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半个时辰后。
顾千秋扯下床帘,将屋内值钱的东西打成一个大包,往肩上一甩。
风紧,扯呼!
逃跑计划相当完美,只可惜有点小缺陷。
因为顾千秋一脚踏出房门,就看见季夫人带着三五十个护卫,虎视眈眈地站在庭院中。
“我儿,你要去哪里啊?”
季夫人声音极柔,和身后满院的冷剑寒铁对比强烈,令人毛骨悚然。
刚刚还如泣如诉,现在说翻脸就翻脸。
顾千秋道:“我要离开。”
季夫人嗤笑:“做了季府十几载的少爷,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你说要走,问过我同意了吗?”
“……我行走世间自由身,要去哪里,轮不着任何人过问。烦请让路吧!”顾千秋振袖一动,低声喝道,“逢春!”
院中三十余人看他的表演:“……啊?”
顾千秋一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
季夫人冷嗤:“我儿,自刎一回,还将你的脑子给弄坏了吗?”
顾千秋沉默一秒,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季夫人眼疾手快,一抖袖子,一条白绫似游蛇一般窜出,直奔顾清光的双腿而去。
然顾千秋却似背上长眼,头也没回,八爪鱼似的将自己扭出了几个难言的动作,竟将那白绫的几次出手都躲了过去。
季夫人心中一惊:如此身法,这小孽障哪里学来?
顾千秋一边扭曲一边狂奔,眼看就要推开大门成功逃走。
那些带刀的护卫却立刻反应过来,乌泱泱地围上,使他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如此,任顾千秋有天大本事,也只能被捆成了个听话的粽子,丢回了房间。
“你但凡有一点灵力,也不至于一点灵力也没有啊。”顾千秋默默流下两行泪,“出生以来就没打过这么不富裕的仗啊。”
第二日。
季府给他换上了一身喜庆的皮,打包成一个秀色可餐的礼物,敲锣打鼓地送走了。
顾千秋经过一夜的痛定思痛。
决定在路上逃跑。
他坐在喜轿里,扭来扭去半晌,终于把头上的盖头给抖落下去了。
季夫人也真杀人诛心,捆他都不用捆仙绳的,普通麻绳一套就行了,经济又实惠。
而这少爷的灵力也确实不负所望,顾千秋愣是手腕都磨出血了,也没脱困。
大概颠簸了一整天,轿子终于慢了下来。
顾千秋察觉到机会,当即用一个分外不雅的姿势在轿中蠕动,跪在地上,用嘴悄悄拱起了轿帘的一角,努力往外看。
入夜了,光线差,他只影影绰绰看到了许多人影。
多是曼妙的女子,正有条不紊地做事。
……看起来倒很像是合欢宗的弟子。
忽然,顾清光心头一突,下意识一缩脖子,迅速把下巴和半张嘴缩了回去。
下一秒,便有一道劲风打在轿帘上。
若不是他缩得及时,现在嘴肯定要被打肿了。
“谁这么没公德心!”他暗骂,“怎么能随地乱丢真气!”
而远处,站着两个人。
男人施施然收回手,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
他身边的仆从回道:“回宗主,是浮月城季家的小少爷,叫季清光。”
男人表情淡淡,冷不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仆从立刻跪下认罪。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合欢宗。听起来是个好去处。
但事实上,因为其宗主俞霓是个分外乖戾的人物,所以哪怕他长了一副雌雄莫辨的美丽皮囊、掌管着人间至上极乐宫殿,也少有人愿意在他身边做事。
俞霓淡淡道:“既然浮月城把人送来了,就好好教他吧。”
都门回道:“是。”
俞霓身侧一炷香燃尽,他淡淡道:“登船吧。”
都门回道:“是。”
轰隆隆——
巨船入江,逆水而上。
顾千秋像个人形礼品袋,被季家的侍从们交到了另一波人手里。
盖头挡视线,他被推搡着往前走,然后不知谁踹了他一脚,手脚被捆的他,拌着门槛就摔进了屋内,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嘎吱——”门关上了。
顾千秋想爬起来破口大骂,但是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他不在意形象,在地上扭曲爬行,像没有四肢的软虫,用下巴使劲,往前蠕动。
却不知忽然撞到了什么,一个东西“咚”地落下来,正巧砸在他后脑上,给他疼得“嘶——”了一声。
旋即,顾千秋就闻到了一股恶臭,好像食物腐烂的气息——而且,好像是从他脑门上冒出来的。
顾千秋干呕了一下,加速蠕动。
这时,不知道是谁帮他把绳子解开了。
顾千秋一骨碌爬起来,去扯头上的盖头。
然后,没扯动。
原来是他刚刚在轿中作孽,被侍女发现了,重新给他戴盖头的时候,侍女随手掐了个束衣诀。
一个侍女的束衣诀,必然随便谁都能解开,根本不被认为是仙术——虽然顾千秋好像解不开——但大概就是这样没错了。
顾千秋对季小少爷怒不可遏地绝望了。
——你娘的,你多少学一点吧?!
盟主大人面不改色,把盖头捆成了一坨,搭在头顶上,终于看清了周围。
一间暗淡积灰的屋子,一个布衣素簪的姑娘。
除此之外,啥也没有。
噢,也不对。
好歹还有他头顶上——现在已经流到了脸上——的一叠长了毛的剩菜。
顾千秋干呕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和这姑娘搭话,房间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穿着露骨的女子道:“你们俩,都跟我来!”
顾千秋回首,看见侍女的衣着,眼皮一跳:还真给他送到合欢宗来了啊!
前任老家,好晦气、好晦气。
但众目睽睽,他只能垂首老实跟着出门。
这是一艘巨大的仙船,游在一片寂静的水域里,船上满布金银玉石、仙门法器。
周围有很多人,都垂着头。
他粗粗一算,与他一同命运的,大约还有数百。
顾千秋暗暗心惊。
他做盟主的时候,一点不知这些事情。
是太密不透风,还是专门有人瞒着他?
还有……同悲盟也参与其中吗?
站到空旷的甲板上,侍女们指挥着他们站好,人群便渐渐安静下来。
顾千秋抬头便见二层有个亭子,白纱幔围帐,暗香浮动,其中影影绰绰坐了个人。
身形侧影眼熟得扎眼。
那人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却瞬间发现他的目光,立刻朝这边看来。
顾千秋心头猛跳,匆忙低头。
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看到了他那死去的前任道侣?
都门站在亭外,接过侍女送上来的美酒,恭敬摆入亭中的玉桌上,轻声道:“宗主,怎么了?”
俞霓没有回应。
他眯起漂亮而妖冶的眼睛,琉璃色的光泽水润一闪,从底下每个人的头顶扫过去。
然后,停在顾千秋身上。
俞霓微微蹙眉。
忽然,人群中爆发了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我不要去人间极乐宫!我不要做鼎炉!让我回家、让我回家——!”
而在她旁边的侍女立刻反应,二话不说便是一个巴掌。
那女子一看就疏于修炼,被一巴掌打中,立刻滚到在地,吐出了一口血沫。
“宗主在上,岂能喧哗?”侍女厉声呵斥,“你若想死,我现在便可送你!”
女子呜咽道:“我只是想回家……”
侍女见状,居然二话不说,运起真气,打算将她一掌劈死!
顾千秋刚想阻止,忽然被人抓住了袖子。
扭头一看,是刚刚那素衣素簪的女子。
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千秋却见不了这种事情,刚想挣扎,便听到一道柔和的男声。
“今日……不宜见血。”
这声音柔和却不媚惑,亲昵中又有些疏离,有种难以言喻的撩拨之意。
经夜风一送,便使甲板上的人们,无论男女,都诡异地脸红起来,仿若酥酥电流瞬间蹿过全身。
只有顾千秋心头一跳。
这声音……
怎么也像他那死去的前任道侣?
而且听起来,合欢媚骨已然臻至化境。
不对,俞霓早都死了,合欢宗有本事的就那几个,现在轮到谁当宗主了?
他凝神仔细回忆,忽然后腰被人猛戳了一下,他一个踉跄。
微微回头,便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神情倨傲地看着他,还用嘴型挑衅:“哟,这不是季家的小少爷么?你娘还真把你送出来丢人现眼啦?”
顾千秋:“……”
顾千秋也用嘴型回他:“我看不懂。”
然后扭头回来,往前挪了一点——这锦衣的少爷一看就是惹祸精,命相怎么看怎么短命,还是离远点得好。
宗主发话,侍女便将那嚎叫的女子捂了嘴带下去,转个弯就不知所踪了。
顾千秋皱着眉。
合欢宗虽然总被名门正派们瞧不起,但并不是血腥残暴的做派,应当还不至于要了那姑娘的命。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刚那少爷问:“小妹,今日是什么日子?”
司嘉画脸色一变,刚想阻止他,却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那亭外的帷幔无风自动,众人先看见露出来的一片衣角——如同异色琉璃鱼尾,异光铺陈似炼。
但这一点都比不上那传闻中风华绝代的合欢宗主俞霓的半张脸——也仅需半张脸,足够压倒众生一切颜色。
“好问题。”俞霓悠悠地说,指若柔荑拨弄酒杯,忽而怒道:“十年前的今日,仙盟盟主为了你们自刎于惊虹山顶,以平天怒。而你,身为仙门中人,却要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所有人噤若寒蝉。
顾千秋:!!!
俞霓怎么也复活了!?
难道是天道忽然有一天觉得太无聊了,怒喝一声“都给我活!”,然后就看着他们来此地“共襄盛举”吗?
司嘉书被司嘉画拉着跪下,慌忙回话:“宗主,我哥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司嘉书不敢说话,只跟着哐哐磕头。
对于普通修者而言,一门宗主,是能轻易决定他们性命的存在。
他们鲜血冒出,都慢慢流到了顾千秋的脚下。
但是没得到俞霓的许可,他们不敢停下。
俞霓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翻脸如翻书,又春风拂面起来:“今天不能见血。”
他对都门道:“继续吧。”
都门抬手。
司家兄妹相扶着站起来。
顾千秋迅速头脑风暴。
重活一次,怎么感觉俞霓阴晴不定的脾气不降反增啊?
有个侍女开口。
“诸位,不用太担心。我们宗主素来言而有信。”她倒是态度很好,“今夜,我们也只是想给各位说说人间极乐宫的规矩。”
众人安静听训。
但顾千秋却天生没长出一根端方的骨头,侍女在上面训话,他站在下面,刚装了几分钟,就开始四处乱瞟、前后摇晃,焦虑得就差原地转圈了。
不行不行,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无修为傍身,还是得快快逃离虎口。
这是天水河。
河的尽头是合欢宗。
按照仙船行进的速度,大概还要三天。
但他现在跳水肯定是自取灭亡。
可普通小船并不能行在天水河上,更别说他现在连一块木板都没有!
先去合欢宗倒是好选择。
地形他也熟。
但这次他又不是偷偷去幽会心上人!
顾千秋想得着急上火。
对,不能急于求成,必须稳当。
还是从长计议。
比如,捂好自己的马甲,做一个小透明,千万不能暴露在大众面前,然后徐徐图之。
而此时,一个侍女见顾千秋态度不端,上前想给他一巴掌,却被他的造型惊在原地。
“你、你这是什么?”侍女指着他的头顶,忍不住出声道。
旋即,她立刻察觉到不妥,忙捂了嘴。
可这一声,已经足以将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只见这人不成体统地站在那里,佝偻低头姿态鬼祟,一身嫁衣邋邋遢遢,鲜红盖头蜷成了一坨可疑的物体顶在头上。
……就很不体面。
沉默,是今夜的月色。
顾千秋心中“徐徐图之”的美梦破碎了。
他略有慌张地偷偷去看俞霓。
却好死不死,刚巧和俞霓看了个对眼。
俞霓蹙着眉,竟缓缓站起来了,目光探究。
顾千秋管不得那么多。
按照他对俞霓的了解,这人最厌恶的就是邋里邋遢的脏污!
顾千秋忍住想吐的冲动,迅速摸了一把头,又摸了一把脸,成功让自己变成了个人形自走的臭味污染源。
侍女却以为季清光故意跟她作对,又知道宗主平生最爱干净,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当机立断就要斩草除根。
她右手掐诀,灵力一动。
顾千秋只觉后背一凉,生死之间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嗷”了一嗓子,就开始满场乱窜,嫁衣飞起来张牙舞爪的,跟疯狗一样。
但偏偏巧的是,他看起来像是毫无章法、全凭运气在躲闪,但每一次的夸张好笑的步伐,都将那侍女的攻击给躲过去了。
但随即,甲板上的人都闻到了他身上不太体面的味道,纷纷以袖掩口鼻,退散开来。
顾千秋却已经闻得麻木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现在像个生化武器,还在满场乱窜。
俞霓眯着眼睛,不做反应。
他没有态度,都门也就立在旁边,不做反应,下面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那侍女一直没能得手,脸上挂不住,招式也愈发狠厉来。
顾千秋全无灵力,躲得很狼狈。
左支右绌间,好几次都差点踏出云来去。
可要不说生死之间进步最快呢。
盟主大人不求潇洒、不求飘逸,瞬息间就走出了一套夸张好笑、但能保命的步子。
三五招之后,他看穿了侍女的攻击路数,这步子便炉火纯青起来。
顾千秋在躲闪中甚至有空闲为它起了个名字——
“野猴下山”。
而俞霓站在高台上,眉头越蹙越深。
这人的步法……乍看起来像是名震修仙界的“云来去”,连起步也一模一样,可越往后越狂野。细细看来,分明就是一坨狗屎!
俞霓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怒。
这人定然是看了江湖上的盗版秘籍!
不堪入目!
俞霓不耐烦地挥挥手。
都门往前踏步,由灵力凝成的威压瞬间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包括侍女在内,谁都不能动了。
“噤声。”都门道,“都带下去。”
顾千秋还想反抗,但威压犹在,那侍女扑过来就点了他几处大穴,被捆起来就走了。
而俞霓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
直到人都消失不见,俞霓才缓缓对都门道:“你把他刚刚的步子走一遍。”
都门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当即开学。
只可惜他天性古板,怎么走都没那精髓。
俞霓没让他停,都门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走。越走,表情越冷酷。
良久,俞霓忽然道:“你觉得,这和‘云来去’像吗?”
都门憋了半天,才道:“差挺多的。”
俞霓挑眉让他说。
都门只好道:“‘云来去’是仙盟盟主顾、顾千秋所创,是修真界最顶尖的步法,只传给过他的首席弟子郁阳泽。其步行飘逸,踏雪乘风,身轻如云不留痕……应当,不是这样的吧?”
可怜都门现在已经将“野猴下山”练得挥之不去了。
一想起来,便觉得这步法很吵闹。
俞霓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略略颔首,道:“啧,你去把那……”
他一顿,想起刚刚那顾家少爷的壮举,脸上嫌恶之情一闪而过,“咦…算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Chapter2
顾千秋走着走着,人群就散了。
其他人都各自回房去,只有他,被那侍女带着单独走往一个漆黑、无人的方向。
“……啊?”顾千秋弱弱地说,“俞宗主不是说,今晚不见血么?”
这怎么看,都是要灭口的样子啊!
侍女就是刚刚追杀他的那个,现在冷脸根本不答话,带他到了一间杂物房,将他一推。
“迟早要你的命。”她说。
砰——!
顾千秋从地上爬起来,上前看锁,已经锁死了,便打算在屋内找找能用的东西。
谁知他刚一转身,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脑门。
顾千秋盲人摸象一般,伸手去感受。
“!”那竟然是一双脚。
尸体挂在梁上,脚尖踢到了他的额头。
“兄台莫怪。”顾千秋伸手又碰了一下,然后确定这位已经凉透了,“唉,哪家的可怜孩子,怎么死在这里?”
这个时候,角落里忽然跑出来了一团黑影,顷刻间就到了顾千秋面前。
顾千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断续的小声的抽泣。是个姑娘。
“顾少爷……”她柔声柔气,却又充满悲伤,“你能帮我,把她弄下来吗?”
顾千秋认出来,这是那布衣姑娘。
她眼眶通红。
“噢……”顾千秋应声,抬头一看,便见那里挂着的不是兄台,而是位姑娘。
而且是刚刚“要回家”的那位姑娘。
顾千秋有些恼:俞霓说的“不见血”,该不会是用“勒死”的方法吧?
两人合力把那尸体弄了下来。
“我叫殷凝月。”布衣姑娘说,“她叫胡小莹,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来的这里。我、我刚刚一直没找到她。”
顾千秋抬头一看。
这屋子又黑、房梁又高,尸体静悄悄地挂在那里,若是这女孩儿,确实难以发现。
殷凝月跌坐在尸体旁,眼泪顺着流下,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悲伤都如此安静。
刚才,胡小莹当众忤逆了人间极乐宫,他本想仗义执言,却被殷凝月拉住了。
他还以为是不相识,劝他明哲保身。
但没想到,她们互相认识。
那又为何?
顾千秋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估计是觉得他也和她们一样,是这世道上最不起眼的微尘。
就算站出来了,除了将自己也搭进去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她……”顾千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问,“是自尽么?”
殷凝月摇了摇头:“我们约好了,要一起活下去。”
顾千秋沉默了。
他原以为殷凝月会哭很久,但是并没有。
她以惊人的速度流完了所有的眼泪,然后冷静地对顾千秋说:“这房间里的人都会被杀死,我带你出去。”
顾千秋一眼就看穿她的灵力低微。
“不必,我自有打算。”他端出世外高人的气度来,“你速速回去吧。”
顾大盟主端架子端得炉火纯青,果然这句话一出,立刻显得他像个万事尽在掌握的隐世高人。
殷凝月被他气势唬住,点了点头。
她临走时,顾千秋忽然叫住她,问:“那个……俞霓现在上天碑了吗?他是第几?”
嗯……人渣前任的修为,他得心里有数。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殷凝月竟也不犹豫,一边说:“无上榜第六甲,‘巫山戏云雨’。”一边快速离开了。
所谓天碑,就是天极崇华道有一块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石碑——它是天道意志的代表。
凡今有所展露的修真界奇才都会上榜。
天碑分为两部分。
上为‘无上榜’,乃天下英才逐鹿之结果,其冠首,就是当今的天下第一。
下则为‘美玉榜’,是修真界百岁以下的少年们所追求的最高荣誉。
而且登临“无上榜”的人,则会得到一句来自天碑的评语。
俞霓是“巫山戏云雨”,和他合欢宗环境及他自己练的功法关系极深。
顾千秋摸黑坐下。
忽然,他浑身一凛。
窗外月华如水,寂静无声。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怪叫了两声给自己打气,便做出一副“勤学苦练、偷偷内卷”的架势,张牙五爪的就地开练“野猴下山”。
这一次,他非常卖力,配合着手上不三不四的动作,并发出奇怪尖锐的声音。
活像跳大神的。
一看就蠢得令人心生厌恶。
其实说起来,季小少爷这张脸长得不错,身材也匀称漂亮,只是站着不动的话,并不比合欢宗内以美艳著称的弟子们逊色。
但顾千秋跳得卖力又忘我。
终于在野猴下山三次后,顾千秋停下了。
他一撩自己散乱的头发,心说:哪个傻|逼偷看我?若我修为在身,必然痛打你一顿。
“宗主。”远处,都门无声问道,“要过去么?”
俞霓轻轻摇头。
若今白天,俞霓还觉得那眼神熟悉、步子清奇,怀疑是有人装神弄鬼。
那么夜间,俞霓亲眼所见这人在无人处也那么发癫,就算是彻底断绝了念头。
我是疯了么?大半夜来这里。
俞霓叹了口气。
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便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朝着杂物房方向去了。
都门看向俞霓。两人一同折返。
“季清光!”一声趾高气昂的男声,伴随着直接踢门,若不是顾千秋闪得快,肯定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脚,“你在干什么?”
顾千秋早都听到脚步声了,很无辜地说:“我在发呆。”
随即,他便察觉到,之前偷看他的人也折返回来了,但是没有现身。
顾千秋笃定那是俞霓。
别人是正人君子可能做不出这种事。
但俞霓最喜欢听墙根了啊!
顾千秋回想起恋爱时期被他不折手段的查岗。心里默默流下两行清泪。往事不堪回首。
司嘉书一踹落空,恼得更甚,厉声喝问道:“季清光!今日甲板之上,你是不是在旁取笑我?”
顾千秋比窦娥还冤:“我没有啊!”
司嘉书却道:“你少来!从前在浮月城你便与我不对付。我曾发善心提携你的话,看来你是全都记恨在心了。今日若不是你,俞霓怎么可能怪罪于我?!”
顾千秋被他的逻辑惊得目瞪口呆。
他弱弱地提醒:“那个、俞宗主不喜欢被人叫全名,你要不……”
“俞霓又不在!”司嘉书接受不了顾千秋重点歪了,“我现在问的是你!再说了,名字起来便是给人叫的,偏他的名字见不得人吗?直呼俞霓又如何了?”
顾千秋麻了。
想求他多勤学苦修一点。
你丫怎么跟季小少爷一路货色啊?
门外那么大个儿活俞霓,你俩愣是一点没看见呗?
但司嘉书那张嘴显然生来就没打算闭上,顾千秋眼见他还要开口,当机立断,上前捂嘴。
司嘉书顿时瞪大眼睛。
司嘉画在一侧,立刻以手为刃,竖着劈来。
顾千秋无可奈何,只能松手。
“你干什么!”司嘉书怒不可遏。
“……”顾千秋张了张嘴,没说出“救你狗命”四个字。
司嘉画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此时估计是觉得季清光得罪了俞霓,必然活不过今晚,便用眼神去请示司嘉书。
大概意思是:要不要弄死?
司嘉书恍然大悟一般,摇了摇头。
他变了一副脸色,上前慢慢绕着顾千秋走了一圈,神色戏谑。
顾千秋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司嘉画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他狗命,他便也捂不上这张嘴了。
“季小少爷,您不是因为‘遴选’抹脖子自尽了么?这事儿整个浮月城皆知啊。季夫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你又活过来的?”
顾千秋心说:你怎么说这个啊?!
瞬息间,顾千秋做出一副天衣无缝的窝囊样子:“我、我当时怕疼,下手不重,我娘赶得及时,我、我没死成。”
司嘉书和司嘉画一齐嗤笑起来,恐怕是觉得再没见过如这般废物的人了。
“哎呀,真是家门不幸。”司嘉书阴阳怪气地说,“我要是你啊,早都跳河自尽了。哎呀,我忘了,你不敢哈哈哈哈……”
顾千秋手指微动。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蹬鼻子上脸。
如果不是俞霓在偷看。
他必然要将这人打得呱呱叫。
“瞪我干什么?你不服气?”司嘉书唧唧歪歪,“我果然看他不顺眼,小妹,先划花他的脸!反正我看他也一副短命样子。得罪了俞霓,估计活不过今晚了。”
司嘉画人狠话不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上面闪着寒光,显然也是仙器。
随即,一刀朝着顾千秋的脸劈来!
可顾千秋对“野猴下山”早炉火纯青,虽然不美观,但是将她的破绽抓了个干干净净。
若不是俞霓在旁边看,他必然要动手教训一下。
都门看向俞霓,请示他的意见。
俞霓眼神凝在顾千秋的脖颈上。
——这人刚刚穿着猥琐邋遢不忍多看,现在细瞧,确实能见颈上缠着布带。
自刎……自刎……
俞霓从不是能忍的性子,直接推门而入。
所有人愣住。
司嘉画的匕首掉在地上。
哐当——!
他们忙不迭地跪下了。
顾千秋也要随波逐流,却一下子被抓住了领子。
可怜顾大盟主此时十六岁的年纪,被人如拎小鸡仔似的就拎起来了,就剩个脚尖勉强着地。
猝不及防,两人对视。
俞霓的眼神太过可怕,好像洞悉了什么似的。
顾千秋心里没底,缩了一下脖子。
于是这更显得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草包废物。
俞霓眯着眼睛,直接伸手去扯他颈间的布条,在顾千秋的呲牙咧嘴中,他问:“你是谁?这是什么?”
看来分手之后,俞霓的神经病程度果然更上一层楼了。
顾千秋一边骂,一边还要装害怕的样子,硬挤出了仅有的两滴眼泪。
“我是浮月城的季清光。这是伤、伤口。我、我学人家抹脖子自杀,但是没死成。”
俞霓死死盯着他。
顾千秋:“……”(努力可怜、弱小、无助。)
俞霓这人脑回路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该不会真想到什么了吧?
俞霓缓和了一下语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
他媚骨天生,疾言厉色也带着一丝蛊惑,更别说现在放缓语气之后,司家兄妹虽然怕到颤抖,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脸红——跟中邪也没什么两样了。
顾千秋:“……我只是觉得他不太尊重您,看他不惯。”
死道友不死贫道,掰掰了,司嘉书。
俞霓并不说话。
顾千秋以为过关,偷偷观察他,就发现俞霓眼底含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俞霓和缓地说:“小少爷,你怎么没脸红呀?”
顾千秋:“……?!”
果然分手之后变成变态了!
顾千秋只能闭着眼睛乱扯:“小人、小人天生脸皮厚。从小就不脸红。”
俞霓挑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无论在想什么。也不能让他继续想下去了。
顾千秋直接一咬牙、一跺脚,深吸一口气,开始嚎啕大哭。
哭得那是一个心肝俱裂、五官乱飞,嚎得山河为之动容、日月为之改色,如魔音绕梁三日不绝,能止小儿夜啼那种。
这招果然奏效。
俞霓立刻松开了手。
还相当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似乎有唾沫星子溅他手上了。
顾千秋心里一凉:完了,俞霓此人最爱干净,这不能给他直接弄死吧?
