梁馨晴的墓碑双手合十,“那就谢谢小晴了。”

    安静片刻,梁岳泽没看陈争,“争争,工作上的事其实我们谁都帮不上忙,你得自己走出来。错的不是你。”

    陈争想,是巧合吗?这两天怎么谁都跟他说同样的话?

    梁岳泽见他有心事,想了会儿,问:“是不是那位特警队长有消息了?”

    韩渠的事警方并未对外公布,普通市民不知情,但梁岳泽这样的大企业商人,发现特警支队队长消失了,陈争的职位又发生变动,隐约能猜到一些问题。

    陈争摇头,“只是有人最近给我说,队友是队友,我是我。我过去太顺,才会想东想西,如果经历过大风大浪,就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眼里。”

    梁岳泽有些吃惊,消化了片刻才道:“你的领导?”

    陈争问:“为什么是领导?”

    梁岳泽说:“就挺豁达的吧,说得也很直白,像是经历过很多事,还有年龄的沉淀。”

    这句“年龄的沉淀”不知怎么戳到了陈争的笑点,“他才二十九,沉淀得还没我们多。”

    梁岳泽也笑起来,“那能跟你说这种话,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须臾,见陈争没有出声,梁岳泽又说:“其实他说得没错,我们这样的人,可能就是太顺了,所以在困境突然出现的时候,整个人就会毫无征兆地栽进去。想要重新爬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陈争扭头看梁岳泽,梁岳泽的语气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当年云泉集团的动荡,是他现在的困境可以比拟?那时梁岳泽才多大来着?他眯起眼回忆,低声道:“当年你才二十岁吧。”

    梁岳泽说:“是啊,一转眼都十五年了,我们都三十五了。”他的目光变得很温柔,像是在看两个小孩,“小晴和小彬如果有下辈子,也都十五岁了,不知道还是不是兄妹,小彬还是不是那么有事业心。”

    陈争不相信轮回,也不相信死去的人能够保佑活着的人,陪梁岳泽来看这两兄妹,或者春节去给自家过世的亲人扫墓,都不过是做给活着的人看,寻求自身的慰藉。

    但此刻,他也和梁岳泽一起聊起来,“他们肯定还能当兄妹,小晴没小彬管着,那不得上天?”

    梁岳泽笑起来,笑完大概是受到酒精的影响,惆怅道:“那我呢?我下辈子还能给他们当哥哥吗?”

    陈争说:“不能了吧,等你去投胎,大概只能当他们的孙子了。”

    “争争,你这人……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在墓园待了半个来小时,两人一同往山下走去,到了停车场,梁岳泽的秘书拉开车门,梁岳泽问:“回家吃个饭?”

    陈争知道他说的是梁家,摇摇头,“我得赶回去。”

    梁岳泽也不留他,“最近忙起来了?还多了个像领导的小同事?”

    陈争说:“研究所还是老样子,但刑警那边有点事。”

    听他这么说,梁岳泽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

    陈争说:“别用你那老父亲眼神看我。”

    梁岳泽说:“你一遇到案子,整个人就会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就像……过了冬的枝丫吧,特别有生命力。”

    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墓园,陈争的车在后面,梁岳泽的车往市中心方向开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一打方向盘,往出城公路上开去,就此分道扬镳。

    市区方向阴云密布,市外却是秋天难得的大晴天。

    “你就是因为太顺了,所以才会在意。”

    “我们都太顺了,才会接不住困境。”

    回竹泉市之后,陈争想起鸣寒和梁岳泽的话。是吗?他的人生过于顺遂,所以才走不出韩渠造成的伤害?那鸣寒到底经历过什么波折?

    鸣寒像个突然闯入他世界的神秘人,他对鸣寒知之甚少。梁岳泽却是他的发小,他很清楚梁岳泽经过的困境是什么。

    梁家的云泉集团是函省的纳税大户,早期做机械配件,后来赶上房地产的东风,一举起飞,如今已经在梁岳泽的主导下完成了向科技产业的转型。

    梁岳泽虽然每年都被评为优秀青年企业家代表,但孩提时代,志向根本不是继承家业。

    梁老爷子是云泉集团的奠基人,云泉两字就取自梁老夫人的名字。和很多富商外面彩旗飘飘不同,梁老爷子对婚姻十分忠贞,只和妻子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梁岳泽的父亲虽然身为老大,却无心生意,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豪门里的废物贵公子。倒是二儿子和小女儿有事业心,成了梁老爷子重点培养的对象。

    梁岳泽是长孙,但就像他那个“咸鱼”父亲一样,他对家族生意也无兴趣。陈争放暑假时跟着母亲卢贺君回老家,在梁家的宴会上认识了梁岳泽。当年才七八岁的小孩成天给陈争洗脑,说自己今后要当特种兵,作为好朋友,陈争也应该当特种兵。

    那时陈争对未来还没有很明确的规划,但因为舅舅卢贺鲸是警察,血脉继承的话,自己也该当警察。不过如果硬要选择,他更想当训犬师——因为被狗追着咬过。

    梁岳泽说他没出息,要是去当特种兵的话,立的功多了,地位上去了,还训什么狗啊,直接训人!

    陈争一想,有点道理。但又担心梁岳泽瞎吹牛,根本不可能去当特种兵。

    “梁爷爷会同意吗?我看不会的。你叔叔和姑姑都没结婚。”

    没结婚意味着没小孩,没小孩意味着没人继承家业。陈争那时虽然还小,但长期耳濡目染,也明白梁家这样的家庭,必定得有人接过梁老爷子的衣钵。

    “我弟啊!”梁岳泽说起弟弟梁语彬就双眼放光,“下次我带你去见见他,他可牛了,玩的事情一样不会,天天就知道读书。”

    “……”陈争觉得这不像什么好话。

    梁岳泽有一对龙凤胎兄妹,只比他小两岁,这事陈争听卢贺君说过。卢贺君着重说的是妹妹梁馨晴,小小年纪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性格还特别活泼,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卢贺君那意思似乎是,自家如果能添个女儿就好了。

    “最牛的是,他跟我保证过了,今后他来接班,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梁岳泽更加神气,“我当了特种兵,他就给我们部队赞助装备!”

    陈争觉得这事太不靠谱了,“部队的装备不用赞助吧?而且你弟才六岁,他能保证什么啊?”

    梁岳泽立即翻脸,“我弟就是最牛的,你不准说他!”

    陈争翻了个白眼就走。

    然而一年年过去,梁岳泽还是像个傻子一般瞎玩,志向从特种兵变成了探险家,梁语彬还真踏踏实实成长为了梁家孙辈里最受重视的人。他成绩极好,十六岁就出国留学,课余时间跟着梁老爷子和叔叔参与公司业务,品性非常端正,和他爸他哥简直不像来自同一个家庭。

    梁岳泽那时也已经考上大学了,学的是编程,还自己搞了个游戏战队。陈争揶揄他:“原来你的梦想是在游戏里当特种兵是吧?那小彬确实可疑给你赞助装备。”

    梁岳泽得意洋洋,把自家弟弟的本事吹得天花乱坠,“我当年就给你说小彬肯定继承家业,你还不信。他跟我保证过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他还跟你保证什么了?”

    “帮我写作业啊,你忘了?不然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你待一块儿?”

    “你也有脸说?”

    “跟你说怎么了?是不是好兄弟?”

    陈争承认,梁岳泽是他在踏入社会之前,关系最铁的朋友。倒也不是和梁岳泽多合得来,但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走着走着就散了,他和梁岳泽打打闹闹的,居然还混在一起,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他上的是公安大学,有舅舅的影响。也许小时候梁岳泽老是跟他说特种兵,他也受了影响,选修了部分特警的课程。

    梁语彬越是受到梁老爷子器重,梁岳泽就越开心,学不好好上,成天折腾他的战队。陈争在公大学业繁忙,和他疏于联系,偶尔打个电话,总是忍不住念叨他两句。他身上的纨绔气质越发浓郁,“争争你就别瞎操心了,天塌下来有小彬顶着!”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梁语彬这个顶着梁家天的小孩,自己先折断了。

    那是十五年前的秋天,陈争刚升上大三,忙得不可开交。卢贺君突然打来电话,让他抽空回一趟穗广市,梁家出事了,双胞胎和梁家那个已经接班的叔叔都没了。

    事故发生在东南亚M国,梁家近年在那边发展业务,刚拿下一块地,要建一个度假胜地。梁语彬在那边已经实地考察了几个月,梁家老二准备过去拍板,梁馨晴爱玩,非要跟着过去,顺便旅游一圈。

    但他们三人,加上两名随行人员发生了严重车祸,四人当场死亡,梁语彬被送到医院,没能救过来。

    陈争已经是准刑警,第一反应是这车祸绝不简单,死的是云泉集团现任当家和未来的继任者,必然是有人想要搞垮云泉。

    但是事故发生在国外,当地警方最终什么都没能查出来,定性为普通车祸。

    陈争赶到穗广市时根本没见到梁岳泽,他去东南亚了,他那对玩咖父母一瞬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反而是已经退休的梁老爷子不得不重新出来主持大局。

    梁家风雨飘摇,陈争无法在穗广市待太久,给梁岳泽打电话,梁岳泽也不接,他只能从同在东南亚处理后续事务的梁岳泽姑姑处打听到,梁岳泽没出事,只是整个人非常消沉,可能需要时间来消化。

    陈争回到公大,时不时关注梁家的情况。因为巨大的动荡,云泉集团不得不放弃国外的一切业务,梁岳泽回国,解散了游戏战队,拿起从来就没想过要拿的责任。他的母亲悲痛过度,精神失常,被送入精神病院,父亲离家出走,再无音讯,爷爷在强硬支撑半年之后,终于病倒了。云泉集团被竞争对手打压、蚕食,早年积累起来的一切正在土崩瓦解,不断有中高层被挖走,集团几乎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梁家只剩下梁岳泽和姑姑了,但姑姑嫁人之后有了新的事业,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全副心思放在云泉集团上。梁老爷子弥留时抓着梁岳泽的手,要他千万不能放云泉倒下去。但偶尔清醒时,梁老爷子又看着憔悴的孙子,说算了吧,倒了也没关系,家族剩下的资产已经够他平平顺顺地度过一生了。

    陈争毕业后回到洛城,云泉集团依旧风雨飘摇,梁岳泽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沉默、内敛、疲惫,就像明明是弟弟,却比哥哥更像哥哥的梁语彬。

    那时只要有空,他就会去陪伴梁岳泽。云泉集团的生存空间几乎被竞争对手耗尽了,梁岳泽正在着手转型。但一个健全的企业转型都万分困难,更何况是连遭打击的破烂企业。

    他想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做点什么,但时过境迁,他们早已奔跑在不同的赛道上,他有他的使命,梁岳泽有梁岳泽的宿命,他根本帮不到他。

    “没关系,你就陪我喝点酒,回忆回忆小时候的事。”梁岳泽红着眼说。

    后来云泉集团是怎么重新走上正轨,陈争并不清楚,商战那一套他一窍不通,而梁岳泽拖着云泉集团前行的那几年,也是他一步步在警界站稳脚跟的几年。

    他们都成功了,然而细细想来,他的成功是真的没有波折,唯一的浪花恐怕就是被人非议,被“发配”去警院带学生,梁岳泽则是走过了一条血路。

    所以今天梁岳泽才能说出和鸣寒相似的话吧?

    陈争回过神,并没有沉浸在梁家波澜壮阔的动荡中,反而对鸣寒更感兴趣。梁岳泽的过往是这样,那鸣寒呢?鸣寒说他太顺利时的语气,甚至比梁岳泽更加随意。

    那天在车上,鸣寒说起韩渠时,他当时没太反应过来,此时一想,越发觉得古怪。鸣寒知道洛城的事,也基本了解韩渠做了什么。鸣寒是机动小组的人,即便知道细节也不奇怪。但问题是,当年韩渠将警方的情报泄露给“丘塞”,“丘塞”在发动袭击前后,机动小组隐身了。

    情况紧迫,洛城、函省警力尽出,连沈寻率领的特别行动队都出动了,省厅自己的机动小组却似乎有别的任务。机动小组神秘归神秘,可省内有解决不了的案子时,几乎都会援助,唯独没有在“丘塞”袭击中有所作为。

    陈争以前对机动小组知之甚少,要不是最近和鸣寒朝夕相处,他也不会觉得机动小组那次隐身有什么蹊跷。

    “机动小组……韩渠……”陈争暂时理不清头绪,随便刷了刷手机,看到一条娱乐新闻推送:凛冬将于年末在云乡剧院初次尝试话剧。

    陈争点进去看了看,新闻说的是凛冬大红之后有意沉淀,已经许久没有活动,他所属的公司云享娱乐放出风声,会为他量身打造一场话剧,充分展现他的演绎功力。

    新闻里使用了凛冬在《羽事》里的剧照,不夸张地说,这的确是一张很有吸引力的脸。陈争不禁想,朱倩倩喜欢他,是因为他本人,还是因为羽风这个缉毒警察角色?如果是后者,那么朱倩倩是否恨过自己毒贩女儿的身份?

    人不能选择出生,朱倩倩生在犯罪团伙中,也许从小就见惯了残忍的厮杀。朱零娟给与她母爱,也给与她罪恶,所以她看着吴怜珊误杀曾燕时,是那样无动于衷。

    可她大约也渴望寻常的生活,她能选择的话,不会愿意给毒贩当女儿。她没有合法的身份,于是用曾燕的身份像一个普通人一般过了十年。她和旁人聊家庭生活,遮不住向往,却又不敢找个人来组成家庭。她卖凉拌菜、照顾小动物、追剧、想趁着年轻攒够养老的钱、喜欢剧里的缉毒警察、生命的最后时刻曾想向警察求助。

    但她是毒贩的女儿。

    她的母亲杀人然后被杀,她终于还是走上了朱零娟的老路。令人唏嘘的人生就此落下帷幕。

    陈争怔了会儿,接到卢贺君的电话。

    “陪岳泽去看双胞胎啦?”卢贺君语气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陈争说:“嗯,他给你说的?”

    卢贺君欣慰道:“多和朋友走动走动,妈妈也放心。儿子,跟你商量个事。”

    “嗯?”

    “就是你舅,要不你也抽空去看看他?”

    陈争皱眉:“他怎么了?”

    “没,没事!”卢贺君叹气,“哎,不就是你调去竹泉市那事吗,妈妈当时不讲理,把他骂了,怪他不管你。他就跟妈妈生气,不理妈妈了。”

    陈争:“……”

    卢贺鲸向来是卢家的问题人物,他还在洛城时,卢女士经常让他给卢贺鲸传话。但最近一年多,他和卢贺鲸也没怎么联系,只知道卢贺鲸这个曾经的“第一特警”好像在省厅里退居二线了。

    “我有空给打个电话。”陈争说。

    卢贺君放下心来,又和陈争闲聊了会儿,最后说:“不想干警察了的话,咱回家就是,你舅不罩着你,不还有妈妈吗?”

    陈争笑了笑,“妈。我都多大岁数了,还靠你啊?别担心,我真没事。”

    天气不错,陈争将前阵子堆着没洗的衣服、床单被套轮番丢进洗衣机里。洗衣机一边转,他一边打扫房间。不久,阳台就被挂满,晾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他觉得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出事”了。

    这件浅灰色运动服不是他的,是上次他在山里翻跟头,鸣寒借给他的。刚才洗的时候他没注意,将一条红色毯子一块儿丢进去。毯子有点掉色,要是和别的衣服洗还好,但鸣寒这件是浅灰,并且是容易沾色的材质,这下给洗坏了。

    陈争:“……”

    算了,赔鸣寒一件吧。

    休息几天,陈争本想去研究所,但想到案子并没有完全解决,还是驱车赶到北页分局。

    目前吴怜珊和巫冶已经承认杀害“曾燕”(下称其本名朱倩倩)、伍君倩、赵水荷三人,卫优太承认杀害冯枫,与口供想对应的物证正在逐步完善,而死在十年前的曾燕和郝乐的尸体尚未找到,如果只有朱倩倩和冯枫知道他们埋在哪里,那么已经死无对证。

    陈争和鸣寒对郝乐是不是真的死了持怀疑态度,而同一时期消失的尹竞流身上更是谜团众多。但受客观条件限制,警方无从启动对他们的调查。

    另有三起案子牵动着北页分局的神经,那就是在以朱倩倩和伍君倩为模本挑出来的餐饮从业女性失踪案,三名失踪者分别是卖麻辣烫的王晨晨、做网红饺子的刘江绿,以及做奶茶生意的赵雨。巫冶否认“顺便”杀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人,现有证据也不足以说明他、吴怜珊与她们的失踪有关。

    这很可能是三起独立的失踪案。

    原本这三起案子应当由各个派出所自行侦查,但既然已经到了分局的手上,孔兵就没有再退回去。在不再受其他案子打搅的情况下,陈争很快发现王晨晨和刘江绿这两起案子的疑点,分局立即展开调查,不到三天,王晨晨案的凶手就原形毕露——是她娘家的哥嫂。

    王晨晨农村出身,读书机会让给了哥哥,初中没读完就到城市里来打工,终于混出了一番人样,而读了书的哥哥却在城市混不下去,草草回到老家。困则生歹,哥嫂既惦记王晨晨一家的小店,又恨王晨晨比自家过得好,过年让王晨晨帮忙解决孩子的入学问题,王晨晨不肯帮忙,两人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趁着王晨晨的丈夫出差,杀害了王晨晨。

    之后一周,刘江绿的尸体也找到了,她的死有点戏剧性,她是个中年网红,经常和上了年纪的老头外出拍照。她虽然看上去精力旺盛,在镜头前就没有疲惫的时候,但多年辛劳早就将她的身体掏空,倒下就是一瞬间的事。

    事发当天她与三名老头学年轻人,到废弃的工厂打卡,中途她感到不适,说要休息,同伴却执意要继续拍,她坚持了一会儿,一头撞在地上,当时就没了心跳。同伴中的一人年轻时在诊所干过,把脉之后大叫:“死,死了!”

    三人都非常恐慌,想到经常看到的新闻——多人聚会,一人饮酒死亡,其余人均需承担责任。

    没人想为这种事负责,三人互相指责,都认为是对方没有顾及刘江绿的身体情况。最后有人提出干脆把尸体藏起来,只要找不到尸体,警察就不可能让他们负责!

    经过审讯,三人已经交待了经过和藏尸地点,案件告结。

    至于“梦之岛”by訁訁。奶茶店老板赵雨的那一起,暂时还没有找到突破口。陈争有种感觉,这起和另外两起都不同,可能牵扯出更复杂的网络。

    忙过这阵子之后,陈争才想起有几天没看到鸣寒了。北页分局倒也没什么地方需要鸣寒,所以这小子就心安理得待在警犬中心了?

    陈争腹诽归腹诽,但真要让他去打听打听鸣寒的近况,他也不至于。下班时他看了会儿手机,很快放了回去。但走到楼下,忽然看到有人笑嘻嘻地冲自己招手,不是鸣寒又是谁?

    傍晚时分,各个中学的门口都十分热闹。天气越来越冷,年末的喜庆感却越来越重,虽然现在才10月底,离学生们钟爱的圣诞节还早,但会整活的已经开始送礼物了。

    十中附近的水班街,别管是精品店还是小贩的推车,此时都挤满了学生。谁都想挑点喜欢的礼物,送给姐妹,送给喜欢的男生女生。

    奶茶店里,刘温然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用紫色流光纸包着的盒子,当着同学们的面打开,大家比她还激动,连忙凑近一探究竟,周汐问:“是什么是什么?”

    刘温然握住盒子里物体的上半部分,小心地拿出来,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

    “咦——怎么感觉怪怪的?”

    “温然,这谁给你的啊?”

    被拿出来的是个整体呈红色黏土娃娃,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做得比较精美,但娃娃的眼睛做得非常奇怪,首先是轮廓很写实,然后仔细看的话,眼睛里面还叠着另一只眼睛,脸颊和额头上有奇怪的图案,你看着它的时候,它那寄生虫卵般的眼睛也看着你,看得久了,莫名瘆得慌。

    刘温然不适地将娃娃塞了回去,感到心跳很快,收到礼物的开心感荡然无存,只觉得恐慌,甚至还有点恶心。

    同学们继续问着是谁送的,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不是写了你名字吗?”

    “靠,不会是什么整蛊游戏吧?万圣节要到了。”

    同学越是说,刘温然就越烦躁,闷不作声地喝着奶茶。不久,她们从奶茶店出来,刘温然将盒子连口袋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周汐惊讶:“你就这么扔了?”

    刘温然说:“这娃娃越看越怪,跟诅咒娃娃似的,还是不要了。”

    太阳已经落山,刚开的粥底火锅店外,等座的客人坐在塑料凳子上嗑瓜子。陈争没嗑,从鸣寒手上接过一个丑得十分潦草的黏土娃娃,眼皮跳了跳。

    “你这是……诅咒我啊?”

    第43章 失乐(03)

    鸣寒将黏土小人儿拿回来,让那张歪七扭八的脸对着自己,端详几秒,破了功,笑道:“好像是挺丑。”

    陈争问:“哪儿来的?”

    鸣寒挑了挑眉,“我做的。”

    陈争不大信,“你做的?”

    “啊,你和孔兵又不来找我,中心的活儿轻松。”鸣寒右脚在地上铲了铲,“别人要铲一天的屎,我手脚麻利,领悟力强,半天就铲完了。”

    坐在旁边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嫌弃地白了他们一眼,将塑料凳子挪得远了些,嘀咕道:“来吃东西说什么屎不屎的?”

    鸣寒闻言又笑,陈争说:“所以你没事干,就捏这玩意儿?”

    “我冲浪看到这种手工小崽儿挺火,捏好了送兄弟送朋友。”鸣寒把黏土转了个向,对着陈争,“我就想捏个你吧,等我不在中心干了,就送给你,当临别纪念。”

    陈争挑眉,“临别纪念……你觉得这像我?”