他失去支撑,一个踉跄,顺势直接瘫倒在地上,面朝下,像软趴趴的面条。
顾盟主以前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就算是刀山火海、剥皮抽筋,也要保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潇洒气度,绝不允许自己嚎成这幅鬼样子。
嗯,俞霓应该是不会联想了。
就是这、这唾沫……顾千秋平生第一次嚎啕,尚且还没嚎出经验来。
俞霓表情有些难绷,还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想说什么。
而顾千秋早都洞悉了他的每一个微表情,在俞霓说出“还是弄死吧”这几个字之前,跪了个端端正正。
“俞宗主,我错了……”顾千秋低着头,眼泪是再憋不出来了,但是还可以干打雷不下雨,“我没见过您这种人物,有点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俞霓的话被堵回去了。
看着面前这小孩儿的头顶,耳边回响着难听的哀嚎,他居然没有特别厌烦的感觉。
俞霓叹了口气——
曾经沧海如一瞬。天水前,巫山桃花。弹指间,过百年。
而今十年似万古。惊虹殿,逢春霜雪。容未变,心已渐。
Chapter3
俞霓似乎对他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斜眼一看地上。
都门便问:“谁的尸体?”
顾千秋默默往角落挪了挪,心说:难道不是俞霓让人干的?
身边,司嘉画叩首不动,司嘉书却侧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又用嘴型道:“贱人!我迟早要你的命!”
顾千秋还是无辜道:“我看不懂。”
俞霓发现了他们的小九九,忽而对司嘉书说:“把你那浅薄的恶意收一收。”
司嘉书还以为他要给季清光撑腰,心中不忿更甚,却听见俞霓悠悠地继续道。
“你想要他的命,光咒骂和威胁远远不够,这样反而会使他提高紧惕、更难得手。你要他死,才最要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口蜜腹剑……一击必杀。”
司嘉书听得有些呆。
他再怎么不济,也是正规门派家教的少爷,虽然自己确实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了,但、没人跟他说过这些……
而顾千秋在旁边垂眸不语。
看起来,俞霓只像是在随口提携不成器的后生。
但实际上,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专程在顾千秋心上插刀子。
所以当初辱他、骗他、抛弃他。
其实都是他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口蜜腹剑……一击必杀。
顾千秋略带讽刺地提了一下嘴角。
俞霓说到做到,他很成功。
不知为何,俞霓忽然心悸了一下,四处一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他最终目光掉在那小孩儿身上——小孩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连都门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正常,轻声问道:“宗主?”
俞霓忽而怒道:“你们都听不懂话?那尸体怎么回事?!”
顾千秋嘲完自古人心不如水,抬眸的瞬息,已然平静了。
他又低下头,努力害怕道:“我、我一进来就看见她挂在房梁上,连忙把她解下来,发现她已经断气很久了。然后我越想越怕,就想起来努力修炼。”
俞霓顿时响起他那令人头疼的“野猴下山”,甚至都不想深究他是从哪里学的。
他看了都门一眼,都门应便道:“我会查清。”
忽然,远处又传来脚步声。
俞霓居高临下,对他不冷不热|地道:“没想到,你这儿晚上还挺热闹的。”
顾千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好努力很委屈地一瘪嘴。
俞霓右手食指微动,屋内整个漆黑下来,门窗都轻轻地合上了,整个室内寂静无声。
顾千秋看着这套操作,眼熟得很。
俞霓最喜欢钓鱼执法,还热爱当场抓包,冷眼旁观又嘲讽,很符合他个人的恶趣味。
马上要有倒霉蛋了。
不一会儿,脚步声靠近。
吱呀——
门被推开,门口的人似乎没想到里面这么黑,黑得都有点不正常。
她手抬掌心焰,却瞬间熄灭了,下意识一想,便怒道:“季清光!你装什么鬼!”
顾千秋:“……”
好像是今天打他不成,后来放狠话要他命的那侍女。
是合欢宗的人。
“……”俞霓有些掉面子,缓声叹了口气,“唉——”
没人再能将这随口一叹,叹出百转千回的婉转愁绪,侍女当即被吓得血都凉了。
霎时间,周围大亮。
俞霓甚至都没说话,都门上前问道:“那人也是你杀的?”
侍女匆忙跪下、磕头:“不是我、不是我……宗主,我、我……我只是鬼迷心窍了。”
俞霓很娇气地一蹙眉。
都门打断她道:“你的虎口有痕迹。合欢宗规矩,宗主在此,拒不认罪者,三世情狱。”
侍女悔不当初,泪流不止。
下一秒,她委身叩首在地,没再起来。
竟是已经死了。
司嘉书和司嘉画恐惧地对视一眼。
修真界的天才如过江之鲫,仙盟之内更是鸾翔凤集。
更别说跻身“五大仙门”的宗主和登临“无上榜”第六的人。
他蹙眉抬手、一怒一笑,就敲定了平凡人的命运,永世不得翻身。
整个修真界都是如此,没什么道理可讲。
顾千秋微微蹙眉,叹息。
俞霓不冷不热|地嘲他:“小少爷,你才来一天,但仇人不少啊。”
顾千秋:“……”
仇人司嘉画、司嘉书:“……”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以前明明还挺招人喜欢的,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吧,至少也可以说是舔狗一大堆。
归根结底,还得是季小少爷的命不好,天生的惹祸精体质。
俞霓柔和且好心地问:“要我帮你把他们都弄死吗?”他指的是那对兄妹。
顾千秋:“……倒、倒也不必。”
俞霓更柔和、更好心地问:“你可想好了,他们刚刚可是想要你的命呢。过了我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顾千秋:“……没有没有,我们闹着玩呢。不至于、不至于。”
都门有些讶异,左右一看,居然在俞霓脸上看出了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俞霓天生媚骨,看谁都有媚意,但是都门能察觉出其中的区别,他比谁都冷漠。
俞霓摸了摸他的狗头,悠哉哉出门去也。
顾千秋:怎么觉得他有点慈爱?人渣前任好久不见,难道变成男妈妈了?!
两人走后,司嘉书和司嘉画终于敢站起来了,互相搀扶,两股战战。
一想到自己刚刚命悬在这人的一句话之上,司嘉书和司嘉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用太谢我。”于是顾千秋先说了,“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保重吧!”
杂物房的门大开,顾千秋默认俞霓是放过这茬了,便把胡小莹的尸体背上,回了之前的房间。
门一开,殷凝月正在打扫房间——地上还有他撞翻的恶心东西,散发着和他身上同根同源、挥之不去的微妙味道。
顾千秋才反应过来,震惊地问:“我俩住一起?!”
殷凝月比他更震惊:“你还活着?!还带着、带着……”
原来这仙船规模有限,都是两人一间房——且拍脑袋的人觉得,都是鼎炉了,不用分男女——所以他和这姑娘是室友。
顾千秋把胡小莹的尸体放在床上。
他们虽也朝不保夕,但总不至于让熟识的人长眠在冰凉的杂物房里。
殷凝月表情伤感,顾千秋道:“我出去洗把脸。”
顶着脏污腐臭一晚上,顾千秋闻得都麻木了,洗完脸之后,他才惊觉自己这张脸——长得也太小了吧!
季小少爷已然十六岁,而他的年龄…再问就不礼貌了。
谁料想少爷疏于修炼,身高不够就算了,脸也嫩得像个小孩儿,而不是个少年。
“不过挺好看的。”顾千秋评价道,“就是比我差了点。”
当夜,殷凝月没有睡觉,守着尸体,而且说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床让给顾千秋。
顾千秋劝她:“找人帮忙处理一下吧,不然到合欢宗就臭了。我是无所谓,我习惯了。只是俞霓那人有洁癖,脏东西见都见不得,他脾气又怪……”
殷凝月凝视着他,轻声问:“季少爷,您之前认识俞宗主么?”
顾千秋打着哈哈:“……听闻,听闻。”
殷凝月便不说话了。
顾千秋天生没长出一张劝人的嘴,之前在同悲盟做“带班小师父”的时候,有门内小弟子生气难过,他一张嘴,准能给人从低沉抑郁劝得嚎啕大哭。
而且他要能力有态度、要成绩有态度的。
就很会心疼自己。
于是领导查班时,他往往会将哭闹不止的小孩儿,暂时关在茅厕里。
直到有一次,来巡查的领导路过,开门一看,一个饿了三天的小弟子面如死灰,即将和坑内的不明物体同归于尽,以身殉道。
领导惊得失去了表情管理。
尽管后来顾千秋深深认错,送了不少天材地宝小灵宠给那小倒霉蛋,但上峰还是评估:这人不适合靠近小弟子,让他滚远点吧!
顾千秋尝试过据理力争:可是从那之后,只要我发话,小弟子们没一个敢哭的。你别管是怎么做到的,你就说有没有效果吧?
上峰说:拱出去!
于是顾千秋光荣退休了。
他自是不会和姑娘抢地方睡,在门口盘腿坐下开始打坐,终于有机会查探小少爷的经脉了。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知道小少爷的修道之路——不说是前途光明吧,至少也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就算是顾千秋,摊上一个大凶之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的绝顶鼎炉体质,也难免绝望了。
他静坐冥想,努力行了一点气。
然还没等他的经脉疏通,就感觉一下走岔了,四肢百骸顿时剧痛起来,像根木桩子似的栽倒在地。
良久,他又像一条死鱼似的抽抽了起来。
全身痉挛,扶着门框缓缓坐下,吐出一口气来。
小少爷体制特殊,不能像他以前一样,一日千里,还是得循序渐进。
不过顾千秋丝毫不气馁。
他甚至还想:
以前天道垂青,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剑意百年,他顿悟一瞬,就抵得上别人百载苦修。
仔细想想,确实很不公平。
所以这一世,他需要从头开始走。
走一条最遥远、最艰巨、最曲折的通天之路。
Chapter4
三天之后,大船逆天水河缓缓而上,终于停了。
合欢宗内,四季桃花。
大概是历代宗主都偏爱桃、杏一类的俗花,所以这两种花在这里也开得最好,锦簇如云,交融似盖,非人间也。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些百亩花林之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每一次呼吸都令人心驰神往,眼中景色愈加鲜妍,连看着身边的人,都忽觉得更美丽顺眼了些。
顾千秋默默离所有人都远了一点。
以前他偷偷潜入合欢宗来幽会俞霓的时候,路过这片桃林,恰逢一个合欢宗的小弟子在这练功。
也许是阳光太好,也许是微风不燥,总之两人对视一瞬,顾千秋就没忍住对人家笑了一下。
——结果就是被俞霓当场抓包,把他关在合欢宗门外,他每日坚持不懈潜入合欢宗,硬生生哄了一个多月才好。
唉,往事不堪回首。
人群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他看见身侧的殷凝月脸色红润,低垂着眼睛——她手中拿着一个小瓶,是胡小莹的遗物。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求了什么人,但总之,她没有把一具尸体带到合欢宗内来。
察觉到顾千秋的目光,殷凝月把头垂得更低,并不打算和他对视。
顾千秋不用环顾也知道,现在必然人人都“春|心|荡|漾”,脸红不已。
合欢宗的手段,万变不离其中。
忽然,他和“押送”他们的都门对视上了。
都门:“……”你怎么没反应?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瞪回去。看什么看?都和你宗主说过了,我天生脸皮厚,从来不脸红。
都门:“……”转走目光。
接着,人群走过一片屋舍,也是红瓦椒墙绿树,精致得各有特色,一看就适合修仙避世隐居。全是合欢宗的弟子们。
他们这群“鼎炉”自然是不能住在这里,再走,就是一个狭窄的路口,入口光迷艳丽。
都门道:“进去。”
有人弱弱地问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都门答:“人间极乐宫。”
还有人小声地问:“那、那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都门这次没有回应。他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里,催促着每一个人前进。
威名赫赫的人间极乐宫就在面前,绚丽迷蒙的光,无不在预兆着里面究极快乐的一切。
——如果他们只是游客的话。
但他们都是鼎炉,或趋之若鹜、或身不由己,站在这里,盛大的绚丽笼罩着他们,像是无处不在的、密集的不详。
都门冷冷地一抬手,把最靠近门边的倒霉蛋推进去了——好巧不巧,正是顾千秋。
但他并不太慌。
顾千秋其实来过这里。
说来高大上,但其实里面就是珍馐、美人、权柄,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拥有一切的盛大幻境。
合欢宗精研此道,幻术天下第一,“人间极乐宫”是历代宗主呕心沥血的杰作,若不是能证无情大道之人进入,瞬间就会流连忘返,甚至宁死在其中,都再不愿离开。
当然,这是作为一个客人的待遇。
曾经合欢宗为证其幻术高明、世人心智不坚,邀请了许多门派的得意弟子来访,许多人欣然赴约——当然要强调,自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修道之心坚定如铁,绝不会因为小小幻境就动摇。
顾千秋和好友仇元琛也在被邀请的其列。
但他们俩,一个修同悲道、一个修无情道,年纪轻轻就双手插兜,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对手。
然后……顾千秋就命中注定般,在这里遇到了俞霓。
嗯,当时觉得是命中注定,现在就觉得是命中注定要倒霉。
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流光,顾千秋一个踉跄,站在了一个华美至极的大殿上。
殿内金银玉石铺陈遍地,玉盘珍馐数不胜数,精美豪华得比人间帝王的宫殿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来。
而大殿的最上方,几十阶梯之上,轻纱半遮后,有一个精美的白兽绒王座。
俞霓未束发,黑色发丝如锦,和他身上绯红色的锦衣一起铺陈下来,垂到他脚下,像是溢出来的水滩,黑如碳、白如雪。
“是你啊。”俞霓说。柔风似抚。
“……”
“你想说什么?”俞霓又说。他好像有些醉意,手中酒杯落下,葡萄色泽瞬间弄污了雪白的毛毯,晕开,似雪地中的红梅烂开。
“……”顾千秋嘲讽地提了一下嘴角,“你为什么还要让人间极乐宫存在呢?”
俞霓撑坐起来,睁开眼睛,但是并没有什么焦点,歪着头、蹙着眉、神情懵懂,一看就知道压根没听懂。
以前,合欢宗是挑选本门内的弟子送入人间极乐宫,严格说起来,也能算是自愿的。
但现在,合欢宗的爪牙遍布整个修真界。连“他”都被抓来了,就因为那什么鬼的天生的鼎炉体质。
而俞霓,其实曾经也是他们其中一员。
他曾说过,最延厌恶之事,就是失去自由。却似乎忘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俞霓歪着头想了很久,然后悄悄打了个哈切,委屈幽怨地看了顾千秋一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居然是准备睡了。
顾千秋就知道他是这个德行。
刚刚那句话,也是算准了,俞霓喝酒之后,脑子是根本无法交流的空荡。
接着,许多人就鱼贯进来了。
宫殿美轮美奂得不似仙境,引走了一批人的注意,而更多的人,则是遥遥看着阶梯之上的美人。
甚至都不需要看到脸,就知道他一定美得倾国倾城、不可方物,呷昵之心四起。
都门忽然道:“好看吗?”
所有人都似飘在梦中,迷蒙地看向都门,就听都门继续道:“那是俞宗主。”
瞬间,所有人都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暧昧烟消云散,甚至不住地发起抖来。
足以证明俞宗主威名远播。
顾千秋居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
俞霓生来媚骨,天赐皮囊。初出茅庐的时候,不少修者都对其垂涎三尺,且因为他出身合欢宗,偶尔的言语轻慢也有。
而俞霓从不生气,面对下流玩笑,他总会笑吟吟、懒洋洋地问:“是么?”
当夜,这人就会死于非命,死状相当凄惨——与其说是被修者寻仇,不如说是被野兽撕咬,留个全尸都算福大命大的。
有一次,他寻仇被顾千秋撞破,满屋血迹飞溅、残肢乱洒。
而他一身衫子洁白如雪,站在风雨连廊里,沐着月色,看向立在屋顶的顾千秋,无辜又委屈地问:“你看到了?那你还会喜欢我吗?”
现在想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弟子们不让呆在这里。
都门也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进来会在这里。
毕竟──人间极乐宫是俞霓意志的代表。
难不成是俞霓……?
都门不敢继续想,催促着他们离开宫殿内,尤其看了顾千秋一眼,后者还是那副“ 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鬼样子。
众人终于到达了一片院落。
“这真的是幻境吗?”有人忍不住问。
毕竟这个地方实在是大得可怕,极目远眺也是精细非常,面前的屋舍摸起来很有实感,一草一木都尽态极妍。
都门道:“ 半个时辰后,到桃林来见我。”
顾千秋本还想查一查合欢宗的地形,没想到一来就被关在极乐宫里,一举一动都在俞霓的察觉之下,只好另做打算。
顾千秋还是和殷凝月住在一起,互相熟识些。
殷凝月问他:“ 季少爷,你曾……”
然只说了一半,她就很生硬地顿住了。
顾千秋问:“ 什么?”
殷凝月道:“ 我本以为,你看起来如此泰然自若,是因为来过合欢宗的缘故。但是……”想来她也知道合欢宗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可以高攀的。“ 应该是季少爷您家中教养的缘故。”
顾千秋确实来过,但其中缘由不宜细说。
“别提这个了。你也别叫我少爷,我跟季家不熟的。”顾千秋再次强调一遍,“ 偷偷告诉你吧,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根本不是季清光。你既是浮月城的人,应当知道此事啊。”
殷凝月点点头。
她确实知道季家小少爷本来在浮月城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忽然有一天就自杀了,城中无人不偷偷拍手称快。
她本来不喜欢季清光,但胡小莹的事她不得不感激他。
而经过后来几天的相处,她才发现,传言也不尽然。
顾千秋道:“我是因为不想来这里才自杀的,可惜没如愿,浮月城季家不做人啊……所以,我不是什么少爷,你也别再说自己是草民了。这一路听过来,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们当朋友。你是我……这一生里,第一个朋友。”
顾千秋用词非常精准,确实是“这一生里”的“第一个朋友”。
但殷凝月听起来则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了。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是仙魔世界里的凡人、是君臣中的草民、是男尊女卑的庶女,很少有人要和她做朋友的。
顾千秋看她态度转变,终于拿捏了对她的“ 手段”。
他仗着自己脸皮厚,不要脸地叫道:“姐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季小少爷年芳十六,完全没长开,顶着些许婴儿肥和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瞪谁谁心软。
连在俞霓那种大变态面前都能装一装无辜,非常好用,乃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果不其然,殷凝月愣了一下,立刻心软。
也就接受了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你问吧。”
“ 姐姐,你知道现在的仙盟盟主是谁吗?”
“ 顾……那个,令狐良剑吧。”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确信那个“ 顾”是他顾千秋的“顾”。
看来十年时光,他的威名丝毫不减啊。
顾千秋死的时候不过百岁,按修仙界的平均寿元来说,他是个少年无疑了。
所以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还是很骄傲自己曾经的成就的。
令狐良剑是他的师兄,同样师出同悲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修炼奇才,名满江湖。
唯一的小缺陷,就是:令狐良剑还是他的前任道侣。
不过顾千秋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意,就是……要是听到他家破人离、凄风苦雨、穷困潦倒、痛不欲生的消息就更好了。
顾千秋问:“ 那个……令狐良剑现在是天碑第几啊?”
殷凝月答:“ 第一。”
顾千秋:“ ……”
殷凝月:“ 怎么了?令狐盟主和顾盟主师出同门,顾盟主为众生自刎祭天后,令狐良剑登临天碑无上榜第一,曰‘明霞照剑霜’。由他来继任仙盟盟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问题。”顾千秋阴阳怪气地说。娘的,分手之后,你们凭什么都混得那么好!
当今修真界各门各派数不胜数,有的积极入世,有的远离红尘,然无论是以师门传承为脉、以血脉传承为宗、或是二者合之,凡‘道门正统,心之向善’,都可被纳入仙盟之内,统受五大仙门的管辖。
仙盟存在了数千年,盟主常换常新,往往都是天碑无上榜榜首身任,不然不足以服众。
而现在令狐良剑当了盟主……
可见现今修真界真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啊。
顾千秋又问道:“好吧。现在合欢宗入列五大仙门之一,是怎么做到的?它把谁挤下去了?”
殷凝月有些意外,这些都是常识——但她也是浮月城人,知道季小少爷威名远播的不学无术——所以他不知道也正常吧。
“俞霓做了合欢宗的宗主之后,励精图治、手段高明,登临无上榜第六,又因为种种原因……使合欢宗摆脱‘邪教’桎梏,不断壮大。”殷凝月娓娓道来,“而现在的五大仙门,分别是惊虹山的同悲盟、旧府的凤榭、青雾镇的琉璃寺、飘霜城的离恨楼和天水河的合欢宗。”
顾千秋点点头,愣道:“蓬莱仙境的沧海书院呢?”
殷凝月笑了一下:“你还知道这个呢?据说是八年前,沧海书院的小弟子叛出宗门,偷走了蓬莱仙境的无上秘宝和半数气运,沧海书院从此一蹶不振、不问世事,才被合欢宗后来居上了。”
顾千秋一琢磨这事儿,觉得这据说,说得不太靠谱。
沧海书院好歹也是传承了数千年的大门派,一个小弟子就能把它们嚯嚯成这样?
除非这个小弟子是俞霓假扮的,专门搞破坏的。
聊满了半个时辰,殷凝月便道:“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顾千秋跟她出去,许多人已然走向了一片桃林。
合欢宗内到处都是这种植物,连幻境之中也不能免除。
桃花一年四季都在开,簇拥在一起,压弯每一根枝头,地上也全是落红,铺成厚厚的柔软毯子,如梦似幻。
都门站在林间,面前是许多朱红案几,铺陈开来。
“随便坐吧。”都门说,“在你们面前的纸上,写下你们想去的地方。”
都门不跟在俞霓身边的时候,好像脾气还可以。顾千秋对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坐下就要开始信手乱涂。
以前求学问道的时候,哪个修者小时候没写过这种东西?
什么,“我要问鼎天道”、“我要做剑道魁首”、“我要开辟一条新的修道之路”、“我要世上最好的宝剑、最义气的朋友”等等等等。
他自己写的都没一千、有八百了。
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无上榜首、天碑第一啦!
然后顾千秋就看见了殷凝月在纸上,用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写下──“同悲盟”。
顾千秋这才意识到。
他们不是“修者”在立志,他们是“鼎炉”,他们在选未来的夫婿!
周围所有人都在认真写字,低头奋笔,只有他,看着这一幕,忽生出了一股难以忽视的冷意。
他终于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身处什么境地了。
于是,都门、俞霓、乃至整个合欢宗,瞬间都变得前所未有的面目可憎起来。
顾千秋恨不得逢春在手,踏平这片桃林、砍翻这片秘境。
“你在发什么呆?”
顾千秋忽然听到俞霓的声音。在他身后。
“……”
但是顾千秋没有回头。
“怎么不写?是想留在合欢宗吗?”俞霓轻柔地问,似乎还带着三分醉意,酥软撩人。
“……”顾千秋慢慢扭头,无辜地说,“宗主大人,我、我不识字”
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所有人:“……”
他的字迹,俞霓见过的。
差点露馅。
……所以俞霓来做什么?你堂堂一宗之主,就没一点正事要干吗?!
“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现学。”俞霓声音轻柔,非常宠溺,好似在惯着一个不懂事的可爱弟子,甚至好像在哄人,“嗯……所以你想去哪里呀?”
周围的人,小部分写的是本地的宗门。大概是希望“嫁人”之后,还有机会能回家。
而大多数人,写的都是五大宗门之一。他们目的各不相同,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所以顾千秋毫不犹豫地报了老铁的家门:“我想去离恨楼。”
俞霓静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
顾千秋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愚蠢一点:“因为名字很好听。”
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所有人:“……”
他们是竞争对手。
但是应该不用和他竞争了。
俞霓不置可否。但是看他的目光却暧昧了一些。
不过……其实他看谁都这样。
就算你是他的仇人,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是世间最含情脉脉的情人目光,让你一点都不怀疑,这人即将为了你去死。
虽然,他可能是想让你去死。
顾千秋被他暧昧地蹭了一下脸,瞬间感觉有什么不对——心中有关俞霓累累前科的尖刺“唰”的竖起来,瞬间警惕。
但是还没等他察觉清楚是什么不对,俞霓已经施施然走远了。
顾千秋:……感觉这人没憋好屁。
宗主格外垂青,都门也不由得多看了顾千秋几眼。
长得倒是不错……但合欢宗内人人都不错。
修为嘛……不提也罢。
性格嘛……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难道是宗主觉得他像顾千秋?
都门跟了俞霓很长时间,大概也知道一点他和顾千秋的事。
具体是非对错他不做评说,但是……这人像顾千秋?!
都门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脸色更冰冷,还史无前例的喜形于色,狠狠瞪了顾千秋一样。
顾千秋一缩脖子。
可怜、弱小、无助。
并确信了──合欢宗内,人人都是神经病!
经过一下午狗屁倒灶的训练,顾千秋回到屋内,彻底受不了了。
都门没有亲自训练──因他本人虽在合欢宗做事,但修炼的并不是合欢宗的功法──不然顾千秋真的想不到,他如何板着那张死人脸教他们魅术。
但是新来的合欢宗“圣女”,手段严苛得很!
顾千秋只觉尊严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圣女每一句话都是狗屁,在他的禁区反复蹦迪,他差一点就要暴起打人了。
顾千秋把头埋进被褥里,咆哮一声。
良久,他闷声对殷凝月说:“姐姐,要不我带你跑了算了吧?”
殷凝月没有回应。
他说:“姐姐,你是被谁送来的?听我的,他们没有真心待你,你便也无需担心他们。天地偌大,我们自由。”
殷凝月还是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相信我,只要离开合欢宗,天地偌大,我自有办法。只要跟我朋友接上头,一个俞霓而已,根本不用怕!”
仍然没有声音,顾千秋莫名其妙地抬头。
殷凝月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落寞的神色立刻出卖了她。
于是殷凝月只好柔声道:“我是自己来的。”
顾千秋惊讶:“──啊?”
显然以顾大盟主的眼光来看,“自愿”委身人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有这种想法?!
这神情似刺痛了殷凝月,她微微垂眸,不愿再对视。
顾千秋立刻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殷凝月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顾千秋听她语气,就知道还有得聊,便抱歉地看着她,继续道:“为什么?”
“我知道这很没有尊严。”殷凝月语气平和,“但是……季小公子,这天生的体质和卑弱的家世,让我无法在乱世之中苟活。就连你,因为这该死的原因,尽管出身仙门世家,不也被送到这里了吗?”
顾千秋说:“你……”
谁料殷凝月再次打断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求长生,不求问鼎天道。世间所有不平、愁苦、罹难,全部与我无关。我是天道下的蝼蚁,我只求自己苟活。季小少爷,如果我不选择仙盟,那么我还能去哪里?”
顾千秋终于听懂了,她想说的是“怀璧其罪”。
他们是修仙界的“鼎炉”。
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谱写好了——
他们是所有人压迫的对象。他们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只会比寻常人难上百倍、千倍。
就如同现在的困境。
他们如果不选择仙盟,成为某个人的“道侣”。
就会在乱世中沉浮,做无数邪道散修、魔修的人尽可夫的修炼“鼎炉”。
他们出生就比旁人难上百倍。
顾清光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丝不爽,道:“你这分明是被世道所迫,何来自愿?哼,该怨就怨,该骂就骂,少在自己身上找过错。”
殷凝月不知道他是这么定义的,一时间被“强词夺理”,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千秋感觉自己又变身成了“同悲盟新入门弟子小班导”。
劝人劝不明白,但是喂鸡汤、打鸡血,他堂堂“良玉榜”虚名榜首——因为某些原因没有登顶——但是不重要!小弟子们看见他,就算没壮志,也要热血三分。
“姐姐。人的命只听命于自己。就算是天道强临,若不是我愿意,谁也别想越过我的剑。——你若是想,我便带你学剑,替你找一把世间最绝顶的仙剑,为你创一套世间最绝顶的剑法!什么‘巫山戏云雨’、‘明霞照剑霜’,不过是小人当道、徒有虚名,不值一提。”
殷凝月听笑了。
谁不知道他浮月城季家少爷是个威名远播的废材?
但殷凝月竟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感动:虽然是妄言,但听着还挺顺耳。
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多少年了?
这种幼稚的想法和言辞,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了。
“我没在开玩笑。”顾千秋强调。“以你的资质,问鼎大道稍微困难,但是随随便便上个天碑前十,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季少爷一脸婴儿肥的认真,怎么看都像是在油嘴滑舌,就很没有说服力。
顾千秋还有点想自己以前的脸和身量——能止小儿夜啼的魁梧长相和壮汉身材,非常好用。
殷凝月很含蓄的笑。
“狂傲若此。若是不知道的人,听你这番话,必然要以为你是顾盟主转世了。”
“……!我不是!”
“我当然知你不是。”殷凝月鲜活地看着他,似从一个含蓄婉转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顾盟主如何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顾千秋尬笑了两声。好险,差点露馅。
在这乱世中,她很善自保。
之前不愿意与这胆大包天、容易惹祸的季家少爷深交。
但现在,她缓缓念道——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Chapter5
顾千秋当夜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便起来打坐行气。
数枝雪刚柔并济,本是绝佳的内功心法,但小少爷纯阴体质,跟顾盟主以前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因此行起来分外艰难。
不过他小心翼翼之后,这次终于不再至于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了。
打坐完毕,顾千秋神清气爽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向前栽倒。
但是顾千秋没有立刻晕过去,他脸着地,却根本来不及在乎疼——一种更加微妙且难言的诡秘感受迅速爬遍他的全身。
就好像无数只手在触碰他、不近不远、不轻不重,令他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顾千秋骂了一句脏话。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俞霓那个逼,莫名其妙地摸他一下,准是本性难移!天生坏种!
顾千秋怕吵醒殷凝月,本来坐在门边,现在一边抽搐一边往前爬了一点,从回廊上栽倒进一片景观绿植中。
“……”按那个狗逼的恶趣味,他现在保准在哪个角落里看笑话。
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顾千秋死鱼一样趴在地上,脸就埋进一片湿软的草地里,静静等着效果过去。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某人的笑声。
“……”良久,顾千秋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绯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冷漠,“……别让我抓到你。”
合欢宗的手段,并不会一上来就狂暴不已,而是一次一次地叠加、一次比一次难挨。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顾千秋不顾身上蹭的草、泥,席地坐下,再冥想了一遍数枝雪,身体的不适之感瞬间消退。
他“数枝雪”乃修真界第一内功心法,修成者百毒不侵、邪祟退避,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是最好的。
只是刚刚俞霓在看,他不能乱行。
吱呀——
殷凝月推门出来,有些焦急,看见顾千秋就问:“一大早的,你去哪里了?”
顾千秋随手掸了掸衣袍,并不说话,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眼中似有风云涌动。
但仅仅只快速的一眼,那惊心动魄的风云便快速平息、沉寂了。
快得好像是殷凝月的错觉。
殷凝月迟疑道:“今日上课,圣女要来,你……还去么?”
顾千秋欣然道:“当然。”
合欢宗的圣女名叫苗妆,是俞霓从外面捡来的小孩儿,短短十年,就让她成为了合欢宗内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全宗门上下,都知道俞霓对她的偏爱。
但这姑娘用一瞬间走完了别人百年的歧路,修为尚可,却为人浮躁、倨傲、乖戾。
对待他们这种“鼎炉”,更是没有一点好脸色,昨日仅仅一个照面,就让所有人对她心生畏惧。
特别是顾千秋,天生没屈居人下过,骨子里的傲慢一点不比她少。
于是毫不意外的,气场不合的两人,一相遇就炸了个“劈里啪啦满堂彩”──若不是都门拦着,昨天苗妆都要将他给“赐死”了。
无怪乎殷凝月今日有此一问。
顾千秋到了桃林,果然看见苗妆手持细长银鞭,曼妙窈窕又气势凌人地站在那里。
他其实喜欢桀骜的人。
既然都选择了走上修仙这条登天的漫漫长路,那若是没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壮志决心,那干脆趁早回家种田吧,还修什么仙啊?
他的弟子,郁阳泽,当初也是因“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而被他收入门下的。
但是桀骜和持强是截然不同的。
苗妆冷冷地看着他,身上合欢宗“妖女”气息浓烈。
看来,就算是俞霓努力洗了,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洗不干净的。
“你还敢来?好胆色。”苗妆轻蔑地说,“可今日都门不在,谁还会护你?”
顾千秋并不接这一茬,而是问:“你上天碑良玉榜了吗?”
苗妆骄傲地道:“当然。”
她和季小少爷一样的年纪,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能在这个年纪登临良玉榜,她努不努力尚且不知道,但俞霓肯定是很努力了。
顾千秋继续问:“第几?”
苗妆更骄傲地答:“第十。”
顾千秋微微颔首,情绪很平淡。
苗妆看他这个淡然的态度最为不爽──比昨天一身反骨的样子还要不爽──所以苗妆根本不加思考,只随着性子,提鞭就打!
银色的细鞭乍看起来漂亮,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那鞭上带着细密的倒钩,沾上一下,必然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而苗妆这条细鞭从不离手,已然用它“审判”过很多人了。
啪──!
破风声瞬间而至,所有人屏息看着这边,生怕自己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只有殷凝月深深皱着眉,比谁都紧张。
顾千秋却以一个极快的速度侧身,接着脚下就踏出了几个玄妙至极的步伐──虽然整体看来是八爪鱼跳舞,一点都不英俊潇洒──但他就是精准地躲过了每一条鞭子。
对付这种小朋友,只要能抓住她“不可置信”的荒神瞬间,就算他没有内力,“野猴下山”加上他这么多年的战斗意识,已经足够用了!
顾千秋躲开她第一鞭的时候,苗妆果然愣怔了一下。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顾千秋以指为剑,在两人错身的瞬间,一指戳在她手臂大穴!
霎时间,苗妆感觉到手臂瞬间麻痹,好似一股磅礴的剑气在她体内涌动,带来无与伦比的可怖威压。
但其实,她分明只看见顾千秋轻轻戳了她一下!
哒──!
就一瞬间,苗妆那条号称从不离手的银鞭,瞬间坠地。
而顾千秋就站在她三步之外,垂眸看她。
迎着目光,苗妆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掐住了。
直到顾千秋率先移目,苗妆才想起怎么呼吸似的,感觉劫后余生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呢?
跟俞霓的阴晴不定带来的压迫感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有一个人,他拥有可以随意主宰世间所有人仙妖鬼佛魔的生死的能力。
尽管他是众所周知的好人、绝顶的好人,此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但只要他活着、站在那里,就会让所有人敬畏到恐惧。
而这种恐惧,往往会催生“联合”和“杀意”。
所有人都像是着了魔一般,要摧毁这个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巨大恐惧,不死不休。
但是……怎么可能?
这分明只是一个全无内力的“鼎炉”!
顾千秋默默站回到人群中。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默默给自己喝了个彩。
刚刚那个样子,可是把他几十年后的“威严”给一次透支完了,应当能管用。
而他也料定了,苗妆从小骄傲,与人争斗,输了不会好意思跟俞霓、都门等人告状,还要勒令不让任何人往外说。
而他,作为一个“能打赢圣女的高手”,生活从此会变得很安静。
只可惜了,若不是他现在修为不济,肯定要出手将苗妆的一身修为全都废去。
苗妆以十六岁的年纪登临良玉榜前十,这是三界之内绝无仅有的成就。
就连顾千秋本人,也是二十四岁才当上良玉榜首,且还是“虚名”的──也就是,其他人承认了,但天碑没承认。
所以苗妆天天手持银鞭、气势凌人,自觉强得不可一世。
但这其中,没有底蕴和道理。
她根本想象不到其他人修行时,做出了怎样艰苦卓绝的训练──
剑要挥十万次,才能触碰到剑气;再挥十万次,才能领略到剑意;再挥十万次,方能粗通人与剑的关系;再挥十万次,才有可能人剑合一。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个道理他知道,俞霓必然也知道。
但俞霓选择放任苗妆,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顾千秋不认为这是因为合欢宗找到了可以一步登仙的捷径,因为这不是“道”,没有“理”。
所有修炼之人都一步一个脚印、前进一分就痛苦十分,这才是“苦修与前行”。不然历代妄图一步登天的邪魔外道们,也不能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吧?
顾千秋叹息了一声。
若苗妆是郁阳泽,他肯定要把一脚把他踹回娘胎里,重头再来。
他自顾思索了半天,回过神来,都门已然来了,苗妆若无其事地开始授课,而“鼎炉们”也没有一个要揭发顾千秋的。
他们在略微诡异的氛围中上完了课。
殷凝月终于有机会来同他说话,一开口,又停住了。
“干嘛?”顾千秋知道这姑娘心绪敏感多愁怨,便很君子地担起了交流找话题的重担,“你看我早都说了,我是个高手来着。你还不信!”
此话一出,殷凝月的心里忽地竖起来的那堵墙,瞬间消散了。
“吓死我了。”殷凝月道,“那可是合欢宗的圣女。你以后可千万别得罪她了!”
顾千秋摆摆手:“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殷凝月就瞪他,显然觉得他没听进去。
而且刚刚那所有人都没看清楚的一下,怎么看怎么险,若不是苗妆忽然放弃了动手,最终死的肯定是顾千秋。
“你知不知道圣女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
“她是天碑良玉榜第十!”
“哦,良玉榜啊,我还以为是无上榜呢。”
眼见他的话越说越浑,殷凝月想起刚刚的场面是真有些后怕,索性加快了脚步。
顾千秋快步追上他,用出杀手锏:“姐姐……”
殷凝月果然就吃这套,气没超过五秒就散了,又虚虚瞪了他一眼。
接着,顾千秋就从殷凝月这里,吃完了剩下的瓜。
据说苗妆当时被捡回来的时候,年仅六岁。
但谁都知道杀人不眨眼的合欢宗老妖怪俞霓不是什么大善人,所以他能把这个小孩儿捡回来的原因,就非常值得深究。
传闻中,合欢宗主俞霓阴晴不定、任性乖戾,对谁都冷酷异常。
但他有个道侣。
──这道侣嘛,具体是什么身份、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据说,这道侣是同悲盟的道友,样貌美丽,修为不俗。
俞宗主对这个道侣情有独钟、百依百顺,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
两人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碧海青天、海誓山盟!
而这个红颜什么都好,但就是不会活着。
所以,据说这个这个苗妆,就是那道侣给俞霓留的遗腹子!
顾千秋:“……”
顾千秋:“你这据说……也太据说了吧?”
殷凝月笑了一下。
顾千秋确认自己没生过孩子,所以当殷凝月全在放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个理由,还不如说是俞霓坏事做太多,良心不安,开始做好事,想临死前攒点功德呢!
殷凝月有点委屈:“都说是据说了……”
顾千秋抬手,让她打住。
话题就停在这里吧,再往下聊就不礼貌了。
殷凝月道:“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全修真界都知道。”
顾千秋生怕再听到不好的:“什么?”
殷凝月道:“苗妆圣女,有钟情的少年。”
顾千秋更为震惊:“啊?”
他还以为,以俞霓的变态程度,养个漂亮的小孩儿,是为了将来自己有个漂亮老婆。
不然他如此费心费力是为什么?
原来……真是女儿吗?
那这女儿年芳十六,在修真界妥妥属于早恋啊!俞霓也不拦着点?!
顾千秋随口问:“谁啊?”
殷凝月道:“你可能听说过这个人。是当今‘良玉榜’的榜首、仙逝顾盟主的高徒、未来同悲盟的盟主,郁阳泽。”
顾千秋:“……啊?”
殷凝月以为他少见多怪:“这有什么好震惊的?郁小仙师的身份、地位全修真界无人能出其左右。若一定要挑个与他相称的道侣,苗妆那么年轻就良玉榜第十,又是合欢宗的圣女,勉强一配吧。”
顾千秋匪夷所思,断然道:“不行!我不同意!”
殷凝月笑他:“你不同意?人家什么身份地位。你不同意,有用么?”
顾千秋:“……”
回到同悲盟,斩断桃花线!
已经迫在眉睫了!
Chapter6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顾千秋趁夜潜出,左右一看、四下无人,便轻车熟路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俞霓三日前出门办事去了,现在合欢宗内只有都门在管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倒给了他一个好机会。
不过片刻,他便到了缘灭楼。
身为合欢宗禁地,非取个禅宗名,这件事顾千秋十年前就没想明白。
不过顾千秋此行只是来找解药的。
……他娘的,狗俞霓。
缘灭楼通身暗淡的朱红色,飞檐斗拱、极尽奢华,静静伫立在月色下,有种独属于合欢宗的静态妖异感,夜风一送,门口一个古旧的铜铃便会轻响一下,像是有非人之物在低语。
传闻,入此楼者,此生鳏寡孤独,缘尽于世。
当然,这都是拿来吓小弟子们的鬼故事。
因为顾千秋曾经进去过。
等等……难道他就是因为进过这里,所以一连遇上七个人渣道侣吗?还真应谶了?
不对不对,他只是爱情运不大好,师徒情和友情之路还是非常顺遂的。
所以还是吓唬人的鬼故事。顾千秋评价。
他一路胡思乱想地进去,一时疏忽,完全没发现此时他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
正是那和他不对付的“圣女大人”。
苗妆本就是来找茬的,刚好遇上顾千秋鬼鬼祟祟,于是就跟在他身后,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他个现行。
到时候,就算都大人想偏袒他,也没借口了!
特别是她看到顾千秋走向合欢宗的禁地的时候。
禁地之所以被称为禁地,当然是除了历代宗主本人,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且这个“禁止”,肯定不是随便强调一下就算了的,缘灭楼周围自有护楼阵法。
——哼,这次,这小鼎炉必死无疑。
苗妆本想冷眼旁观他被阵法搞得粉身碎骨,还省得她动手了。
但没想到,那小鼎炉似乎原地思索了几秒钟,就踏着一串诡异神奇的步子进去了。再一转眼,已经完全消失了。
苗妆猛地从树后出来。
怎么回事?
她以前仗着俞霓偏爱,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一探禁地。
但根本走不明白这个阵法,还被俞霓抓了个现行。
那是俞霓第一次对她冷脸,责罚严厉非常,至今还是她做噩梦世的永恒主题。
那小鼎炉就这么进去了?
好奇和不忿同时涌上心头,苗妆想追上去,却又立刻顿住了。
宗主会不会生气?
但是苗妆一想到她是进去抓人的,瞬间理直气壮起来,跟着顾千秋三绕两绕,居然真进了缘灭楼内。
顾千秋也是百十年前来的此地,记忆有些模糊了,没想到真能这么顺利地进来。
楼内诡秘事物众多,顾千秋轻车熟路,直奔顶层。
说起他曾经和这里的缘分,其实还是有关俞霓。
当初,顾千秋和仇元琛受邀到人间极乐宫“证道”,作为出身大仙门世家的少年天才,两人自然收到了最热情的“招待”。
各色美景、美人、美食、美酒,应有尽有。
但他和老铁心坚如铁,完全不为所动。
这可拂了当时合欢宗宗主的面子,于是宗主使出了杀手锏──一个美人。
一个与众不同的美人。
当时,这美人一身黄金异域装扮,面掩红纱,乌发及地,脚上系着一只金铃,一步一响。
他神色妩媚,从气韵到一颦一笑都在挑|逗宾客们的神经。
就算是不是贪恋美色之人,也必须承认,这就是他们平生见过最美丽的人──美得客观存在,没人可以否认。
当时顾千秋和仇元琛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美人如玉剑如虹”,无数行走世间之人的梦想,气氛就像是有熊熊火焰点燃了每一个人。
但不包括他们两个。
承认美丽,但并不代表他们会臣服于美丽。
当时,美人在大殿中跳胡旋舞。
顾千秋说:“你说他是自愿的么?”
仇元琛说:“他肚子露在外面,今晚上肯定要窜稀。”
一舞罢,满堂喝彩,两人也跟着鼓掌。
合欢宗宗主说:“如何?”
顾千秋诚恳道:“甚好,甚好。”
合欢宗宗主说:“那把他送给你做道侣如何?”
顾千秋犹豫道:“不、不必了吧……”
彼时的合欢宗主是个威严的中年男人,鹰钩鼻子三角眼,只是常年泡在这种环境里,面相难免猥琐起来。
而且他还十分好面子。
顾千秋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平淡又拒绝了他,碍于顾千秋是同悲盟首席弟子的身份不敢发难,只好将气都发到了那美人身上。
“你这一身合欢宗秘术啊,我看是白修习了。”
“……”
“丢了合欢宗的人,你今日不如就自裁谢罪吧。”
“……”
顾千秋不为他所动,但是大殿上其他人都为之倾倒,神色如狂,纷纷请求宗主将美人赐给他们。
但宗主全然置之不理,眼睛死死盯着顾千秋。
仇元琛悄声与他传音:“为什么这种事每次都找你?难道你真是天生的惹祸精体质?”
顾千秋答:“那是因为你修无情道,他送你美人,不就是坏你道心?他怕离恨楼的老爷子们翻脸。”
仇元琛道:“那他现在这么强迫你,就不怕仲长承运翻脸了?”
顾千秋答:“不用他翻,我自己翻。”
话音一落,顾千秋便笑眯眯地看着那美人,含蓄道:“小美人,今日|你血溅人间极乐宫的大殿,是杨老前辈执意要赐死你,可怨不得我哦。”
“你!”杨宗主再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这般被扫面子的事已经几百年没有发生过了,当即拍案而起,“顾千秋!我念你是故人之徒,才将我合欢宗至宝赐给你,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仲长承运是如何教导你的?!”
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噤声待事态发展。
仇元琛默默站到顾千秋身侧,手已经压在昆吾剑柄上。
“杨宗主,我顾千秋此生只认天地亲师,你做出这种事来,还充我长辈,怕是不够格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赐死这个美人了。今日|你们合欢宗上下,都得死。”
此言已经狂得没边了,但偏偏顾千秋神情认真。
仇元琛悄悄用秘音道:“我知道他骂仲长承运你很生气,但是以咱俩的实力来看,今夜要灭合欢宗满门,是不是有点小劣势?”
顾千秋也用秘音回:“……狠话放习惯了。你快想想办法。”
但顾千秋此时面上端得滴水不漏,眼神冷酷,似乎随时要践诺。
仇元琛沉思、然后顿悟:“通知离恨楼和同悲盟吧。这样他们来给咱们报仇的时候,就会灭了合欢宗的。”
顾千秋绝望:“我让你想办法给我找个台阶下,不是想办法怎么才能灭了合欢宗啊!我和它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灭人家满门干嘛?!”
仇元琛再次沉思、再次顿悟:“你娶了那美人不就行了吗?”
顾千秋:“……”
以他老铁的智商,这辈子是吃不上四个菜了,还是指望自己吧!
寒光一闪,名满天下的霜雪明出鞘,横陈在他膝上。
所有人都被少年锐利无双的剑气惊得一凛。
很多人也才意识到,天碑良玉榜的虚名榜首意味着什么。
顾千秋悠悠道:“杨宗主,我这人年轻气盛,天生受不了气,如果有人要欺负我呢,我肯定是要还手的。”
杨宗主一时间惊疑不定,看不出顾千秋要做什么。
难道他年纪轻轻,还真的敢跟自己动手吗?
顾千秋继续悠悠道:“您不用太紧张,我当然打不过您。只是我师父吧,此生只有我一个独苗徒弟,同悲盟吧,也只有我一个盟主接班人。我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呢……”他看向四周,好像笑得很抱歉,“在座的各位可能都要倒霉咯。”
他这是抬出“天碑无上榜首”和“五大仙门之首”来压人。
还偏偏就稳准狠,压得他一身怒气无处可发。
杨宗主怒不可遏,所有人被拖下水之后,纷纷开始出言劝阻,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但杨宗主却非要找个出气的地方。
他左右一看,便见到一个窈窕美人站在大殿中间,对一切冷眼旁观。
杨掌门便指着他怒道:“都是因为你!”
所有人再次看向那惊心动魄的美人。
生死关头,却还是有人不受控制地起了呷呢之心,汹涌而来、抑制不住。便不由生出一种诡异感来,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杨宗主道:“若不是因为你,我与顾少侠能误会到此步吗?”
美人一下子跪在地上,低头认罪,一言不发。
杨宗主道:“今日|你不用死,今夜没人会死。但是……你总得向这么多受惊的宾客们道歉吧?”
美人忽地抬头,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恐惧。
杨宗主却不看他,只看向顾千秋:“顾少侠,我合欢宗就是这般的修炼方式,你不介意吧?”
其他人都开始骚动起来。
这般美人,本来如花隔云端,但因为有人相争,他掉入人间,可以被所有人随意摆布了。
顾千秋皮笑肉不笑:“当然不介意。”
美人无意识地摇头,但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意见。
有几个急不可耐的已然扑了上去。
合欢宗内处处都是迷情香味,他们在宴会上又饮了女儿酒,忍耐力早已到了极限。
且这美人还长了根天生的媚骨,完全不是凡间苦修货色,一肌一肤、一颦一笑都是最绝顶的诱惑。
就算是放眼整个合欢宗的历史来看,他也是最最上乘。
美人身无半点修为,轻而易举被撕去了衣裙,漏出一条莹白的腿来。更是挑战着每个人的神经。
杨宗主挑衅地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站起来,走过去。
他长剑霜雪明在手,每一步,霜雪明的剑意就更冷一些,剑身也缓缓结出了一层白霜。
众人呆在原地,只听见“咔擦咔擦”的声音,再一抬眼,整个人间极乐宫都被速冻了起来,呼吸都带出了白气。
而顾千秋走过人群的时候的时候,霜雪明扫过谁,谁就会觉得被冻住了,皮肤、肌肉,内脏、甚是血管都成了一块寒冰。
“我不介意合欢宗的修炼方式。”顾千秋站在美人身前,垂眸,周围人皆退避三舍,“但我介意,他不是自愿的。”
美人泪珠被冻成冰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杨宗主,她是自愿的吗?”
顾千秋霜雪明威压更甚,像是寒流卷过这个四季如春的人间仙境,把所有靡靡和旖旎都冻得开裂、破碎。
这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寒气隆重,其他人开始不受控制地肌肉颤抖。
众人心中惴惴,同时还有点愤怒──
你丫这么能打,刚刚为什么又是提仲长承运又是提同悲盟的?
“……”杨宗主说不出话来。
他以前只知道,顾千秋天碑良玉榜虚名榜首,是个后生可畏的小辈。
但是他没想到,顾千秋的剑意已然精进若此。
──精进到,就算是真的和自己动手,他也未必会吃亏。
顾千秋低头问:“你是自愿的吗?”