    鸣寒很上道,连忙改口,“这么丑,那肯定还是像我。”

    陈争被他逗笑了,拿回黏土,在小人儿额头上轻轻弹了下,“你还别说,这欠欠的模样是挺像你。”

    等了半小时,服务员终于叫到他们的号,一共两层的店,坐满了人,可见生意有多好。

    陈争问:“为什么突然想叫我来吃饭?”

    “吃个饭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鸣寒把点好的单子递给陈争,“加上你喜欢的。”

    陈争扫了一眼,想吃的基本都已经勾上了,便又递了回去。

    “我们口味这么一致啊?”鸣寒乐道:“那不如这样。”

    火锅店灯光明亮,鸣寒那么大的个子,双手叠放在桌上,笑意盈盈地看过来,竟是有几分乖巧。

    ……但乖巧通常没什么好事。

    陈争迅速将“乖巧”的评价从脑海里抹去,“不如怎样?”

    “不如我们搭个伙。”鸣寒道:“解决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

    陈争笑了,“你在警犬中心上班,我在研究所上班,都有食堂,我们能搭哪门子的伙?”

    “那总有不吃食堂的时候啊。”鸣寒不急不缓地说:“就像这次,你在研究所,我在中心,我们不还是北页分局见?我的意思是,像晚上下班,或者周末什么的,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一个人点菜都不方便。”

    陈争喝了口店里送的茶,他来竹泉市这么久,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如今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缠上了,不仅约他这次的晚餐,还要预定他今后的周末。他想拒绝来着,但对上鸣寒的视线,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再说吧。”

    鸣寒一合掌,“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顿粥底火锅吃了快两个小时,结账离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家店离枫书小区很近,饭后散个步,溜达着都能回去。但陈争想着要送鸣寒回警犬基地,那地方偏,一来一去得花不少时间,便赶着鸣寒上车。

    “不急,吃撑了,我想走一回儿。”鸣寒却说。

    陈争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

    鸣寒说:“我自己坐地铁回去。”

    竹泉市只有两条地铁线,其中一条的起始站就在警犬中心附近,收班时间似乎是11点。

    鸣寒都这么说了,陈争不至于非要送他回去,点点头,“那就散个步。”

    这整条街都是做夜生意的餐饮店铺,时间越晚生意越红火。鸣寒停在一家奶茶店外,“喝水吗?”

    陈争不想喝这些甜腻的东西,“你想喝什么,我请你。”

    鸣寒乐呵呵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要蜜桃乌龙,最大杯。”

    陈争对最大杯没什么概念,店员将做好的拿出来时,他看得愣住。这是杯吗?这就是桶!还送了一张贴纸。陈争对这些小玩意儿不感兴趣,连桶带纸全都给了鸣寒。

    “现在这些奶茶店都搞联名的,贴纸、书签、口袋都是常规操作,贵一点的还送玩偶。”鸣寒说,“小孩子喜欢。”

    陈争看看他,“某个大孩子也喜欢。”

    鸣寒说:“我就是体验一下,谈不上喜欢。”

    “哦?体验什么?”

    “买奶茶得礼物的心情。”鸣寒话题一转,“赵雨那个奶茶店,好像是不送这些小玩意儿的。”

    陈争说:“你也在留意那个案子?”

    三起失踪案里,目前只有赵雨这一起还没有思路了,早期的侦查中发现有个顾客长期找茬,她找人将顾客打了一顿,不久就失踪了。这个顾客也因此成了最被警方关注的人。

    但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社畜,警方深入调查后发现他找茬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赵雨的奶茶难喝,而是在职场上混得不如意,不是被同事排挤就是被领导辱骂,长时间积累下来,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个社会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来排解。于是他打上了赵雨奶茶店的注意。在被赵雨打了之后,他不敢再出现在赵雨面前,警方从时间的层面基本排除了他的作案可能。

    “万一孔兵又叫我去帮忙,我一问三不知,就给机动小组丢脸了吧?老唐和老曹要凶我的,我回去的日子就遥遥无期了。”说话的功夫,鸣寒居然已经将一大桶蜜桃乌龙喝下去小半。

    “我看你不大想回去。”陈争说。

    鸣寒说:“怎么不想,我连临别礼物都准备好了。哥,等我回去了,你送我什么啊?”

    不提礼物这事,陈争差点忘了,“那个,鸣哥……”

    鸣寒的雷达马上转了起来,“哥,你才是哥!”

    陈争笑道:“紧张什么?”

    鸣寒说:“突然叫我鸣哥,我有危机意识。”

    把人衣服洗坏了这件事,陈争有点说不出口,顿了顿,“是这样……”

    鸣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陈争正要说“我赔你一件,你想要一模一样的,还是换一种”,鸣寒就赶着说:“那哥,你要赔我啊,我五百多买来,还没穿几次!”

    陈争:“……”

    鸣寒这神态太夸张了,小气又咋呼,偏偏是个大块头。陈争当即想到了被鸣寒吐槽警院的男大学生。鸣寒跟他们简直一模一样,还好意思嫌弃人家。

    “赔你赔你。”陈争说:“马上冬天了,直接赔你一件羽绒服?”

    “那我得好好想想。”鸣寒昂起下巴,“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陈争说:“行,你回机动小组之前告诉我,也算半个临别礼物。”

    鸣寒不高兴地眨巴眼,“我还没走呢。”

    陈争觉得这人真难伺候,“不是你先送我临别礼物?”说着,陈争把丑八怪小人拿出来,“那我还你?”

    鸣寒赶紧把小人推回去,战术喝水。

    陈争不得不提醒他,“你慢点喝,一会儿在地铁上找不到厕所。随地方便被人拍下来,更给你们机动小组丢脸。”

    鸣寒却露出诧异的神情,“谁说我要坐地铁?”

    不是你自己说的?陈争想,不会现在耍赖,要我开车送吧?

    鸣寒说:“哥,你紧张了。”

    陈争好笑,他至于吗?送鸣寒也无所谓,现在还不到10点。

    “走吧,送你回去。”

    鸣寒老实跟在陈争身后,上车后却没有系安全带。陈争用眼神提醒,他说:“几分钟就到。”

    陈争说:“我超速也没办法几分钟把你送到。”

    鸣寒指指前方的路口,“在那里右拐,到枫书小区不就是几分钟?”

    陈争睨他一眼,“你要去我家?”

    鸣寒说:“我回家。”

    陈争皱眉,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他邀请鸣寒了吗?没有,他今天也没有喝酒。他家更不是鸣寒的家。

    “哥,你误会了,我是说回我家。”鸣寒嘴上道歉,眼中却有种得逞的狡黠,“中心的宿舍住着不自在,我打的在外租房的申请已经通过了。”

    陈争说:“所以你租在我家附近?这里离中心太远了吧?”

    “无所谓,我又不是经常去……”鸣寒改口,“有地铁,堵车的时候比开车还快。”

    陈争沉默了会儿,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了,“那你……租的哪个单元?”

    陈争想起自己那一层有一户前阵子在招租,鸣寒不会搬他对门来了吧?

    “哥,你是不是担心我跟你做邻居啊?”鸣寒握着桶凑近几分,陈争顿时感到一股凉气扑来。

    这都快11月了,他怎么给鸣寒买的多冰饮料?

    “担心你每天来我家蹭吃蹭喝吗?”陈争看着鸣寒的眼睛,一辆车经过,车灯的光从鸣寒脸上滑过,光线迅速被眸底的深色融化。

    鸣寒笑着靠回自己的座位,“我不住你隔壁也能蹭吃蹭喝。哥,你记不记得超哥?”

    陈争当然记得,小超人冰粉的摊主,鸣寒的线人,“你跟他住?”

    “不是跟他,他回乡下,就把房子租给我了。”鸣寒说:“不过他们那栋楼是老楼,条件没你那边好。”

    陈争品了品这句话,怎么像是打个铺垫,好以后来改善改善生活?

    进小区时,鸣寒像模像样拿出了门禁卡,在陈争面前晃晃。陈争指着闸机,“你跟我晃,门也开不了。”

    鸣寒又笑,“哥,你这人,怎么老喜欢说冷笑话。”

    老房就在小区门内,隔着一道墙就是热闹的小吃巷,开发商修的单元楼还要往里面走一段距离。两人在岔路口分开,鸣寒举起还剩小半的桶,“谢了哥,晚安。”

    “晚安。”陈争转身,心想喝了那么大一桶冰水,你今晚是安不了吧。

    不知为什么,想到鸣寒会不断起来上厕所,会因为喝多了茶而兴奋难眠,他就有些想笑,心情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但最大杯是鸣寒自己要的,并不算他的恶作剧,所以也就不需要有罪恶感。开门的时候,陈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哼了两声歌,不由得自语:“有这么高兴吗?”

    在不到一百米远的另一个房间,此刻也亮起了灯。鸣寒将蜜桃乌龙放在桌上,看着有待整理的房间,握拳轻轻碰了碰塑料杯,“兄弟,今晚要陪我多熬一会儿了啊。”

    接下去的几天,陈争出门时下意识就会看看老楼,那儿住的多是做小生意的人,不久前还有人因为命案而仓促搬离。陈争虽然没在老楼住过,但查案时去过好几次,知道里面条件确实差了些,而且离小吃巷太近,凌晨还十分吵闹。小贩们收摊回来,又会折腾一段时间,而到了四五点,卖早餐的摊贩又开始行动了。

    鸣寒睡得好吗?

    但成年人的交际点到为止,陈争这一点担心到了车库就跟被风吹起的灰尘一样散了个没影儿。

    北页分局和研究所两头跑的日子又开始了,在赵雨失踪案上,陈争和孔兵的看法是一致的,都不打算按一桩普通的失踪案来调查。既然如此,就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

    下午,陈争回了趟研究所,今天是要开例会的日子,就算走走过场,他也应该出席。

    许川已经从雅福市回来了,正在精神奕奕地和组员讨论新一批被送到研究所的案子。开会前的时间很紧,陈争来得又晚,许川看到他后,赶紧跟他打招呼,但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

    他猜,等会议结束之后,许川一定会来找他。

    这次的案子能侦破,许川要记一份功劳。许川在雅福市的表现十分突出,是个跑一线的好苗子,听说也很受龚进的赏识。鸣寒回来说,许川经历过这一回,满眼都写着“我要查案”,还想托自己帮忙调动工作。

    “我又不是他领导,当然不能答应他。”鸣寒当时跟陈争说:“我叫他找自己的领导,毕竟他陈主任无所不能。”

    年轻人充满干劲,但也十分极端,对于向往的工作,那是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而对于不感兴趣的工作,看一眼都嫌多。

    所以此时的许川让陈争有些诧异,他以为许川已经没办法再专注于研究所的工作了,而许川竟然还像以前一样对那些已经侦破的案子满怀热情。

    这孩子……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结束后,陈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故意开着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桌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一边做着简单的扫除工作,一边等许川来找自己。

    果然,十分钟之后,走廊上传来急促又轻快的脚步声。许川差点就直接闯进来,又一个猛刹车,在门上像模像样地敲了敲,“陈主任,你现在有空吗?”

    陈争说:“进来吧,把门关上。”

    许川关好门,后知后觉道:“陈主任,你没立即去分局,还开着门,是在等我吗?”

    陈争笑道:“那你还不赶紧说找我有什么事?”

    许川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是这样,陈主任,我这想法可能还不成熟,有些大胆,你姑且听一听,看行不行得通。”

    陈争想,这参与了一次侦查,孩子都变谨慎了,客气的话一套接着一套。

    “想调去哪里?”陈争问。

    闻言,许川却呆住了,“调?”

    陈争一看他这反应就觉得不对,怎么像是被吓到了?

    “陈主任,你要把我调走吗?”许川问。

    陈争不解道:“你不是想调去一线?从研究所往外调不是很容易,但你年轻,学的是心理学,又有一线侦查的经验,也不是不能调。”

    “啊,你说这个!”许川恍然大悟,“是鸣哥跟你提过吧?”

    陈争意识到许川跟自己说的不是这件事,“嗯?现在又没有这个想法了?”

    许川端正坐好,“当时在雅福市,自己刚立了功,特别膨胀,就想像鸣哥那样到处出现场。但后来我不是还留在雅福市扫尾吗,接触了不少一线刑警,还和龚队聊了不少。我发现……也许我不去一线,就留在研究所,能做的事情比我去一线还多。”

    陈争感兴趣道:“比如说?”

    许川说:“职位不一样,身份不一样,我们研究所虽然名义上只负责心理这一块,但毕竟是省厅直属的,权限上就比地方兄弟单位高。龚队说,赵水荷这个案子,当时他实在是顶不住压力,想到你在研究所,才赶紧把案子送过来。”

    许川挺了挺胸膛,“陈主任,我知道我比你还差得远,但我也想做地方兄弟单位的后手、后盾。当他们碍于有些压力,或者客观条件无法找到真相时,就轮到我们出手了。还有……”

    许川越说越激动,“还有一些案子看似破了,但存在疑点,尤其是犯罪心理上的疑点,我们也可能有所建树!”

    陈争安静地看着许川,这个他认为待在研究所是浪费时间的年轻人,似乎比他所期待的成长得更好,浑身都散发着年轻人独有的活力和冲劲,这份活力与冲劲甚至开始浸染他。

    “龚队还跟我说了很多他在雅福市的事,我就觉得有点汗颜。”许川居然红了脸,刚才的气势弱下去,“他立过那么多功,都十年如一日坚守在雅福市,我这才参与了一个案子,就想变成鸣哥,变成你,我不该这么不踏实。”

    陈争摇摇头,“这不是不踏实,年轻人有拼劲有想法很正常。所以你现在不打算离开研究所了?刚才你想说的是什么?”

    许川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声音就劈了叉。

    陈争笑道:“别紧张啊,跟我闹脾气时都不紧张,这是怎么了?”

    他这么一说,许川脸红得更厉害,“那个,上次……哎!陈主任,你就别提上次了!”

    陈争笑着点头,“行了,说你的计划吧。”

    许川调整一番,“经过赵水荷案,我看到我们研究所在一线侦查上能够出更多的力,这不是给地方找茬,是在给地方兜底,尽最大可能避免冤假错案的出现。既然如此,我们研究所就应该得到更多的支持。我知道很多单位说我们这儿是闲职,但既然最初省厅设立了研究所,它就该起到作用,只是年复一年执行得不到位,显得像个闲职。”

    陈争听得很认真,眼神渐深。

    “陈主任,我想你和宾所能够给我们争取更多参与案子的机会。改变固有的观念、模式肯定不容易,雅福市这次是特殊情况,龚队需要我们,准确来说是需要你,所以才会主动。其他地方不拖时间就是好的,主动肯定不可能。”许川说:“所以应该是由我们来争取。”

    陈争想听许川更多的想法,于是问:“怎么争取?”

    许川笃定地说:“你的存在就是我们的砝码!”

    “我?”

    “是!龚队这样想,其他队长在遇到难题时或许也会这么想!陈主任,我不知道你还会留在研究所多久,但至少现在你还在。我们趁机扩展业务,直到形成新的规则!”

    陈争沉默,几乎想要自嘲一句: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但许川的眼神炙热得像是太阳,将他身上不自觉散发的阴霾烧得一干二净。

    浸染的感觉又来了。

    “想法是好的,但执行起来不容易。”陈争继续试探许川:“你也说了,雅福市这次是特殊情况。”

    “那我们从当地着手如何?”许川显然已经思考了足够多,张口就答:“我们在竹泉市的地盘上,对竹泉市最熟悉,北页分局刚侦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你出了大力,而你名义上是我们研究所的人。这不就是研究所和分局合作的经典案例?那么今后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紧密的合作?”

    陈争欣慰道:“拿竹泉市做试点,你还真敢想。”

    听出这是称赞的意思,许川再接再厉,“我只是个小兵,如何打通关系,还得陈主任和宾所来伤脑筋。”

    陈争起身,走到许川面前,又问:“真不打算调任了?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许川说:“我已经想好了!”

    陈争在他肩上拍拍,“那你的想法,就由我和宾所来落实吧。”

    离开研究所之前,陈争找到所长宾法,说了许川提到的事。宾法头发花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似乎不怎么工作,每天只是喝喝茶看看报,符合外面人对闲职人员的刻板印象。

    宾法听完陈争的转述,脸上仍然堆着笑,“小陈,你觉得可行就去推进,我全力支持。”

    陈争离开宾法的办公室,关门时看见宾法端着茶杯溜达到窗边,哼着调子,给几盆没有开花的植物浇水,跟个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大爷似的。

    陈争和他接触不多,也就入职和开会时和他打个照面。但上次去北页分局协助查案的事,陈争来跟他请假,他分毫没有为难。陈争不知道他以前在哪个部门,后来跟孔兵打听,孔兵说他好像是从穗广市调来的,但以前是哪个部门的,孔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争老家就在穗广市,因此有些在意,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梁岳泽家里出事时,穗广市局展开过有限的调查,当时有个警察好像就姓宾。

    不过陈争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没有和宾法聊过那发生在国外的案子。

    11月10号,二中,老尹面馆。

    天气冷下来之后,来吃米线的学生更多了,尹高强顺应学生需求,推出了砂锅米线。学生们在店里挤作一团,尹高强不得不连声招呼:“都坐好,我给你们送!挤来挤去烫到怎么办!”

    “烫到了尹叔赔钱!”

    “你什么心眼?怎么能让尹叔赔钱?”

    “我开个玩笑嘛!”

    晚上7点之后,学生们回学校上晚自习,面馆终于清静下来。尹高强累得在门口捶腿,这天气烦人,关节痛得受不住。

    小黄说:“尹叔,你这老毛病该去看看了,年纪大了顶不住。”

    尹高强挥挥手,“你都说这是老毛病了,还看啥看啊?早点回去,剩下的我慢慢收拾。”

    话是这么说,小黄还是做完了自己的事才离开。

    尹高强搬了个凳子坐在店外的院坝上,眯眼看着不远处的二中校门。他经常这样坐着,尤其是妻子离去后,回家也没个人陪着,他在这里能坐到学生下晚自习。看着一群群青春的面容,他总是想,会不会有一天看到小流?

    小流以前下了晚自习,就是这么从人流中走出来,大声说:“爸,还有没有面?给我来碗宵夜啊!”

    看着看着,尹高强在眼角抹了抹。站起来时痛得嘶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不久前警察来调查以前的事,说是线索和小流有关,但还是没找到小流的人。

    小流或许早就……

    他心里很清楚,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好像一直不承认,他的孩子有一天就会回来。

    他蹒跚地往店里走去,像往常一样检查电气和食物储备情况。

    9点50分,下晚自习了,学生们结伴涌向校门,却都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停下脚步。

    一条马路之隔的老尹面馆正在熊熊燃烧,巨大的爆炸声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将秋天的寒冷吞噬殆尽。

    第44章 失乐(04)

    老尹面馆的大火在夜里12点被扑灭,因为燃烧得太迅猛,并且出现了爆炸,周围的门面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陈争站在这一排焦黑的空架子前,瞳孔微微震荡。

    他在半小时前接到孔兵的电话,说是老尹面馆着火了,那时他并没有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现场堵着一排消防车,学生们已经被安全驱离,商户闻讯赶来,哭天抢地。

    他没有看到尹高强的身影,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消防说接警的时间是10点,起火时间在9点50左右。那时大部分商铺已经关门,尹高强一般会在9点打烊。

    但尹高强人呢?

    这时,面馆的一根横梁轰然倒塌,几名消防员从废墟中冲出来,朝指挥车比划着什么。陈争见状跑了过去,被一名消防员挡住,“里面危险,群众在外面等着!”

    陈争拿出北页分局给他开的临时工作证,“我是刑警,里面有没有人?”

    消防员看了看证件,摇头,“分局的也不能进去,你们查案,我们灭火,等我们排除了所有危险,才能放你们进去!”

    已经有消防员往里面冲了,陈争极目望去,心里更加发沉。果然,不久消防员们抬着一块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出来。陈争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响。

    那“东西”已经看不出人形,但陈争从警十多年,一眼就知道,那是尸体。

    死的是谁?是不是尹高强?

    身后传来一声摩托车刹车的声响,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陈争没有回头,此时他不断思索着几个问题,如果是尹高强,那这次爆炸和上一起案子遗留的疑点有关吗?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在面馆里放了杯垫,这次则是直接作案?为什么要杀死尹高强?和十年前尹竞流失踪有什么关系?

    大脑此时就像燃烧后的废墟,灼热,沸腾,线索纷繁,却毫无用处。

    陈争捏紧了拳头,眼中燃起一片怒火。

    “分局也通知我了。”鸣寒来到陈争身边,脸上没有平时的轻浮,“这场爆炸肯定不简单。”

    陈争说:“我要去一趟尹高强的家。”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老款式的铁门前,多次敲门,都没有人出来开门。陈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鸣寒抬手将陈争往后面拨了拨,拿出一个细小的开锁针。这种老式铁门和木门的组合在会开锁的人眼中简直就是不设防,只是一般也没有人会来这种居民楼开锁而已。

    “咔哒”一声,鸣寒打开了铁门,十几秒后,里面的木门也应声打开。陈争立即撩开门帘,在黑暗中静静凝视。

    窗外透进路灯的微弱光芒,屋里非常安静,没有人的呼吸。

    鸣寒打开灯,屋内的一切一览无遗,门边放着尹高强的拖鞋,方向朝着门外,他没有回来过。

    此时,消防已经完成了搜索,只找到一具不完整的尸体,确认爆炸点位于老尹面馆的厨房,很可能是液化罐的阀门出现了问题。现场转交給北页分局继续调查。

    陈争手机响了,来电的是孔兵。孔兵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吼道:“找到一具尸体,身份还没确认,有可能是……”

    陈争说:“是尹高强。”

    孔兵卡了几秒,“你怎么知道?”