美人皮肤在冰雪里更加白皙,显然也被无差别的寒气笼罩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一下都不舍得眨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顾千秋,他神色很冷漠,却又有修真界绝无仅有的温良善意。
柔和和冷峻,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毫不违和。
顾千秋又问了一遍:“你是自愿的吗?”
美人看了看杨宗主,又看了看顾千秋。
他漆黑浓密的睫毛垂下,一点白色的雪落在其上,颤了颤,摇头。
顾千秋便道:“他不愿意。”
鸦雀无声。
顾千秋对杨宗主道:“你们合欢宗内部的事我不管,但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杨老前辈只要在世一日,合欢宗便入不得仙盟。”
霜雪明长剑祭出,剑气横扫整个人间极乐宫大殿,将巨大幻境硬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从这里就能看见合欢宗的屋舍田宅。
只是一条缝隙,但让浑然一体、似真非假的幻境,一瞬间降低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就算是个普通人来了,也不会再把这个宫殿当做真实。虽然补回来并不费事,但是这事儿,也太他娘的丢脸了!
——可以说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跟脱下靴子照人脸抽没甚区别。
杨宗主瞬间怒不可遏。
合欢宗一直是修真界“亦正亦邪”的存在,但到了杨宗主这一代,合欢宗名声不说是一落千丈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人厌狗嫌。
合欢宗多次想要加入仙盟,洗洗刷刷自己的形象,以免将来有一日沦落成为众矢之的。
没想到顾千秋居然敢说这话!?还敢弄坏他的秘境?!
仇元琛也很震惊,用秘音问他:“你今晚是不是看见美人,变成人来疯了。这种话都敢讲?你当仙盟是你家开的啊?”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用秘音回他:“你审题啊!合欢宗要入仙盟我管不了,但他入之前,我把这姓杨的给宰了不就行了吗!”
仇元琛说:“啊……高见,高见。”
顾千秋说:“诶……不敢,不敢。”
杨宗主眯着眼睛,一条纯黑色的鞭子被他捏在手中,反复揉搓,似乎在思索。
两人就这么遥遥对峙起来,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顾千秋决定打打嘴炮。
“你们啊,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却随意支配他人的命运。”顾千秋垂眸看着那美人,“甚是……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
杨宗主眯着眼睛跟他斡旋:“一个鼎炉而已。”
有些禁忌的话题被摆到明面上,许多人都有点尴尬。
虽然他们心里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但是……怎么能直接说出来呢?
“这跟他是什么体质有关吗?”顾千秋冷声道,“一个个念叨着仁义为友,道德为师;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却对他人视如草芥?”
“鼎炉?若你们修道还需走此路,那你们此生也难问鼎大道。”
顾千秋缓缓扫过所有人。
“你们选择独善其身,我不反对。但我修的是同悲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今日谁敢做龌蹉事,我就杀了谁。”
顾千秋把地上的美人单手扶起来,说:“告诉他们,你叫什么。”
美人目光流转,神情却有些震惊,良久才道:“……俞霓。”
·
顾千秋三转连廊,即将登顶,昏暗珠光之下,似乎有什么声音。
他缓了脚步,忽觉寒意一凛。
一股浓烈至极的杀意毕现,他瞬间化身野猴下山,横身翻越栏杆向下。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顾千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一股阴冷的剑意如灵蛇袭来,如影随形,缠绕在他周身。
却不知怎么,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顾千秋本想野猴二次下山,但是却来不及了。
下一秒,冰冷的寒铁贴在他颈间,长蛇吐息,生死毕至。
但总觉得这剑意带着股……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
身后无声无息。
“……”顾千秋说,“好汉,饶命啊!”
Chapter7
“好汉,饶命啊!”
顾千秋站在原地求饶,忽觉颈间凉意消失,劲风一闪,阴寒剑意直冲一个方向而去!
苗妆单鞭横挡,蹙眉喝道:“是谁?!”
电光火石之间,一剑一鞭来往数回,暗淡光线之中兵器冷铁数道闪光,杀意浓烈。
顾千秋毫不留恋,转身欲逃,忽然又顿住了。
他慢慢转回头来,神情有些古怪。
苗妆与那黑衣少年交手数招,忽然收鞭道:“——是你?!”
她收了武器,但黑衣少年却并不留情,两人都是少年中的绝顶高手,下一秒,苗妆的手臂上顿时出现了长长的伤口,鲜血如注。
而及此,那黑衣少年也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下一剑反而更加凌厉。
苗妆提高了声音:“郁阳泽!是我!”
顾千秋默默扶额。
没看错,原来真是这倒霉玩意儿。
你丫没事儿上这儿来干什么?!
还有,老子教你的剑法怎么一点不用?全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旁门左道。
我才死了十年,你就背着我有新师父了吗?!
……这么多年的情谊,终究是错付了。
苗妆以为郁阳泽是没认出她来,现在叫破了他的名字,他总会收手。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郁阳泽居然眉头都没抬一下,就继续提剑刺来!
这样,别说苗妆惊讶了,就连顾千秋都目瞪口呆。
他本来还以为,郁阳泽跟他当年一样,是来夜会佳人的——所以一开始砍他,肯定是以为自己是个奸夫,生气理所当然——但没想到你怎么对小情儿如此凶残?
苗妆飞身跃起,踩住栏杆,接连躲了几剑,在仓皇狼狈中快速道:“郁阳泽!你不用担心!你来此地的事,我不会告诉宗主!”
他们打架,灵力太盛,顾千秋已然早早蹲进了角落里,不禁心生感慨。
看来殷凝月说了那么多废话,这句倒是真的。
这哪儿是心有所属啊?
这都快进到海誓山盟、奋不顾身了!
但,郁阳泽依旧不为所动,剑气更加凌厉。
战到此处,两人之间的底子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苗妆左躲右闪,好不狼狈,身上伤口渐多,最终为躲郁阳泽致命一击,无奈翻身坠下了缘灭楼。
缘灭楼是个天地对称的建筑。
也就是地上建了多少层,地下就有多少层。
内部圆形环廊,楼梯修在暗处,从栏杆处向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顾千秋表情一变。
郁阳泽在黑暗中如同一只大猫,猫腰轻巧跃上栏杆,忽回头看了顾千秋一眼,便断然跟着跳了下去。
跳得如此干脆,如若不是他剑气依旧凌厉,还以为他是要去殉情的。
但他肯定是去灭口的啊!
“诶——”顾千秋出声了,但这小兔崽子跳得太快了。
“……”
顾千秋心说我难道上辈子欠你的?
“……好吧,好像真是我欠你的。谁让你师父死的早呢!”
顾千秋无奈翻了个白眼,直面命运,也跟着往下一蹦。
他灵力不济,但总不能见那小倒霉催的死在这里吧!
·
急速下坠。
顾千秋快速横蹬,减缓坠落趋势,用手抓着栏杆一路向下,很快手上就鲜血淋漓。
而越往下,光线反而越亮。
那是镶嵌在木质回廊上的红色鲛珠,和朱红色的木头,形成一种诡异的绯红。
不多久,他就单手挂在一根栏杆上,不跳了。
抬眼,果然就见不远处挂着郁阳泽和苗妆。
——离得尚远,还未打起来。
其实他们脚下还有一片空间,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齐齐选择挂在这里。
因为那楼底,非常诡异。
郁阳泽离他稍近一些,并不说话,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死盯着他,鲛珠回光流转,他更诡异。
顾千秋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真的没以前可爱了!
这个狗日的世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还以为郁阳泽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但现在看来,没师父的孩子像根草,才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里是……”苗妆非常震惊,“缘灭楼?”
合欢宗内谁都听说过缘灭楼是天地对称的建筑,但是能进来的人微乎其微,就算进来了,也只有一直向上的暗梯。
便会觉得,“天地对称”只是隐喻手法,并不是写实。
只怕很少有人想到,想进缘灭楼底,是要从顶楼往下一跃。
顾千秋叹息。
他当然也来过这里,跟彼时刚刚开始修炼的俞霓一起来“寻宝”——其实就是“偷”——但是大概没错就是这样的啦。
所以,其实“禁地”和“宝库”联系起来,也是说怎么怎么灵,要怎么怎么行。
顾千秋低头去看。
缘灭楼的最底层是个精美的大殿,和人间极乐宫如出一辙,唯一多了一条黄色的窄河。似乎在大摆筵席,红色和金色的迷幻光芒,只是尚且没有人。
他想劝说两人上去,但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苗妆忽道:“郁阳泽,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你凭、凭什么要杀我?”
“……”郁阳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酷得像个杀手。
这一路上,顾千秋没听他吐过一个字,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小徒弟毒哑了。
“郁阳泽……”苗妆声音都委屈了起来,好不可怜,“我们在崇华道见过的,我、你……”
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她委屈起来,晶莹的泪珠断线一般,便让每一个眼见的人心软。
苗妆强装出不在乎的语气,道:“你若是怕我宗主知道,我、我不会告诉他的!你……”
顾千秋听得唏嘘不已。
这妥妥是少女春心vs铁石心肠啊!
郁阳泽,我恨你是块木头!
她超爱。
好吧,虽然这姑娘有点小问题,但!为师同意了!
但郁阳泽还是沉默不语。
他甚至蹙了蹙眉,显然觉得她太过聒噪,若不是不知脚下是什么情况,他必然要一剑戳死她。
顾千秋挂得手酸,看另外两人还要“聊”一会的样子,就扭了两下,以一个很窝囊的姿势趴在了栏杆上。
苗妆的委屈再也捂不住了,道:“郁阳泽…你说话啊……你来合欢宗做什么的?只、只要是不损我宗门利益,我、我帮你!”
忽的,郁阳泽如老铁树开花,终于抬头了。
顾千秋:啧,感觉这玩意儿没憋好屁。
“我有苦衷。”郁阳泽说。
他垂眸,冷酷的瞳孔被掩在纤细的睫毛下,情绪瓦解,便使他看起来有种令人心疼的可怜。
大概能把十八个苗妆骗去挖野菜吧。
“什么事?”苗妆蹙眉说。
“我来找我师父的遗物。”郁阳泽说。努力憋出了三分委屈。
顾千秋:?
顾千秋: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要找他的遗物,同悲盟白玉京遍地都是。
再不济,你郁阳泽本人也是啊!
你丫上这儿来找什么遗物?
还是说……你真背着我在外面有师父了?!
嗯……然后那师父也死了。
啧……你小子命中挺克师父啊。
苗妆果然就吃这套,虽然手臂上还有伤口流血如注,还是立刻表示:“我帮你!刚刚你果然是害怕我告诉宗主……顾千、顾盟主的遗物在哪儿?下面吗?”
顾千秋道:“下面没有。”
两人齐齐看向他,顾千秋说:“别看我,看下面吧。”
三人一齐低头。
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热闹了起来,光线更亮了一点——却也没因此变得正常,反而因为看清楚了更多细节,而更加诡谲。
来来往往的侍女,手中捧花托盘,却皆是裸身一丝不挂。
盛宴周边坐落了一圈诡异罗汉像,白玉雕琢,皆是同一张脸,骑狮、骑象,手中执各色法器,身后十相自在。
再外层一圈,则是精美至极的飞天舞女壁画,线条流畅、神韵非常,只可惜也全是裸身,跟旁边的欢喜佛凑在一起,便不伦不类。
而地上的绒毛毯子,却是浓烈拼接的大红大紫,大到铺满了整个大殿,花纹流畅,金鱼游弋,最终整体呈现出一朵全面莲花的造型。
如若随便换一种颜色,这个东西都会很漂亮,但是深色的红蓝黑紫白,撞出了一种浓烈绚丽到恶心的感觉。
而那朵盛大莲花的中心,似乎坐着一个人。它是正常大小,目力所及,根本看不清。也许不是人,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苗妆小声道:“关于合欢宗和缘灭楼,弟子们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道‘地上宴,朱颜共聚灵和殿。地下宴,白骨须呼黄泉炼’。而且强调,前半句为假,后半句为真。”
所以,地上的人间极乐宫,看起来红颜如云、热闹非凡,其实都是幻境。
而缘灭楼底的大殿,看起来诡谲魔幻,却全都是真的。
“我总算知道,宗门禁地…为什么是个禅意名字了。可,难道我们合欢宗的先祖是个妖异和尚……吗?”
苗妆有些期待地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照例不搭理她。
顾千秋在另外一边对苗妆点了点头。
苗妆翻了他一个白眼。
顾千秋:“……”
苗妆又闪着星星眼,对郁阳泽道:“那怎么办?咱们下去吗?”
郁阳泽还是无动于衷。
看来就算他要骗人,也只是装那一瞬间,连多一秒都懒得演。
却还有美人趋之若鹜,真是苍天不公。
顾千秋在一侧慢吞吞地说:“他们看起来,好像在等我们……”
看起来,宴会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虽然仍旧没有宾客,但来来往往的侍女们已经全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抬头盯着他们。
而宴会上,一共有三套案几。
顾千秋道:“呃……顾盟主真没东西落在下面,咱要不上去吧?”
苗妆这才想起来问他:“你跟着跳下来做什么?打扰我们二人……哼!还有,你为什么要偷偷潜入缘灭楼?身为鼎炉,图谋不轨,不如我现在就将你正法了!”
顾千秋趴在栏杆上,缩了缩脖子,但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郁阳泽,苗妆暂时不能得手。
而此时,郁阳泽似乎才发现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两人对视一眼。
尽管光线很暗淡,还闪着诡异的红光,但顾千秋还是一触即放,装出一副窝囊样子。
配上他的动作,简直事半功倍。
也不是害怕什么,主要是他以前在同悲盟内,除了师父,就是跟这个徒弟相处最多。
生怕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从此他就晚节不保。
郁阳泽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奇怪。
顾千秋是不打算再自刎一次的,所以没打算恢复身份,此时装傻装得轻车熟路,嘴一瘪,就要装出被这黑面阎王吓哭的样子来。
而苗妆看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半晌,终于忍不住,喝道:“季清光!”
顾千秋哭丧个脸,说啥也不是。
苗妆抽出鞭子,抽破空气,真要打他。
——顾千秋对郁阳泽现在的鬼样子拿不准了,苗妆要处理干净尾巴,他估计是要冷眼旁观。而且,他怎么看都像是办完事后,要连苗妆也一起处理干净的样子。
顾千秋道:“且不说我尸体掉在这里,俞霓一眼就知道是你的手笔,我的性命他自是不在乎,但我想,身为‘圣女’的你,是没有资格到这里来的吧?他当真不会生气?”
苗妆道:“你!”
顾千秋还道:“那就说现在的局面,底下三张席位,少了我,你们能开席吗?”
苗妆小小的脑仁转了半晌,不由得承认他很有道理,但还是很生气,直接挥鞭,打算先抽他一下解解气。
谁料,鞭子在中间被郁阳泽握住了。
“……我们下去。”他虽然是和苗妆说话,但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脸,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的破绽。
苗妆脸一红,收了鞭子,率先跳下。
而后,郁阳泽没动,对顾千秋道:“下去。”语气不冷不热。
顾千秋朝他一笑,纵身一跃。
这一次,他是真·字面意义上的·野猴下山!
真的很野,也真的很猴。
郁阳泽一看他起步动作,双手紧紧握拳,心脏狂跳不已,似乎要从喉头呕出一口血来。
而下一秒,看见顾千秋闪转腾挪的英姿,彻底冷成了一个面瘫,并生出一种“要立刻弄死这个人”的暴怒。
他无声长叹,也跟着跳了下去。
Chapter8
飞速下坠。
顾千秋忽觉一股浓烈的不祥的预感。
之前他跟俞霓来过此地,但全程都被布条蒙了眼睛──俞霓美其名曰,他不能看别人的身体。
彼时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刻,俞霓要星星他不给月亮。
且顾千秋也真的对裸.女没什么兴趣,因此全程都闭着眼睛。
但在极速撕裂的风声中,顾千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俞霓虽有时脾气怪、性格差,但并不是拎不清的人。
顾千秋掉在地毯上,柔软减缓了疼痛,他立刻翻身而起,循着风声直接将后落地的郁阳泽扑倒。
郁阳泽以为有敌袭,侠骨香出鞘半寸。
顾千秋一手捂住郁阳泽的眼睛,心中快速盘算,压在他耳边道:“入此黄泉宴者,非合欢宗弟子,莫饮莫食莫睁眼。”
郁阳泽轻轻颤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感觉涌现出来。
侠骨香回鞘。
“听明白了吗?”
郁阳泽轻轻点点头。
“那我可松手了。”
就在此时,苗妆忽然在不远处大声喝道:“啊──!你们在干什么?!”
顾千秋七手八脚地从郁阳泽身上爬下来。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他含糊解释,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
他也不用睁眼,便知道苗圣女的眼神此时定然狠得要杀人。
“……”苗妆冲过来,隔在他和郁阳泽之间,气势汹汹,“你……嗯?你们为什么都闭着眼睛?”
当然,郁阳泽是并不会给她解释的。
顾千秋便道:“郁少侠刚才说,参加黄泉宴的人,若不是合欢宗内的弟子,便不能随便睁眼。”
苗妆显然入门时间尚少,还没学到这里。
但是她对郁阳泽报以十二万分的信任,一点也不因为他一个外人知道合欢宗的秘密而生气,反而有点俱有荣焉──看吧,她喜欢的人就是这么厉害。
而且,郁阳泽不看这些裸身侍女,正合了苗妆的意。
苗妆原谅了一切,兴冲冲地道:“那我给你们说发生了什么!”
忽然,周遭响起了乐曲,琵琶箜篌不一而足,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则是有裸身侍女在身侧行走,还有很浓重的外域鼓点,有人吟诗。
“……使人…听此…凋朱颜……”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鼓声太吵,顾千秋就听到这么几句。
铃铛声停在他们身侧。那些侍女。
苗妆低声道:“她们……好像是在邀请我们入席。”
郁阳泽微微颔首,按照刚才的记忆就往位置走去。
这便让苗妆想趁机伸手拉他的愿望落空了。
仗着两人都不睁眼,她瘪了瘪嘴,又毫无理由地瞪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没灵力护身,勉强听着郁阳泽的脚步声辨位,苗妆却忽然悄悄伸脚,似要绊他一下。
她可没忘了,今晚跟踪出门,就是为了宰了这小鼎炉。
而且,偷入缘灭楼本身就是死罪。她只是替宗主行事罢了。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人刚刚居然还趴在郁阳泽身上了!
她都还没趴过呢!
顾千秋之前仗着野猴下山欺负人,主要还是靠眼睛。
现在苗妆伸了腿,他全无察觉,一下踉跄不稳,眼见就要脸着地。
郁阳泽却忽然伸手,稳准狠地扶住了他。
顾千秋一下反手握紧了他的袖子,厉声道:“你睁眼了?!”
郁阳泽:“……没有。”
“哦哦……”顾千秋又变成了那副温吞的样子,悄悄松手,还跟郁阳泽解释,“应该是踢到什么瓶瓶罐罐了,不小心,不小心。”
郁阳泽不置可否,迅速松开了他。
两人落座,苗妆轻哼了一声,也坐在了剩余的一张空座上。
不知郁阳泽是不是故意的,坐在中间,将她跟那小鼎炉隔开了。
落座之后,忽又一个男声道——
“开宴!”
四周一下子更加热闹,侍女们脚踝上的铃铛又响,来来往往间,他们面前的案几上都传来了一股浓烈的复杂异香。
花果香、肉食香、美酒香、美人香……
所有味道都混在一起,却不互相打扰,构成了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味道。
哪怕辟谷多年,也不由食指大动。
三人都不是重口舌之欲的人,却还是有种想品尝一番的感觉,苗妆年纪最小,已经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合欢宗的教条本义,是顺应自然本性,追求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为也;不违自然所好,不为外物所累……
当然,这也是道。
无欲无求、归心于虚是道。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也是道。
断看人如何证道而已。
“……”苗妆舔了舔嘴唇,在心上人面前勉强稳住了矜持,“我们面前是一样的东西,三道菜食、两盘异果、一壶美酒。色泽……很美丽。”
顾千秋叹然:“你想吃,就吃一点吧。”
他记得彼时宴上俞霓也吃过,这丫头解解馋应该也没问题。
但苗妆硬气地道:“我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本圣女行走修真界、经验丰富,能是那种随便就吃东西的人吗?我看这宴会四处诡异,恐怕来者不善,断不会贪恋口舌!”
顾千秋夸她:“圣女高见。”
苗妆很得意地哼了一声,但是她说话间又吸入了不少诱人气息,悄悄咽口水的声音稍大了一点,恐已被耳清目明的郁阳泽听得清楚。
于是苗大圣女又生气起来。
忽地,似乎有一个人在宴中走动。
他手中应当拿着缶,一步一击,步法不急不缓,似乎是一种很罕见的舞步。
越来越近。
顾千秋忽然伸手往旁边摸。
郁阳泽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冷漠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动作越来越大,似乎摸不到他便不罢休,有话要讲似的。
良久,郁阳泽用剑柄轻轻碰了他一下,顾千秋便悄然开口:“别乱跟人搭话,若有人劝酒,你只答‘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便是。——啊?你听见没有?啧,给点反应啊!”
以前小徒弟明明有问有答,乖巧伶俐。
现在怎么长成了根带刺的木头桩子?一碰就见血的那种。
“嗯。”郁阳泽终于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苗妆看他们又有小动作,立刻打断他们:“这是个男人,衣着放浪,样貌有些眼熟,好像在围着我们跳舞。”
郁阳泽照例不说话,顾千秋倒是回回都很捧场:“眼熟?你仔细想想,在哪里见过?”
而照例的,苗妆不理他。
他们三个,已经形成了一个诡异又和平的怪圈。
宴会主人击缶唱歌,殿中起舞,不多时便走到了三人面前,对着顾千秋道——
“莫学长生去,仙方误杀君。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砣砣皆烧药,累累尽作坟。不如来饮酒,闲坐醉醺醺?”
顾千秋乖巧坐在原地。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又转向他身侧的郁阳泽。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
郁阳泽思索了一瞬间,也答道。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转向了苗妆。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爱憎。自贤夸智慧,相纠斗功能。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苗妆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连忙跟着郁阳泽答一样的。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当即大笑,举手一挥,便有无数美酒凝成细流绕在他身边,宛如一条蜿蜿蜒蜒的小溪流,他端着酒杯,豪饮一番。
散发、赤足、裸.女、欢喜佛像……
苗妆忽然顿悟,悄声道:“我知道我为何看这个宴会主人眼熟了!他的脸,和周围的画像上一模一样,那些欢喜佛像……”
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人到底是谁?多么邪性?
顾千秋回顾了一下合欢宗的历史,太久远了,几千年前就已然是修真界四平八稳的一方势力了。
且因为人人修仙问道,却不能根除欲望,而愈发势力壮大起来。
这人,可能就是他们的先祖。
至于是活的还是死的。
就要看如何理解了。
酒过三巡,宴会主人已然酩酊大醉,兴致极处,便起身开跳胡旋舞。
这舞蹈动作大开大合,男子的舞步相当有气势,三人忽闻一阵流水声潺潺,从远处的无尽处流来,随着舞步,在大殿周围环绕成一圈,最后,缓缓流入大殿之中。
按照声音判断距离,这水流,应该就在他们面前,最多不过一人距离。
而那些香味、铃铛声全都不见了,宴会主人道:“来吧!来吧!来吧!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听到这里,顾千秋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他记忆力惊人,这么久远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不然刚才对暗号翻车,他们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但还好,一切都和上次一样。
顾千秋又去摸身侧,这一次他运气好,直接碰到了郁阳泽的手背,郁阳泽不太自然地弯曲了一下手指。
顾千秋却没察觉到,只悄声说:“……可以睁眼了。”
Chapter9
“……可以睁眼了。”
不知为何,分明与这个人只是萍水相逢,但郁阳泽就是无端的相信他,好像是天然的、骨子里的信任,奇怪得前无仅有。
郁阳泽刚准备睁眼,顾千秋却忽然厉声喝道:“不对!别动!”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苗妆嫌弃他一惊一乍。
顾千秋声音有些凉:“你刚才……是不是喝酒了?”
苗妆莫名其妙,有些委屈,却还要强撑着气势说:“怎么了?不是你说,合欢宗的人可以吃的吗?”
顾千秋要对苗大圣女绝望了:“我说可以吃,那是在宴会主人劝酒之前,而你就算身为合欢宗弟子,已经答应了他‘只来黄泉看流觞曲水’,又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苗妆静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事了。
这个地方那么诡秘,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藏在锦绣绸缎下的尖锐刀锋,随时准备图穷匕见。
苗妆瞬间浑身冰凉。
“那怎么办?…发生了什么?”她颤声问道。
“……”
“来不及了。”顾千秋忽然喝道,“睁眼!走!”
话音一落,郁阳泽和苗妆瞬间起立,下一秒,便见周围的景象已然全都变成了另一副景象。
整个环境都黯淡了不止一分,本来鲜艳美丽盛大的庆典,因为更加深的红和黑,好像徒然穿到了异世。
周遭的罗汉像忽而睁眼,金刚怒目,法器流光,全白玉的眼珠齐刷刷地看着他们;飞天舞女的舞姿也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怪异,完全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更像是某种多足的昆虫;而他们面前横多出来的一条流水,不宽不窄的沟渠里,全是鲜红色的液体,泛着诡异不祥的光。
而最最紧要的,是他们面前的男人。
一个正常身量的男人,赤足、散发、披衣,颓废而又奢靡,袖口有一些红晕的酒渍,虽一言不发、神情倦怠,却自带了一种欲望。
一种能与世间缠绵的欲望。
不过……他已经容貌尽毁了,一张脸面目全非,全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就算是他顶着一张修罗面,也还是能诱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足可见其媚骨天成、臻至化境。
苗妆失声道:“容貌尽毁,眉间痣,透骨钉!他是……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献!”