    “我和鸣寒现在就在他家中。”陈争看了看正在提取生物检材的鸣寒,“我们马上就带比对材料回来。”

    凌晨2点,法医鉴定中心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解剖台上摆着还未拼完整的尸体——已经不可能拼完整了,部分人体组织在爆炸的一瞬间就已被焚毁。

    这残破的尸体就这么躺着,几乎看不出在几小时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就像现场所处可见的被烧烂的木头。

    法医第一时间提取了尸体的DNA,目前正在与从尹高强家中采集到的生物检材做比对。陈争守在一旁,看法医解剖。

    天亮之前,各种报告陆续出炉,死者的确就是尹高强,火焰“洗”去了他身上可能存在过的痕迹,法医能确认的是,在爆炸发生前,他还活着,并且在死前喝过酒。

    爆炸不仅将尹高强身上的痕迹抹除干净,还清除掉了现场的痕迹,不仅是老尹面馆,就连隔壁的监控也被炸毁,无法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页分局的气氛十分沉重,孔兵拍着桌子说:“我还想重新启动对尹竞流失踪案的调查,怎么尹高强就……”

    陈争熬了一宿,眼睛里有些红血丝,但此时脑子却格外清醒,“如果是他杀,这构不构成尹高强遇害的理由?”

    孔兵抬起头,“什么?”

    “尹高强的死因有三个,第一自杀,第二意外,第三他杀。”陈争冷静道:“自杀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尹竞流失踪十年了,他的妻子也已经病逝,他独自坚持了多年,扛不住了。我们上次查二中的案子时,实际上给了他希望,但是尹竞流还是没有音讯,对他来说,这无异于希望破灭。第二种,意外,燃气事故比比皆是,具体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我无法下定论。”

    “最后是第三种。”陈争斟酌道:“也是我个人认为最接近真相的一种。有人杀了尹高强。尹高强本本分分做生意,从来没有得罪过谁,他唯一一个引人注意的点,就是他的孩子丢失了,他为此在二中门口等待了十年。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他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遇害?”

    陈争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因为警方终于,真正注意到了他,下定决心要侦破尹竞流失踪案。尹高强身上有一些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尹高强自己恐怕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凶手知道,并且害怕警方知道,所以在警方的侦查还没有正式铺开之前,杀掉了尹高强。”

    孔兵听得眼皮剧烈跳动,“一个大学生的失踪,到底能牵扯出多大的事?过了十年还来杀人灭口?”

    陈争沉默了会儿,再次提到出现在面馆的杯垫,“垫子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如果不是垫子,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抓到吴怜珊这条线,像是有人在利用尹高强引导我们去抓吴怜珊。如果这个人就是这次爆炸的制造者,好像又很说不通。他的引导多多少少让我们注意到尹高强身上有秘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孔兵尽力跟上思路,“那两方分属不同阵营?”

    陈争直白道:“我暂时也没有想明白。”

    不管这背后牵扯了多么复杂的网络,调查也得从最基础的做起,自杀和意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必须在有切实证据的前提下才能排除。

    一早,面馆周边就围了不少人,北页分局在面馆外拉了警戒带,和乐街派出所的民警轮班守着,以免有人,尤其是学生冲进来。

    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但仍有学生不愿意离去,他们知道尹高强在爆炸中死亡,自发将鲜花摆在路边。不少女生都哭了,几名老师慌忙从学校里跑出来,想把学生拉回去。

    一名女生一边擦眼泪一边怒道:“你们现在又知道来管我们了?我们学生出事的时候,你们又在干什么呢?”

    老师紧张道:“你在胡说什么?”

    陈争默默听着这场争执。

    女生说:“尹叔的儿子不就是吗?他失踪了,你们过问过吗?他不是你们的学生?还有那些混混,警察都来查过好几次了,哇,十几年前你们就纵容混混呢?二中是有混混传统是吧?混混欺负我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我们只是出来告别尹叔,你就着急啦?”

    老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周围还有不少警察和群众,“我们回去说!”

    “我就要在这里说!”女生越来越激动,“你们这些老师,只知道捏软柿子,管我们显得你有师德,你负责是吧?杜倾那帮人你怎么不去管?”

    另一些女生,包括部分男生也开始表达自己对学校的不满,声音越来越大。老师们见控制不住,只得由着他们,不再理会。

    陈争走过去,递给女生一包餐巾纸,女生看看他,“你是警察?”

    “嗯。”陈争蹲下,在她放鲜花的旁边,放下一根烟。

    这个举动拉近了他和学生们的距离,女生眼泪又涌了出来,“那你一定要好好查查,如果尹叔是被人害了,你一定要找到凶手!”

    陈争索性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刚才看你那么激动,尹叔帮助过你?”

    女生也坐下,吸吸鼻子,“尹叔帮过我们很多人。”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二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你肯定知道,因为你们来查过以前的事。”女生说,虽然老师们都说经过多年的努力,二中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混混横行的学校,也出过一些考上一本的学生,但他们身在其中,或多或少都受过混混的影响。

    现在的混混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打人、要钱,但他们会随机盯上一些内向的、不怎么合群的学生,就算不动手,偶尔被围住,被莫名其妙刁难,还是很痛苦。特别是长得漂亮,又不喜欢和混混们为伍的女生,被跟踪被吹口哨都是家常便饭,还有被威胁不答应谈恋爱就强暴的。

    虽然这些话几乎都是打嘴炮,但作为被威胁的人,每天都生活在担惊受怕和恶心中。

    学校对这种事从来都是当没看到,顶多找混混们谈谈,然后严厉批评被欺辱的人——怎么他们就找你,不找别人?你肯定招惹过他们吧?别在意就行,你不理他们,时间长了他们觉得无聊,自己就散了。

    女生说的所有这些,陈争都能想象出来,人性没有那么光辉,劝一个混混改邪归正远远难于教训一个比自己弱的人,前者还可能把混混惹急,引火上身。

    女生继续述说对于学校的厌恶,这仿佛是对尹高强怀念的铺垫。当老师们无法庇护他们的时候,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尹叔。

    她还记得高一时,被隔壁班的混混跟踪、要电话号码,那人一看就不安好心。她找老师告状,老师和稀泥,完全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在又一次被跟踪时,她畏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尹高强却在面馆门口朝她招手,“放学啦?吃个面再回家吧。”

    尹高强脸上的慈祥笑容让她安心,她飞快跑进面馆,再回头,混混们已经自讨没趣地离开。

    尹高强给她介绍自家的招牌,她忍不住说:“叔叔,我被跟踪了。”

    尹高强沉默了会儿,笑道:“不怕,你看,他们不是都走了吗?”

    后来她才渐渐知道,尹高强已经开了几十年面馆了,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老师怕混混,他可不怕。反而是混混怕他。

    陈争问:“为什么?”

    女生说:“因为尹叔的孩子失踪了,小流哥成绩很好,所以尹叔愿意庇护好学生。而且尹叔什么都没了,混混们觉得这种人最不能惹吧。”

    陈争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发散出另一个想法:那么二中的混混很可能仇视尹高强。这个年纪的人,在冲动的趋势下干出什么事来都不是不可能。

    陈争记下女生的联系方式,说以后可能还会找她。

    不久,一个年轻人跌跌撞撞跑来,在面馆外脚一软,摔了个大跟头。

    陈争认出他来了,是面馆的小工,尹高强叫他小黄,全名黄飞,个头比较矮,在店里干活时几乎不说话,尹高强叫到他,他总是“嗯嗯”回应。虽然他年轻许多,但学生们都喜欢跟尹高强开玩笑,拿他当空气。

    “尹叔真的死了?”陈争上前扶黄飞,手臂被他一把抓住,“怎么会这样?我昨天走的时候还跟他说,要找时间带他去看看医生!尹叔,尹叔啊——”

    目前警方正在做尹高强的人际网络排查,黄飞作为关系与他最近的人,自然是重点问询对象。

    但黄飞此时的状态非常糟糕,陈争只得等他先冷静,递给他一包烟。黄飞双手哆嗦得厉害,打火机都按不下去,烟捏在手中,很快被汗水和泪水打湿。

    他将烟塞回烟盒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陈,陈警官,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面馆现在是危楼,框架随时可能垮塌,不能进去,陈争和黄飞站在近处,“你说带老尹去看医生,他生什么病了?”

    黄飞哽咽着说:“关节痛,老毛病了,天一冷就受不住,他只开点中药吃。我一劝他,他就说反正人也老了,还花那冤枉钱干什么。”

    “老尹还有什么病吗?”

    “他经常头痛,查过,倒是没长东西,但痛起来也挺要命的。”

    “昨天你是什么时候走的?老尹有没什么不对劲?”

    “不到8点。不对劲……”黄飞想了会儿,“也没什么不对劲,他最近其实都挺消沉的,也不是昨天一天。”

    陈争说:“消沉?原因呢?”

    黄飞犹豫片刻,抬眼看陈争。

    陈争说:“你直说就是,不必顾虑。我们需要更多线索。”

    黄飞叹气,“跟你们来查案子有点关系。我,我不是指责你们的意思,但这就是一个客观的情况。”

    陈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小流丢了那么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尹叔说不放弃,但其实已经知道可能再也找不到了。”黄飞重新低下头,“反正日子就这么过吧,我感觉他情绪也还挺平静的。但你们来查案,他就觉得小流要回来了,后来不是没消息吗,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消沉,还经常走神,面都煮错过几次。最近他老是打发我先走,他肯定想一个人在店里多待会儿。”

    陈争说:“他昨天9点50还在店里。”

    黄飞怔了下,“那这确实太晚了,前几天我下了班之后又回来拿东西,9点半的样子吧,他已经回去了。”

    陈争换了个话题,“你和老尹是怎么认识的?”

    黄飞又掉泪了,“尹叔帮了我,他从来没跟他提过,不敢提,但其实我内心是把他当父亲的。”

    黄飞今年二十三岁,已经在面馆干了四年了。他是农村人,初中都没读完,家里太穷,早早和同乡一起来城里打工。工地、餐馆都干过,但性格内向,人也矮瘦,总是被欺负。到后来欺负他的人变本加厉,直接诬陷他偷了工钱,他百口莫辩,被搜走了身上的所有钱。

    那时他真是走投无路了,在批发市场找活干,可因为看起来手不能挑肩不能扛,雇主们都不要他。尹高强来进货,看到蹲在门口的他,问了他的情况,他说自己被污蔑偷钱,尹高强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次又告吹了。

    以往每次找工作,雇主问到他以前的经历,他都会说到这一段,雇主听完都会找理由拒绝他。他明白,他们觉得他真的是小偷。可他又做不到隐瞒,万一雇主从其他途径打听到了呢?

    尹高强却向他伸出手,“我煮的面很好吃,看你瘦成这样,先来吃碗面吧。”

    那时面馆的前一位小工要回老家,他就这么成了接替者,一干就是四年,学会了尹高强的手艺,也攒下本钱,到了可以自己开店的时候。

    黄飞嚎啕大哭起来,说今年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尹叔自己想走,尹叔看出来了他的心思,很支持他,还说等他开了店,自己要出一部分钱。黄飞觉得,自己正是因为到处寻找合适的地方,心思也不在这里了,才没能给与尹叔足够的关心。

    “要是我多陪陪他,他也不会自杀!”

    陈争说:“你觉得老尹是自杀?”

    黄飞茫然道:“不是吗?”

    陈争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没想过是燃气事故,或者……别的?”

    黄飞很肯定地说,绝对不会是燃起事故,因为尹叔是个把安全看得极其重要的人,从他来工作的第一天起,尹叔给他提得最多的就是燃气安全。街道时不时会抽查燃气装置,确保用气安全,而尹叔每一天都会亲自检查,一旦发现漏气,会立即打电话维修。

    陈争若有所思。尸检及现场勘查都说明,出问题的是液化罐阀门,而爆炸时尹高强就在阀门旁边。是他人为动过阀门,引起爆炸。这个举动可以解读为故意造成爆炸,也就是自杀,也可以解读在发现有燃气故障时采取紧急措施,然而还是出现了爆炸。

    但以黄飞的话出发,尹高强非常注重燃气安全,真有故障,他会立即通知抢险人员,而不是自己捣腾。

    这就将天平进一步推向了他杀一方——凶手在阀门上动过手脚,一旦有人做燃气检查,就会引发爆炸。

    凶手对尹高强的习惯了如指掌,知道尹高强在安全问题上不会假手他人,检查的时间也一定是在所有客人离开之后。

    陈争看向黄飞,黄飞是最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但他的反应并不像凶手。

    调查还在持续进行,从逻辑上来说,意外基本上被排除了,但尹高强自杀的可能性在增加。旁边店铺的商贩证实了黄飞的说法——尹高强最近很消沉,叫他也要叫半天才答应,大家都打烊休息了,他却端个板凳坐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儿子,想妻子。”鸣寒说:“想这一辈子走到现在,怎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尹高强这种情况,又已经这个岁数了,选择自杀不是不能理解。”

    陈争沉思道:“但是选择爆炸……”

    “爆炸可以最大程度吸引注意,不管是警方的,还是舆论的。”鸣寒说:“如果我是尹高强,我感到再也没有和儿子见面的可能了,我想利用自己的死,来推进警方的调查。”

    陈争说:“很极端,但确实不能排除。”

    “那反过来,他杀。”鸣寒说:“凶手利用的也是爆炸,燃气装置有没有被动手脚,怎么动的手脚,已经很难核实了。”

    陈争盯着桌面,没说话。

    鸣寒等了会儿,“哥?想什么呢?”

    陈争回过神来,“我在想,自杀是一种可能,但放在尹高强身上,选择爆炸这种方式,他可能做不出来。”

    鸣寒:“哦?”

    陈争说了从女生那里听来的话,再加上尹高强对黄飞的照顾,最终引出结论:“爆炸伤害的不仅是他自己、他的店铺,还有周围的店铺,而且当时是放学时间,难保不会有学生受伤。尹高强会这么做吗?”

    鸣寒干脆道:“那就是他杀无疑了。”

    陈争略微惊讶,“我只是说我的判断。”

    “无所谓,我相信你的判断。”鸣寒笑了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有你在,我懒得动脑筋。”

    陈争看向那双眼睛,思绪短暂一顿。鸣寒走近了些,“哥,夜里开会时,你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尹高强为什么以前没出事,警方一重查尹竞流案,他就出事了?当然是因为有人怕警方知道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灭口。”

    “你就朝着这个方向走。”鸣寒又说:“至于自杀和意外这两个旁支,交给我来盯着就好。”

    第45章 失乐(05)

    “你们知道二中出事了吗?”

    “不是二中吧,是二中门口那个卖面的!”

    “我当然知道是那个卖面的!但我们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啊,那个卖面的是什么来头,你们猜?”

    “卖面的能有什么来头?”

    “他儿子失踪十年了!警察前阵子才去查过,不是还查出二中的毕业生杀人了吗!”

    “啊——”

    十中,上午大课间,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讨论二中发生的事。学校与学校之间看似封闭,但自有一套消息传播的途径。十中和二中同在北页区,一些学生在初中时当过同学,爆炸一发生,少数十中学生就知道了,各种各样的八卦传遍校园。

    刘温然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教室的过道上堵着不少人,她挤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到四周的讨论,她紧皱起眉,从课桌里拿出书,腿忍不住抖了抖,不断看时间,希望下一堂课早些开始。

    可越是这么盼望,时间过得越慢。几个平时跟她关系不错的女生见她回来了,围过来叽叽喳喳,“怎么不高兴了?老张跟你说什么了?”

    刘温然趴在桌上,“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温然,你怎么回事啊?最近都不爱理人。对了,二中的事你知道吧……”

    刘温然打断,“我昨天没睡好,想再眯一会儿。”说完直接将脸埋进手臂里。

    同学互相看了看,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一天的课上得没滋没味,刘温然不住走神,老师点到她,她也答不上问题。老师叹气道:“你看看你期中考了个什么样子?还不认真听讲,下次家长会我得好好跟你家长说说!”

    刘温然局促地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熬到下午放学,刘温然身边又来了几个女生。她长得很漂亮,黑色的长直发像缎子一样,加上性格活泼大方,和不少女生关系都不错。

    来的这几位没像上午那样开口就提二中的事,只是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要是不开心,可以和她们说说。

    刘温然心里烦得透顶,却还是勉强挤出笑容,“真的没什么,就是那个来了,有点疲惫。”

    她这么说,大家就懂了,“还好这已经周末了,你好好休息啊。”

    刘温然点点头,在教室里多待了一会儿,等到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收拾好东西离开。

    她不是故意缓慢,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家?不想回。宿舍?太吵了。

    校服并不能抵御竹泉市秋冬季节的寒冷,她在校服外面套了一件夹克,在校门口反复张望,然后往红绿灯处走去。

    每周的这个时候,学校外面都非常热闹,约饭的、逛街的、去网吧的。来接孩子的私家车也停得满满当当。以前她也总是和一群女生挤在人群里,现在却只觉得厌烦。

    不,不止现在,以前也很厌烦。

    经过被学生占领的一条商业街,拐弯,世界终于清静了许多。她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这条路她以前走过很多次,但这次步伐却没有那么雀跃。

    “梦之岛”奶茶店就在马路对面,过一座人行天桥就到了,但昔日拥挤的门口早已拉上卷帘门,客人们都分流到了旁边的几家奶茶店。

    她转身往回走,但走了几步又再次转身,上了天桥,在“梦之岛”奶茶店的隔壁买了一杯柠檬红茶。等餐的时间,她来到“梦之岛”的卷帘门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一般不再做生意的店铺都会挂上“门面转让”“门面招租”之类的字样,但“梦之岛”卷帘门上只有小广告,显然店主并不打算将这里交给别人。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叫号的机械音清脆地响起,她拿到柠檬红茶,是加了冰的,秋天并不适合喝这样的饮料,一口下去,心肝脾肺都似乎被冻住了。

    她低头看看被冻得通红的手,还有深红色的饮料。这个季节世界总是灰沉沉的,只有她手上捧着的鲜艳得像血,像火焰。

    “谁看到刘温然了吗?”周日晚上,晚自习刚开始,班主任就来班上找人。

    刘温然的座位空着,桌上一本书都没有,还是周五放学时的样子。班主任有些着急,“王可,刘温然回宿舍没?”

    王可是刘温然宿舍的室长,和刘温然关系也不错,她连忙说:“温然星期五就走了吧,我这周末没回家,一直在宿舍,没看到她回来。”

    班主任又点了几个和刘温然走得近的女生的名字,她们都说这两天没看到刘温然,其中一人说:“星期五我问过她,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可能在家休息?”

    班主任脸一沉,离开教室。刘温然不可能还在家,因为她刚才已经给刘温然家里打过电话了,刘温然的母亲以为学校课业繁重,刘温然周末一直待在学校。

    二中刚出了事,虽然和在校的学生关系不大,但区内几个学校都绷紧了神经。学生不见了是大事,谁也不敢马虎,班主任再次拨打刘温然的手机,依旧关机。她当即联系学校领导,提出报警。领导考虑得比她多,让她再联系刘温然的家长,征求他们的同意再报警。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班主任立即照做,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听说自家孩子不见了,刘母竟然一点不着急,嘶哑的嗓音随着麻将的声音一起传来:“报什么警啊,那么大个人,怎么会失踪,肯定是去哪里玩儿去了,咱们老百姓,就别给警察添麻烦了啊,哎哟,清一色——”

    班主任听得瞠目结舌,她专门带毕业班,接手刘温然这个班也就两个多月,不清楚刘温然家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女儿不见了,当母亲的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吧?

    校方商议之后,决定还是报警,不然真出了什么事,家长准会到学校闹起来,说是学校不作为。

    接警的派出所是十中附近的山鹅街派出所,记录了情况之后开始进行常规调查。

    老尹面馆爆炸案越发扑朔迷离,经过三天的事故排查,燃气专家认定,阀门被人为改造过,导致液化罐成了一个炸弹装置,只要有人做燃气安全检测,就会爆炸。

    这条结论成为排除自杀和意外的重要依据,而能给面馆的燃气阀门做检测的只有尹高强、黄飞、例行检测人员,按照黄飞的说法,尹高强不让他动燃气装置,每天都会亲自检查,那么凶手动手的时间就是案发当天,也就是11月10号。

    如果监控还存在,找到这个人并不困难,但监控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孔兵说:“凶手对尹高强的习惯了如指掌啊,不仅知道尹高强每天检查,还知道监控只是保存在本地。有一点我觉得不对劲。”

    陈争问:“哪一点?”

    “黄飞不是说,尹高强对安全看得特别重吗,不然也不会每天检查了吧?既然如此,有人进入厨房重地,还对燃气动了手脚,尹高强为什么不阻止?”孔兵越说眉心皱得越紧,好似已经抓到了某个答案,“除非这个人出入厨房很正常,尹高强觉得他就该在那里。”

    陈争看着线索墙上钉着的黄飞的照片,这个矮个子男人长得太普通了,记忆点着实微弱。“你是说,黄飞就是凶手。”

    孔兵在照片上重重点了点,“只有他反复进入厨房,才不会引起尹高强的注意。还有,凶手熟悉尹高强的习惯,最熟悉的不就是黄飞?”

    陈争沉默地看着线索墙,孔兵接着说:“要说动机,这人也不是没有。尹高强救过他,帮助他度过一段非常困难的日子,他把尹高强当做父亲,他学到了尹高强的手艺,想要自立门户,尹高强甚至愿意出钱支持。但这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尹高强死了,没个亲人,没有谁会站出来质疑他。”

    陈争说:“往面馆里放垫子的也最可能是他。”

    孔兵拿出烟,“确实,这就跟上一起案子连起来了。这个人得详细查。”

    陈争按住额角,陷入沉思。

    孔兵回头看看他,“你又在想什么?”

    “从凶手侧写来说,黄飞确实是最接近的那个人,但我接触过他,他给我的感觉是……很真诚。”陈争说:“凶手如果另有其人,我们就是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孔兵哼了一声,“那你说说看,还有人能够溜进去,在尹高强眼皮底下动手脚?”

    少顷,陈争说:“在知道爆炸会发生,痕迹会消失的情况下,我都能进去动手脚。”

    孔兵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大胡话,“你……”

    陈争说:“如果是白天,我可以假扮成检修人员,我需要的仅仅是一套衣服,一个装备箱,帽子一扣,就算监控还在,都拍不到我的脸。安全抽查并不固定时间,所以我去了,尹高强也不会觉得可疑,他顶多就是不认识我——前提是我和他早前并没有见过。”

    孔兵说:“黄飞没有提到有人去抽查。”

    陈争说:“黄飞上午有一段时间会去进货,一直守在店里的只有尹高强。还有,晚上从黄飞离开之后到爆炸发生,有接近两个小时。”

    孔兵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种可能。

    陈争接着道:“不过比起白天堂而皇之假冒检修人员,凶手前一天夜里潜入倒是更有可能。尹高强和黄飞只要不在第二天开门做生意时查看夜间监控,就不会发现有人进来过。孔队,你如果是个做餐饮生意的小商人,你的店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白天又十分繁忙,你会去查监控吗?”

    孔兵摇头,“哪有那个闲心?”

    “这就对了。”陈争说:“他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卷帘门很容易打开,他进去动过手脚之后原路离开。如果没有发生爆炸,我们可能会在地上找到他的足迹,在锁眼中找到开锁的痕迹,但现在……”陈争摊开手,“什么都没了。”

    孔兵原地转了半天,“那我安排人手,问问学生和附近的商家,有没有检修人员,或者其他奇怪的人上门。”

    面对痕迹被“清洗”一空的难题,就只能加大排查力度。

    陈争朝门口走去,孔兵问:“你去哪?”

    陈争说:“我想再去尹高强家看看。”

    从北页分局去尹高强家,会经过面馆。陈争远远看了会儿,被爆炸波及的商户已经开始修缮门面,几个人正围在一起争吵,旁边的民警试图劝架,但收效不大。

    被围在中间的是黄飞,他那个身高,几乎被淹没,陈争差点没看到他。

    眼见吵得越来越凶,陈争下车走过去,还没过马路就听见一个妇人尖声道:“我不管,是你们面馆把我们家炸成这样的!老尹死了又怎样?你们总得负责吧!我们房子都塌了,难道就自认倒霉?哎那个警察你别拦我,你能赔偿我们家的损失吗?我今天就要小黄给个说法!”

    这事确实难处理,民警口水都说干了,利益受损的商户也不肯离去。陈争来到近前,看见黄飞双眼通红,不断朝商户们拱手道歉,“各位大哥大姐,你们不让我走,我也拿不出钱来赔偿啊!你们先把房子弄好,生意重新做起来,警察这不是还在调查吗?等查出了真相,说不定就能赔偿你们的损失了。”

    商户们喊道:“人都死了,怎么赔?”

    陈争挤进去,按住黄飞的肩膀,把人拉了出来。民警见到他,连忙说:“陈老师,你快帮忙解释一下。”

    一些商户见过陈争,知道他是警察里说得上话的,当即开始诉苦。陈争耐心地听了会儿,道:“赔偿的事情确实要等到案子有眉目之后才能进行,各位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觉得很抱歉,但老尹的死是一桩命案,有人故意动了燃气装置,我们必须调查下去,还请各位配合一下。”

    商户们都愣住了。普通人和刑警的思路可谓南辕北辙,刑警最初就认为这是一起命案,普通人却更相信这是事故或者尹高强自杀不忘报复社会。这时一听有人故意杀人,声势一下子歇了下去,都后怕起来,代入自己一想,站在最前面的不禁退后几步,“真,真是杀人啊?”

    陈争点头,又看了身后的黄飞一眼,“小黄现在是重要的案件关系者,暂时还请大家不要为难他。”

    那位骂得最厉害的妇人立即说:“那你们赶紧破案!我们,我们等着你们破案!”说完,警惕地看了黄飞一眼,拉扯着身边的商户撤退。

    人终于散了,黄飞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朝陈争低头道谢,“陈警官,谢谢你。”

    陈争观察他几秒,“我刚才说你是案件的重要关系者,不是为了打发他们。”

    黄飞怔住,“啊,我,我明白。”

    既然遇到了,陈争索性问:“10号白天,店里有没有来过奇怪的人?比如检修燃气的?”

    黄飞很确定地说:“没有,没人靠近过液化罐。”

    陈争又问:“你怎么过来了?”

    黄飞叹气,“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是待在家里也待不住,现在也没心情想开店的事,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陈争说:“那就陪我去老尹家里看看。”

    痕检师正在尹高强家中勘查,尹高强这个年纪的人喜欢在家里堆东西,房子又特别旧,勘查起来比较麻烦。但也有好处,那就是痕迹容易留存。

    陈争一到,痕检师就拿起一个物证袋,陈争说:“头发。”

    不是一般的头发,而是长发。

    陈争回头问黄飞,“老尹是一个人住吧?”

    黄飞看到长发也很吃惊,“不应该啊,尹叔这儿怎么会有女人?”

    痕检师说,除了这根长发,还在屋里找到了一些不属于尹高强的足迹,其中一组是女士板鞋。

    陈争盯着物证袋中的长发,有毛囊,或许可以找到头发的主人。“头发是在哪里发现的?”

    痕检师指了指沙发,“缝里。”

    除了头发和足迹,暂时没有更多信息,陈争待了会儿,和黄飞一同下楼,“你再回忆一下,老尹有没有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

    黄飞很果断地说:“尹叔不可能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陈争看向他,他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尹叔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婶子走了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陈争思考着头发的问题,尹高强家没有被刻意清理过的痕迹,凶手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家中有什么,这女士足迹和长发就显得格外突兀。

    “你住在哪里?”陈争问。

    “我?”黄飞茫然道:“我在附近租了房子,和人合租的。”

    陈争说:“不介意我去坐坐吧?”

    黄飞也不敢问太多,带着陈争到了距离面馆一公里多的老小区。这里的房子比老尹住的地方条件更差一点,大多数住户连铁门都没有。黄飞的室友上班去了,黄飞站在客厅,很局促,像自己才是客人。

    陈争来到黄飞的卧室,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床边有个桌子,没凳子,要用桌子的话坐在床沿就行。很多来到城市打工的人,因为漂泊、没有归属感,不会在出租房放太多东西,基本就像这样。

    但陈争在桌上看到了一个有些“多余”的东西——黏土玩偶。它只有巴掌大,整体呈红色,乍一看挺可爱的,像是颇受年轻人喜欢的盲盒,但仔细看,这东西的眼睛是歪的,眼睛里面还有一个眼睛,像是寄生的畸胎,让人有不适的感觉,且从做工看不像是批量生产的盲盒。

    陈争想到了鸣寒送给自己的小人,那小人丑是丑了些,歪瓜裂枣,但和这个玩偶相比,至少“善良”得多。

    “这是什么?”陈争问。

    黄飞“啊”了声,“就是个摆件吧?我也不是很懂。”

    陈争说:“哪里来的?”

    黄飞被问得紧张起来,“是,是尹叔送给我的。”

    陈争更觉得奇怪,“老尹为什么送这个给你?有什么说道吗?”

    黄飞回忆道,大概是上周,他进完货回到店里,当时没有客人,学生和老师都在上课,他喝完水打算休息一会儿,忽然看到后厨摆放着这个玩偶。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和同龄人的生活早已脱节,但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知道现在盲盒啊手办之类的很受欢迎,便拿起来看。

    尹高强也来到后厨,笑道:“你喜欢啊?”

    “喜欢!哪里来的啊尹叔?”其实他觉得这玩偶不大好看,但以前都是看学生玩这东西,自己没有踏踏实实拿在手上过,就很新奇。

    尹高强说:“那就送给你了。”

    “你买的啊?”他问:“还是哪个学生送的?”

    尹高强点点头,他便认为尹高强的意思是,学生送的。毕竟经常有学生将小玩意儿拿到店里来。

    “谢谢尹叔!”他挺开心的,把玩偶用纸巾包起来,当天下班之后就带回家了,放在床尾的桌子上,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但因为做餐饮生意很累,他把它带回来之后,并没有经常把玩它。

    陈争问:“你没觉得它看着有些奇怪?”

    黄飞不解,“就是有点丑而已吧。丑也是一种特点啊。”

    陈争没有再问。他感到不适,是因为他的观察力过强,一般没那么敏感的人,或者日常生活太累的人,确实不会留意到这种感觉。

    陈争拿出物证袋,提出将玩偶带回分局检查一下。黄飞虽然同意了,但显得忧心忡忡,“这个东西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陈争说:“我现在也不确定。”

    回分局的路上,陈争接到孔兵的电话,孔兵语气很急:“你在哪?”

    陈争说:“排查有结果了?”

    “不是排查的事!”孔兵说:“你今天去过尹高强家了吧?痕检带回来的那根长头发已经比对出了身份!”

    这倒是让陈争颇感意外,“这么快?”

    “能不快吗!山鹅街派出所昨天晚上刚接到报警,十中有个女学生失踪了,今天这个女学生的DNA信息才录入,后脚就被我们比对上了!”

    陈争把车停到路边,放在副驾上的玩偶在物证袋中轻轻滚了滚。孔兵的声音渐渐变远,他脑中的一道线紧紧绷了起来。

    “陈主任?”孔兵没听到动静,大喊道。

    陈争看看静止不动的玩偶,那张古怪的脸正好正对着他。他收回视线,“我马上就到。”

    第46章 失乐(06)

    山鹅派出所负责调查这起失踪案的张民警已经来到北页分局,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失踪的女生名叫刘温然,十七岁,十中高三13班的学生。接到校方报案时,他以为这不过是又一起学生离家出走事件——每年初三高三都有学生因为压力过大等原因离家出走。去学校了解过情况之后,也没有发现特别异常的地方,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提取的DNA信息居然被北页分局刑侦中队比对上了,他遇到的难道是一起刑事案件?

    陈争说:“张队,你别着急,我们只是在另一起案子里找到了刘温然的DNA,现在还不清楚她是否参与。你慢慢说。”

    张民警看了孔兵一眼,是孔兵给他打的电话,让他赶紧到分局来,那声音几乎都咆哮了,派出所里的人都怕跟刑侦中队打交道,他也不例外。

    陈争回头,“孔队。”

    孔兵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张民警,闻声黑着脸说:“啊?”

    陈争说:“要不你去倒杯水来?还有,别老是转,转得我心慌。”

    孔兵啧了声,一边倒水一边嘀咕:“你也会心慌?”

    张民警看到孔兵被支走了,还是被眼前这个看上去温和得多的人支走,以为陈争是新调来的领导,专门管孔兵的,终于镇定下来,“是这样,这学生是住读生,最先发现她不见了的是她班主任……”

    刘温然所在的班是十中的中等班,相对实验班来说,压力并不算特别大。她的长相在十中算得上出众,尤其是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十分惹人注目。

    中学生失踪,常规思路无非就是:遭遇校园暴力、早恋、考差了、室友关系不睦等。张民警按照这些思路调查,发现刘温然虽然长得漂亮,有不少暗恋者,但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这一点和她关系最好的朋友都能证明。早恋这一条排除。

    她也没有遭遇过校园暴力,13班的氛围比较融洽,女生们之间有小团体,但没有排挤行为。刘温然成绩中等,集体活动基本全都参加,谁缺钱了、谁不舒服,也会主动帮助,因此人缘很好。

    考差倒是有可能,期中考试结束不久,她的年级排名比开学摸底退步了几名。但几名而已,不至于让她想不开吧?

    班主任姓张,这学期才接手毕业班,对刘温然了解不是很深,说她一直都很乖,性格也很开朗,是那种很难和人产生矛盾冲突的性格,想不通她为什么失踪。

    陈争拿着刘温然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开怀,长发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你刚才说,谁缺钱,刘温然都会提供帮助?”

    张民警点点头,“她好像很大方,学生之间借钱一般也只是小数目。陈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陈争说:“学生这个群体,涉及到金钱,就算是小数目,可能也会有问题。”

    张民警不太明白,但赶紧表态,“那我们再去核实一下。”

    孔兵回来了,将一次性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动作有些大,水荡了出来。张民警刚平复的心情又波澜起伏起来。

    陈争将杯子推给他,“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信息吗?”

    张民警喝了口水压惊,“刘温然的同学说她最近有点不对劲。”

    不等陈争开口,孔兵厉声道:“哪里不对劲?”

    张民警差点被呛住,苦着脸说:“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就被你叫来了吗?”

    “你!”

    陈争拦住孔兵,“那这样,张队你看,刘温然可能和我们中队的一起命案有关联,孔队想拿过来一起调查,你们没来得及查的,我们来接手,不过需要你们协调配合,怎么样?”

    张民警巴不得,连忙说:“行行!陈老师,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查,我们就怎么查!”

    张民警一走,孔兵就冲陈争黑脸,阴阳怪气地说:“还‘我们中队’,陈主任,你一个研究所的干部,什么时候成我们中队的人了?”

    陈争早就发现孔兵这人好对付,拿出北页分局的临时工作牌扬了扬,“这不是孔队你给的?还你?”

    孔兵额角绷了绷,又说:“我没说过要把案子接过来,你替我做什么主?”

    “哦,也行。”陈争无所谓地点点头,往门外走去,步伐越来越快,后来直接跑起来了。

    孔兵一见不好,连忙追赶:“卧槽!站住!你干什么去?”

    陈争头也不回,“不是你说不想接这个案子?张队还没走远,我把他叫回来。”

    孔兵头发都快气炸了,“陈争你!你给我站住!”

    “怎么了这是?”鸣寒忽然从走廊上杀出来,脸上挂着看热闹的吃瓜劲儿,“怎么都直呼我们陈老师的名字了?”

    孔兵一点就炸的德性也就冲着陈争,跟鸣寒向来是哥俩好,被鸣寒这么一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正色道:“没事,就十中那个案子……”

    孔兵简单说了下大致情况,鸣寒其实在张民警被叫来的时候就在了,自然心里有数,“这就是我们陈老师的不对了,怎老惹你生气呢?我看还是这样,你留着,我跟他去十中瞧瞧。”

    孔兵当然也不会在分局等着,和鸣寒一道下楼,鸣寒去追陈争,孔兵找人去山鹅街派出所。

    陈争也就做做样子,哪会真叫住张民警。派出所的情报相当潦草,他得亲自去一趟十中。车正要发动,忽然一道人影闪过,招呼都不打,就直接炫到了副驾上。陈争张开嘴,还没说出话,鸣寒就扣好了安全带,眨巴眨巴眼睛,露出相当单纯的表情,“安全带已经系好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哥?”

    陈争:“……”

    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高三有学生失踪的消息已经在十中传遍,陈争虽然没有穿警服,但来到校园后还是时不时被注视,他听力好,听见学生们说——

    “那是警察吧?来查失踪案的。”

    “以前没见过,反正肯定不是老师。”

    “妈耶警察不穿制服,这问题大了!便衣都来了,咱们学校要出大事!”

    陈争看看自己的翻皮夹克,心想他也不是故意便衣查案的,研究所的制服穿到这儿来不合适,分局也没给他制服穿。

    高三的年级主任知道分局来人了,赶在陈争找老师学生之前,将他请到办公室,开始打官腔,一会儿说高三学生考试任务重,精神也绷得紧,希望警方不要刺激他们,一会儿说这事对学校来说有很大的负面影响,最好是能把消息控制下去……归结起来就是要求警方的调查要“克制”。

    陈争这种情况处理得多了,情绪很稳定,“‘克制’是怎么个‘克制’法?什么都不问?”

    年级主任连忙摆手,“那肯定不是,就是尽可能不要影响师生们的正常生活。”

    陈争笑了笑,“那我就直说,在刘温然失踪的一刻起,师生们的正常生活就已经被影响了。我今天一进校,就听到学生们讨论刘温然是怎么失踪的,为什么失踪。这不算是一种影响吗?”

    年级主任只得道:“是,是。不过……”

    陈争说:“调查得不彻底,对刑事案件来说,等于没有调查。”

    年级主任大惊,“刑,刑事案件?”

    陈争说:“有这种可能。王主任,我们也是想尽快找到刘温然。只有找到人了,这件事的影响才会减小,直到消失。你说是不是?”

    年级主任沉默了会儿,似乎是在权衡,“我明白了,我们也想快点找到学生。”

    下午13班上体育课,男生们大多在打球,女生和少数男生聚在一起讨论刘温然的事。陈争听了一会儿,大致知道和刘温然关系最近的是哪几位。

    看见警察来了,学生们停下话语,陈争叫到其中一人的名字,“王可同学,能过来一下吗?”

    王可看看旁边,硬拉了一位女生过来,她们都是刘温然的室友。王可说:“你们已经找过我们了,温然整个周末都没有回宿舍,她以前也经常这样,要不是张老师突然问我,我都没意识到她不见了。”

    陈争说:“你们宿舍平时会一起出去聚餐吗?室费这些是怎么收?”

    王可有些吃惊,“这个和温然不见了有关系吗?”

    “我听说她是个很大方的人。”陈争说:“但大方只是个很笼统的说法,我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了解越多,找到她的希望就越大。”

    王可听明白了,和室友都说,刘温然家里比较有钱,不是那种大富大贵的家庭,但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刘温然随随便便就拿得出几百,偶尔有谁实在没钱了,她就会请对方吃饭,也不要对方还。不过大家基本上都还是会还钱。

    陈争问,刘温然是不是主动说到过家庭情况,比如父母是干什么的,一个月生活费多少。王可想了想,说没有,但她和其他人都默认刘家有钱。

    这种默认,一是来自于刘温然的大方,二是因为刘温然的头发是打理过的,而且有很多发夹。十中要求学生穿校服,但不强迫女生剪短发,因此女生们追求美的心思都体现在头发上。刘温然保养那么长的头发,经济条件就不可能差。

    正说着,一旁突然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一听就带着恶意,陈争寻声看去,是个短发女生。王可也听见了,瞪了女生一眼,“敖颜,温然都失踪了,你笑是什么意思?”

    名叫敖颜的女生不屑道:“笑你们给警察提供虚假情报,我劝你们还是别说了,一会儿影响警察查案,你说你们是帮了刘温然还是害了她?”

    王可和室友都生气道:“什么叫我们提供虚假情报?我们知道的温然就是那样!你不喜欢她,也别在这个时候捣乱!”

    敖颜翻了个白眼,扬扬手,“好吧,我不捣乱,谁想理你们那些破事啊。”

    陈争没有立即去追敖颜,而是让王可带自己去宿舍。按理说他一个男性是不能进出女生宿舍的,但现在情况特殊,校方也开了证明,宿管看过证件后就叹气,“刘同学特别有礼貌,怎么会出这种事?”

    陈争索性让宿管一起上楼,路上听宿管说她眼里的刘温然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来刘温然的慷慨还体现在对待宿管上,宿管记得今年夏天时,热得不行,刘温然给她买了好几次绿豆沙冰。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宿管一直记在心里。

    宿舍门打开,可能是知道警察会来,女生们已经整理过了,看上去一层不染,像是招生广告上的样板间。陈争哭笑不得,他更想看到原生态的宿舍环境。

    一间宿舍住四人,上床下桌,刘温然的位置在门口,桌上放着书本、水杯、洗漱用品之类的东西。

    陈争拿起洗面奶和保湿水、面霜挨个看了看,又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几件毛衣、内衣。在柜子最底下,还有两双破了洞的袜子。

    他将看过的东西放回原位,关上柜门。

    如果不是学生们说,刘温然家里有钱、性格大方,他从这些个人用品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校方有着装要求,但家境真正很好的学生,衣柜里会放上周末穿的衣服,至少有一件在学生这个层次里的大牌。刘温然没有。而且她使用的清洁用品、护肤用品也十分廉价。倒是她的梳妆盒子里放着许多精美的发夹。

    离开宿舍后,陈争搜了搜看到的发夹,虽然好看,但都很便宜。

    刘温然的形象立体了些,她有一点钱,但到不了家境富裕这个范畴,由于有校服规矩的存在,她不需要将钱花在服装上。这个年纪的孩子皮肤天生就好,也不需要花太多钱护肤。而头发是只要打理了就会与众不同的,学生们也不大会在意一个发夹花了多少钱,好看就对了。

    她营造出了一个有钱的人设。

    陈争想到敖颜和王可的对话,在小卖部找到了敖颜。刚才还颇有表演欲的女生此时不自在起来,“你找我干什么?我和刘温然关系不好,她怎么样了我一慨不知。”

    陈争说:“关系不好?为什么关系不好?”

    “关系不好还能有为什么?”敖颜说:“你就没有讨厌的人吗?你是圣母吗?”

    陈争说:“我当然有,你这样动不动就喷人的,我就挺讨厌。”

    “你!”敖颜瞪大双眼,这人真是警察吗?怎么和她印象中的警察不一样?

    陈争这么一刺敖颜,反而将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不少,他又道:“我都跟你说了我为什么讨厌你,你就不会礼尚往来一下,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刘温然?”

    敖颜指了指饮料柜里的“咖啡刺客”,“你请我喝那个。”

    学生眼中的“刺客”在成年人眼里也就是一般饮品,陈争请她喝了,顺道也给自己买了瓶纯茶。

    敖颜喝着咖啡,看陈争也顺眼了,“刘温然这个人,又假又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女神好吗,非得端个女神的架子。她要真是女神,她干嘛住在兴文街?”

    兴文街?陈争知道那儿,在整个竹泉市都算是比较乱的街道,全是平房、筒子楼,鱼龙混杂。在不少本地人眼中,那里就是贫民窟。

    “你连她住在哪里都知道。”陈争说:“还说跟她不熟?”

    “不是我想知道的好吗!跟她当邻居又不是我的错!”敖颜说完似乎有点后悔,低下头,扯了扯校服的衣袖。

    陈争这才注意到,敖颜穿着一双磨损得很厉害的鞋子,短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她比刘温然更像是生活在兴文街的人。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住兴文街犯法了吗?”陈争说:“橙汁你要不要?”