按照合欢宗的创建时间来看,如果他是第一代宗主的话,活到如今,已然是上古的人了。
所以这他娘的还怎么打?!
“别看了!快走!”顾千秋喝道,一扯失魂落魄的苗妆,习惯性地断后,“传闻透骨钉镇其生魂,永世不得离开缘灭楼。出去就没事了!”
顾千秋上次跟着俞霓来,开始真正的黄泉宴之后,见到的宴会主人是个美人。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
哪怕是当时的俞霓,也要稍逊颜色。
这美人眉间一点红痣,胡旋一舞,让顾千秋感慨:不能天下共赏之,实乃天下之遗憾。
当然,当时他还主动保证了,只爱俞霓一个,绝不对此动心云云。
而现在,他似乎见到了这美人的真实面貌。
俞霓当时那飞醋……真是白吃了啊。
顾千秋左边扯了苗妆,没想到右边的郁阳泽完全没动,他根本没想到还得顾这个,伸手一扯他:“走啊!”
郁阳泽不动如山,忽然,侠骨香出鞘三分。
顾千秋:???
顾千秋:你丫不会是要动手吧?!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那可是宗主献!
顾千秋恨不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脚,但看见了他手中的侠骨香,硬是忍住了。
“你要做什么?”顾千秋问。
“……你先走。”郁阳泽难得回答了他。
“你到底要干嘛?说出来,我帮你!”
不管是要摘星星还是要摘月亮,赶紧给这小崽子完成愿望,然后把他弄走了事才是真理!
献歪着头看他们,媚眼如丝……在一张鬼脸上,很奇怪。
他用奇怪的腔调唱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顾千秋站至郁阳泽身侧,见郁阳泽剑气不对,与他之前教的清明剑意不同,现在分明诡谲得很。
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不能和他硬来,来不及走了,他唱完就要杀人。”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往后退去,一抬头,楼顶已经被封存了,“此路不通,我们找别的出路。”
郁阳泽终于不再跟他唱反调了,两人一起往后退。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大殿一览无遗,两人很快就退到了边缘。
身后是欢喜禅的壁画,现在已不媾和,他们双双面目狰狞,一起盯着外面的人。似乎在邀请他们共享极乐,又似乎看他们只是一碟事后小点心。
献唱歌的声音陡然加快。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呼延献唱完了最后一句诗,开始哭起来,美人垂泪,哀怨凄楚。
同时,两人只觉得大殿内的威压陡然一重。
似乎在这个主场,两人的所有灵力都被压制到了极限,不足平日百一,拔剑都成了勉强。
还好顾千秋本里就啥也没有,因此根本不影响。
他闭着眼睛,在墙上的壁画上摸来摸去。
身后,献已然到了近处。
郁阳泽悍然拔剑,侠骨香流光一转,与宗主献半白骨化的胳膊触碰一瞬,只觉那力道大得惊心,剑身嗡鸣。
他手腕横翻、旋身减势,宗主献速度快如惊雷,下一秒便直扑他面门,根本没时间思考了!
他见宗主献的七窍八穴上的透骨钉,瞬间剑走偏锋,打算一搏。
顾千秋头也不回地喝:“避其皮肤,攻其眉心。他身上透骨钉是假的,眉心一点才是真的钉子!”
最后一瞬,郁阳泽剑锋一转,直指宗主献的眉心一点!
他剑气不足平日百一,但致命之处被发现,就算是个幽魂野鬼,也有所感应,宗主献稍避了一瞬。
郁阳泽正欲趁势追击,却忽然被顾千秋头也不回地薅住胳膊,两人一起撞进了墙壁里。
“老妖怪一个!你打不过他!”
郁阳泽还是没想明白,这一点灵力都没有的人,是怎么能在如此混乱又漆黑的环境里,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
忽然,两人一起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石窟、佛像、经幡、香火、藏骨、经纶,广阔的大漠白雪堆积,巍峨的雪山日照金顶。
郁阳泽眯了眯眼睛:“这是哪里?”
“……”顾千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胡言乱语,“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家中粗通奇门之术,胡乱一摸。”
当初跟俞霓来的时候,也没告诉他有这一茬啊!
唉,要不是这个小兔崽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也不至于另寻他路。
宗主献似乎没有追进来。
“你到底是来找什么?”顾千秋问,“传闻黄泉宴中有八样宝物,得一可名天下,得二可登天碑……你需要什么?”
话说到这,郁阳泽已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但他懒得戳破。
无所谓这人究竟什么目的,若有异心,一剑斩了便是。
顾千秋面色古怪地凑到他面前:“不是吧?真是来寻顾千秋的遗物?”
且不说“寻遗物”这个行为很奇怪,来“缘灭楼”这个地点也很奇怪啊!
郁阳泽抬起眼皮:“你有意见?”
顾千秋道:“没有。”
他们身处一个洞窟洞口,身后是漆黑的甬道,面前则是茫茫大漠,风大吹雪,形成一层白白的薄纱,飞舞在黄沙上曾。
但合欢宗以秘术和幻术著称,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
没准离开的生路,就正在他们脚下。
顾千秋往手上呵了一口气,转身走进洞窟里,慢慢道:“传闻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名献,姓却一直不为人所知,只道他眉目深刻,颇具异域颜色,所以是个外姓。原来,是姓呼延。”
洞窟入口处不远,有个石碑,上面刻着开宗立派之人的生平,异常详细。
呼延献,登临过天碑无上榜第三。
——怎么说呢?同为天碑,但含金量却不同。
虽人人都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心中,还是难免有偏见:只要是以前的东西,就是好的。
就算现在天才们领悟其实并不比前人差,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秘籍是上古的最好,宝剑也是上古的最好,更别说当年如过江之鲫的天才祖先们,更是塑成了神话。
顾千秋继续看功德碑:“呼延献少时生在异域,舞技名扬大漠,后敦煌战败,他被献给中原的君王为男妃,却在一次宫宴上被王子爱上,最终引得父子相残,宫门血流成河,乃一代妖妃。──看来呼延献不觉得这是什么遗臭万年的耻辱,反而认为是他的功绩,值得篆刻在功德碑上。”
郁阳泽站到他的旁边,违和之感愈来愈重。
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但是结合他之前的做派来看……他不认识这种人。
郁阳泽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去看功德碑。
下一段雕刻则乱很多。
似乎有人在刻字的时候,拿着一把刀,跪坐其间,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地一刀一刀楔下,似要刻入什么人身上般,一顿、一顿。
经历过几千年的风化,这些痕迹被腐蚀得淡了,但当时的情绪,一只汹涌到如今,被每一刀刻痕传递出来。
后面一段,说的是呼延献自己的命运。
引得中原皇族父子相残之后,皇城内乱迭起,各方势力风云涌动,连地方也人心不稳,边境灾祸连连。
后有高原上的势力壮大,几战几克,势如破竹,兵锋直指都城。
刚刚即位的小皇帝不是治国理政的料子,仓惶之下,下令迁都──其实就是溃逃。
小皇帝一脑袋绣花枕头,深感迁都也不甚安全,决定偷偷溜走。
他走时文臣不叫、武将不带、甚至连亲妈都忘得一干二净,只点了几个心腹太监,离开皇城的时候,最终只有两驾马车──一架装他用以后半辈子的宫中珍宝;一架装他本人、以及那个美人。
不过他这番操作没逃过朝中大臣的眼睛,刚出东门,就被文武百官给齐齐拦下了。
有朝中重臣以死为谏,要求白绫赐死这祸国的妖妃。
太后在旁哭得凄风苦雨──她最要这个男人死。
她要这个搞得她的丈夫去世,她的儿子不要她,她的国家风雨飘摇的男人去死!
小皇帝当然不同意,怒斥百官。
重臣是太后的哥,其实辈分大、官位大,年纪却不大,身手分外矫健,喊着“为国除害”,当即抽刀就要亲自手刃美人。
小皇帝将美人护在身后,与他周旋三十余圈,其余百官皆作壁上观,好几次剑锋都差点从皇帝尊贵的脖颈擦过去,他们也视若无睹。
国将不国,若真还允准这祸国妖妃活下去,以后的千秋笔法,该如何评论他们的国家呢?
小太监们齐齐护主,被重臣一个个戳死,最终杀到了小皇帝面前,在小皇帝“谋逆!”“大不敬!”的呼喊声中,将美人抓出来,一剑封喉。
血溅三尺,弄脏了暗黄色的衣袍,慢慢氤氲开来。
小皇帝低头看着那血迹愣了很久,有人呼不应、有人扶不应,百官以头抢地,喊声不绝,在“天子御驾亲征”的请.愿中,小皇帝哆哆嗦嗦地捡起了那把剑。
“皇儿──!”
“陛下──!”
当啷──
长剑落地,两人的血已经混在一起,掉到尘土里。
小皇帝“嗬嗬──”地喘着粗气,爬到美人身侧,将衣服盖在她身上和脸上,终于躺在他身边,也死了。
一代天骄,最终死在泥土堆里,着实令人唏嘘。
顾千秋道:“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你说是不是?”
郁阳泽却道:“我不在乎。”
他在看石碑最后面的故事,更加诡异的故事。
后面的字,石碑上刻痕太浅看不清楚,顾千秋把脑袋也凑过去,两人一下子离得很近,搞得郁阳泽皱了一下眉,但也没说什么。
后面,太后又换上未出阁时的贴身铠甲,亲自监军,组织抵抗。
可败局已定,来自高原的军队还是打进了皇城。
历年来不断的摩擦争斗,让这个民族对中原皇族恨之入骨,他们进驻皇宫、杀尽未逃的忠臣、奸.淫掳掠宫女和皇室女眷,亲手处决了督军太后。
甚至,还刨了皇陵地宫。
地宫之内,有仓促敛的小皇帝尸骨。
还有……太后发话,也让入了皇陵的“美人”。
大概,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后的歉意。
反正她已经让步了一辈子,现在国家将亡,就让他死后如愿了,又能如何呢?
但叛军冲入皇陵,杀死所有守卫,将小皇帝的棺椁打开,切下他的头颅,用以饮酒作乐。
而待打开另一侧的棺椁时,所有叛军都安静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美人,静静睡在棺材中,她有一点腐烂了,但是……她依旧很漂亮。
漂亮得……让人心生垂涎。
安静的环境中,走来了一个僧人,法衣禅裙,朗袈披身,五方佛冠昭示着他在世活佛的身份,却被歪斜戴着,不伦不类。
即是士兵又是僧侣的人们一顿,纷纷退散开来,口中称密语。
僧人走到棺椁旁边,静静凝望着有些腐烂的美人。
然后……他伸出手。
从溃烂的美人面摸到起了尸斑的脖颈,又向下,缓缓抚摸他腐化的身体,动作轻柔又眷恋,神情温柔而深情。
然后……他弯下腰。
缓缓亲吻着这个美人,好像在碰一件脆弱的瓷器美玉,发现了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僧人走入了棺椁,俯身。
士兵们都垂下头,默契地退出皇陵。
顾千秋道:“呃……怎么这么邪性?”
郁阳泽也生理不适,摇了摇头。
后面的故事,更加简短,但是更加恶心。
呼延献被“复活”了。
他被带回高原,神秘的信仰和教义,黑红交织,在光怪陆离的大殿、香火里面受过非人的对待。
那个僧侣似乎只喜欢和尸体媾和。
他就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死去活来”。
这一段雕刻的字迹混乱,透露出那段时间的迷乱、癫狂、痛苦、扭曲……
据说是有十年,但是记载非常短暂。
郁阳泽似乎陷入了沉思。
……高原上的民族和信仰么?
旁边的顾千秋一扭头看见郁阳泽,刚想说话,忽然面色变得很古怪:“你不会是想……复活你师父吧?”
郁阳泽看了他一眼。
只短暂一瞥,凉意刺骨。
似乎只要一个字不对,他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顾千秋道:“呼延献被这妖僧复活之后,变成什么鬼样子你应当有所耳闻。你确定、要你师父变成这样?”
郁阳泽短暂低头,若无其事。
但看样子应该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千秋被他吓得有些龇牙咧嘴。
不就是死个师父吗?没必要这么伤春悲秋放不下。人人都会生老病死,他稍微走早一步而已。人啊,还是得向前走。
只可惜,现在不是灌鸡汤劝人的好时机。
顾千秋愣是没敢开口。
两人继续往下看。
石碑的最后一部分。
呼延献日日带着手链脚链,爬行在施了禁术的大殿里,没有光亮,他就用指腹摸过每一寸墙壁,根据细微的不同和强大的记忆力,终于还原出了壁画。
全都是密宗的欢喜佛。
他和这些东西共处一室,十年。
整十年的囚禁和虐待,有一天,呼延献终于领悟了“欢喜秘术”。
当夜,他像往常一样,被绳子死死缠住脖子,陷入濒死的一瞬间。
但他像是一条伺机的毒蛇,已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他对自己有信心。
那妖僧低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美丽、妖冶、狠毒、冷酷。
下一秒,妖僧倒地,不断痉挛抽搐,冷汗直冒,表情痛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呼延献坐起来,解开颈间的绳,慢条斯理地摸了摸颈间的痕迹,表情冷淡。
然后他……坐到了妖僧身上。
大殿内烛火昏暗、香气缭绕、经纶转动。
而更高处的地方,摆着一尊佛像。
铜铸金身的欢喜佛像。
和他们现在的动作如出一辙。
只是,呼延献比佛像上的女子更加美丽,肤白如玉、唇红如血。表情没有沉迷的欢愉,而是冷漠,无边无尽的冷漠。
他居高临下地,宣判了妖僧的死刑。
天亮了,他走出房间。
这场斗法,还是他赢了。
这个域外的“活佛高僧”,永远留在了他身后的大殿。
他身处悬崖峭壁之上,高原上是茫茫无边的雪山,此时正有太阳初升,十年未见天日的他像个恶鬼,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皮肤上,竟让他感觉到了烧灼一般的疼痛。
但是他没有避开,他静静等待着所有疼痛加剧、然后衰退,他重新沐浴阳光。
最终,这个美人回头看向了整个寺庙。
在所有僧侣如同见鬼的表情中,他温柔地笑了笑,是万里雪山之中,唯一的绝色。
这个寺庙后来的命运如何,顾千秋和郁阳泽都不知道,但是按照宗主献睚眦必报的性格来看,估计不会有什么活口。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顾千秋说:“挺惨的哈……”
郁阳泽说:“……”
不过这已经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跟神话也没什么区别,太难感同身受。
顾千秋感慨一声过后,还是比较担心他和郁阳泽现在的处境。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洞窟内的温度好像变低了。
顾千秋道:“继续往前看看吧。”
郁阳泽点头。
洞窟的更深处仍旧一片漆黑,两人入了幻境之后灵力更被压制,现在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只能摸黑往前走。
忽然,他们听到了微弱的流水声。
顾千秋努力听声辩位向前走,但这水声有些奇怪,忽近忽远,他一个不察,居然一脚踩进了水里。
还好水不深,只到他的小腿,顾千秋只一个踉跄,胡乱伸手,抓住了郁阳泽的胳膊,就站稳了。
这小兔崽子没躲,倒让顾千秋有些意外。
但立刻,顾千秋就觉不对。
他闪电般缩手,已然来不及了。
那“人”冰凉的爪子,已经反扣住了顾千秋的胳膊,搭上他的穴道和筋脉,让他动弹不得。
触感像是人手,但那温度绝不是活人。
瞬间,顾千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下一秒,一道异光亮起,顾千秋看见郁阳泽站在他另一侧的一步之外,骤然拔剑!
侠骨香是仙界名剑,就算主人灵力被压制了,其本身的威力也不可小觑。
剑光一闪,顾千秋便看清了那抓他的究竟是谁。
呼延献!
他什么时候追过来的?
呼延献尸身早都腐烂,有的地方甚至白骨化了,穿着厚重繁琐的衣袍,压得他筋骨折断的样子。
他“暧昧”地看着顾千秋。
侠骨香一剑斩向两人相接触的手臂。
顾千秋用力一拽,将呼延献拉过来一点,这才让剑光对着的是呼延献的胳膊,而不是他的。
但呼延献反应也很快,又将他拽回去,顾千秋力道定然不如他大,瞬间没了重心,几乎倒在呼延献的怀里。
若不是郁阳泽收手快,侠骨香差点把他一刀两断了。
呼延献抱着他,两人一起倒在不深的水里,顾千秋头皮都炸了起来。
因为他听见呼延献在他耳边说:“……嗯?”
他居然还会说话?!
郁阳泽在“逃”和“战”中只犹豫了一瞬,看他俩的动作越看越刺眼,几乎没什么犹豫,就跟着提剑入水。
呼延献翻身直接入水,将顾千秋压在水中,这么浅的地方,他居然一口水呛住,剧烈抽搐起来,死活动不了了。
侠骨香入水,直接刺进呼延献的一只手掌,死死钉在水域底部的石砖上。
但可惜,呼延献已是早死的人,没有痛感的他只扯了一下,那块烂肉留在原地,不要,就不要了吧。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呼延献只对着顾千秋说话,的语气好像在慢慢思索过去,语速悠闲,不紧不慢。
“但是我不记得了……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入水太久,顾千秋的肺腑抽搐着疼痛。
但越是生死一瞬间,他就越冷静。
呼延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千秋突然灵光一闪,在水下无声答道:“我是你的朋友。我们曾经见过的。”
他跟俞霓来这里偷过东西,可不就是见过吗?
虽然上次也跟呼延献动过手,还杀了一些他的裸身侍女、打砸了他的大殿──但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朋友没错了!
因为呼延献再不放手的话,他就真要活生生溺死了!
哗啦──!
顾千秋站直身体,终于出水,可他手脚发软,脑袋缺氧眩晕,站立不住,又要往前栽倒。
但还好,郁阳泽扶住了他。
顾千秋开始剧烈咳嗽,痉挛着身体蜷曲,都咳出血沫了。
郁阳泽刚想问话,呼延献已然重新到了面前。
郁阳泽来不及犹豫,侠骨香再次一横,剑气奔涌!
Chapter 10
侠骨香剑招刁钻诡谲,气行奇异,好几次出招都险而又险,千钧一发,似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
若这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徒弟,顾千秋都要觉得此人是个用剑的疯子,杀人癫狂,被杀也癫狂。
剑招有些眼熟,但他敢肯定的是,这不属于同悲盟十三分支的任何一脉。
刀光剑影间,交手不下百来招。
但呼延献明显留有余力,忽然问道:“你也是朋友吗?”
郁阳泽没听见他们刚才在水下说了什么,但也能猜出三分。
他回头看了一眼软到在岸边的顾千秋。
顾千秋对他点了点头。
郁阳泽便斟酌道:“……是。”
于是乎,周围开始变亮,整个洞窟都鲜艳起来。
他们看见洞窟里面也有壁画,从头顶到脚底遍布,画面紧凑、色彩鲜艳、净土变相,许多本生故事、因缘故事跃然壁上,描绘了一个极乐的世界。
顾千秋咳嗽够了,悄悄挪回郁阳泽身边。
“这儿才比较像‘人间极乐’之地哈。”
“……”
当然,郁阳泽没搭理他。
但他余光还是瞥见,这人一身水渍,外衫凌乱,乌色的发丝贴在侧脸上,睫上一点水珠落地,像是他的眼泪。
似乎有一些眼熟。
但是郁阳泽没见过那人落泪的样子,想象了半天也想象不起出来,眉头越皱越深。
直到顾千秋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发什么呆?走啊!”
郁阳泽所有迷思都烟消云散,又冷了脸,离这个讨人厌的远了点。
顾千秋莫名其妙:?
他锲而不舍地粘上去,压低声音说:“我是骗他的,若被发现,肯定出事。你一会儿机灵一点,趁机逃跑。”
郁阳泽看向他。
顾千秋念及小兔崽子总算有点良心,道:“不用管我。”
郁阳泽却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顾千秋真心诚意地答:“俞霓手脚不干净,我来找解药。”
郁阳泽想探一缕真气进去试探,却被顾千秋躲了一下,两人对视,顾千秋眨巴眨巴眼睛,看起来纯良得很。
郁阳泽:“……”
呼延献走在前面,单看背影,当真风华绝代。
这里是他的异域,心随意动。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开出一朵莲花,在黑暗中发着微光,涉水而过。
顾千秋盘算了一下现在跑掉的可能性。
很小,甚是有可能惹怒这个宗主献,还是一会儿伺机而动。
两人跟着莲花,最终走到了一个大殿。
和刚才外面的大殿布局如出一辙,但又完全不一致。
没有那么邪性了。
侍女们低眉垂首、穿戴整齐;壁画全是飞天舞女,甚至透出了某种神性;那条浅浅的溪流也不再是血红色,浅淡的水色看着就舒服,有一股冷气,能看出它是外面雪山的融雪。
变成了顾千秋和俞霓来时看见的样子。
除了呼延献。
他依旧浑身腐旧,褪色的衣袍、溃烂的皮肤、裸露的骨头,唯余一双眼波流转。
坐在正常的宴席上,格格不入。
顾千秋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呼延献命运惨烈、早不信人,总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停手。
他必然没憋好屁。
两人在指示下重新入席,声乐顿时又起,丝竹乱耳。
呼延献抱起了一把琵琶,嘈嘈切切。
“开宴!”
同时,那蜿蜒的、从黑暗中流出、不知源头的溪流缓缓绕行,其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只漂浮着白玉托盘,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是合欢宗历代珍藏的宝物。
传闻中,合欢宗藏有八样宝物。
得一件,便可名扬四海;得两件,便可登临天碑。
以俞霓的切身经历来看,传闻不假。
当初他和俞霓一起下来,拿走了一件“香骨案”——以此,便足以让俞霓从杨宗主手下讨到便宜,让修真界遍识此人。
而他死后,俞霓应该又下来过一次。
所以他现在天碑无上榜第六,有天道的至高评语“巫山戏云雨”,还使合欢宗位列了五大仙门。
顾千秋又悄悄往郁阳泽那边挪了挪,悄声问。
“……你是来拿哪个的?”
郁阳泽没有接话。
“说话啊!一会儿过去了,可就不好伸手了。”
所谓流觞曲水,就是指参与酒会的人依次坐在曲折环绕的水流旁,在上游中放酒杯,任它顺水流下,停在何处,就由最近的那人取酒杯而饮──当然也可以自己伸手截取──只是作为“添头”,需要作诗一首。
黄泉宴也是仿造这个雅兴。
只是,酒杯换成了稀世珍宝。
而添头嘛,当然是看宴会主人想要什么了。
上次他和俞霓前来,呼延献要的东西,他们绝不会给,所以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差点把这个缘灭楼给砸成稀巴烂。
所以可见,来此地取东西,硬要取,也不是不行。
而现在……顾千秋看了看身侧的郁阳泽,又看了看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地低声说:“咱别来硬的了。你先说你要什么,我帮你想办法。”
他三番两次的大包大揽,还如此“无私”,郁阳泽无论如何都起了疑心,冥冥之中总觉得很熟悉。
“你到底……”郁阳泽话没说完,第一件宝物就已然从他的面前飘了过去,华光溢彩,神性非常,一眼就知道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宝物,而呼延献说:“马乌玉笔箱,你想要吗?”
“……”郁阳泽不应声。
接下来,就是一件件绝世珍宝从他面前过去,每过一个,呼延献就念出它的名字。
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伏虎枕、穿云琴、鱼影琼扇柄……
顾千秋看起来比他还着急:“你到底要啥啊?不选一个,宴会主人白开宴了,要当咱们是在消遣他呢。”
“……”郁阳泽还是不说话。
顾千秋瞥他一眼,猝然伸手!
他在郁阳泽下游,郁阳泽不选,只能他出手了!
“鱼影琼扇柄……”呼延献落寞而温柔地说,“选得真好。”
蜿蜒小溪上的所有宝物都消失了,就剩顾千秋手里的鱼影琼扇柄,能看出古器神韵。
郁阳泽却忽然站起来:“这里没有剑吗?”
顾千秋和呼延献一起看向他,郁阳泽冷冷地说:“长剑霜雪明,不在这里?”
顾千秋更加莫名其妙了。
当初他寻得神剑“逢春”之后,就想将他少年时的佩剑“霜雪明”送给郁阳泽——结果这小子不要。
顾千秋揣度了一下,觉得是郁阳泽从小天骄,不愿意要别人二手的东西,这也能理解。
可后来,郁阳泽忽然有一日又问他要。
顾千秋就再揣度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小徒弟心思细腻,害怕这个行为,就伤了他这个老师父的心,特意回来讨要,可真是师父的贴心好宝宝。
所以,当时顾千秋臭嘴一张:“我送给你师娘了。”
场面很静,回忆起彼时郁阳泽的表情,顾千秋还是没揣摩明白。
眼眶红,不知道是想咬他、还是想哭。
所以、所以……
郁阳泽没有别的师父,“遗物”真就是来找霜雪明——当时他也没说清楚“师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你丫不会是找了好几个,现在轮到俞霓家了吧?!
可霜雪明就在他白玉京的床底下躺着呢!
他面色几经变换,最终停留在一个很奇怪的表情,郁阳泽指腹推剑柄,寒光乍现,顾千秋立刻咳嗽了一声,端出了一副正人君子样。
呼延献却不搭理他,只看着手中拿东西的顾千秋,说:“你要给我献什么礼呢?”