    敖颜愣愣地望着陈争,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这个警察是真的很不一样啊。

    陈争在她眼前晃晃手,“接着说刘温然吧,她家里是什么情况?”

    敖颜回过神,甩了甩脑袋,短发扬起来,像两个兔子耳朵在晃动。“她家里就她妈一个,没工作,给人看麻将馆,她妈也不给她钱。他们说她是富二代,是‘白富美’,给我听笑了,她这种人挺可悲的,自己没有,就非要装。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她妈到处找人要饭呢,她还在学校请人吃饭,你说有意思不?”

    陈争说:“她家真这么穷的话,她做头发的钱,请人吃饭的钱哪里来的?”

    “她……”敖颜张开嘴,但像是顾忌什么,没有立即说。

    陈争等了会儿,“刚才不还滔滔不绝吗,怎么现在不肯说了?要再喝一瓶咖啡才行?”

    “不是!”敖颜皱着眉,犹豫道:“我也不确定,如果是假的,这话说出来就太败坏她的名声了。她到底是,是个女的。”

    陈争认真道:“你先说,真的假的我来核实。”

    敖颜又想了会儿,才说:“我听说刘温然在外面‘卖’。”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这个字意味着什么,陈争当然清楚,眼神顿时就寒下去。

    敖颜继续说:“而且不是普通的那种,是卖给,卖给脏兮兮的老头!”

    陈争感到一股粘稠的力量正在下方拉扯着他,双脚陷入肮脏的泥泞,每一步都会泛起恶心感。

    他为什么会关注这个案子?是因为尹高强死了,警方在尹高强的家中发现了长发,头发上的DNA证实属于刘温然。一个等待儿子十年的可怜老人,和一个芳龄女高中生是怎么牵扯到一起?谁也没有答案。

    但现在,一条充满暗示的线索出现——刘温然可能和老年男性存在不正当的关系。

    不知不觉间,陈争的语气不再带有玩笑,“你听谁说的?”

    敖颜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咖啡瓶子,“……我们,我们那儿的人都这么说,不信你去问!”

    陈争和敖颜、王可等人交流时,鸣寒根据山鹅街派出所的问询记录,找到了说刘温然最近情绪不对劲,感觉很消沉的两名女生。她们虽然不是刘温然的室友,座位也不在一起,但有时会和刘温然一起逛街。

    鸣寒注意到两人用的手机都是新款,其中一人还戴着价格不菲的表。

    “刘温然为什么变得消沉?”鸣寒说:“你们平时出校都玩些什么?”

    周汐就是那个戴名表的学生,比同龄学生成熟理智,“高二时我们会去唱唱歌,看电影什么的,吃饭的次数也挺多,还看过演唱会,逛文具店……温然最喜欢逛文具店。不过高三后太忙了,温然到了周末要回家,我们只出来吃过两三次饭,都是在学校附近。”

    鸣寒说:“刘温然最喜欢逛文具店?她成绩挺好的。”

    周汐看了看同伴,欲言又止。

    鸣寒说:“难道是别的原因?别怕啊,我又不吓人。”

    周汐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这个……我们有点不好说。”

    “不好说也说说,我得根据你们提供的信息找人呢女士们。”

    鸣寒的语气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女生们的顾虑,周汐说:“是这样,其实我们和温然相处得久了,都知道她其实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但她人挺好的,和她一起玩我们也很高兴,就谁也没把这话说出去。”

    她的话听似云里雾里,但鸣寒抓到了那隐晦的信息,“你是想说,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有钱,是吧?”

    周汐为自己泄露了朋友的秘密而愧疚,低着头,声音很轻,“嗯。”

    “她最喜欢逛文具店,是因为那里面的东西相对便宜,在她买得起的范畴。而演唱会之类的,她消费不起,所以也从不参加。”鸣寒说:“我的理解对吗?”

    想说的话从鸣寒嘴里说出来,周汐轻松了几分,渐渐不再拘谨。她和同伴都说,她们绝对不是嫌贫爱富,只是交朋友也要考虑彼此对金钱的态度,玩不到一起双方都很痛苦。起初和刘温然一起玩,是因为她们以为刘温然和自己是一类人,吃饭、唱歌之类的,刘温然都会同路。刘温然还知道很多做发型的小方法,会化妆,大家很有共同语言,相处得很愉快。

    但高一的暑假,周汐想约姐妹们去海边度假,刘温然说自己家里有事,去不了。她们本来没想太多,后来玩得好的几人关系越来越近,互相都知道家里是做什么的,而刘温然从来不提家庭,再加上每次去购物、看演唱会、旅游、去高档餐厅,刘温然都借故缺席,她们渐渐明白过来,刘温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钱。

    这事大家心照不宣,消费比较低的时候才会叫上刘温然。每次去文具店,刘温然都像到了自己的主场。大家都习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鸣寒问:“刘温然知不知道你们知道?”

    周汐说:“应该是知道的,但我们确实不会到处去说。其实功利来讲,我们是各取所需。她好像很在意她的‘人设’,和我们在一起,就等于巩固她的‘人设’。我们的话,和她相处真的挺开心,她会给我们化妆。大家都满意,为什么要戳破呢?”

    鸣寒点点头,又问:“那这么说,对刘温然,你们还算比较了解。那她突然变得不怎么合群,你们有什么想法?”

    周汐和同伴小声沟通了会儿,说可能是她家里有什么变故,反正不大可能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因为班级里一切正常。她们还提到班主任,“张老师很负责,是个好老师,每年带毕业班都能出成绩。但你要是想了解更多和温然有关的事,还是去问问蒋老师吧,他是我们前两年的班主任。高一高二管学生,高三管成绩。”

    鸣寒谢过她们,正准备离开,周汐忽然想到了什么,“啊,还有一件事。”

    鸣寒重新坐下,“嗯?”

    周汐皱起眉,“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温然变得消沉有没有关系,上个月月底吧,温然收到了一个礼物,是个玩偶,有点丑,也不是丑,就是看着怪怪的,有点邪门。温然说看着很不舒服。”

    鸣寒当即想到了在陈争从黄飞家里带回来的玩偶,黄飞的说法是,玩偶是尹高强给他的。

    “和这个像吗?”鸣寒点开玩偶的照片。

    周汐和同伴同时发出惊呼,“好像,好像就是这个!”

    鸣寒说:“那玩偶呢?还在不在?”

    周汐说:“温然当时就把它扔了!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鸣寒反问:“在哪里扔的?”

    第47章 失乐(07)

    十中所在的山鹅街是个半新不旧的街区,两个校门外各有一条做学生生意的餐饮街。周汐的小群体平时不大喜欢在这两条街上吃东西,会沿着后门的餐饮街再往外走一截,过了马路,就是和学校关系不大的水班街了。

    水班街周围有几栋写字楼,虽然都不是什么好公司,但出入的好歹是白领。在学生们看来,走上社会的人总是更多一分吸引力。刘温然虽然本质上并不属于周汐的小群体,但也经常和她们一起在水班街逛逛看看。

    周汐回忆,那天她们来到水班街,找了个喝水的地方,奶茶不贵,十来块钱一杯。刘温然点了最便宜的。坐着等待饮品时,大家讨论起最近收到的礼物,刘温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紫色闪光纸包装着的盒子。

    女生们对拆礼物都很感兴趣,凑拢看盒子里是什么。周汐还问了句:“谁送的啊?”

    刘温然小心地撕着胶带,不想破坏盒子本来的美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今天下午一到教室,就发现在抽屉里。”

    大家笑着起哄,“肯定是哪个男生送的!会不会是吕鸥啊!”

    刘温然红着脸,“你们别乱说。”

    盒子封得很严实,刘温然拆了几分钟才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到她手里的玩偶时,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现在流行玩偶没错,但这个东西实在不大招人,丑就算了,那眼睛和笑容看久了还挺渗人的,它虽然是Q版的轮廓,五官却做得很像真人,眼睛里面叠着眼睛,让人想到虫卵。周汐收藏了很多盲盒和明盒玩偶,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热款,就连她都没有见过。

    谁送人会送这玩意儿啊?

    她看看刘温然,发现刘温然的脸色都白了。也对,她这样的旁观者都觉得不适,更别说刘温然是收礼物的人。她想说点什么打圆场,“哈哈哈,其实这个做得还挺精致的。哎呀奶茶快好了,温然,我们去拿吧。”

    刘温然将玩偶放回盒子,又把盒子塞回包里。大家一起边喝奶茶边聊天时,她基本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之后,女生们要去逛街。从奶茶店出来后,刘温然走在最后,经过一个垃圾箱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周汐回头叫她,正好看到她将盒子扔进垃圾箱。

    周汐惊讶道:“哎温然,可以留下来问问是谁送的啊。”

    刘温然摇头,脸上挂着嫌恶的神情。周汐和她相识两年多,很少看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连忙闭上嘴。

    逛街购物刘温然本来就不怎么参加,走到红绿灯处时,她笑了笑,“你们好好玩,我就先回去了。”

    周汐说:“好,回见!”

    刚分开时,大家聊了会儿刘温然的事,猜测放那东西的会是谁,想来想去都不可能是明着追她的人,他们的品味的性情都不该送那种玩偶。有可能是阴着喜欢刘温然的人,做些自以为是的恶作剧,小学生一样。有人还提到高一时发生的一件事,“汐汐,我记得你刚开学时丢过学生证,是不是一直没找到?”

    周汐想到这事就有点郁闷,“对啊,后来去补办了。”

    伙伴说:“丢在学校,有谁捡到了肯定会交出来的,说不定就是被阴戳戳的人捡到了,悄悄留着。最烦这些人。”

    进入商场后,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衣服包包上,将玩偶的事抛到了脑后。

    几天后,周汐在教室注意到刘温然。刘温然一直是个活跃气氛的能手,升上高三后,早自习的时间又提前了,很多人睡不醒起不来,早自习上不是睡觉就是打哈欠,刘温然精神奕奕给大家讲笑话,带着大家唱歌,完全没有美女包袱。但现在,刘温然趴在桌上,像是生病了。

    课间,周汐问她怎么了,她眼中无神,说是没有休息好。周汐还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

    放学,女生们本来会聚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周汐像往常一样叫刘温然。她露出抱歉的笑容,“我不大舒服,想早点回去。”

    同样的事后来重复了几次,周汐就不好叫刘温然了。她不在其实也不影响她们小群体的生活,渐渐地,大家也不再讨论刘温然。

    周汐担忧地望着鸣寒,“我们当时还开玩笑说那个东西像个诅咒娃娃,不会真是吧?温然难道被下蛊了?”

    鸣寒问:“你相信下蛊和诅咒吗?”

    周汐脸颊微红,想了会儿,“我们说的时候其实不信,但现在一想,温然确实是在收到那个东西之后开始不舒服、不合群,还失踪了!那……那个东西就应该有问题啊!”

    鸣寒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巫术之类的东西,但相信有人会利用巫蛊的神秘感来搞事。

    “你说你们想查玩偶是谁给刘温然的,后来查到了吗?”

    “这个……”周汐捋了下头发,低着头,有点尴尬,“我们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谁去查。”

    鸣寒点点头,又问:“你提到的吕鸥是谁?”

    “2班的学生,成绩很好,从上学期就开始追温然了。”周汐补充道:“不过我后来又想过了,他应该不是放玩偶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大大方方的。”

    鸣寒说:“2班?我记得2班是实验班。”

    周汐说:“是的,所以我才说他不是那种人。”

    周汐带鸣寒去看了刘温然当时扔玩偶的垃圾箱。垃圾箱不大,已经是丢满了的状态。鸣寒抬头寻找监控,发现垃圾箱在监控的范围里。

    鸣寒正想通知孔兵,叫人来调监控,视线拉远,忽然看见一街之隔的“梦之岛”奶茶店。赵雨失踪案悬而未决,孔兵正在为此伤脑筋,他也来实地观察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家奶茶店和十中离得不远。

    门面是租的,人流量大,所以租金也高。赵雨失踪后,“梦之岛”开不下去,按理说应该转租出去,但赵雨的丈夫说什么都不肯,非要等妻子回来,硬咬着牙续租。

    鸣寒指着街对面问:“那家奶茶店你们去喝过没?”

    街对面至少有三家奶茶店,但周汐第一反应就是“梦之岛”,“你是说关门的那家?”

    鸣寒挑眉,“你好像很熟悉?”

    “我们以前经常去。‘梦之岛’的果茶很好喝,不贵,又不像便宜的那些,喝了舌头不舒服,他们用的应该是好糖。”周汐叹气,“但听说店主出事了,警察都来查过好多次,也没找到人。”

    鸣寒问:“那你们有没讨论过,她为什么出事?”

    周汐看看鸣寒,显然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奇怪,这不是在查温然的事吗,怎么扯到……

    忽然,周汐“啊”了一声,像是想到了某件事。

    鸣寒说:“怎么了?”

    周汐紧张起来,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不着急。”鸣寒安抚道:“想好了再说。别怕,你和警察在一起。”

    周汐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突然想到,温然和‘梦之岛’其实有点关系。怎么店主几个月前不见了,温然现在也不见了?”

    鸣寒没想到还有这出,“她们是什么关系?”

    周汐急得出了汗,“我们不是经常去‘梦之岛’喝水吗?店主好像叫什么雨,我们就叫她雨子姐。雨子姐忙的时候脾气有点冲,会凶人,但不忙的时候人很好,会和我们聊天,推荐好喝的。她不止推荐她自己的东西,还有其他地方的奶茶果茶,我都去打过卡,是真的不错。然后,就去年夏天,‘梦之岛’推出了一款薄荷柠檬,适合夏天嘛,但是和她家其他果茶相比,这个确实不大行。温然就,就给她提了改进意见。”

    周汐越说语速越快,恨不得将知道的赶紧倒给面前的警察,这样自己才能轻松。鸣寒示意她停下来,别太急。她点点头,闭着眼深呼吸,这才接着道:“我们都觉得直接提意见不好,那时雨子姐本来就不怎么高兴,她还去说薄荷柠檬不好喝,这不是故意让人难堪吗?而且我们都是学生,谁也没做过饮料生意,她怎么知道如何改进?”

    “但雨子姐居然接受了,还把温然留下来,一起研究怎么让薄荷柠檬变得好喝。就这么过了一周吧好像,当时是暑假,温然叫我们都去喝,说味道已经变了。我一喝,真的不一样了。雨子姐当时就把薄荷柠檬弄成了‘梦之岛’的招牌,听说卖得也很好。”

    鸣寒听到这,问:“那刘温然有没有得到报酬?”

    “应该是有的,但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我们和温然不会聊到钱,会尴尬。”周汐继续说:“对了,雨子姐还说以后我们来喝水,都不收钱。但这怎么好意思,我说温然可以不收钱,我们不行。这事就这么过了。”

    鸣寒说:“刘温然后来还去‘梦之岛’打过工吗?”

    周汐不大确定,“我觉得没有,她就算去了,也不会让我们知道。”

    鸣寒在脑海里搜索,他看过警方对赵雨失踪案的调查,里面没有出现过刘温然的名字。如果刘温然在赵雨失踪前三个月仍在给赵雨帮忙,警方应该会找刘温然录口供。

    失踪的赵雨,失踪的刘温然,两人之间竟然有这样一个联系,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鸣寒通知孔兵查监控,随后送周汐回十中,路上拿出尹高强的照片,“你对他有没有印象?”

    周汐说没有,“他是谁?”

    鸣寒说:“可能和刘温然有关系。刘温然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人?或者邻居、认识的人?”

    周汐这次很确定,“没有,我们不会聊这些。”

    鸣寒和陈争在十中汇合,这一下子居然从刘温然身上查出这么多疑点来,两个人都需要好好捋一捋。

    “刘温然10月28号收到玩偶,当天扔掉玩偶,但玩偶出现在黄飞家中,黄飞说玩偶是尹高强上周给自己,这一点没有证据。但从尹高强家中的痕迹来看,刘温然和尹高强确实认识。再根据敖颜的话,他们之间有可能是……”一想到刘温然还是个学生,陈争就感到难以启齿,“交易关系。”

    陈争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画人物关系图,简单几条线条,将被害者、失踪者联系起来。

    “因为这个玩偶,刘温然受到某种暗示,情绪持续低落,并于11月11号放学后失踪。”陈争继续道:“她的失踪似乎又和赵雨的失踪有关系,她帮助改良过赵雨店里的产品,但警方调查赵雨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赵雨,尹高强,有一条线连着他们。”

    鸣寒看着笔记本,须臾,说:“但我们最初接到尹高强的案子,是认为有人想要灭口尹高强,因为孔兵重启了对尹竞流失踪案的调查。”

    陈争放下笔,“尹竞流,这也是一宗失踪案。”

    鸣寒说:“这个玩偶最关键,到底是谁把它放在刘温然的抽屉里?如果周汐没记错,没撒谎,玩偶就是同一个,那它是怎么出现在黄飞家中?”

    破碎的线索无法组成完整的画面,不管朝哪个方向思考,迎面袭来的都是混乱。陈争定了定神,“我今天和老师学生聊天时还留意到一个问题,刘温然失踪后,一直是校方在操心,她的家长似乎根本不关心她有没遇到危险。”

    关于刘温然在同学面前刻意隐瞒家境,塑造“白富美”人设这一点,陈争和鸣寒的结论是一致的,她有个不幸的家庭,她迫切地想要摆脱,一时摆脱不了,那就将自己伪装起来。

    “我得去一趟兴文街,她的家人不肯来协助调查,那就得我们主动去。”陈争想了想,又道:“那个叫吕鸥的学生,你接触了没有?”

    鸣寒说:“还没来得及。等下我准备去调教室的监控。”

    两人商量好分工,陈争正要出发时,孔兵却打来电话,说山鹅街派出所这边查监控,发现了刘温然。

    11月11号下午5点,正是两个校门外最热闹的时候,学生们像是从冷藏库里倒出来的鱼,稀里哗啦占领整条街道。刘温然出现在后门,挤在学生中,不怎么显眼。她独自一人,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走得也很慢。但和散步逛街的学生不同,她没有朝两边的店铺看一眼。

    陈争从这监控里,几乎看到了刘温然的心理状态,她像是有个想要去的地方,表现在外的却是茫然没有目的地。因为她知道去那里没有用,可她也不知道除了去那里,她还能去哪里。

    监控并不是连续的,警方只能从刘温然行进的方向,在后面的摄像头里重新寻找。

    当她出现在水班街时,陈争心跳逐渐加快。这条街就是鸣寒不久前去过的街,据周汐所说,刘温然也是在这条街上拆开礼盒,并且扔掉了玩偶。

    她并没有在水班街停留,而是向离十中更远的方向走去。其间,她离开过一次摄像头,但几分钟后,她又倒了回来,站在路边,不知道在等谁。

    “她不是在等人。”陈争指了指镜头,“她在看对面。”

    鸣寒因为去过,马上反应出实景地图,“对面就是‘梦之岛’!”

    刘温然看的就是“梦之岛”!

    果然,她再次消失,然后出现在“梦之岛”所在的一侧。监控拍到了她在“梦之岛”旁边的奶茶店买饮料,并且站在“梦之岛”卷帘门前的一幕。这一刻,她在想什么?

    她拿到了奶茶,往西走去,警方持续追踪监控,但在离“梦之岛”1公里左右的码头巷,她彻底消失了。

    当然这不是物理上的消失,而是监控没有捕捉到她的下一步,等于是跟丢了。

    鸣寒催促孔兵调水班街垃圾箱附近的监控,如周汐所说,刘温然确实扔掉了紫色包装盒。在她们离开后,直到清洁工来收取垃圾袋,没有人从垃圾箱里捡走任何物品。

    孔兵:“嘶,那玩偶怎么在黄飞家中?”

    陈争说:“但是监控拍到的,周汐看到的都只是包装盒,刘温然真的扔掉玩偶了吗?”

    “你这么说……”鸣寒回忆周汐的话,刘温然确实当着她们所有人将玩偶放回礼盒,但礼盒并不是封起来的,想要背着人把玩偶掏出来,藏在书包里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离开奶茶店后,刘温然是走在最后的。

    但问题是,“刘温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争也没有任何头绪,“不止这一件,刘温然的很多行为,暂时都找不到解释。”

    鸣寒胡乱搓了下寸发,“我还是得回学校调监控。”

    陈争留在山鹅街派出所,和孔兵讨论了下刘温然家里的情况,他到底不是北页分局的刑警,去兴文街调查得有分局的许可。孔兵想了想,直接给他派了人。

    北页分局的车有标识,陈争开自己的车过去,队员们搭他的车。十中和兴文街离得其实不算远,公交车三站距离,开车不到十分钟。但不仅是陈争,队员们也说以为兴文街离十中很远。

    下车后,陈争和其他人分开行动。兴文街的平房、筒子楼被包裹在高楼大厦之中,陈争踏入这片嘈杂老旧的区域,才明白过来,所谓的距离感更多的是心理层面上的,好像这样的街区就不应该再存在于日新月异的城市中。

    天还没黑,但阴沉得厉害,很多房屋里已经亮起了灯,但灯光无法驱散弥漫在整条街上的堕落、糜烂,就像是墙角经年累月的霉斑。

    兴文街外围的平房不少都改造成了门面,有快递站、诊所、便利店、菜市场、按摩店……乍看是个完整的社区。再往里走,两类店变得尤其多,比例远超正常,一类是麻将馆,一类是发廊。每一间发廊都亮着暧昧的光,女人站在门口,对经过的男人投去粘稠的视线。

    陈争知道她们都是干嘛的,警方每年都会有一个时间点扫黄,但在其他时候,她们会大方地站在任何人面前。

    在校方提供的学生信息登记表上,刘温然的家庭成员一栏里只有母亲曹温玫,职业是自由职业。刘温然刚失踪时,校方还能打通她的电话,后来她说自己很忙,干脆不接了,全然不顾女儿安危。

    陈争经过一家发廊,正要往临近的麻将馆去,站在发廊前的女人忽然满面堆笑地走过来,“小哥,以前怎么没见过你?第一次来啊?”

    陈争还没转身,就闻到浓郁得令人皱眉的劣质香水味。他看向女人,目光很平静。女人披着一件长至小腿的驼色大衣,里面是一件暗红色的旗袍,脚上踩着一双棉拖鞋,身材保持得很好,但衣服和脸就没怎么受到岁月的厚待了。大衣和旗袍磨损得都很严重,脸上的浓妆遮不住松弛的皮肤和皱纹。她已经不年轻了,廉价化妆品将她的老态反衬得更加明显,但她仍选择将自己装点成年轻时的样子。

    “你好。”陈争说:“我来找人。”

    女人一听就露出不乐意的神情,文过的眉高高耸起,“唷,原来是熟客啊?是谁啊?”

    陈争说:“你认识曹温玫吗?”

    女人看陈争的眼神立马变得古怪,像是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看上曹温玫,“你找她干什么啊?”

    陈争笑了笑,“她女儿在学校出了点事,我联系不上她。”

    女人睁大双眼,“你不是来那个的?”

    陈争假装听不懂,“什么?”

    女人顿感扫兴,摆摆手,指着前面的转角,“从那儿走,左转,第三家麻将馆。”

    陈争道谢后又道:“你贵姓?”

    女人上下打量陈争,那视线火辣辣的,似乎是觉得陈争对自己有意思,她很快再次笑起来,“你是学校的老师吧?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人,面上一个个都是精英,背地里什么都来的。”

    陈争沉默。

    女人哼笑,转身朝身后的粉红牌子扬了扬下巴,“想找我啊?进来就行。”

    陈争说了声“打搅”,向转角走去。

    女人看着他的背影,“哼。”

    有人经过,对女人道:“你们颜子回来了没啊?”

    女人不耐烦赶人,“关你屁事……”

    陈争没停步,现在更重要的事是找到曹温玫,但在这之后,他会和这女人再接触接触。敖颜的话揭开了一个堪称丑恶的帷幕,刘温然将自己卖给老头。而敖颜也只是个高中生,她不肯说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最有可能的就是这片街区。这些在发廊工作的女人,也许知道些什么。

    转过拐角,麻将声震天响,平房的大门还挂着上世纪流行的珠帘,一个男人大概是输得太惨,骂骂咧咧掀起珠帘就走。陈争往里看了看,注意到一个穿衣风格和刚才的女人有点像,烫着大波浪的女人,她正笑着坐上空位,手上夹着还没抽完的烟,高声招呼其他人,“没事没事,继续玩,他走了这不是还有我吗?我陪你们玩!”

    那一桌只有她一个女人,一个“地中海”盯着她,语气十分猥琐,“曹妹妹,你早就该来陪我们了。”

    陈争低头看了看刘温然的照片,猜测那就是曹温玫,她的五官和刘温然很像。

    陈争没立即进去,但也没走,买了瓶水,在麻将馆门口抽烟。不断有污言秽语从身后传来,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拿下三路的东西来玩笑,说来说去都不离那些话。曹温然显然是主角,男人们开她的玩笑,多脏她都接得住,再辛辣地回以颜色,一桌人哈哈大笑。

    6点多,打麻将的人陆续离开,回家吃晚饭,曹温然将客人送出门,这才看到门口的陈争。陈争的打扮和气质一看就不是会来兴文街的人,曹温玫打量一番,回头跟老板说:“汪姐,我回去了啊。”

    她没有和陈争搭腔,往麻将馆右边走去。陈争跟上,一路上曹温玫和中年男女打招呼,很熟络的样子。到了一栋筒子楼前,曹温玫终于转过身,脸上挂着笑容,但那笑容似乎很疲惫,“你找我有事吗?”

    陈争直接出示证件,她怔住了,目光避开,“警察啊……”

    “你知道你女儿出事了吗?”陈争说:“十中联系过你,但你都不肯去学校一趟。”

    曹温玫不耐道:“都说了她就是出去玩玩,什么出事不出事的,还把警察都弄来了……”

    “不是随便玩玩那么简单。”见曹温玫很不配合,陈争索性开门见山,“前几天发生过一起爆炸,你知道吧?”

    曹温玫说:“什么爆炸不爆炸,不知道。”

    “你女儿的足迹出现在被害人家中。”陈争说:“不止是足迹,还有头发。”

    曹温玫身体很轻地抖了一下,眼中全是不信和迷茫。

    陈争拿出尹高强的照片,“这个人你见过吗?”

    曹温玫警惕地靠近,看清照片上的老人时,猛然往后退开,踉跄得差点摔倒。

    第48章 失乐(08)

    鸣寒在十中监控室——这地方其实算不上是专门的监控室,不过是计算机教室旁一个堆杂物的地方,一名计算机老师正在着急地调取鸣寒想查看的监控,然而也不知道是设备出了故障还是其他原因,刘温然收到礼物当天,13班内部以及走廊上的监控是空白。

    “……这,好像是被干扰了。”计算机老师在一番手忙脚乱后尴尬地说:“找不到了。”

    鸣寒问:“能用技术手段恢复吗?我叫我们的技侦队员过来。”

    计算机老师显然很难堪,“恢复是要在已经拍下的基础上才能恢复,现在的情况就是有人事先就让监控没法拍摄。”

    “那就是没办法了。”鸣寒点点头,还冲紧张的计算机老师笑了笑,“行,辛苦你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还要麻烦你将这前后的视频拷给我。”

    计算机老师照做。鸣寒问年级主任关于监控的问题,年级主任吹了他们最新引进的监控系统一番,但坚决否认知道监控被入侵,高高地摆出了“我们也是受害者”的姿势。

    鸣寒打算找刘温然的班主任张老师聊聊,对方正在守学生的自习课,鸣寒一边等一边琢磨监控被干扰的事。刘温然是10月28号当天才发现抽屉里有礼物,放礼物的人不想自己被拍到,所以动了监控。这和尹高强被炸死其实有一些相似点,尹高强方面,凶手可以通过直接炸掉面馆,抹除一切痕迹,而刘温然方面,总不能炸掉学校,而且学校的监控一般都会上传云端。

    下课后,张老师被学生们围起来问题,她不仅是13班的班主任,也是另外一个班的英语老师,很忙,也很受学生欢,好半天才得以脱身。

    但在走廊上,等着她的是警察。看到鸣寒,她下意识低下头,“你是来,找我的吗?”

    鸣寒说:“张老师,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学生们看着呢。”

    张老师下意识回头看向教室,坐在前排的学生确实看着她。“我们换个地方说吧。”她连忙道。

    办公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张老师将鸣寒带到楼下空着的竞赛教室,“鸣警官,你想问什么?”

    鸣寒说:“我听说是你最早发现刘温然不见了?”

    张老师双手握着手机,“是,星期天到校后,我会清点人数。”

    “你很负责。”鸣寒看着张老师的眼睛说。

    张老师愣了一下,终于轻松了些,鼻腔却酸楚起来,“我不够关心他们的生活,我是带毕业班的,从来只盯着成绩。如果我更关心刘温然一点,可能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鸣寒摇摇头,“我很敬重带毕业班的老师,你们比谁都辛苦,千万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

    张老师以为自己会被盘问,没想到却被一个警察安慰到了,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来找你,主要是听说了刘温然的一些情况,有学生说她和校外的一些老人家有不正当的交往,你有没听说过?”鸣寒刻意挑了些听上去稍微温和的字词。

    但张老师还是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她还是个中学生!造女生这种谣,太恶毒了!鸣警官,这话是谁说的?”

    鸣寒没说敖颜的名字,又问:“你见过刘温然的家长吗?”

    张老师叹气,说不久前高三开了一场家长会,那也是她第一次面对13班的父母,会前她还反复叮嘱学生们,家长必须出席。刘温然却很内疚地跑来找她,说母亲回老家照顾生病的外婆去了,实在是回不来。她查看刘温然的学生档案,得知刘温然没有父亲,母亲来不了的话,也确实没什么办法。

    “我跟她说,妈妈回来之后,让她们母女单独来找我。”张老师说:“高三的每一次家长会都很重要,刘温然成绩还行,我不想她在我手上掉队。但……她妈妈至今也没来找我。刘温然失踪后,我联系到她,才知道她根本没有什么老家,更没有需要照顾的老母亲,她就是单纯懒得来参加家长会而已。”

    说到这里,张老师明显到了气头上,对曹温玫的不满溢于言表,“我不是故意给我们学校开脱,但我觉得,刘温然出事,原因可能多半在她妈妈身上。哪有妈妈这么不关心女儿的?”

    张老师自己就是位年轻的母亲,所以更加不理解曹温玫对刘温然的漠视。鸣寒听她说了许多,但渐渐感到,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经过她,并不能触碰到更鲜活的刘温然。

    可能需要找刘温然高一高二的老师。

    鸣寒顺便问:“13班以前的班主任你了解吗?”

    张老师说:“蒋洛清,蒋老师,教数学的,我们专门带毕业班的和他们带高一高二的其实不常待在一起,但我接手13班这几个月,感觉他们都很喜欢蒋老师。而且我们班数学成绩比其他科都好,这是蒋老师的功劳。”

    高三有一栋单独的教学楼,整栋楼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氛,也不知道这压力是高考给的,还是突如其来的失踪案给的。鸣寒下楼,经过花园,向高一高二的区域走去。

    13班的上一任班主任蒋洛清现在正在带高一。他已经知道了刘温然的事,鸣寒一出现,他就说:“我早该主动来找你们,只是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鸣寒稍感意外,目光多了一分审视。

    蒋洛清戴着很薄的眼镜,度数应该不高,脸部线条柔和,两鬓稍稍打薄,这发型比较潮,但又没太过分,符合他的教师身份。单从外表来说,鸣寒就理解张老师说的“蒋老师受学生欢迎”。

    两人来到办公室外的阳台上,蒋洛清关上身后的玻璃门,老师们看得到他们,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阳台视野很好,不远处的球场上,暂时还没有感受到高考压力的高一学生正在踢球,场边围着高声喝彩的男生女生,这青春的味儿格外冲,将此刻校内笼罩的疑云都驱散了些许。

    鸣寒说:“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蒋洛清双手抓着栏杆,手臂上浮起青筋,似乎是在经历某种挣扎。“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刘家的情况,还有刘温然的处境,但直到把她交给张老师,我都选择了回避。”蒋洛清眉心深锁,“我曾经认为我做得没错,尤其是我是个男老师,而她是女同学,我可能不应该管那么多。但现在刘温然出事了,我才不得不想,可能我早些干预,就不会如此。”

    鸣寒问:“你说你知道刘家的情况,那刘家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有刘温然的处境是怎么回事?”

    蒋洛清拿出烟和打火机,“鸣警官介不介意?”

    鸣寒抬手示意他随意。

    蒋洛清抽了两口,似乎平静了些,起码手背上没再暴青筋。“我以前没有当过班主任,13班是第一届。我就像很多新手班主任一样,学生的任何事我都想过问,所有情况都想了解得清清楚楚。这其实……有点过余。”

    蒋洛清看完每个学生登记的家庭信息,划出了十来个需要特殊关照的学生,刘温然就是其中之一。被划出的学生要么来自单亲家庭,要么经济条件比较差,而刘温然两个方面都占了。但和贫穷家庭出来的学生不同,刘温然身上没有局促感,也完全不自卑。

    她很热衷参与班级活动,在竞选班干部时热情地介绍自己。很多女生和她关系都不错,男生们也会偷偷讨论她。让蒋洛清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她和周汐那群女生也相处得很好,时常看到她们一同外出。

    蒋洛清解释,并非是自己太势利眼,而是学生这个群体本来就有一些规矩,比如相同家庭条件的人更容易走到一起。周汐家是开公司的,生活优渥,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情况也和周汐家类似。而刘温然和没有正式工作的母亲一同生活在竹泉人眼中的贫民窟——兴文街。

    他有阵子甚至怀疑,刘温然是被周汐她们欺负了。同样的案例比比皆是,富家女们需要一个或者一群服务她们、追捧她们的跟班。但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刘温然没有被欺负,这群女孩关系是真的好。

    当时他想,可能是刘温然生来性格就开朗大条,正好周汐等人也天真善良。同时校服也成了青春期女孩的保护层,不会暴露她们的贫困和窘迫。

    高一第一学期活动很多,刘温然的出彩表现让他逐渐对她放心,于是将去刘温然家家访的事延后,打算做完另外几名重点学生的家访后再去刘家。

    12月,刘温然已经彻底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了,不少外班的学生都知道13班有位“白富美女神”。蒋洛清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了自己的设想。刘温然确实漂亮,但和“富”是真的全不沾边。他不由得设身处地地想,刘温然听到别人说她富有时,会觉得难堪吗?会觉得别人是在讽刺她吗?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有时脆弱得要命,一句成年人听起来正常的话,也能将他们逼到绝境。蒋洛清担心刘温然受到刺激,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惊讶地发现她不仅坦然地接受“白富美”这个人设,似乎还是她自己有意让别人认为她和周汐一样,家庭也十分富裕。

    蒋洛清和其他年轻老师一样,也学过基础的心理学,觉得看似正常的刘温然其实很不正常。他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尽快接触刘温然的母亲,他甚至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刘温然偷了家里的钱,以此来维持人设。

    不能再等下去了,蒋洛清心想,自己必须立即去一趟兴文街。

    兴文街离十中并没有多远,却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蒋洛清只去过那一次,从此再也不想去。此时回忆当时的情形,他都忍不住眉心紧皱。

    “那里的人对于我这种看上去就和他们不一样的人……怎么说,会用毫不掩饰的眼神盯着看,好奇、贪婪,想从你身上得到点什么。对了,还有憎恶。”蒋洛清苦笑,“我不是富人,只是个普通的老师,房都还没买呢,但他们的仇富情绪都会落在我身上。”

    蒋洛清当时就想逃走,但想到自己是个班主任,来这一趟是有重要的事,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刘家大门紧闭,根本就没人,住在旁边的中年女人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不耐烦地让他去麻将馆找人。

    他在麻将馆看到刘温然的母亲曹温玫坐在秃头男人的腿上,对方说着难以入耳的话,她则笑眯眯地翻着牌。整个麻将室乌烟瘴气,对于他这种出了象牙塔就进入中学校园的人来说,视觉冲击太大,以至于想要呕吐。

    几局麻将结束,曹温玫下来休息,这才看到蒋洛清,扭着腰身过来,“找谁啊这是?来不来玩一把?”

    蒋洛清努力克制,“你好,我是刘温然的班主任,我姓蒋,今天是来……做个家访。”

    闻言,曹温玫夹着烟的手顿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视线左右飘忽,“啊,是老师啊,来,坐,坐。”

    曹温玫将蒋洛清带到一个小房间,那儿有张床,床头柜上还摆着计生用品,一看就知道这个小房间是拿来干嘛的。

    曹温玫关上门,也看到了柜子上的东西,“嗐,这不是我的房间啊,谁都能来的,这不是看你是老师,听不得外面的话吗?我们温然怎么了?她没跟我说被请家长了啊。这孩子要是在学校犯事了,你跟我说,我好好教训她。”

    自从来到这个房间,蒋洛清眼皮就跳得格外厉害,想说什么一时间也忘了一半。他知道刘温然的家庭条件不好,但没想到她的妈妈是做这种擦边生意的。

    “我……那什么……”蒋洛清说:“对了,我们年级有一些贫困学生帮扶名额,我就是来了解下,刘温然需不需要。你们这情况,是能够办理的。”

    曹温玫眼睛睁大了些,“有多少钱啊?”

    “一等的一年有六千多。”蒋洛清看着曹温玫明显欢快起来的神情,“不过刘温然没有申请,如果确定需要的话,这份表格你们填一下,明天让刘温然带给我。”

    曹温玫喜笑颜开,“好好,等下她回来我就让她填!”

    蒋洛清深呼吸,又问:“你的职业是?”

    “职业?”曹温玫照着小镜子,给自己补口红,“要上班才能领补贴?”

    “不是,我来家访,还是想多了解下刘温然的情况。”

    “我没工作,在这麻将馆给人看店呢,缺人就顶上去。”

    “这样……”蒋洛清有点待不住了,又问了句刘温然父亲是做什么的。

    曹温玫马上变得烦躁,“那个死东西,早就死了!”

    “什么?”蒋洛清起初以为曹温玫说的是气话,但曹温玫随后说,那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钱就跑了,把烂摊子丢给她们娘儿俩,刘温然还丁点儿大,男人就逃到东南亚去了。她辛苦几年,终于把钱给还上。

    蒋洛清听得心惊胆战,问这事警察不管吗?曹温玫不屑地笑道,都跑到国外去了,警察怎么管啊,就当没这个人了。

    蒋洛清如坐针毡,叮嘱曹温玫填表,又说她们这情况肯定能拿到名额。曹温玫乐呵呵地打开门,送他出去。但刚到大厅,他就愣住了——在曹温玫刚坐过的那一桌,还穿着校服的刘温然正在和男人们打麻将,腿上放着书包。

    刘温然的反应更大,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险些推翻了桌子。牌友们不乐意了,“还打不打啊?”

    刘温然惊恐万状地看着蒋洛清,像是见了鬼一般,她的表情蒋洛清至今也忘不了。少顷,刘温然抓起书包就往外跑,一众牌友大呼小叫,曹温玫赶紧坐上去,“小孩儿不懂事,我陪你们打。”

    蒋洛清怕刘温然出事,立即追出去。兴文街他不熟,以为会花一些时间才能找到刘温然,没想到刘温然跑了一段距离就没跑了,在巷子里等着他。

    他连忙走过去,“没事吧,刘温然?”

    刘温然双眼通红,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和天大的委屈,突然泪如雨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庆幸随身带着纸巾,“怎么了?给老师说,老师一定尽力帮助你!”

    “蒋老师,你为什么要来呢?”刘温然哽咽道。

    他有点懵,“我,我来做家访啊。”

    “所有同学都会家访吗?”

    “呃,不是,家访是有针对的。”

    “针对我这种穷学生?”

    蒋洛清在刘温然眼中看到倔强、愤怒、自卑、自尊,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对,他的家访针对的就是穷学生、家庭不幸的学生,而刘温然都占全了。

    “蒋老师,你都看到了吧?”刘温然稍稍平静。

    蒋洛清过了会儿才点头,“你刚才是在……”

    “陪他们打牌,可以赚一些钱。”刘温然看看蒋洛清,自嘲地笑了笑,“你以为我和我妈那样,坐他们身上?”

    “……”

    “没有,还不至于。”

    蒋洛清不知该说什么,“老师现在知道你的情况了,别担心,学校会帮助你。”

    刘温然却一下子恐惧起来,“蒋老师,你说什么?”

    蒋洛清便把他将表格拿给曹温玫的事说了。刘温然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痛苦地蹲在地上,“蒋老师,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呢?揭开别人的伤疤,你很开心吗?”

    蒋洛清简直丈二和尚,只得跟着蹲下,“我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为这种事开心?”

    “那个表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领呢?”刘温然泪眼婆娑,“蒋老师你懂不懂,我也有尊严,我不想因为家里的事被同学看不起!”

    蒋洛清想起来了,申请成功的学生会出现在公示上,他们会被打上贫穷的标签。但这重要吗?六千块钱是实打实的帮助,公示也是起到监督作用。

    “你别钻牛角尖。”蒋洛清说:“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再靠坐在那种地方补贴家用,你有更多的时间享受学校生活。”

    “我没有钻牛角尖!我只是在用尽全力维持我想要的生活!蒋老师,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刘温然越来越激动,“我的家庭已经是这样了,为什么在学校还要被贴上贫穷的标签?我妈是个表子,我爸跑了,是我的错吗?我想在学校像正常人一样交朋友,我有错吗?”

    “……”蒋洛清无言地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在学校,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总是自信而体面,是同学们眼中的“女神”。

    这一刻,蒋洛清觉得,自己也许错了,在学校假扮“女神”,或许是刘温然对自己不幸的一种补偿,他没有经历刘温然的苦,他是个男人,又怎么能体会到刘温然的心情?

    “蒋老师,我求你了,不要将今天看到的说出去。”刘温然无法止住眼泪,像是天都塌了下来,“我在家里是怎样,这和我在学校的表现没有关联吧?我只是想好好地度过高中,我不想被特殊对待。”

    许久,蒋洛清说:“我明白了。”

    离开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嘱咐道:“陪他们打牌的事,你自己要有分寸,千万别像你妈……”他为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刻薄感到内疚,话也没能说完。

    刘温然跟他保证,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

    这天之后,蒋洛清冷静下来,算是上了成为班主任之后很重要的一课。刘温然没有交申请表格,他不知道刘温然是不是和母亲爆发了争吵。一段时间里,他被自己的不作为困扰,但看到刘温然依旧像往日一样活泼开朗,他又觉得自己或许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身为男老师,保护了一个青春期女孩动荡的自尊。

    今年夏天,他结束了身为13班班主任的任务,班上的学生对他都很是不舍,不少都送了他小礼物。他将一张纸条交给鸣寒,“这是刘温然写给我的,我最近在想,我可能对不起她的这份感谢。”

    鸣寒接过,看到纸条上写着:蒋老师,谢谢你成全了我虚伪的尊严。

    鸣寒问:“你知道刘温然借钱给同学的事吧?”

    蒋洛清点头,“我最初也怀疑她哪来的钱,应该就是她陪人打麻将赚的。”

    “她这两年一直在陪人打麻将?”

    “我不确定,但她家里的情况,如果不打工的话,她拿不出那么多钱。”

    因为要问到比较敏感的问题,鸣寒斟酌了一会儿,“你猜到曹温玫除了陪人打牌,还会干什么了吧?”