没看到霜雪明,郁阳泽彻底失去了兴趣,面对这一环节,也只是冷眼旁观。
呼延献走上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道:“我们真心换真心。我给了你珍宝,你也把你最珍重的东西留下来。可以吗?”
顾千秋不为所动:“什么?”
呼延献忽然侧头看了一眼郁阳泽,顾千秋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赤条条的来了,自然是没什么好珍重的,可这小兔崽子确实不能死在这里!
看来,最终还是得像上次一样的解法。
郁阳泽一蹙眉,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见顾千秋以小臂长短的鱼影琼扇柄做剑,直刺呼延献的眉心!
他这一下实在干脆又果决,别说郁阳泽了,就连呼延献本人都没反应过来。
鱼影琼扇柄直戳入呼延献眉心一点,居然发出一道金属相接的碰撞声,当——!余音回荡。
郁阳泽眼皮一跳,觉得这剑势有些眼熟。
顾千秋断然喝道:“咱们不是正常路子参加宴会,他不会好心只要什么‘珍宝’!我拖住他,你去找出路!”
又来了,那种诡异的熟悉感。
但千钧一发之际,郁阳泽根本来不及深思,直接听话照办了。
呼延献异常愤怒,变手为爪,白骨直劈向顾千秋的面门。
而他本来就灵力匮乏,刚才全凭断然和神器,才一招偷袭得手。
他不愿缠斗,飞身略开,郁阳泽在远处一瞥,觉得这步子又熟悉得惊人,但拆开来看,全然一坨狗屎。
这人到底是哪里学来的野路子!
他发誓,整个修真界、仙门百余家,都研究不出来这么丑陋、这么辣眼睛的东西!
Chapter11
仗着身法还算轻盈,顾千秋利用地形勉强和呼延献周旋了一下。
但若刚刚偷袭透骨钉的是郁阳泽,以侠骨香之威,定然能把呼延献钉死在地面上──他们逃跑得至少可以从容一些。
周围的环境开始扭曲,那些原本美丽的壁画和雕塑纷纷变得怪异莫名,像是某种软体动物,扭曲着就要苏醒过来。
而那些裸身的侍女已然杀了回来,数量众多,甚是麻烦。
但这种环境的出现,反而意味着幻境的崩塌,呼延献图穷匕见的一刻,也露出了一点可趁之机。
眼见顾千秋将呼延献引入壁画之中,郁阳泽眉头一跳,却见下一秒这人又从壁画之中出来了。
──只一瞬间,他头顶眉梢全都是冰雪,也不知道壁画里的时间和空间是不是扭曲了。
他如此来来往往数回,速度逐渐变慢,似体力殆尽,野猴也下不了山了,下一秒就要被呼延献就地正法。
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郁阳泽抓住了一丝破绽。
他站在原地,微微阖眼,调转所有灵力,四周的一切流速变得缓慢,他与周遭融为一体,呼吸停滞,终于,他猛地一睁眼。
“一霎晚风!”
剑式一出,风卷残云,顾千秋的心都跟着抖了抖。
这小子果然还是有别的师父!
不知为什么,顾千秋怒不可遏,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居然还有空对他怒吼道:“郁阳泽!你的归去来兮呢!”
郁阳泽只当他是对自己的剑式有所耳闻,并不理睬,长剑挥出,宛如游龙,其剑势飘摇,似有淡淡凄凉之意。
呼延献单手拍击雕像,十几米高低的白玉佛陀就飞略至眼前,势如排山倒海。
而“一霎晚风”灵巧蓄力,并不跟呼延献比谁的巴掌拍得响,只倾步飞身,与那白玉佛陀只差毫厘地擦身过去,剑锋直指呼延献眉心。
顾千秋趁机脱身,一转头,却看见无数侍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仗着郁阳泽无暇他顾,顾千秋几步云来去踏出包围圈,直扑一个方向!
他瞬间又钻进了壁画里。
但呼延献何等人物?
他威压一重,郁阳泽便觉身上涌出了一股无言的躁动,默念了两遍同悲清心决才勉强稳住。
“你在想谁?”呼延献柔和而有趣地问,揽镜自顾,似惊似喜,“哦……我认识他。”
郁阳泽抿了抿唇,眼睁睁看着呼延献腐烂的皮囊逐渐要变幻,不知怎么有些心虚。
这是不能见天日的感情。
就算是缘灭楼最底层,也不能暴露在人前!
郁阳泽心中着急,“一霎晚风”凄凉剑意骤然更甚,刀光剑影中,他居然领悟了更多东西。
一剑斩出!
呼延献不得不稍避其锋芒,眯着眼道:“危急之中,自创剑法。你也算是这一代的天才了。但是……道法自然,随心随性,你既喜欢这个人,又为何不敢承认呢?”
交手瞬间,郁阳泽被那爪子碰到了皮肤,那一块瞬间酥麻,几乎握不住剑。
呼延献还要继续说:“我能看到你的内心。你也太喜欢他了,你甚至愿意为了他去死……但就算他已经死了,你也不敢将心事与外人道么?”
郁阳泽一言不发,出剑更快。
但在此地,黄泉宴上,除了呼延献本人,其他人的灵力都被压制到极限。
之前郁阳泽以为自己尚能周旋一二,没想到呼延献骤然翻脸出手,他立刻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而呼延献的脸逐渐变幻。
他缓缓踱步到郁阳泽面前,居高临下,道:“水性本来无定度,这边圆了那边圆。终是不心坚。如此,不如你也死。”
白骨手轻搭在郁阳泽的颈侧,只轻轻一落,郁阳泽本想蓄力反抗,却忽察白骨关节刚巧卡住他的穴道,甚至都不需用力,便可轻而易举杀了他。
而更过分的是……郁阳泽浑身都开始发热,变得奇怪起来,被拿住命门,他清心咒念了三遍无用,恍惚间见目前熟悉的脸,心神剧烈震动。
呼延献听他愈来愈重的呼吸,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笑吟吟地欣赏了一会儿,伸手轻拂过郁阳泽的侧脸,柔声道:“我喜欢你,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苦的。”
郁阳泽忽死死咬了舌尖,血腥味让他清醒了一瞬间,死死握住侠骨香剑柄,寒剑冷铁更给他勇气——一剑凄凉意。
这剑气如虹,如背水时机、殊死一搏,呼延献却轻而易举地制住他,指尖收紧,就要送他去见阎王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怒喝道——
“住手!”
顾千秋一身血污,眼睛却亮得惊人,迎着呼延献的目光,举起手中的一个锦盒,淡淡道:“我把这个给你,你把他还我,怎么样?”
半明半昧的光中,看不清呼延献的表情。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呼延献轻声说,“不过是一件器具而已,我有的是。”
顾千秋慢条斯理地道:“是么?我看它单独放在一间屋内,以为对你有些特殊呢。也对,不过是前朝小皇帝的头骨酒樽,应当威胁不了你。是我赌输了。”
他手一松,锦盒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呼延献骤然瞳孔一缩。
千钧一发之际,顾千秋伸手一捞,又将锦盒稳稳接在手中。
锦盒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地响,似乎在宣告它接受不了如此剧烈的震动,再不冷静,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
“宗主大人,你也别嘴硬了,我们都知道对方手里的筹码很重要。”顾千秋慢条斯理地说,“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呼延献歪了歪头,忽然抿唇笑了。
他断断续续的记忆、不清晰的脑袋终于响起了这个人是谁。
“顾……我记得你。”呼延献笑得暧昧又冷酷,眼波流转中暗含杀机,“上一次,你也要和我赌。”
顾千秋真心诚意地说:“对不住啊。我本意不是如此的。”
但落在呼延献耳中,怎么听,都带着丝丝缕缕的故意和讽刺意味。
“上一次你赌赢了。而这次,我会赢。”呼延献说,“……赌什么?”
顾千秋道:“就赌你手里的人。”
两人目光相交,顾千秋锐利而自信,身似有光。
“我赌他不会沉迷于你的幻境。宗主大人,今日,你引以为傲的迷魂之术,要失效了。”
“……扑哧。”
如若说赌其他的,呼延献还要花费心思。
可是赌这个,呼延献自认天下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了。
而就这么个年轻的小弟子?
呼延献笑着问:“那总有个赌注吧。”
顾千秋有恃无恐:“随你开口。”
郁阳泽此时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才能勉强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等他迟钝的领悟一拍,不由得悚然。
这人和他素不相识,怎么……?
未免太过信任自己了。
顾千秋却其实压根儿没打算靠郁阳泽赌输赢,身为剑修,唯一会信任的,只有手里的剑。
待到千钧一发之际,他自有办法。
呼延献说:“那我也随你。”
没有堵住的巨大堵住敲定了,只见呼延献缓缓蹲在郁阳泽面前。
郁阳泽觉得颈间压力更重,他脑子缺氧、判断力下降、视线模糊,隐约之间见到那人。
惊虹山巅,白玉京前。
风霜冬雪,松木峥嵘。
郁阳泽明知道这是一个赌注,所闻所感皆是虚幻、所见所想一切飘渺。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十年之前,他就做出了选择,只不过十年之后的今天,才能兑现而已。
至于那个跟他一起身陷囹圄的小弟子?
……算他倒霉吧。
远处山林岑寂,地面积雪盈寸,一袭白衫立在世间最巅峰,三尺青锋,不沾风雪。
而他站在远处,仰头遥遥望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宛若鸿沟,任凭他一生如何努力,都是跨不过的天堑,他永远永远,都只能望其项背。
说不好是自惭形秽还是愤懑一身。
总之,他的舌底慢慢渗出了丝毫苦涩,也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
而此时,那白衣仙人回首了。
他伸出手,是一个确定的、邀请的动作。
郁阳泽宛如被神明眷顾,不顾一切。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呼延献缓缓挑眉。
他倒是没想到,这人连能为所欲为的“春梦”都做得如此纯情,还一点都没用上他的本事,郁阳泽久已经快缴械投降了。
而外化出来的动作,就是郁阳泽缓缓、缓缓地松开了侠骨香的剑柄。
顾千秋对此居然不太意外。
虽然小徒弟冷酷得看起来像是跟隔壁老铁学修无情道的。
但怎么说,也只是个青春少年。
他没对郁阳泽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所以现在小孩儿不顶用,也不能全怪他。
看来还是得顾千秋自己动手。
他手中拿着鱼影琼扇柄,是握剑的姿势。
表情看起来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其实已经用余光偷偷瞟了三回他和侠骨香的距离了。
呼延献笑了:“看来,是你输了。”
顾千秋气定神闲:“胜负还未分呢。”
Chapter12
郁阳泽闭着眼睛,浑身颤抖,感觉正陷入极大的挣扎中。
顾千秋莫名有些不爽。
这小崽子,到底是梦到了谁?!
以前也没听说郁阳泽有暗恋对象啊,难不成是这十年里忽然冒出来的?
……苗妆?!
幻境中,郁阳泽膝行几步,却又见天堑。
仙人垂眸,神情悲悯。
郁阳泽已然蓄满了眼泪,抬头,有些懵懂,又深有自己做错事了的悲伤。
“你明知这是幻境,却还要选择沉迷。”白衣仙人谴责地看着他,忽又话锋一转,“惊虹山的林子漂亮么?”
郁阳泽忽然如电流流窜过四肢。
白玉京下的岑寂山林,大雪盖森绿,郁阳泽最喜欢在其中练剑,凄神冷骨。
他一腔热血永不熄灭,越冷峻,他越随性。
跟“他”一样。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境,侠骨香出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敢于天公试比高。
仙人曾经在此问道。
他也在林间立誓。
要问道、要讲理、要看清所有真相,而后无惧无畏,在痛苦中进取,终于世间无敌。
这才短短几年,他自己说的话,也全都忘记了。郁阳泽讽刺地提了一下嘴角。
呼延献表情微微扭曲。
他在世千百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欲望横生,还是第一次见人做春|梦都做不明白。
你到底!在梦些什么东西啊!?
呼延献靠近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
香风送暖般,这股气流绕在郁阳泽身侧一瞬,就消失殆尽。
但幻境中,郁阳泽瞬间出现在繁华玉楼。
白玉京前常年种着百色树木,今夜大雪,红黄绿灰白,煞是好看,古旧繁华隆重的生命力。
而林中竖立着一座高楼。
高楼白玉为基,银饰飞坠,精致而利落,看起来高山仰止,这就是同悲盟惊虹山上,所有弟子不得乱入的禁地。
画面再一转,郁阳泽到了高楼中。
仰头,楼内层高十余米,宣纸飞瀑,上用狂草乱书诗一首《将进酒》,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跃然纸上,似有书灵。
墙上挂着错落横架,但却一把剑都没有。
另外一侧的墙则开了巨大雕花圆窗,似千古好景都融入画境中,孤山雪湖、扁舟小棹。
圆窗之下,放着一条长案几,笔架整齐,香炉袅袅,几卷书被随手摆着,随性雅致。
而案几之后,坐着一个人。
他倦怠地抬眼,表情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柔情从眼中满溢出来。
“你怎么来了?”
郁阳泽立刻闭眼,晃了晃头。
在一睁眼,眼前的画面骤然变换。
原本清冷雅致的场景,瞬间变得暧昧而火热,高不可攀的仙人半靠红木雕花椅上,眼神迷离,皮肤红热,微微抬着头,露出脆弱而白皙的脖颈,发出低低的喘|息。
“过来。”仙人说。
郁阳泽指尖抽|动了一下,走过去。
呼延献笑了起来:这才叫春风一度。
顾千秋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郁阳泽还沉湎于幻境中,而呼延献笑意越来越深。
大事不好。
顾千秋选择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平静的语气道:“呼延献……这是你的本名吗?不重要。不过,高原上的寺庙十年,你分明最恨这个,却最终要建合欢宗,将这种手段引以为傲,还自认天下第一,用它与我相争,折磨我的弟子。这、真的是你的本意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顾千秋简直要为自己喝彩——他本以为自己是“人狠话不多”的角色,没想到重活一世,才发现自己的嘴遁技能也如此了得。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完美啊!
呼延献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手段不是本质,重要的是人。”呼延献语气却比想象中要淡然,“我很享受肌肤相亲的云雨之好,世间大道百余条,西域还有‘锁骨菩萨’以身渡世。至少我问心无愧。倒是你……你与俞霓欢好了吗?他功力如何?”
顾千秋:“咳咳咳……”
没刺激到人,反而被将了一军。
顾千秋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比较适合拿剑来说话,于是趁机离侠骨香更近了。
呼延献从全部方面碾压了顾千秋,心情大好,更急于在幻境之中赢下胜利。
幻境中,仙人拉着郁阳泽靠近,自己仰躺在案几上,眼神迷离而诱惑,缓缓摸上郁阳泽的侧脸。
周遭似有迷迭的异香,使人动情非常,但一切的环境都成了背景陪衬,此时,一个微小的表情和一点微弱的声音,都在竭力挑战着郁阳泽的理智。
然后……他伸手拉住郁阳泽的衣领,缓缓往下拽,四目相对,他缓缓献上了一个吻。
而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呼延献柔媚地笑起来,胜券在握般抬起眼角,斜瞟了顾千秋一眼。
他缓缓俯身,靠近,准备加深这个吻。
一个人,生在世间,总有情窦初开的懵懂时刻。
每年要修无情道之人何其众多,而真正修成的又有几人?
人不能太看得起自己。
当然,也不能太看得起他人。
呼延献精于此道,掌控人心、幻术绝顶,又有强势的媚术。
千年来,还尚未失过手。
然就在这个吻即将接触的瞬间,呼延献忽觉一股凉意,垂眸一看,郁阳泽的侠骨香已然逼近他的心脏。
“仙人”立刻要逃,但郁阳泽杀意比他想象的浓烈得多,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手腕一转、改变攻势,这次成功将“仙人”穿胸而过,将他钉死在了案几上。
鲜血溅到郁阳泽的侧脸上,尸体则仰躺在他面前,血顺着案几流下,狰狞可怖。
郁阳泽只是垂下了眼睛。
而幻境之外,顾千秋见呼延献心神巨震,便知有机可趁,伸手就去捞侠骨香。
而同一瞬间,郁阳泽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握紧剑柄,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顾千秋,便重新仗剑站定,冷眼看向呼延献。
清醒着沉沦。他尚做不到。
呼延献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痛感被从环境里带出来了一点,但更让他不接受的,是郁阳泽的行为。
他能看出来,分明已经情|欲满身了,又为何能瞬间抽出剑来?
顾千秋立刻一拍郁阳泽:“那边走!”
郁阳泽深知不能过多纠缠,单手拎起顾千秋向后飞掠而去。
顾千秋像个风筝似的挂在后面飘,扯着嗓子道:“这是二重幻境,先回那洞穴,再回真正的楼底宴会地!”
两人一起撞向壁画,狂奔过黑暗的甬道,路过雕刻着呼延献悲哀一生的巨大石碑,最终再朝着壁画一撞!
但同时,两人都在瞬间感觉到异样。
仔细一看,不知如何,两人都变成了壁画上的平面图,还缩小了许多倍,周遭全是密密麻麻的舞女佛陀,各色妖异事物和法器耀眼。
两个纸片人相视一眼,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在爆裂的追杀下,还是速速逃命。
但佛陀舞女数量众多,他们逃跑的地方就那么大一点,很快就走到了绝境。
而更加绝望的是,他们看见呼延献一步步走过来,最终站定在壁画墙前,像个巨人那样垂眸凝视他们。
顾千秋喊道:“呼延宗主!你赌输了!”
呼延献平静道:“是啊。所以他可以走,但你要留下来陪我。可以么?”
他居然还很有礼貌地问“可以吗”!
顾千秋:“……”
顾千秋道:“可以。你让他先走。”
郁阳泽心里悚然一惊,这再难以解释了。
素不相识,这人究竟是为何?
呼延献却一伸手,将郁阳泽从壁画中拽了出来,随手丢在一边,真的看也没看一眼。
郁阳泽刚想拔剑搏命,就看见顾千秋悄悄抬手,指了指天花板。
顾千秋抬着眼睛道:“呼延宗主,你不会是觉得本人貌美如花,打算以后就这么挂在墙上看吧?”
呼延献思考了一下,但按他的龌龊思想,完全山路十八万地拐了出去:“所以……你想和我双修?”
顾千秋:“……”
顾千秋继续油嘴滑舌:“倒、倒也不敢想。只是,以本人这张脸,挂墙上太浪费了,你缺个端茶递水的侍从吗?”
呼延献很疑惑:“我有侍女。”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胡言乱语:“那她们也没我好看啊。配不上你!而以您的美貌,世上想与你相配的,不超过五人。区区不才,鄙人勉强能胜任。”
郁阳泽眼角一抽,加快速度。
而呼延献似乎陷入了沉思,仔仔细细地端详顾千秋的脸,忽而抿唇笑了。
他笑得时候总是很暧昧,一双情人眼有无数温柔似的,让顾千秋不得不怀疑,俞霓就是跟他学的,这是合欢宗的祖传艺能。
不过这种温柔只是真诚的错觉,他们其实在挑剔、斟酌、打量、蔑视。
合欢宗弟子应当入门的时候都立过志——“不会爱上任何人”。
足以可见,那离恨楼是假的无情道,真无情道,还得看合欢宗!
呼延献说:“你说得对。不过你这张脸,做侍从太可惜了。阴年阴月阴时的纯阴之命,留在这给我做鼎炉吧。”
顾千秋:“……”
顾千秋面无表情:“说得像是您不是阴年阴月阴时的纯阴之命一样,呼延宗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郁阳泽!动手!”
话音一落,呼延献骤然回头,但已然来不及了。
便见寒光一闪,侠骨香已直刺他的眉心一点,并且偷袭成功了。
顿时光芒乍现,照亮整个宽阔的大殿,使人不得不闭眼,暂避其锋芒。
“上去!苗妆还在!”郁阳泽喝到。
不过顾千秋不需要他提醒,早都趁此机会手脚并用地顺着壁画往上游。
而此时呼延献被制住命门,再维持不住困住顾千秋的灵力,他在最顶端的地方骤然脱困,被从壁画里弹了出来。
然后就大喝了一声:“我不会飞啊!”
眼看着他就要掉到对峙的郁阳泽和呼延献身上,砸个稀里哗啦满堂彩,但下一秒,他就被从顶部飞下来的一条鞭子给捆住了。
苗妆轻喝一声:“给我上来!”
一股大力,顾千秋斜飞着就被往上甩去。
但顾千秋深知,底下的郁阳泽不是对手。
笑话!
且不说郁阳泽如今不知道被哪个不靠谱的师父带着,混成了这副“塞进娘胎里重来一次,结果就养成了狗屎”的灵力修为。
就说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心眼子贼多的千年老妖怪,就算被暂时制住,也定然要反击。
当然最主要的,是顾千秋连赢了他两局。
老妖怪也是要面子的啊!
苗妆快速问他道:“你们发生了什么?郁阳泽为什么要去救你?!”
刚才郁阳泽已经脱离了大殿。
——呼延献也算说话算话,当真就放他离开了。
苗妆突一见到心上人,狂喜交加,拉着郁阳泽就要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不知郁阳泽在想什么,居然在那小鼎炉一声断喝下,重新跳了回去。
真是气死个人了!
顾千秋瞥了她一眼。
郁阳泽若是那种危急时刻“明哲保身”的人,可入不了他同悲盟,上不了他惊虹山。
不过经过这么一晚上的折腾,顾千秋就算再是翩翩君子,也难保持什么气度了。
现在更没有闲心去哄孩子,遂不答话。
大殿中,呼延献身上灵力涌动,显然是打急眼了,所有罗汉雕像在同一时刻睁眼,怒目金刚,操着法器就围攻上来。
而郁阳泽孤身一身,此时若不闪避,只会被戳成肉泥。
而若是闪避了,放弃了对呼延献的桎梏……只怕是会死得更难看吧?
但对于同悲盟的弟子来说,此时还绝不到山穷水尽、选个舒服死法的时候!
郁阳泽骤然收回侠骨香,撤到极限距离,横剑一扫,凄凉之意席卷大殿。
但在淡淡的凄凉之意中,居然又带了些许少年的意气——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己这样的剑意了。
好像是,自从师父死了之后。
他的剑心也跟着死去。
而若不是他从惊虹山、白玉京的满目萧瑟景中领悟了些许凄凉之意,怕是连如今的“良玉榜首”都守不住。
同悲盟重勇气、讲意气、养浩然气,要为天下平不平。
而他作为盟主首席弟子,居然剑意凄凉。
何其可笑?
但此间,他剑气汹涌,将那些金刚都隔绝在三尺之外,风卷残云。
但呼延献捂着自己的额头,稍稍抬起眉眼,那些金刚跟不要命似的,攻势更加凶猛,如不休止的潮水。
敌人实在太多,地底灵力被压制,郁阳泽逐渐左支右绌,落入下风。
而稍远一些的地方,呼延献清清冷冷地站着,却抬着头,和顾千秋对视。
“你就会耍赖。”他居然还笑出来了。
但是透骨钉让他只能永世呆在地底。
“那我也只好翻脸了。“呼延献以手做爪,飞身上前,出手如电,一看就知气得不轻,“留下这个,也是不错。”
郁阳泽提剑回挡,只一触,他就知道,现在到生死一瞬了。
生死一瞬?
同悲盟的弟子该如何做?
顶楼结界外,苗妆尖叫了一声,提鞭就要往下跳去帮忙。
但立刻被顾千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将她死死摁在原地。
顾千秋一言不发,甚至都没看苗妆一眼,断然跳了回去。
还是得用砸场子的方法解决啊。
顾千秋心中叹息。
他没有灵力,就打算靠着“野猴下山”和“同悲七十二剑”的剑式硬拼。
郁阳泽千钧一发之际,又感觉怪异非常,喝了一局:“你下来做什么?滚回去!”
顾千秋心说你骂吧,这辈子你再也骂不着你师父了。
本不想理他,但高手之间的对决,哪儿容得下一瞬间的分神?
郁阳泽当即就被毫不讲道理的呼延献一掌拍在心口,向后栽倒,不省人事。
顾千秋瞬间接住他,一时间也看不出来郁阳泽的死活,只好将鱼影琼扇柄往他胸前一塞,断然一喝。
上面的苗妆直接出鞭,将郁阳泽给拽走了。
“你……”苗妆扶着郁阳泽,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没等顾千秋有任何回应,就断然转身跑了,“你自求多福!”
顾千秋:“……”
小丫头还真挺记仇。
不过他俩走了,也正和顾千秋的意。
呼延献似乎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好笑。
“我本来也没打算留他。”
“我知道。”
“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我知道。”
“好吧。那你还敢回来?灵力全无不说,你甚至连一把剑都没有。难不成是想试试我宗至高无上的合欢秘术?”呼延献再次笑得特别暧昧,“我是个大度的人,你在这陪我,我保证让你日日流连忘返、身登极乐。”
顾千秋则说:“不如这样。我帮你起了这透骨钉,你到尘世中去随便逍遥?只要你不滥杀无辜,我保证不来打扰你。如何?”
呼延献忽然闭嘴了。
两人就在这沉默中对峙。
顾千秋眼见呼延献的手指微动,还以为他要直接动手,下意识寻了寻能护身的东西。
但没想到,呼延献忽然道:“你全无灵力、修为尽失……怕是做不到。”
Chapter13
“你全无灵力、修为尽失……怕是做不到。”
顾千秋敏锐地意识到,呼延献能这么说,那就是有得聊!