    蒋洛清尴尬地点点头。

    “那有没有可能,刘温然受到曹温玫的影响,也……”

    “不可能!”蒋洛清神色变得非常严肃,“鸣警官,还是不要随便揣测一个女孩,刘温然还是个学生。”

    鸣寒说:“我听到一些传言,所以来跟你核实一下。”

    “谁在乱说? ”蒋洛清生气了,“是不是兴文街的那些人?”

    鸣寒没回答,蒋洛清自顾自地说:“肯定是!那里的人自己在泥潭里,就见不得别人优秀。刘温然虽然假装成‘白富美’,但你只要知道她的家庭,就能理解她,她也是希望自己能走出来,越来越好。但就有些人见不得一个出众的女孩,诋毁她,摧毁她,以此为乐。”

    蒋洛清的结论虽然偏激了些,但鸣寒知道,很多时候,人性确实就是这样。

    “所以在你看来,刘温然不可能像她妈妈那样。”

    “是!绝不可能!”

    鸣寒提及“梦之岛”奶茶店,蒋洛清愣了下,想起来之后说,很多女生都喜欢去那里买饮料,刘温然还请他喝过,他让刘温然别乱花钱,至少不必请他,刘温然笑得很灿烂,说这是自己赚来的钱。

    两年来,因为看过刘温然哭得崩溃的样子,他下意识避免过问刘温然家里的事,所以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事到如今,懊悔的情绪几乎包围了他。

    “我担心是跟她爸有关的人找上门来了,她妈可能知道什么,所以才迟迟不来学校。”蒋洛清再次点起烟,仿佛这能够驱散痛苦,“我对不起刘温然。”

    鸣寒带走了刘温然的纸条。他独自理了会儿思绪,正想联系陈争,技侦队员就打来电话,说那天的监控仍旧是缺失状态,但反复查看现存监控后,发现了一个行踪比较奇怪的学生。

    该学生名叫吕鸥,是实验班2班的学生。

    第49章 失乐(09)

    瘦高的男孩坐在年级主任办公室,校服的拉链拉到了顶上,遮住小半张脸,十中要求男生的头发必须剪短,因此他的额头露在外面,靠近右边眉梢的地方有一条很浅的疤。鸣寒来到办公室时,年级主任正在数落吕鸥,瞥见他来了,嗓门更大:“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一天天不好好学习,往13班门口看什么看?你今天就给我把家长叫来!”

    鸣寒知道年级主任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视线转移到吕鸥身上,吕鸥也不躲不避地向他看来。

    之前周汐提到过吕鸥,这男生似乎是刘温然的追求者之一,周汐说他阳光开朗,成绩也很好,有可能给刘温然送礼物,但应该不会送那看了就让人不舒服的玩偶。

    “看什么看?”年级主任一把将吕鸥的后颈压住,“这是警察局的鸣警官,来查刘温然的事,一会儿他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什么,知道了吗?”

    吕鸥身子一斜,从年级主任的“魔掌”下逃出来,顺便站起来,盯着鸣寒,“就是你要找我啊?”

    不出意外,他因为这傲慢的态度,又吃了年级主任一巴掌,他摸了摸被拍痛的后背,“王主任,警察看着呢,你这是用私刑知不知道?”

    “你!”年级主任气得吹胡子瞪眼。

    鸣寒笑道:“王主任,我跟吕同学聊聊。”

    年级主任很不放心,不肯离开办公室,鸣寒也不赶他,招呼吕鸥坐在沙发上。“你认识刘温然?”

    吕鸥双手揣在校服衣兜里,“都是一个年级的,当然认识。”

    鸣寒说:“那你多次出现在13班门口,是想找刘温然?”

    吕鸥皱了皱眉。

    鸣寒又说:“我听她的同学说,你在追刘温然?”

    年级主任听到这里,猛烈地咳嗽起来。十中和很多中学一样,不允许早恋,虽然总有拦不住的学生,但这话放在明处说,年级主任反应不大才怪。

    “我只是很仰慕她,鸣警官,你念中学时就没有仰慕的人?”吕鸥已经将拉链退到了脖子上,露出整张脸,“仰慕谁难道犯法吗?”

    年级主任跑过来指责吕鸥,鸣寒走神一瞬,笑了,“当然有。”

    年级主任顿时噎住。

    “好了,不说我,吕同学,我提醒一下,刘温然失踪了,在她失踪之前,13班内外的监控被动过,为什么要动?可能是想掩盖某些事实。”鸣寒说:“而我们发现你最近经常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13班附近。13班是理科平行班,2班是理科实验班,平时少有交集。所以你这行踪很古怪,我需要你的解释。”

    吕鸥说:“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对刘温然很感兴趣,我想看到她,和她说说话,但她总是很忙,我的机会不多。”

    鸣寒说:“就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你难道以为是我绑架了她,把她藏在某个地方?”吕鸥笑了声,“我整个周末都在学校,我们寝室四个人都没回家,白天自习晚上回寝,请问我要怎么作案?”

    鸣寒很少回答被问询者的问题,因为一旦回答了,就容易落入他人的节奏。吕鸥的行踪之后可以通过监控、同学来核实,现在他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

    “你送过刘温然礼物吗?”鸣寒说。

    吕鸥说:“‘五三’算吗?”

    鸣寒说:“送这个会被女生嫌弃吧?”

    年级主任在一旁直皱眉,好歹这次没有直接冲上来。

    “那就没了。”吕鸥靠进沙发里,双手抱在脑后,“我说了我对刘温然是欣赏仰慕,普通那一套追人的不适合我。”

    鸣寒又问:“那你仰慕她什么?”

    吕鸥张口就来,“长得好看,腿长,头发是我喜欢的黑长直。”

    鸣寒嗤一声笑了,“这不还是很肤浅吗?我还以为你会说她上进、幽默、喜欢帮助同学。”

    吕鸥说:“虚伪的人才喜欢那么说,尤其是男人。”

    “哦?”鸣寒眯眼,“你对男人很有见解。”

    “事实就是那样。谁还不是个视觉动物,对某个人一见倾心,明明就是被外貌俘获了,非要说看中她的智慧、性格。美貌是什么令人羞耻的东西吗?我看不敢承认才是一种羞耻。”

    鸣寒说:“那除了外形,你对刘温然还有哪些了解?”

    “你刚才说的那些。”吕鸥道:“我既然对她感兴趣,自然会进一步了解她,但那些都不算吸引我。”

    “她的家庭呢?”

    “不清楚。”

    “你有没听到过什么关于她的传闻?”

    “‘白富美’?听过啊。大家都这么说。”

    吕鸥的语气很轻松,鸣寒斟酌了会儿,没有问及刘温然和老人之间交易的事。

    “我要回去上自习了,警察先生,你问完了吗?”吕鸥整了整校服。

    鸣寒半开玩笑的口吻道:“这么急着上自习?学霸啊?”

    年级主任赶紧说:“吕鸥是2班的数学课代表,成绩好得很!”

    鸣寒额角轻轻跳了下,不由得想起两桩悬而未决的案子——郝乐的尸骨至今没有找到,尹竞流也音讯全无,而这两人都曾经是数学课代表,数学成绩出类拔萃。

    吕鸥和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吗?没有任何证据。

    放吕鸥回去后,鸣寒又被年级主任拉住,被迫听了十多分钟碎碎念,大意是学校非常重视刘温然的失踪,但学生们肯定和她的失踪没关系,特别是吕鸥这种实验班的尖子。

    这位尖子离开办公室时微笑着拉上门,然而转向走廊后,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去,回到2班教室时,被周汐评价为“阳光”的笑容再次挂在他的唇角。

    “你被叫去干嘛了?不是吧,警察查到你身上了?你干嘛了啊鸥哥?”同学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吃瓜。吕鸥从课桌里拿出书本,本来还摆着一张酷哥脸,忽然往桌上一扑,呜呜起来,“警察说我像绑架犯,刘温然失踪都是因为我!”

    “啊——?”

    “到时候问到你们,一定要给我作证啊!”

    同学们听得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警察不是好人。

    兴文街陆陆续续亮起灯火,狭窄的巷子里充斥着叫骂。曹温玫在看到尹高强的照片后失去伪装的从容,但当陈争问她照片里是谁时,她却摇着头,说没有见过,然后疾步往筒子楼上走。

    陈争跟了上去,曹温玫扭身道:“我真的不知道,温然从小就不学好,我每天都很忙,我要是不工作,谁来给她交学费,养活这个家?她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人,从来也不会回来给我说!”

    “从来不学好。”陈争有些意外从曹温玫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你是这么看待你的女儿?”

    曹温玫张开嘴,似乎想要辩解,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最后自嘲地说:“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在这种地方长大,能学到什么好啊?陈警官,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兴文街是什么地方吧?烂人、没出息的人可是都往这儿挤呢。”

    发泄完这一通之后,曹温玫便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并将陈争关在门外。陈争没有急于硬闯,下楼后和另外两名刑警沟通了解到的情况。

    邻居们说到刘温然,几乎都露出复杂的神情。一方面她们很羡慕刘家出了这么一个考进十中的女儿,听说刘温然在学校还很受欢迎,联想到自家孩子,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另一方面,刘温然的优秀难免让他们心生嫉妒,言语中酸味非常大,说刘温然好归好,但穷人家的孩子念书念得再好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要进厂打螺丝。

    至于曹温玫,大多数邻居不愿意评价,因为她就是他们的镜子,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曹温玫啊,就那样吧,大家都那样。”

    陈争一行往兴文街外走,又到了之前那浓妆艳抹女人的发廊。陈争停下脚步,往里走去。两名刑警吓了一跳,“陈老师,不至于!”

    陈争见两人都穿着警服,让他们先回去,“我进去找个人。”

    女人此时正坐在收银台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指甲。陈争一进门,她就看到了,笑道:“这是跟曹温玫见完了?”

    陈争说:“敖颜还没回来?”

    女人脸色顿时一变,脸上那种故意摆出来的风情消失了,身子也不再像软得没骨头,“你……”

    陈争说:“真巧,不久前在十中和你女儿见过面,现在又和你见面了。”

    女人紧张道:“你什么意思?”

    陈争说:“从敖颜那儿听到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源头是哪里她却说不出来,我本以为在兴文街能问到点什么,但奇怪的是,对那对母女,大家的评价都比较普通,就算有人不喜欢曹温玫,对刘温然也没有太大敌意,只有你,对这对母女的不满都写在脸上。”

    女人抿着唇,被粉底严严实实覆盖住的一张脸正变得扭曲。

    “所以我大胆猜测,敖颜听来的话应该是来自你,这也能够解释她为什么不肯说是从哪儿听来的。”陈争说:“正好我之前跟你告别时,听见有人跟你打招呼,问你们家颜子回家了没。”

    女人的肩膀塌下去,点起一根烟,“那你想问什么?我们家孩子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陈争说:“刘温然失踪了。”

    女人手一抖,烟灰掉下长长一截,她一边拍一边说:“哦,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曹温玫?那你接着找她去啊。”

    “敖颜说,刘温然和上了年纪的人有某些交易。这话是你对她说的?”

    女人被烟烫到了手,索性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嘴里骂骂咧咧,“这死女子,什么话都往外面说!不是害她老娘吗!”

    陈争耐心等着女人的下文。

    女人名叫宝姐,男人死了,单身带着女儿。往前数个十年,她和曹温玫都是兴文街的一枝花,她开着发廊,明面上给人烫头发,私底下做什么不必细说。曹温玫也差不多,虽然没个店铺,但到处打杂,也干和她差不多的买卖,没有自己的店子需要操心,过得似乎比她轻松许多。

    两人都没男人,也都带着女儿,营生的手段还差不多,就连姿色都常被人拿出来对比,久而久之,曹温玫就成了宝姐最看不惯的人,动不动就要暗自比较一番。

    她身材比曹温玫好,长得也比曹温玫艳丽,尤其是最近几年,曹温玫似乎因为年纪上去了,懒得再保养,总是蓬头垢面地混迹在麻将馆,而她依旧每日浓妆艳抹,彻底将曹温玫艳压了下去。

    可是她还没沾沾自喜多久,突然发现自己虽然处处比曹温玫强,女儿却样样不如刘温然。刘温然的名字里有一个温,据说是故意用了曹温玫名字里的温,这让她一看到刘温然,就想到曹温玫。

    敖颜根本不是读书的料,长得也就那样,性格还很差劲,和天鹅一般的刘温然相比,就是个丑小鸭。当年曹温玫四处显摆,说刘温然考进了十中,她看看敖颜那只能上二中的成绩,狠心一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又到处借钱、托关系,终于在高一下学期把敖颜转到了十中。

    她以为自己又凭本事把竞争的差距拉回来了,但现实给了她一记棒槌。她从敖颜口中听到了更多刘温然在学校的事,刘温然是“白富美”,是“女神”,被老师喜欢,被学生簇拥,开家长会时,她看到刘温然的名字挂在红榜上。

    她嫉妒得快要发疯。

    “上梁不正下梁歪,曹温玫卖给老头,刘温然今后也是这种人!还装什么‘白富美’,那些人就这么信了啊?你为什么不跟你同学说不是这么回事?我花这么多钱?白给你转学了?”她在家中大发雷霆,几乎每晚都会念叨曹温玫母女的不是。

    敖颜沉默地写着作业,偶尔说一句:“我说了也没人信。”

    “你要动脑子啊!你为什么不能活泼一点,你这样每天像个发霉的馒头,谁会跟你玩?没人跟你玩,当然没人相信你的话!你就不会看看刘温然是怎么做的?”她继续咆哮:“曹温玫肯定带刘温然接过老头,她自己在麻将馆坐男人大腿,不也让刘温然陪着打牌了吗?她卖,她女儿也得跟着卖!”

    陈争听得皱起眉,“所以刘温然和老年人有交易的事,全部只是你的猜测?”

    宝姐还没说过瘾,兴奋道:“这不是无风不起浪吗?有其母必有其女,这种赚钱的机会,曹温玫会不叫上女儿?”

    陈争说:“那有这种机会,你会叫上你女儿?”

    “我……”宝姐卡住了,震惊地瞪着陈争,“你这警察,你他妈在说什么?”

    陈争说:“我只是重复了一遍你自己的话。”

    宝姐烦躁地站起又坐下,这时,发廊的门帘被捞开,敖颜走进来,“妈,你……”

    话还没说完,她看见了陈争,眼中全是讶异。

    “你来干什么?回去写作业!”宝姐赶紧起身,将敖颜推出去。

    这个岔一打,宝姐越发坐立不安,“刘温然真的出事了啊?原因是什么?我们家孩子不会也出事吧?”

    陈争反问:“敖颜这两天没跟你提过?”

    “她……”宝姐尴尬地抓了把头发,叹气,“她不喜欢跟我说学校的事,我不问,她就什么都不说。”

    这也是个有各种问题的家庭,但陈争的重点不在于此,接着之前的话题道:“你说曹温玫卖给老人,真有这种事?”

    “这事我可没乱说!”宝姐气势又回来了,脸上满是鄙夷,“这事也就她做得出来,不要脸!”

    陈争说:“那你知不知道她的客户是哪些人?她自己联系的吗?还是有什么组织?”

    宝姐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老人我是睡不下去,你得去问她自己。”

    这倒是条线索。陈争离开发廊之前,宝姐忧心忡忡地问:“我们家敖颜不会受什么影响吧?”

    她眼中不是没有对女儿的关心,陈争叹了口气,“你少将她当做和曹温玫竞争的工具,她受的影响比什么都小。”

    宝姐张口无言,片刻,朝陈争做了个“你走吧”的手势。

    深夜,北页分局开会,陈争和鸣寒也低声聊着各自的想法。得知鸣寒已经见过周汐提到的吕鸥,陈争问:“吕鸥承认追刘温然了?”

    鸣寒却答非所问,“我看不惯那小子。”

    陈争有些诧异,“他惹到你了?”

    鸣寒回忆一番,“他说他欣赏刘温然,也坦白确实为了看刘温然经常出现在13班附近。我后来调过教学楼和宿舍的监控,在刘温然失踪的时间段,他一直在学校,客观上来说没有作案可能。”

    陈争说:“那你……”

    “我觉得他和刘温然其实是一类人。”

    “哪一类?”

    “善于伪装。”鸣寒说:“刘温然伪装成‘白富美’,吕鸥用阳光开朗掩饰的是什么,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今天我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观察我。”

    孔兵那边讨论完了,看陈争和鸣寒又在说小话,脸一黑,“陈老师,有什么不能说给我们听的吗?”

    鸣寒食指在陈争手肘上轻轻点了点,笑道:“哥,你上课说话,又被抓到了。”

    陈争无语,搞什么学生play?

    “关于刘温然和老年人有特殊交易的传言,源头找到了,是敖颜的母亲。”陈争清了清嗓子,将和曹温玫、宝姐初步接触的经过详细说了出来,又道:“刘温然本人身上的疑点很多,一是她在失踪前曾经停留在‘梦之岛’,且曾经帮赵雨改良过店里的产品,二是她的DNA信息留在尹高强家,疑似被她扔掉的玩偶出现在黄飞家。这两点现在还找不到共同点,查好像也无处着手。所以我的想法是,转移一部分警力,查曹温玫。”

    孔兵说话时阴阳怪气,听话时又成了好学生的样子,接连点头,还记笔记。

    陈争又道:“曹温玫看到尹高强照片的反应,说明她认识他,但她不肯承认,这一点很可疑。还有,宝姐虽然唆使敖颜在学校造刘温然的谣,但听她的意思,曹温玫确实和老年人有一些关系,这一条如果能核实,就能回答一些疑问。”

    孔兵说:“比如说玩偶、刘温然的足迹?”

    陈争点头,“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我的推测是,尹高强可能是曹温玫的客户,刘温然是通过曹温玫和尹高强认识,那天在垃圾桶边,她没有真的扔掉玩偶,而是偷偷留下来,送给了尹高强。她知道曹温玫和尹高强的关系,所以对尹高强感到恶心,她假装好意,把玩偶送给尹高强。”

    孔兵醍醐灌顶,“所以尹高强家才有她的头发和足迹!她没想到的是,尹高强后来把玩偶转送给了黄飞!”

    陈争说:“但我总觉得,尹高强不像是会和曹温玫发生关系的人。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些我们没有掌握的细节。”

    孔兵却很有干劲,“明天就照着这个方向去查!”

    陈争下楼开车,鸣寒就跟在后面,一位刑警喊:“鸟哥,今天不住宿舍啊?”

    鸣寒得瑟,“宿舍有什么好住的,有家当然是回家啊!”

    陈争拿着车钥匙的手一顿,终于想起,鸣寒现在和他是邻居。这位邻居像上自己的车似的,从容坐上副驾,朝还站在门外的陈争招了招手,“哥,你怎么不上来?”

    陈争说:“我邀请你坐了吗?”

    鸣寒品了品,笑眯眯地下来,然后绕到陈争这边,“也是,多次蹭车挺不好意思的。”

    陈争:“知道就好。”

    鸣寒往里一挤,“所以我还是应该出点力。哥,你今天累了吧,在副驾上睡一觉?我开车很稳的。”

    陈争:“……”

    算了,这大晚上的,争执一句陈争都嫌浪费力气,果断钻进副驾。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提案子,陈争看着不断后退的路灯,其实什么都没看。

    他在放空。

    而他很少有机会,在工作到深夜、开车回家时放空。即便是夜里车少人少的时候,开车也要集中注意力,此时却不需要,驾驶座上有个机动小组的精英,方向盘交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开到一半,鸣寒说:“你饿不?”

    不说还好,这一说了,陈争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午饭也只凑合了一个汉堡。

    “有点。”陈争说:“就在小吃巷随便吃点吧。”

    鸣寒笑了,“我还以为你要尝尝我的手艺。”

    陈争说:“你有什么手艺?”

    “这就忘了?你不是对我的冰汤圆赞不绝口?”

    “……没有赞不绝口这回事。”

    小吃巷秋冬季节有点萧条,烧烤之类的吃起来费时间,对肠胃也不好,陈争挑了家米线摊子,铁锅现煮,热气腾腾的。

    陈争自己要了份去掉猪肝的三鲜,清汤寡水,老板问另外一份要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坐在小桌边的鸣寒,忽然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大一团?那矮脚板凳看上去都快被坐垮了。

    发现自己被看了,鸣寒也转过脸,歪了一下头,“嗯?”

    陈争收回视线,看着顶上的菜单道:“番茄锅,你剩下这些肉菜都加一遍。”

    米线煮得快,几分钟就上了,鸣寒看看自己的锅,又看看陈争的,“哥,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陈争看也不看他,闷头吃自己的,“赶紧吃,吃完回家睡觉。”

    鸣寒笑道:“吃完就睡觉,你养我膘啊?”

    一刻钟之后,陈争吃完了自己的,本想丢下鸣寒,先回去。反正这已经是小区门口了,他已经让人蹭了车,总不至于还护送回家。

    但鸣寒见他要走,抬头看了看他,也不说“你等等我”之类的,只是埋头猛吃。铁锅米线这东西之所以在秋冬受欢迎,正是因为它烫,即便在寒风中放了十来分钟,还是烫嘴。

    陈争看不下去了,重新坐下,“又没人催你,慢点吃,烫烂了食管,我不负责送你去医院。”

    鸣寒得逞地冲陈争笑,重新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这一吃就吃了半个小时。陈争不止一次后悔给他点了“巨无霸”,其中一次附加后悔刚才没有丢下他就走。

    秋风在城市里肆虐,在刚刚过去的周末,不少学生就从家里将厚棉絮搬到了学校,但还是有一些学生忘了,此时正在一边忍受寒冷一边跟父母抱怨。

    肖岭裹着羽绒服,在宿舍阳台给家里打电话,那边很是吵闹,似乎是父母又在和爷爷吵架,她生气地喊:“妈,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我没厚被子!”

    母亲心不在焉,“知道了知道了,明天让你爸给你送来!行了不说了啊,你爷爷又在发疯,真是,摊上你们一家,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肖岭听不得母亲这样说,“爷爷年纪大了,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想干嘛你就让他干嘛去。”

    “你懂什么?我和你爸的脸往哪里搁?”母亲越说越来气,“好了你别管了,今晚将就一下,明天就给你送被子。你在学校好好的,妈也没别的指望了,就盼着你好。”

    挂断电话,肖岭回到座位前,将手机一摔,心情非常糟糕。舍友们来关心了两句,把自己的厚衣服往她铺上一扔,“将就将就,实在不行,你挑个被窝钻。不嫌弃你。”

    肖岭被逗笑了,好在还有这帮好姐妹。

    舍友看见她桌上的玩偶,惊讶道:“岭岭,你怎么也有这个?”

    肖岭愣了下,将玩偶拿起来,“怎么了吗?”

    “你还不知道?这是个诅咒玩偶,收到了会出事的,十中就有人出事了!”

    肖岭吓一跳,又假装淡定,“你们一天天就爱八卦,鬼故事看多了啊?还诅咒玩偶……”

    第50章 失乐(10)

    曹温玫一宿没睡,本就被各种杂物堆得满满当当的家被她翻得就像遭了抢劫。半夜她数次拨打一个电话,但对面一直是关机状态,她着急得近乎神经质,扔掉手机,很快又趴在地上捡起来。天光破晓时,她坐在一堆废铜烂铁中,呆呆地望着窗户。

    兴文街的人起得早,不到7点就有人在巷子里大喊大叫。曹温玫如梦方醒,忽然爬起来收拾东西,从柜子里抓出一个磨损厉害的旅行包,胡乱把衣服、户口本等必需品塞进去,破门而出,下楼时差点将出去晨练的老头儿撞倒。

    “这不是温玫吗?这么急干什么去啊?”

    曹温玫没有理会,埋着头穿梭在破布一般的筒子楼间。麻将馆和发廊都还没有营业,偶尔有餍足的男人从发廊的小门溜出来,曹温玫此时不施粉黛,在他们眼中就是个一眼都懒得看的母牛。

    她很庆幸自己出来得早,此时在街上溜达的只有买菜和晨练的老人家。忽然,一把男声从斜前方传来,她浑身顿时僵硬。

    “曹温玫。”陈争从街角走出来,“这么早,打算去哪里?”

    曹温玫眼珠震颤,眼见陈争向她走来,她迅速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旅行包,脚步下意识有个向后的动作。“我……我出来,买,买点东西。”

    陈争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是吗?买什么东西需要带上大包小包?”

    街口的人比里面巷子里多,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曹温玫后退,仿佛立即就会逃走。

    “我买,买早餐,东西是给,给别人带的。”曹温玫开始语无伦次。

    “给谁?”陈争不依不饶地问。

    “我……”曹温玫急出满头大汗,“给我女,你们不是说她不见了吗?我要去找她!”

    陈争说:“你是想跑吧?”

    话音刚落,曹温玫猛地吸气,胸膛高高抬起,既然秘密被撞破,她也没什么可狡辩的了,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跑。

    然而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又怎么可能在陈争眼皮底下逃走。就在她有逃跑意图的下一秒,陈争已经挡在了她转身的方向上。

    她懵怔地望着陈争,眼中是恐慌和难以置信,须臾,眼泪从她肿胀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缓缓蹲下,暴躁地抓着头发,“我女儿丢了,我就不能去找她吗!”

    “校方和警方不是正在寻找刘温然吗?反而是你这个当母亲的,直到昨天我来找你,你还毫不关心她的死活。”陈争冷漠地揭穿。

    曹温玫一屁股坐在地上,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我有什么办法?我也要生活!她看不起我,但我不那么做,谁供她上学!”

    这些话看似没头没脑,像是毫无道理的抱怨。陈争也蹲下,“曹温玫,你躲没有用,我知道你会躲,所以才守在这里。就算我今天让你跑了,明天也会找到你。你这又是何必呢?既然想找到女儿,不如和我们合作。”

    曹温玫上气不接下气,“怎么,怎么合作?”

    陈争说:“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你要是隐瞒,对你自己和刘温然都没有任何好处。”

    陈争的车停在街对面,北页分局的刑警在里面待命。陈争带曹温玫过去,宝姐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街口,看热闹似的目送曹温然上车。

    陈争打开问询室的灯,特意叫来中队的女队员陪同问询。曹温然的精神高度紧绷,明亮的灯光让她很不自在。女队员和她闲聊了几句,她才稍稍放松。

    陈争问:“如果我没拦着你,你打算去哪里?”

    曹温玫半天才回避道:“我,我真是想去找我女儿。你们,你们不了解她。”

    “已经坐在这里了,你还要跟我撒谎?”陈争说:“刚才在兴文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很多案件相关者就是如此,会不断因为情绪改变态度,上一秒还决定配合警察,下一秒又觉得警察不可信。陈争这种人见得太多,早就不会因为他们而心情波动。而警察的镇定是给与他们最好的刺激。

    “我……”曹温玫双手用力地握着,“我真是想去找她,虽然,虽然主要目的是暂时躲一下。”

    陈争问:“为什么要躲。你是失踪者的母亲,你不配合校方,不配合警方,反而想要逃走,难道你做了什么不可被警察知道的事?刘温然的失踪是你害的?”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害她!”曹温玫激动地辩解:“她再怎么恨我,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当妈的怎么可能害女儿?”

    陈争说:“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躲?你说清楚了,我们才好做下一步打算。还有,你说她恨你,你做了什么让亲生女儿恨你?”

    曹温玫喉咙里发出挣扎的声音,片刻,眼泪从她脸庞滑落,仿佛那些不愿意宣之于口的羞耻,都化成了无声的泪水。

    女刑警递上纸巾,在曹温玫后背上拍了拍。

    曹温玫用纸巾捂着脸,起初只是默默哭泣,不久变成了嚎啕大哭。孔兵在监控室见状都吃了一惊,赶紧赶来问陈争是什么情况。陈争摆摆手,示意让她哭。

    半小时后,曹温玫终于在发泄中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双眼严重充血,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笑容,“她恨我,因为我不能给她一个像她同学那样的家庭,我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她住在兴文街那种地方。你知道她想住哪里吗?爱悦美筑、丁香小城,那是我们这种人住得起的地方吗?她说,她的同学就住在里面。”

    这两个地方是竹泉市很有名气的高档楼盘,陈争猜想,刘温然说的同学应该是周汐那帮人。

    “我知道她怎么看我,她和那些贱人一样,觉得我是个卖的,我丢人。”曹温玫说着垂下头,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是啊,我也觉得自己丢人。要是没有她就好了,没有她,我就不必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说吗,生孩子是一辈子最大的浪费。要是不用养她,我犯得着这么对自己啊?那些人,老的……”

    曹温玫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说不下去了。

    陈争说:“老的?什么老的?”

    曹温玫摇摇头,闭上眼,不愿意再说。

    “你的客人里有老人,甚至你其实专门为老人服务,是这个意思吗?”陈争说。

    曹温玫惊恐地一抽,几乎站起来。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你,知道?”

    “有所耳闻。”陈争又道:“记得我昨天给你看过一张照片吗?你嘴上说不认识,但是你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肢体动作都在说,你和他关系不一般。”

    曹温玫的心跳充斥着问询室,像是被陈争拿了出来,血淋淋地放在桌子上。

    “这个人很关键,他死了,而刘温然在他死前不久去见过他,并且送过他礼物,现在刘温然失踪了。”陈争将“死”字说得非常重,“我们有理由怀疑,他的死和刘温然有一定的关系。而刘温然与他的关系,很可能是经过你建立起来。”

    “不是!”曹温玫用力摇头,“我和老尹根本没有……”

    陈争说:“你知道他的名字。”

    曹温玫往椅子上一摊,少顷,终于承认:“是,我认识他,但我不知道我女儿也认识他,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陈争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曹温玫艰难地开口:“他,他差一点成为我的客户。”

    曹温玫初中文化,男人叫刘海涛,刘海涛失踪后,她独自在批发市场做过服装生意,太累,家里没男人,在那种地方容易被欺负,后来索性不做了,就在兴文街到处给人打杂。渐渐地她发现,在麻将馆陪人打牌最轻松,操心生意那是老板一家的事,她需要做的只是把客人哄开心点。

    她不去那种女人多的麻将馆,专门和中年男人打,这些中年男人虽然没几个钱,但特别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还热衷占点小便宜。她年轻时也算是有姿色,现在虽然不像姑娘家那样貌美如花,却也是个半老徐娘,再加上在批发市场混时练就了油腔滑调,总是能把男人们哄得开开心心。来打牌的人多了,老板给她开的工资也看涨,有的男人还会时不时送她点小东西。

    当然她的工作也不止是陪人打牌,发廊的私活儿她也接,和宝姐是竞争关系。不过那时她接待的多是中青年,没什么钱。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钱怎么会跑兴文街来找?

    每年遇到扫黄,这门生意就做不下去,但扫黄时间不长,稍微熬一下,多在麻将馆活动活动,日子也就过去了。

    可是当刘温然上了十中,情况突然改变。十中是不错的学校,刘温然虽然是自己考进去的,但成绩还不足以拿到奖学金,各方面都要花钱,刘温然还喜欢参加学生活动。她想让女儿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于是咬着牙增加了女儿的开销。如此一来,麻将馆和发廊的工作就不够了,她急需一份更赚钱的工作。

    郑哥找到她,说可以当她的经纪人,但她得有心理准备,她将要服务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要付出的肯定比以前多。与之相印的,钱也都会翻倍。

    她短暂地当过护工,因为受不了不能动弹的老人,很快辞职不干。想到那些即将死亡的老人,她犹豫了很久。

    郑哥并没有催她,夸她长得好看,保养得也很好,还说自己手上没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她最爱听夸奖,被夸得蠢蠢欲动。之后,刘温然又回来跟她要钱,她拿不出来,刘温然竟然学着她,在麻将馆陪人打牌。

    她心想,给自己当女儿,不是刘温然的错,她也没有错,她们都只是想要过得更好而已。她赚的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钱,接待中青年和接待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联系郑哥。郑哥很快给她找来第一单。过程她不愿意详细讲述,只说事后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但拿到钱的一刻,她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郑哥就像个做慈善的,几乎可以说没有抽成。她以为只是刚开始会这样,算是给新人的福利,但一直到最近,郑哥依旧只是象征性地抽成。

    尹高强是郑哥介绍来的说不清第几个客户了。她像以往一样做好心理建设,梳妆打扮,按照郑哥说的地址去见尹高强。但那次却和她之前之后的经历截然不同。

    尹高强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请她在客厅坐下,还给她泡了茶,请她吃水果。她以为这是什么play,尹高强却说,自己怀念亡妻,并不会再和任何人行夫妻之事。她很惊讶,问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尹高强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朋友非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拒绝了很多次,但总是有下一次,还不如答应一次,以后就说自己试过了,不习惯。

    那天下午,她与尹高强聊了三个小时,知道尹高强在二中外面开面馆,还知道尹高强一直在等失踪的儿子。她很是动容,暗自决定以后有空就来照顾尹高强的生意。

    因为尹高强一家的亲情,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心里也温暖了许多,当天回去之后,她给刘温然做了喜欢吃的辣子鸡。刘温然也感受到了她的异样,观察了会儿,问她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在她们家里并非秘密,但她并不会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跟女儿说。只说今天遇到了个很好的老人家。

    刘温然脸上顿时浮现出嫌恶的神情。

    那之后,她去过老尹面馆一次,出发点是好的,希望给尹高强创收,但尹高强看到她,显得很尴尬。她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匆匆吃完面,再未去过,也再未和尹高强有过联系。

    “我不知道我女儿为什么会去找老尹。”曹温玫说到这里,自己吓自己,想到了一个可怖的答案:“是不是温然觉得我和老尹真的有什么,所以害死了老尹?可是,可是我和那么多人都……”

    陈争说:“因为你只对老尹表达了好感,刘温然对此很敏感。”

    曹温玫手足无措,絮叨道:“那该怎么办?”

    “我们一件事一件事来。”陈争说:“刘温然跟踪过你吗?”

    “我不知道,不至于吧?”

    “她很容易看到你手机里的内容?”

    曹温玫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老尹家的地址?我已经删了,但是当天……”

    她已经非常信任郑哥,所以不会私下接单,每次完成工作回来,都会删掉对方的地址。不过有时太累了,她不会立即删,过两三天再删是常有的事。

    那天吃完辣子鸡,她在厨房洗碗,洗的时间比较长,刘温然独自在客厅里。

    “温然就是那时候看了我的手机?记下地址?”

    陈争又问:“你说的郑哥是谁?”

    曹温玫愣住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陈争说:“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想帮他隐瞒身份?”

    “不是!”曹温玫不安地说:“不是我想隐瞒,我这才发现,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女刑警抬起头,蹙眉看着曹温玫。

    曹温玫解释:“他说他叫郑天,是个专门为老人服务的经纪人,他背后还有个公司,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公司,我只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从昨天到今天我打给他好几个,已经打不通了!”

    陈争说:“你们之间的交易是现金?”

    曹温玫说:“是,因为郑哥说只有现金才是最安全的。”

    陈争要来曹温玫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来自郑哥或者客户的转账,而各位老人的地址已经被曹温玫删掉。

    陈争将手机装进物证袋,又对曹温玫道:“你尽量回忆都接触过哪些老人,去过哪些地方。”

    曹温玫此时精神很不稳定,只想出了几个小区,具体地址是一个都记不得。

    陈争再说:“刘温玫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他没有说“你丈夫”,这让曹温玫没那么烦躁。

    曹温玫交待的情况和蒋洛清知道的差不多,曹温玫生下刘温玫没多久,刘海涛就在外面瞎混,婚姻名存实亡,他为了躲债偷渡出国,但这也仅是曹温玫的猜测,刘海涛说过会出国,出没出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刘海涛没回来过,也没有人来找她们娘儿俩麻烦,她就当他已经死了,刘温玫也当没这个父亲。

    目前看来,案子和刘海涛似乎没有关系。

    曹温玫的手机交给技侦处理,陈争回到中队办公室,孔兵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难道有个以服务老年人为幌子的犯罪集团?”

    陈争站在线索墙前,正要拿起笔,闻言顿了顿,“幌子?”

    孔兵说:“肯定是幌子啊,你没听到曹温玫说,那个郑哥基本不抽成的?那他们为什么要冒着被扫黄的风险做这种事?曹温玫这样的人赚到钱了,客户得到了服务,那郑哥得到了什么?别说是‘荣誉’啊。”

    陈争被他这个“荣誉”逗笑了,“确实,更像是谋划着更罪恶的事。”

    他没立即说出来的是,服务老人可能并不是简单的幌子,这其中可能有警方还没有掌握到的动机。

    目前刘温然的DNA出现在尹高强家算是找到了原因。刘温然和母亲曹温玫的关系就像她们的名字,共享着一个字,刘温然再看不起曹温玫,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的母亲,是她最关注的人,而曹温玫就算知道女儿看不起自己,也会为了女儿而接下不堪的工作。

    刘温然厌恶曹温玫,更厌恶曹温玫所谓的客户,当知道曹温玫为老人服务,这种仇视便达到顶峰。是什么样的老人会为老不尊,做这种脏事?

    她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自我安慰——反正曹温玫只是将他们当做赚钱的工作。

    这一想法的动摇,来自曹温玫给她做辣子鸡的那个晚上。曹温玫第一次在接客后露出开心幸福的笑容,对她的态度都好了很多。这个老头对曹温玫做了什么?

    趁着曹温玫洗碗,她偷看了手机里的信息,将地址记了下来。她感到一种快要掩饰不住的愤怒,但她当时并不知道要对对方做什么。

    直到10月28号,她收到了那个礼物,那个看一眼就觉得不舒服的礼物。

    一整个白天她都没有拆开礼物,是因为她想当着周汐她们的面拆开。她们有太多她所未能拥有的东西,而恰好她拥有神秘的追求者。这礼物的包装盒那么好看,是流光溢彩的紫色,里面的礼物一定也非常华美。可是她没有想到,盒子打开的一刻,她成了小丑。这根本不是什么礼物,而是诅咒。在周汐等人的惊呼中,她难堪地将礼物塞了回去,想着出去就扔掉。

    但也许是喝奶茶的时候,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要带着这个“礼物”去见那个住在和乐街的老头,她要当着他的面恶心他。

    但扔掉盒子的动作必须做,她要让周汐她们看看,她根本不屑收这样的东西。周汐还倒回来安慰她,和她一起骂送那玩意儿的缺德货。

    几天后,她独自来到二中,经过了老尹面馆,敲响那位老人的门。门开了,尹高强和蔼地问:“孩子,你找谁?”

    她心生厌恶,觉得尹高强在装。一个会花钱睡人的老头子,对一个送上门来的小姑娘能善良到哪里去?

    她学着曹温玫的仪态,说是替母亲来送礼。尹高强得知她是曹温玫的女儿,很惊讶,也很窘迫。她问自己能不能进去坐,尹高强同意了。

    她拿出玩偶,期待在尹高强脸上看到嫌恶、恶心的表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尹高强接过玩偶,竟然说着东西可爱,谢谢。

    她以为尹高强是装的,但她实在在尹高强脸上找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她好像……又成了小丑。

    她夺门而出,不愿意再停留分秒。

    尹高强可能到死都不明白女孩的来意,也看不懂玩偶有什么诅咒。这些年轻人的小玩意儿让他想到了儿子。他将玩偶带去放在面馆,如果哪个学生喜欢,就送给学生。

    但在学生到来之前,黄飞看到了玩偶。和他一样,黄飞也理解不到玩偶有什么怪异,只是觉得新奇,买不起,白捡的有什么不好?

    黄飞开口,尹高强便把玩偶送给了黄飞。

    陈争说:“这可能就是玩偶、刘温然头发等线索指向的真相。”

    孔兵听完这一段代入分析,紧皱起眉,“也就是说,刘温然会去老尹家其实只是个插曲,老尹的案子还是按照我们原本的思路走,和刘温然失踪并没有什么关系。而刘温然的案子……”

    陈争说:“我觉得和赵雨失踪案关联更加紧密。再有就是这个郑哥,郑天这个身份我猜是假的,服务老人是幌子的话,背后的犯罪到底是什么?还有,孔队,刘海涛失踪和现在的案子关系不紧密,但到底是一桩失踪案。当时曹温玫没报过警,我们没有他的DNA记录,不过现在有刘温然的。万一刘海涛在其他地方留下过DNA线索,我们有可能通过亲子关系找到刘海涛。”

    孔兵一一记下,正准备先去核实郑雨的身份,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对了,鸣寒呢?”

    陈争刚要喝水,把杯子放下,“在十中查玩偶。”

    孔兵也是刑警,且是刑警队长。队长的嗅觉都是很敏锐的,不是在案子上,就是在日常上。他忽然觉得陈争有点不对劲,和刚才分析线索时语气稍有改变,于是倒回来:“陈主任,你怎么了?”

    陈争皱眉,“我什么怎么了?”

    孔兵也说不上来,直觉的东西总是没什么理由,“就觉得……你说到鸣寒时有点奇怪。你们不是吵架了吧?”

    陈争说:“没有。”

    “真没有?”

    “孔队,你是要审问我吗?那你还挺闲,来,我再给你说一个……”

    孔兵最经不住他激,当即不屑道:“你有什么好审的,不说算了!”

    打发走了孔兵,陈争看看时间,曹温玫可能冷静下来了,但他脑子里却不断打岔,要怪的话只能怪鸣寒,以及提谁不好非提鸣寒的孔兵。

    昨晚他和鸣寒进小区后就分开了,并没有商量过第二天的计划。他一有案子就很难心平气和地入睡,而失踪案、爆炸案、玩偶等等牵扯了太多无法连接在一起的枝蔓,更让他无法停止思考。

    半夜3点,困意才让飞快转动的头脑停下来,只睡了一会儿,却又醒了。曹温玫不能放着不管,她很可能会逃离警方的视线。

    天亮之前,他已经整理好,准备叫上值班的刑警,一起去兴文街。下楼时忽然想起鸣寒,要不要跟鸣寒说一声,今天就不捎他去分局了?又觉得没必要,他又没义务天天捎人。

    但还没出小区,他就被人拦住了。

    鸣寒笑嘻嘻地说:“哥,怎么出门不跟我打招呼啊?”

    那时还不到6点,天都黢黑,这人冷不丁从路灯的阴影中冒出来,像要为非作歹。

    陈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鸣寒逮着他这怔愣的反应,“被吓着了?不是吧。”

    他回过神,“你大清早在这儿干什么?”

    “巧了,我也想问,你大清早在这儿干什么?”

    “去兴文街,曹温玫可能会跑。”

    鸣寒露出委屈的神情,“有任务不叫我?”

    陈争刚想说你要跟着也行,就听这人说:“那我今天蹭谁的车?”

    就惦记着车?陈争面无表情往前走。鸣寒继续跟着,到了车边,陈争以为他也要上,等了会儿,却不见他拉开副驾的门。

    “不是要蹭车?”陈争有点不耐烦了。

    鸣寒从身后拿出一个口袋,丢到副驾上,“谁说我要蹭车了?我今天去十中,不顺路。”

    陈争一看,口袋里装的居然是一个三明治,面包皮还有点温度,显然是刚烤过的。

    “那你……”

    “当然是为了给你送温暖啊。”鸣寒弯着腰,手臂搭在车门上,“猜到你今天一早就要去等曹温玫,也猜到你出门太早没早饭吃。行了,走吧,我还要回去补个觉。”说着,鸣寒打了个哈欠,朝陈争挥挥手,“晚点见。”

    那份温热的早点放在副驾上,陈争将车开出一会儿,才感到胸口有一股陌生的劲儿,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让人无所适从。

    他将车停在路边,一口一口吃掉了三明治,然后全心投入工作。而孔兵刚才的话,又把早上那股陌生的劲儿挑起来了。

    他安静地想了想,无所适从只是因为不习惯,但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