有得聊就好办。
顾千秋仍是端出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呼延宗主,你久居地下,可能没听过本人的薄名。堪堪不才,本人正是这一代的天碑无上榜榜首,天道赐号‘千秋同悲’是也。”
呼延献嗤笑:“你要编也编得靠谱些。天碑赐号,从来都是五个字,何故到你这儿,就成了四个字?”
顾千秋道:“呼延宗主,我若真想骗你,也何故编个四字赐号?鄙人不才,但从不说假话,当真是千年第一人。宗主若不信,出去随问便知。”
呼延献彻底沉默了。
顾千秋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从来只懂剑术,连阵法、术法都知之甚少,他懂个屁的起钉子。
还起的是上古透骨钉!
郁阳泽啊郁阳泽,我当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还了。
呼延献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斟酌。
他走上前,用手背碰了一下顾千秋的脸,问道:“你身上的‘情欲’呢?……看来俞霓也不行啊。”
顾千秋道:“鱼影琼扇柄倒是好用。”
呼延献笑了:“鱼影琼扇柄号称能解世间万般不利、涤荡浊气。哈哈,好用你还把它送人了?”
顾千秋谦虚道:“自家孩子。”
两人这么没头没脑地乱聊了半天,顾千秋忽而平静问道:“呼延宗主,您那碑文我都看了。您后来是如何了?”
传闻中,献是忽然出现的一颗新星,全修真界只知道他是个绝色美人、合欢秘术、一出江湖就创建了亦正亦邪的合欢宗,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但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下场——
宗主献容貌尽毁、透骨落钉,是死了都不能往生的恶鬼遭遇。
但究竟是谁所为,尚是一个谜团。
大多传言,他是被情所伤,遇上渣男了。
还有小部分人猜测,他是自杀的。
这事当时就是巨大的谜团,现在时隔千年,更加不为人所知了。
呼延献凉凉地道:“你与我,何时熟到这个地步了?”
顾千秋道:“就算不太熟,那也是您千年来最熟的人了吧?说不好我后半辈子就得在这定居了,问问邻居的故事怎么了?你要想听我的,我也可以跟你随便聊啊。”
呼延献简直要被他的厚脸皮惊呆。
给了老古董一点礼崩乐坏的乱世震撼。
顾千秋算是发现了,这宗主献其实还挺好糊弄的,不如俞霓难哄。
所以他简直哄得如鱼得水。
顾千秋道:“让我看看你的透骨钉。”
呼延献目露凶光。
顾千秋道:“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你还怕我偷袭你啊?来让我研究研究。”
呼延献静在原地,不动。
顾千秋就不怕死地走上去,甚至很没有礼貌地扯着呼延献,并肩坐下了。
“……你这一身腐烂的妖鬼气,若现在出去了,怕是会吓到人。”
顾千秋伸手碰了碰呼延献的眉心。
他皮肤已经很凉了,但这红色的、如同眉心朱砂痣的地方,则更是寒意惊人,硬得令人心生不忍。
“时常头疼吧?”
面对这顾千秋好不容易憋出来的一句听起来好像很有医师风范的话,呼延献毫不客气地道:“废话。——那他们也太胆小了。”
能聊就是有得聊!
顾千秋十拿九稳地顺着毛撸:“不算什么大事,你看我,死了都能重活。等出去了,我给你想办法,虽然皮囊怕是回不到你曾经的冠绝美貌了,但上个珠帘榜应该问题不大。”
呼延献目露疑惑:“什么榜?”
顾千秋就跟他科普:“现在修真界的小孩儿们无聊,照着天碑搞了很多榜,有一个叫做‘珠帘榜’的,其实就是盘点了修真界的美人们。”
“你曾经第几?”呼延献眯着眼睛。
“……”顾千秋的嘴角快压不住了,“不才不才,第二而已。”
聊到专业领域上了,呼延献似乎比较感兴趣这个话题,问:“俞霓输你?”
顾千秋谦虚道:“险胜而已。”
呼延献静了一会儿,接着甚至评点了他一句:“你确实比俞霓美貌。曾经。”
顾千秋立刻道:“诶,可不能让他听到。”
对话之间,呼延献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抬手,但最终他什么动作也没做。
“第一是谁?”呼延献又问。
顾千秋一点都不犹豫:“当然是你。”
两人寂静。
呼延献似乎有些恼顾千秋故意逗他,刚想翻脸,顾千秋就顺顺当当地接下去了:“宗主若不信,一样的,出去一看便知。”
这样,呼延献来不及发的脾气就被他全部堵回去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顾千秋忍俊不禁:“你‘哼’什么呀?我不骗你的。”
呼延献凉凉地看着他。
顾千秋回想起曾经的不道德,咳嗽了一声,道:“其实鄙人对朋友,一向说话算话。”
“……”
“之前骗你,那是因为没拿你当朋友。现在不一样了,我知你本性不坏,都怪那狗日的世道。”
“我本性就坏。”
“好好好,你坏,我也坏。所以坏人跟坏人交朋友,很正常啊!谁说坏人就不能有朋友了?”
“……”
呼延献要被他气笑了。
以前观他剑意清明磅礴,还以为他是高山仰止的君子。
今日才多说了几句话,就暴露了其狗屎的本质。
顾千秋没头没脑地在他眉心痣上摸了半天,装作沉思样。
“呼延宗主。”顾千秋斟酌着语气缓缓说,“我得先出去寻法子,才能回来救你。”
呼延献震惊地看着他。
似乎想不明白,这种话怎么能从顾千秋的嘴里说出来。
简直离天下之大谱!
一次算大意,两次算愚笨,现在三次真当他好骗呢?!
顾千秋眨了眨真挚的眼睛。
实在是不要脸极了。
呼延献一个活了前年的老妖怪,本断然不会被这种浅薄的骗术迷惑。
但今日一番话,比他一千年加起来说得都要多得多。
光阴无情。
他本以为心如铁,能十年如一日,便可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
可如今一千年过去了。
曾经的仇人情人都成尸骨、过往的风起云涌都化云烟,那些惊鸿、刹那、冠绝、横断……都已死去。
他侥幸还能留有毫末名声,然也都是沙粒飞灰了。
人无法爱一个人长久。
也无法恨一个人长久。
呼延献看着顾千秋,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这张脸,不如曾经好看。”
“……”顾千秋说,“哈哈……”
“不过,尚算顺眼。”呼延献缓缓说,“我在这里挺好的。有美食美酒美人相伴,且饮且歌,纵情声色。我不爱不恨,也不眷恋不遗厌……你走吧。”
他不需要人陪伴了。
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
顾千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靠一张嘴就说服了呼延献。
虽然、可能、约莫、大概、但是由于呼延献本人好像顿悟了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潜力的!
呼延献用风情万种的眼角一瞥他,略有三分杀意:“你不想走?”
顾千秋不好意思道:“那个……我还不会飞。”
呼延献恼怒地一甩袖子,顾千秋便像个断线的风筝,哗啦啦地就飞出去了。
眼看着就要离开黄泉宴。
最后,顾千秋扯着嗓子喊道:“呼延献!六州歌头!”
他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寂静无声。
千年来未曾有人踏足之地,就像是,千年后也再不会有人踏足。
可呼延献听懂了顾千秋在说什么,忽而笑了。
如果不留爱恨,那留些期待,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他日日睁眼,都能吟一首《六州歌头》。
呼延献腐烂的脸露出艳丽明亮的笑容,暗红锦袍、金玉琳琅,无数侍女鱼贯而出,美酒香气重新充盈整个大殿,他捞过一把飞来的琵琶,拨弦唱道——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
“毛发耸。
“立谈中。
“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
顾千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头上漆黑一片的顶楼,他顾不得形象难看,像个壁虎似的爬上去了。
总的来说,今夜圆满。
他身上遗毒解了、与苗妆暂且捆在一根绳上、郁阳泽得了个查明的心安……还没有任何人死掉!
除了他以后还得回来救一下这呼延宗主。
但是!问题不大!
爬出楼来,此时晨光熹微,顾千秋悄悄从原路回去,一转弯,忽见苗妆跪在他前面的桃林空地上。
而她身侧,站着一身鹅黄轻衫的俞霓。
顾千秋:“……”
这是刚出虎口、又遇群狼啊!
他悄悄往四周一看,没看见郁阳泽,松了口气。
郁阳泽身份尴尬,对俞霓来说,不就是“该死的前妻的小孩儿”?
按俞霓那芝麻大小的心胸来说,得了机会,怕是要将郁阳泽暗暗处理掉。
俞霓带着微弱笑意,又凉凉地说:“你在看什么?”
顾千秋默默往前走,跟苗妆肩并着肩,做了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俞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眉目严肃,但却因为眼波流转,而媚意横生,威严打了些许折扣。
但顾千秋知道他是真的生气。
以往来说,他现在就该亲亲抱抱举高高了,但现在他可不敢。
所以顾千秋琢磨,得说点什么。
俞霓看了一眼缘灭楼。
千分一瞬的时间,苗妆居然敢抬头,飞速瞪了顾千秋一眼,大概意思是:如果你敢说出实情,我就杀了你。
顾千秋心说:我也不是傻|逼。
飞速的对视一瞬,两人又各自垂头回去,变成了两只安安静静的鹌鹑。
俞霓说:“给我个解释。”
顾千秋张嘴就想拖老铁下水。
——仇元琛啊仇元琛,就当你倒霉吧。
他料想俞霓也不会真的去找离恨楼楼主的麻烦,而且就算到时候真打起来了,仇元琛也不会吃亏。
谁料苗妆语出惊人:“我看上他了!我想强迫他做我的道侣!”
俞霓缓缓转身过来。
别说他了,连顾千秋都一阵无语。
苗妆继续信誓旦旦:“整个合欢宗都是宗主您的神识,唯独缘灭楼是盲区,我将他带进楼中,是想强迫他双修!”
顾千秋:“……”
饶是在作风开放的合欢宗内,如此开放的理由,也还是让顾千秋目瞪口呆。
话音落,而俞霓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迎着他的目光,沉思,然后慢慢地:“嘤……”
俞霓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苗妆道:“那你为什么没成功?”
苗妆道:“……他、他太贞烈,要寻死。”
俞霓又看向顾千秋,顾千秋默默歪倒在地上,捂着脸,柔弱地:“呜……”
但都是千年的狐狸,人心他早看透了。
“够了!”俞霓喝了一句,又对苗妆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
而后一把抓起了顾千秋的后领,踏着林梢和熹光,到了自己屋前。
他大步不停穿过建筑,最终进入了一个房间,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池。
像是天然的温泉,池中还有水雾氤氲。
顾千秋被猛地丢入水中,他咳嗽着、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就看到俞霓站在池边,几道阶梯之上,垂眸,神情懒散又危险。
“这……”顾千秋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俞霓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隔着水雾,看不明他的目光含义。
顾千秋总觉得这水有些不对,联想到合欢宗这个鬼地方,还是要万分小心。
他看俞霓半晌不动,就悄悄往池边摸去。
谁料,他一动,俞霓就也动了。
俞霓一撩衣摆,走下水来,轻柔的外衫湿润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世界上最完美的躯体。他黑色的头发垂下,有些浮在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颓靡神秘大花。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顾千秋不敢乱动,俞霓很快就离他只有一臂的距离。
大事不妙的样子。
顾千秋紧张地动了一下手指。
手中没剑,他总是不安心。
“你知不知道……”俞霓目光有些空虚,却又灼灼,“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
顾千秋:“……”
他本来还打算磨磨嘴皮子,但俞霓这句话出口,他血都凉了三分。
俞霓用指尖碰了碰他的侧脸。
顾千秋能感觉出来,这人是专门挑拣着干净的地方碰的。
其心可诛!
俞霓继续道:“不然,我如何容忍你,几次三番在我宗门放肆?”
顾千秋:“……”
俞霓将他按进了水里,灵力一过,顾千秋感觉浑身都被冲了一遍。
果然还是在嫌弃他脏!
顾千秋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被俞霓领着后领提起来,四目相对。
在古怪的氛围中,俞霓舔了舔嘴唇。
顾千秋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下一秒,验证了他的想法果然没错。
俞霓一偏头,带着水雾的唇就要吻上来——合欢宗本就是以此为道,顾千秋从来不给俞霓设什么太高的道德门槛,他丫的见人就想上|床……也!很!正!常!
顾千秋激烈挣扎。
他不打算看情况了,他还是直接出大招吧!
顾千秋酝酿了一下,一用劲,把自己手掌上的伤口攥得裂开,那些血污就顺着水,飘散冲淡了开来。
俞霓果然有所反应,动作稍稍一顿。
顾千秋知道他是个洁癖,心一横,就开始干呕。
俞霓果然被惊得一下子退了两步。
顾千秋其实本身就受了些伤,一晚上的狂奔让季小少爷的身体早到了极限,他干呕了半晌,居然真的开始想吐。
他很恶心地想:俞霓总不能还忍他吧?
不会吧?不会吧?
俞霓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嫌我脏?”俞霓气血上涌,悲伤又厉色地质问,“可我自修道以来,除了你,从未对他人双修过!我、我只对你一人动心……”
顾千秋心里惊得翻江倒海。
还以为被叫破了身份。
猛地抬头,俞霓眼中全是血红,瞳孔涣散,分明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再一探查,俞霓现在分明身负重伤。
所以你在狗叫什么啊!?
吓得他差点就要想办法杀人灭口了。
俞霓上前,灵巧地搂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里,喃喃道:“千秋……”
顾千秋:“!!!”
果然还是认出来了吗?!
那就是最后一刻,要刀兵相见了。
但下一秒,俞霓就柔弱无骨地滑进水里,不省人事了。
所以……其实还是在狗叫!
顾千秋叹了口气,将人横抱着出了水池。
俞霓现在皮肤滚烫,也不知这几日是办什么事去了,能伤成这副鬼样子。
轻车熟路进了俞霓的房间,顾千秋把人放在床上,一转身,就被死死拽住了胳膊。
“别动!”俞霓厉声道,“敢走我就杀了你!”
如若光听这声音,必然要觉得这是个悲伤到绝望的人,好像身处地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愿放手。
但顾千秋知道他绝顶美丽的皮囊之下,是蛇蝎毒物一般的心。
冷血的蛇也会伤心吗?
也许吧。
但顾千秋不会再可怜他了。
俞霓现在神志不清、重伤不治,顾千秋能忍住不杀人泄愤,已经算他是个君子了。
顾千秋甩开手,风也似的冲出了门。
俞霓半坐在床上,气血涌动,呕出一大口血来,眼睛不能视物,却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顾千秋早都跑远了。
Chapter14
顾千秋本想趁机跑了算了。
但又叹了口气,跑到那片桃林里转告苗妆,俞霓也许情况不妙。
苗妆立刻起身。
俞霓对她,亦师亦兄,早都成了不可割舍的存在。
但她跑出两步,又回头,手中鞭子骤然握紧。
似乎在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能性。
顾千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你们合欢宗的都是神经病!
但短短一瞬间,苗妆又把鞭子收起来了,冷冷丢下一句:“ 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消失在桃林中。
她去救俞霓,合欢宗很可能会乱起来,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
现在天光已经大亮,顾千秋路过很多合欢宗弟子,他一边捂着脸狂奔,一边喊到:“俞宗主出事啦!快去看看啊!”
合欢宗弟子们虽看他眼生,但是能出现在合欢宗内,应当是俞霓允准了的──那么,宗主肯定出事了啊!
遂众人都朝着俞霓的房间狂奔。
渐渐变成狂潮之势。
顾千秋逆流而上,冲进房间,想把殷凝月薅起来带走。
但堪堪一靠近,就被门槛给绊了个狗吃屎,直愣愣地栽进房间。
然后不出所料的,这个经历过一晚上逃命狂奔、勾心斗角、惊魂一喊的壮士眼一闭,直接摔晕了。
殷凝月被声音吓醒,睁眼就看见顾千秋一身湿漉漉,满手伤口,衣衫褴褛的趴在她床前,还以为他死了呢。
但顾千秋仍有口气在。
在殷凝月的悉心照料下,顾千秋在三天之后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等着他。
好消息是:俞霓还没醒。尚且不能来找他麻烦。
坏消息是:因为俞霓还没醒,合欢宗众人怀疑有刺客,现在已经宗门戒严,任何人不得离开合欢宗半步。
殷凝月将一杯水递过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心中隐隐有感觉,总觉得俞霓出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俞霓无上榜高悬,真是季小少爷可以暗算的么?
顾千秋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杯水,双目无神。
这这这……
但凡小少爷身体素质再好一点,让他坚持到拽上殷凝月、偷走一艘船再睡。现在睁眼,都已经离开合欢宗了。
曾经从不信命的顾大盟主,此时也不由得感慨一声。
──这都是命啊!
“都大人和苗圣女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的训练都停了。”殷凝月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看来这次的百花大会也要推迟了。”
顾千秋刚刚苏醒,脑袋还没转明白,楞楞地问:“什么会?”
殷凝月本想恼他一下,但是看见小少爷这幅懵懂的可怜样子,又带着一身伤,最终是不忍心,给他解释了。
“你忘了么?我们这些人,通过‘遴选’之后,都要参加百花会,供仙门百家‘采摘’。”
顾千秋想起来了。
虽然说是“采摘”,听起来很雅致,但本质就和挑选货物没有区别。
在百花会上,挑选一个漂亮的鼎炉,这可是难得的盛事。
而参加的仙门弟子们,都会戴上面具。
可见,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光彩的事。
但他们还是会出席。
毕竟……“赏花”自古都是众人趋之若鹜的雅事。
顾千秋恨自己死得早,对这些一无所知。
不然就挨着把这些参与的弟子们全都一巴掌扇回娘胎里去!
思及此,顾千秋叹了口气。
大概也是知道他嫉恶如仇、从不婉转的性格,这些人默契地站成了统一战线,这么多年,居然真的一点风声都没让他听到。
可见自己这个仙盟盟主,当得很不称职。
“你怎么了?叹什么气?”殷凝月问。
顾千秋摇了摇头,说:“我们若要逃,百花会是个机会。”
殷凝月眨眨眼睛,看着他。
自从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后,她没想要跑──没能力、没退路、没勇气,所以她连想都不想。
但是在这人的计划里,似乎一直包含着自己?
这着实让殷凝月有些受宠若惊。
顾千秋肯定地道:“我惹了俞霓,他那小心眼肯定要报复,而且会连你一起报复!我们必须要逃啊,姐姐。”
殷凝月:“……”
原来是这样。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殷凝月道:“可是现在合欢宗内戒严,百花会也不开了,你打算如何跑?”
顾千秋深沉道:“方法总比困难多。容我想想。”
他觉得,苗妆是一个突破点。
身为合欢宗圣女,她的衷心和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而且因为郁阳泽的事,她肯定巴不得快把自己弄走。
但是当夜,就听说俞霓也醒了。
据宗门内弟子所说,俞霓身负重伤,除了都门谁也不见。
倒是召见了一次圣女,但是宗主勃然大怒,苗妆几乎是摔着滚出来的,现在她还在那桃林里跪着呢,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有些怕俞霓来找事。
但俞霓只醒了一夜,留下一句“百花会如期”之后,又再度晕倒。
有人猜测是圣女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给气的。
·
而顾千秋一直没找到太好的机会。
也不知道俞霓跟都门吩咐了什么,这小老弟不守着重伤的俞霓,反而日日夜夜都呆在顾千秋身边。
但要问他什么事吧,都门又像个锯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就这么一直看守着他。
到最后,顾千秋都懒得出门了。
反正合欢宗内所有地方他都熟,到时候百花会一开,鱼龙混杂,他不怕找不到机会。
殷凝月有些怕都门,也不出门了,日日都呆在屋内。
顾千秋教了她一些凝神静气的心法。
他也忍不住要想。
如果……
如果同悲盟也有人来的话。
顾千秋不知道自己是该求助,还是该罚死他丫的。
狗东西,他才死几年?就敢来这种地方。
·
五天之后,俞霓终于醒了。
顾千秋再次见到他时,他着一身淡粉的轻衫,神情有些恹恹,却谁也没问、谁的麻烦也没找,整个合欢宗取消戒严,开始热热闹闹地忙活起百花会的事来。
除了顾千秋。
当夜,俞大宗主就驾到他的寒舍。
殷凝月有些不知所措,顾千秋朝她点了一下头,她才缓缓出去。
室内暗灯,月色稀疏。
俞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千秋沉思,老老实实地说:“俞宗主……”
虽然俞霓脾气不好,但总的来说,他生气很快,消气也很快。
只要认错态度良好,应该能留下一条狗命。
俞霓还是不说话,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受伤,俞霓不如平日那般盛气凌人,神情倦怠,鹅黄衫子也显得温柔莫名。
恍惚间,要回到他们恋爱时的样子。
俞霓在凳子上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按了按太阳穴。
“我那夜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顾千秋表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迷惑,“什么?”
俞霓看着他,挑眉。
顾千秋再次沉思,顿悟,脸色一变,泫然欲泣:“嘤嘤……”
俞霓冷着脸,语气却又柔和:“好好说话,不然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顾千秋:“……”
怎么回事?这方法不好使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太害怕了,什么都没听见。”
俞霓听完,不置可否。
忽而,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好像是真的很好笑。
顾千秋确信他是个神经病。
俞霓笑了半晌,将他一拽,顾千秋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他想挣扎,但俞霓的力气不容置疑——而且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敢挣扎,就弄死你。
“我还挺喜欢你的。”俞霓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语气甚至好像在撒娇,“所以你不要去参加百花会了好不好?”
顾千秋:“……”
他还以为,以自己前些日子的若干壮举,在俞霓这里,高低得判个死刑、还反复执行。
没想到啊!
所以生活究竟对你这只小猫咪做了什么?!
顾千秋不敢说话。
俞霓捏了捏他的脸,季小少爷年方十六,水嫩得很,一掐一个印子,搞得俞霓爱不释手。
“别去百花会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
“留下来陪我嘛?”
“!!!”
顾千秋急得差点暴跳,又被俞霓轻而易举地摁住。
“你那是什么表情?很想离开合欢宗?”
“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我长这么漂亮,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谁呀?”
那一瞬间,恋爱中的压迫感回来了。
他确信,现在只要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黄泉路上当苦命鸳鸯了。
“你想去离恨楼?”
“……”
“可是五大仙门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离恨楼,怎么办呀?”
“……”
顾千秋听得双目无神,假装自己是个尸体。
俞霓笑起来,让昏暗室内都染上颜色,近乎耀眼。
他把头埋在顾千秋的肩颈上蹭了蹭,柔软的发丝有些凉意,让人想打冷颤。
“你身上的’情欲‘呢?”
合着聊了半天,重点在这儿呢。
顾千秋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哀怨没藏住。
俞霓就笑:“可别这么看着我。那‘情欲’又不是我下的,你来合欢宗之前,可吃了什么东西?饮了什么东西?我只是让它发作了而已。”
顾千秋:“……”
俞霓笑容更甚:“所以……你去了缘灭楼底?”
顾千秋:“!”
俞霓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过些许暗淡褪色的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温柔缱绻得不可思议。
“别怕。”俞霓缓缓地说,“你去了,我也不怪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想去就去。合欢宗内,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顾千秋现在怀疑俞霓生病,把脑子烧坏了。
但是他本来就疯,现在更傻了,岂不是容易冲动做事?
顾千秋一言不发,想着如何脱身。
俞霓见他不说话,表情有些哀伤,蹙着眉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把头又埋进顾千秋的肩颈里。
下一秒,有些湿润的触感。
那一瞬间,顾千秋几乎都要确信俞霓认出了他。
但是,俞霓那种张扬跋扈的性格,仇人见面,当真会如此平静吗?
不过没多久,都门在门外有事请示。
俞霓如大梦初醒,将顾千秋松开,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出门去了。
殷凝月一直躲在院中的角落,此时悄悄跑回来。
“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
“说话啊,俞霓他对你做了什么?!”
“……”顾千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笃定,“我今晚就要逃跑。”
再不跑,他怕是和俞霓要出点超出仇人的关系了。
但俞霓走了,都门却不走。
他好像所有闲暇时间都耗费在了“看守顾千秋”这一件事上了。
而且这人吧……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呢!
反正说他“忠正为主、尽心竭力”也可,但说他“好像脑子缺根弦”也可!
反正就是一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把小院守得滴水不漏,眼睛都不带眨的。
顾千秋无法跟他翻脸动手,最终把自己气得不轻。
只好在,接下来的三天,俞霓都没有出现。
苗妆也一直没有来找她——听弟子们说,好像还在桃林里跪着呢。
俞霓可能是忘了,但是更有可能,只是想晾她一晾。
小姑娘从小顺风顺水,没经历过敲打,趁机立立规矩也是好事。
不然她嚣张跋扈的性格入了江湖,肯定要吃大亏。
而俞霓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就肯定是没打算杀她,管教自家小孩儿,顾千秋懒得插手。
三天之后,百花会正式召开。
合欢宗上下,以往就是奢靡成风、金玉琳琅,今逢盛会,更是热闹非凡。
有侍女送了粉色的“嫁衣”来。
不过只有殷凝月的份,俞霓说不让他去,真就连套衣服都不给。
殷凝月却肯定和他站在一边:“你打算如何做?”
顾千秋嘱咐她:“若让你选,千万要去离恨楼。别的不用管,我自会想办法。”
殷凝月有些无奈地道:“这是百花会,哪儿有花选主人的份儿啊?”
顾千秋道:“没事,你且先去,自会有人选你。”
殷凝月本来不信,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是选择了相信。
等殷凝月走后,顾千秋从窗户往外一看,果然看见都门坐在树梢上——监视他。
都门怀中抱着剑,据顾千秋第一次见他以来,这把剑就他就没离过手。
但是合欢宗内没有剑修。
顾千秋倚在窗框上跟他搭话:“都大人,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都门性子高冷,素来不爱理人。
但顾千秋也是剑修,深知,这个话题绝对没有练剑的可以拒绝。
果然,都门答道:“留情。”
顾千秋趁胜追击:“是‘美人回首,三顾留情’啊?还是‘剑锋之下,永留一线’啊?”
都门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顾千秋赞赏道:“不错。”
这般长辈对后辈的语气,让都门有些许诧异,遂仔细看向顾千秋。
只见这人懒散地倚靠在窗框上,虽五官稚嫩,却自带了一股历经风霜却未曾褪色的气度。
顾千秋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都门皱眉:“?”
他曾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鼎炉,虽然不知宗主为何待他有些特殊,但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可是,当他提起剑的时候,眼中分明有绽出的光。
这是一种,未曾仗剑过之人,绝不会有的光。
他们神奇地对视了半晌,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在想什么。
都门有一瞬间的心神震动,但立刻想起来——
这人丝毫灵力都没有。
而且!那套步法走得那叫一个丑陋!
一时间,被野猴下山笼罩的心理阴影遍布都门的胸口,他瞬间又冷了脸,不想说话了。
不管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步法能走得如此恶心清奇,剑术肯定也一路货色!
顾千秋莫名其妙。
他哪里说错了吗?怎么忽然不理他了?
顾大盟主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决定直接抛出底牌。
“你就不问问我会什么剑法?”
都门冷冷地看着他。
“顾盟主的成名剑,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你学不学?”
这套剑法,可以说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作为顾千秋的成名绝技,旁人最多也只见过三十六式——
其中三十五式是用于和无上榜另九甲的比试。
一式则是因为顾盟主醉酒后,在惊虹山颠舞剑,一剑月下飞天镜,惊艳众生。
据说当时围观者,无人能言,皆被震撼。
都门:“……”
吹牛当然可以,但是吹这么大,真拿他当傻子了?
都门感觉被戏弄,打定主意再懒得理他。
顾千秋急道:“你可别看不起人。把剑给我,我练给你看!”
都门不搭理他。
早知道说郁阳泽的剑式了。真是麻烦!
顾千秋再道:“都大人,你可想好了,这说不定是你此生唯一一次亲眼见到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你当真要错过?”
都门真觉得这人满口胡言,像是脑子不好。
但是回头,看见他目光炯炯,笃定的自信分外耀眼,一点不像说谎。
顾千秋循循善诱:“都大人,我没有一点灵力,给我仙剑也造不成什么危险。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今夜所有人都去了百花会,只有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吗?俞霓从不做无用的事……”
说完这番话,顾千秋自己都很想吐槽。
什么“俞霓从不做无用的事”?
他这辈子无用的恶作剧做得还少了么?
也就是都门认识俞霓稍晚,这么些年来,他宗主形象深入人心了。
但是能看出来,都门有一些动摇。
顾千秋最能把握这个时机,当即没说话,只用笃定的眼神看着都门。
也不知道顾大盟主这个眼神蒙过多少小傻瓜,而今天,都门也难幸免。
都门一抬手,仙剑从剑鞘里飞了出来,被顾千秋接在手里。
他掂了一下,又抬头,真诚地说:“都大人,你坐得那么远,怕是看不清楚。”
都门却道:“我就在这里,你开始吧。”
没上当,顾千秋有些许遗憾。
但现在顾大盟主长剑在手,毫不气馁,欣然开始了。
他反手挽剑,做了个非常漂亮的起式,一看就很有高手风范。
都门垂眸看着他。
顾千秋随便挑了同悲七十二式之一开练,嘴里却道:“都大人,其实那‘野猴下山’,另有玄机。”
都门疑惑:“什么’野猴下山‘?”
顾千秋道:“就是俞宗主让你学的那步子。”
都门:“……”怎么还揭黑历史?
顾千秋信誓旦旦:“都大人,你不会以为,随便一套难看的步子,俞宗主就特意让你学了半天吧?这当中自然另有玄机!俞宗主看出来了,相信以都大人的智慧,也能悟出来。”
都门:“!”竟是如此?!
顾千秋更加信誓旦旦:“没错!这步子单看是狗屁不通、异常难看,但!其实它是需要配合着剑法来用!你且看我!”
他一边胡诌,一边把剑式甩得令人眼花缭乱。
然后最重要的……是用野猴下山偷偷接近了都门。
而都门性情冷淡、从来用剑说话,不善于人勾心斗角,自然没看出顾千秋的险恶用心。
他只沉浸于这场酣畅淋漓的剑式之中,细细品味,确实有相得益彰的绝妙之处。
而且诚然,不能用语言描述,只能自己意会。
高啊!妙啊!
顾千秋舞着舞着,就野猴先上树,蹿到了都门隔壁的树梢上。
都门清澈而愚蠢地看着他。
顾千秋猛然一跃!
长剑之势,排山倒海,破空凌霄。
都门瞪大双眼,但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顾千秋一剑横拍在脸上,拍晕了过去。
pia——
都门摔在地上。
看表情,应该走得很安详。
顾千秋也跳下去,一边喘着粗气说:“妈呀,累死我了。”
一边把偷袭剑主的留情剑放回了都门的怀里。
看见都门俊朗的面容上出现的鲜艳红痕,顾千秋不是很诚心地道了个歉。
随后将都门腰间的合欢宗令牌给摸走,顾千秋站起来,整理整理头发、拍拍衣衫、跺跺脚,负手而出,直奔百花会去也。
Chapter15
顾千秋一出门,就发现自己的装扮有些打眼。
今儿是百花盛会,花儿们一水儿的粉色嫁衣。
合欢宗的弟子们则是粉紫色、粉蓝色,颇为大胆,总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活动。
而顾千秋一身素黑,像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不小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人群来来往往,都要多看他一样。
虽然也只是一眼,但也有够不方便的了。
顾千秋忽然脚步一转,进了个房间,等再一出来,他已然穿得一身白粉,遮头挡脸。
一回生、二回熟,顾大盟主不嫌弃。
他没一点缩瑟和害羞,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衣摆,大摇大摆地走了。
而他才走了没多久,那屋子里的合欢宗弟子崩溃的声音传来:“啊——!哪个变态偷我衣服?!”
顾千秋打了个喷嚏,若无其事继续往前。
忽然,一个人叫住了他。
“诶!那个谁?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算了,人手不够,你过来。——这是宗主院落的出入令牌,你可拿好了,现在立刻马上,去宗主房内,左边架子第三套青花茶具,取过来。听到没有?”
顾千秋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掌事弟子一看就忙得脚不着地,连珠炮一般说完了话,就风一样的刮走了。
顾千秋拿着令牌。
沉思、顿悟。
他脚步一转,欣然朝那个方向去了。
这天杀的好机会,他不做点坏事,都要对不起俞宗主这么多天的“盛情款待”了。
溜到俞霓房中,他轻车熟路直奔书房。
这人的所有收藏,全都放在“书房”里。
——但其实俞霓文盲一个,最不爱读书,所以房间里一本书都没有。
顾千秋也没什么既定的奋斗目标。
只是遵循一个“来都来了”的原则,看见什么都薅上一把。
忽然,他心中一凛。
顾千秋以迅雷之势,灵巧地闪身,躲进了书房中一张美人榻的底下。
——感谢俞霓娇气得从不坐冰凉的硬椅子,这美人榻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白狐裘,直拖到地上去,刚好让他能躲了个严实。
顾千秋本以为是俞霓回来了,但是他听见房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了。
来人似乎蹑手蹑脚。
但也是直奔着博古架就去了。
顾千秋:“?”
这人难不成也是个梁上君子?
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速地翻箱倒柜,却不说话,铁定是同行无疑了。
顾千秋没有行侠仗义的打算。
他换了个稍稍舒服的姿势,就计划等这位兄台快些偷完,自己还有事要做呢。
但顾千秋听着这翻东西的声音……
不知怎么。
这股猥琐……嗯,透出了一股熟悉之意。
忽然,院落的大门又被打开了。
隐约间,好像是俞霓一边与人说话,一边就进了院落。
再不多时路,就要到书房了。
那外面偷东西的仁兄大惊失色、瞠目结舌、慌不择路、六神无主。
然后、直接钻进了美人榻下。
两人猝不及防地相遇。
顾千秋:“!”
那位兄台:“!”
顾千秋:“!!”
那位兄台震惊地说不出话:“……你?!”
顾千秋在千分之一的时间里,看清了他的脸,然后骤然抬脚,一脚把他给蹬了出去。
吱呀——
门被推开。
俞霓走了进来。
“仇楼主?你怎么会在这里?”俞霓立刻蹙起漂亮的眉,面色不善地问。
仇元琛立定站好,正人君子似的咳嗽了一声,一边心虚地摸鼻子,一边眼神飘忽地道:“啊……这个嘛……嗯……我可以解释……啊对对对,我迷路了,哈哈,真是令人尴尬的小失误啊。”
俞霓轻哼一声,显然不信:“可是,我的院落和百花会是相反的方向呢,仇楼主。”
仇元琛说:“啊!所以才说迷路了嘛!”
俞霓冷眼相待,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
按照他的习惯来看,应该是想动手的意思——相信仇元琛也很熟悉这个动作的含义。
不过今日仇元琛好像被人夺舍了,面对如此情景,居然不像以往那般暴躁、直接动手。
而是整个人处在一种神游天外的紧张里。
他很紧张,也真的很心不在焉。
俞霓狐疑地看了他半晌。
“仇元琛,千秋死后,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俞霓缓缓问,“你今日来……是想偷走千秋留下来的东西么?”
气氛逐渐紧张,环境压抑。
战斗一触即发。
谁料,仇元琛忽然大喊了一声:“啊!”
顾千秋摸摸收回了摸他脚踝的手。
俞霓眉头皱得更深:“什么?”
仇元琛突然福至心灵了,大喝道:“没错!我就是来找千秋留下的东西的!你当初如此负他,根本不配拥有他的霜雪明!”
顾千秋趴在椅子底下,莫名其妙。
但偏偏俞霓就信了这个说辞。
似乎这套逻辑在他这里,完美自洽。
“我与他的事情,尚轮不到你来置喙。”
俞霓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冷,眼波流转的一瞬间,从瞳孔深处乍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杀意俱现。
——金猫睛!
看来这就是他第二次下缘灭楼的成果。
此时,顾千秋又伸手抓了一下仇元琛的脚踝,被他敏锐地躲开。
这人还顺便抬脚就踩!
若不是顾千秋缩得快,此时肯定要被踩到爪子——这傻|逼就料定了自己不敢叫。
仇元琛沉静地看着俞霓。
若是以往,以仇楼主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无情道剑修狗脾气。
此时两人必然已经打得昏天暗地、山崩海啸、不死不休了。
但今日,仇元琛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嘴角要翘不翘、眼神飘忽、同手同脚、一言不发。
然后就这么出门去了!
这绝对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奇观!
俞霓被这个情况搞得摸不着头脑,原地震惊了三秒,才想起来要追出去。
顾千秋扭动着从美人榻底下钻出来。
静静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俞霓在院门口追到了脚步发虚、身形猥琐、好像刚刚偷完狗的仇元琛。
“仇元琛!”
顾千秋觉得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他顺着门缝溜了出去。
仇元琛本想脚底抹油、快速逃跑,但扭头的瞬间和顾千秋来了个眼对眼,愣住了。
俞霓疑惑,刚想回头看。
仇元琛忽然大叫:“啊!”
俞霓立刻死死盯着他。
这人今天疯疯癫癫、怕是精神不正常。
顾千秋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大门被堵住了,顾千秋快速往墙根摸去,他酝酿了一下,开始爬墙。
“你做什么?”俞霓气急败坏,“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认识仇元琛也不短时间了,虽然一直互相看不惯,但是最基本的脾气都互相了解。
仇元琛一向暴躁、眼高于顶。
今天是遭瘟了吗?!
沉默了一瞬,仇元琛缓缓说:“啊……今晚的月色,真不错啊。”
俞霓握紧拳,闭了闭眼睛。
好大的太阳!
忽然,趴在围墙上的顾千秋脚一滑,往下落了几米,差点屁股着地。
俞霓感觉不对,又要回头。
仇元琛突然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俞霓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上了俞霓的脖颈。
他没有动用灵力,所以俞霓防范不及,脖子才转了一半,愣是被他给强行扭了回来。
两人之间的动作让俞霓不可置信。
以至于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连“反手剁下他的狗头”这么一套丝滑的小连招都给忘了,只剩目瞪口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重新蓄力往上爬。
但出师不利,他一脚踩在刚刚害他滑下、已经松了的瓦片上。
沙石滑下,落地有声。
如此,别说目睹了一切的仇元琛了,就连顾千秋自己都静了一下。
俞霓下意识又要回头。
仇元琛一个用力,让自己完全挡住俞霓的目光,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其实……我、我喜欢你!”
俞霓震惊得睁大眼睛。
金猫睛在瞬间变得浑圆,真像一直受惊了的矜贵猫咪——然下一秒,俞霓骤然运气,一掌直接拍向仇元琛的心口!
这是下的杀手,仇元琛快速躲闪一避。
而在最后一秒钟,仇元琛终于看到顾千秋爬上了墙头。
但这人居然没立刻走。
而是一腿挂在墙内,一腿挂在墙外,骑在那里,对他做了个风骚到极点的飞吻,而卡在俞霓转身发现的极限前一秒,翻身下去了。
俞霓终于扭头得看,什么都没发现。
又扭头回来看仇元琛,仇元琛很无辜地站在那里,说:“那个……我开玩笑的,我修的是无情道,不能喜欢任何人哈哈哈哈哈……”
俞霓当然知道这是假话。
毕竟他们是因为顾千秋才相识的。
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是其乐融融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不共戴天。
所以俞霓才更加疑心。
怀疑仇元琛有个天大的阴谋。
“那个什么……我就不叨扰了哈,告辞、告辞。”仇元琛一句话甩下,脚底抹油,“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含笑九泉!”
俞霓想追,就发现仇元琛施展的是离恨楼绝顶的步法,逃之夭夭得有点太快了。
他眯起眼睛,盯着仇元琛消失的背影。
Chapter16
顾千秋在墙根底下等了半天。
却见仇元琛飞出来之后,直接狂奔而走。
而下一秒,俞霓也紧追着他而去。
这一看,就像是已经开打了的程度。
顾千秋掂量了一下老铁的修为,又掂量了一下俞霓的修为,最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修为。
遂欣然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才走出没几步,居然看到了刚刚那主事弟子。
顾千秋慌忙掏出顺手牵来的面帘子,一戴上,那主事弟子已经又一次拍上了他的肩膀。
“让你去取的茶具呢?”
“……”顾千秋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哎呀,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令牌给我!你去百花会上看看哪里需要人手吧!”
“……”顾千秋乖巧地点头。
他朝前走,就遇到了一群“花”的迁徙。
几个弟子走在长长的队伍两侧,他一眼就看见了殷凝月。
顾千秋低头一看自己的行头,端了一下,往前走。
几个合欢宗弟子都发现他,但他挂着面帘子,一时间没认出来,只觉得这人气度不凡。
“怎么磨磨蹭蹭的?”顾千秋还要先发制人地说,“这百花宴马上就开始了,耽误了吉时,你们几个吃罪得起吗?”
几个合欢宗弟子面面相觑:“啊?”
其中有一个小心翼翼地说:“可是……百花会不是傍晚时分吗?”
顾千秋:“……”
顾千秋怒目而视——可能是仙盟盟主当得太久,自带威严——所以那几个小弟子立刻立正站好,发出整整齐齐的声音:“是!”
殷凝月听他声音耳熟,扭头去看更加眼熟。
只是这一身装扮,他是从哪里搞来的?
顾千秋对她快速眨了眨眼睛。
然后作为“监工”,很自然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殷凝月旁边。
殷凝月想问话,被他很轻地“嘘”了一声。
顾千秋一边走,一边偷偷搜寻同悲盟或者离恨楼的人。
但是基本上所有赏花的的人都戴着面具,穿着随意、没有任何标志,身上的法器武器也被藏得很好,乍一眼全是一样的人。
但是能看出来,基本全是少年。
忽然,顾千秋眼皮一跳,猛然扭头。
那几个弟子全都跟着他齐刷刷转身,同仇敌忾,如临大敌。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说:“无事。继续走吧。”
队伍又重新开始行进。
“你看到了什么?”殷凝月悄声问他。
“……”顾千秋磨了磨牙,“看见了个熟人。”
“可他们都戴着面具啊?”殷凝月疑惑。
“哼。”顾千秋恶狠狠地说,“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
不是别人,顾千秋看见的,正是他的宝贝徒弟──郁阳泽。
那小子倒是也穿了寻常衣服、戴了面具。
但是顾千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好好好,你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偷偷搞这个是吧?!
太令为师伤心了!
等我回了同悲盟,立刻就将你逐出师门!
一群人走到了一片宽阔的广场。
这是个很大的平台,远处仙雾缭绕,中间则是圆形的,地面圈成盛开牡丹的样子。
而旁边是许多坐席──但是很高,赏花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全局。
宴上已经来了很多人,在合欢宗的侍女们的引领下入席,美酒美食源源不断,一派香风送暖。
花儿们又被带走,最终呆在一个房间里,能从窗户看到外面,这是花蕊的地方,周围的白纱一样的东西,朦朦胧胧把他们笼罩其间。
他们全都是待嫁新娘的装扮。
只可惜,等待着被采摘的花儿们,连正红色都穿不上。
顾千秋淡淡道:“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你们去四处看看,哪里还需要人手帮忙吧。”
那几个弟子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顾千秋“啪”地掏出一张令牌──合欢宗都门都大人专属令牌,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几个合欢宗弟子点点头,全都帮忙去了。
他们一走,顾千秋身后传来了一道公鸭嗓:“季、季清光?真的是你?你怎么穿成了这副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一扭头,果然看见那对兄妹正巧就在他后面。
顾千秋本以为,上次那事儿之后,他们也算和解了──井水不犯河水的陌路人那种和解。
但这司嘉书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顾千秋怕这傻缺坏事儿,稍稍一琢磨,便扭头,好像很认真、很伤怀地对他说:“司少爷,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司嘉书果然:“!”
他一把撩开自己的盖头,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天,才扭扭捏捏、带着一股诡异的不好意思,用起恶毒的语气说:“谁跟你是朋友?”
顾千秋最会察言观色地恶心人,知道他一脑袋里全是草包,便又真心诚意地搪塞了一句:“来到此地,无亲无友,我也知你人不坏,所以已然当你是朋友了。”
司嘉书:“!!”
而此时若是呼延献出现在这里,肯定要疑惑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殷凝月皱着眉、看着他们。
顾千秋抽空对她眨了眨眼睛,很纯良,意思是:我跟他们都是假玩,我只跟你是真玩。
殷凝月无奈。
这小少爷心思深沉,见谁都交朋友。但怕是知心朋友不多。
隔了一会儿,司嘉书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喂,你打算去哪里啊?”
顾千秋此时正看见郁阳泽入座,心里不爽到了顶点,闻言只随口敷衍了一句:“为什么问这个?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郁阳泽素衣、面具难掩气度,不少合欢宗侍女都往他身边凑,穿得一个比一个凉快,表情一个比一个柔和。
虽然郁阳泽一视同仁地把她们全当成了石头,但他坐在一群莺莺燕燕的胭脂气里,还是有种同流合污的感觉。
“啪。”
顾千秋捏得指关节都响了一声。
还是眼不见为净。
一扭头,看见司嘉书一脸难掩的红晕,看着他眼神闪躲,却又梗着脖子,似乎有一万句话要说,而说不出来。
顾千秋:“?”
这位司少爷,是有什么疾病吗?
司嘉书说:“谁要跟你一起走啊!对了,你这一身衣服哪儿来的?为什么跟我们穿的不一样?还有那令牌?”
顾千秋道:“俞宗主赏的。他看我天资不错,觉得很适合留在合欢宗内做弟子。”
司嘉书静了一会儿,阴阳怪气道:“俞霓真是瞎了眼。”
司嘉画忙堵上了他的嘴──两人已经因此吃过一次亏了,但显然傻缺的司少爷记吃不记打,还敢提这茬。
顾千秋问殷凝月:“百花会什么环节?”
殷凝月知道他上课没听,道:“首先是‘赏花’,我们要按顺序,上牡丹台去献舞;然后坐在垂柳席上、喜欢我们的人就会把手中的桃枝丢到台上,这便是‘寻花’;若无人相争,今夜春风一度后,我们就会跟着他回宗门去,这便是最后的环节,‘折花’。”
顾千秋听得呲牙咧嘴。
于是更想把这群道貌岸然的君子们全都给一巴掌扇回娘胎里去,回炉重造算了。
而殷凝月说这些的时候,司嘉书和司嘉画都罕见的没有插话。
他们静静地听,然后静静地等。
而至于等什么?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啧。”顾千秋厌烦地说,“他还令我挺失望的。”
殷凝月问:“你刚刚那个朋友?”
顾千秋不应声了。
对郁阳泽固然颇有微词,但更多的是怒气,间歇夹杂着一点家中小树长歪了的懊恼。
但“失望”,其实是对俞霓失望。
当初他太知道,俞霓是从什么境地里爬出来的了。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施以援手。
不求俞霓拯救天下所有身不由己之人,却绝不想他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现在这些“花儿”,和当初的“舞姬”,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是攻守易换、古今一辙。
他当初救人,难道真的救错了吗?
殷凝月碰了碰他的手背,那对兄妹也没有往常那般聒噪,四人对视半晌,谁都没说话。
在这一瞬间,顾千秋完成了思想上的进化。
如果说,他以前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那现在他就是“强则库库乱杀,弱则想想办法。”
行,狗俞霓,老子记住你了。
就在此时,狗俞霓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虽然那人带着面具,但顾千秋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他吹牛打屁的老铁。
你丫这是被俘虏了?!
十年不见,你就算整放血槽也不能垃到这个程度吧?
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两人是并肩进来的,气氛维持在一种诡异的和平里──
好像是,两人虽然恨不得立刻大打出手,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表面关系捏。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仇元琛一到广场就开始很隐晦地四处乱看。
俞霓循着仇元琛的目光,仇元琛却只在每一个地方都点上一眼,瞬间就挪走目光,如此循环往复,就好像是个多动症儿童,此时发病发得不亦乐乎。
多看无益,俞霓收回了目光。
他此时可能是整个广场上最坦然的人了。
还是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但加了不少珠石装扮,耳坠是不对称的银链珍珠,称得他皮肤很白。
美得坦然,完全不似其余人那般遮遮掩掩。
顾千秋悄声对殷凝月道:“看见那穿竹青色衣服的人了么?一会儿要是能的话,尽量跟他走。”
殷凝月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顾千秋莫名其妙地回头:“干嘛?你怕我害你啊?”
殷凝月摇了摇头,道:“好。”
她握了一下装胡小莹骨灰的罐子,又说:“我相信你。”
她本来已经接受了“鼎炉”的命运,所以又为何不能接受“搏一搏”的命运呢?
活便活,死就死吧!
来参加宴会的,大多都是少年少女,俞霓也没有开人间极乐宫,大概也是怕不小心毁了个根骨好的,人家长辈打上门来。
虽然这事儿很丢人、概率很低。
但是架不住可能会有几个神经病。
俞霓为了少招惹麻烦,还是把百花会开在了牡丹台上。
此时,花蕊里跑进来一个弟子。
刚刚跟他们一起送花的其中一个,他急急忙忙地对着顾千秋说:“师……兄?呃,都大人在寻您,而且马上开宴了,您不能继续呆在这里的。”
都门醒了?
顾千秋有点后悔,刚刚没再补他两下,醒太早坏事儿了。
但他面上不表,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让都门等我一会儿。”
小弟子听得目瞪口呆,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整个合欢宗内,除了俞宗主之外,地位最高的就是都大人和苗圣女了。
而面前这人,手持令牌,居然还让都大人等他!一定深不可测。
顾千秋对殷凝月眨了眨眼睛,殷凝月点点头。
他寻了个时机,偷偷从花蕊出去了。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缱绻的太阳微微阖眼,连绵不断的晚霞倒还耀眼,有一部分刚巧洒在俞霓的衣摆上,将他鹅黄的衫也照成刺目的霞光。
俞霓道:“开宴吧。”
话音落下,牡丹台周边立刻有无数鲜花盛开,最多的是异色的牡丹芍药,足有几人高,每个花瓣好像都能扯下来当被子盖了。
花粉迎风送,却一点也不呛人,将暖风熏染,好像使人跌入了一个柔软的梦境里,体验奇特,天上地下、仅此一家。
落英缤纷,许多弟子没见过这般炫目情景,目不转睛。
顾千秋大概观察了一下坐席。
虽然参加宴会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隐藏身份。
但这个坐席的排列还是很有讲究的。
有些高、有些低、还有人是站着的,手中并没有小桃枝。
顾千秋看见郁阳泽的位置,是最高一层的,身侧有些浮云,垂柳就在他身后。
他找了一圈仇元琛,发现他就坐在俞霓的身侧,两人“相谈甚欢”。
俞霓缠人的本事他是知道的。
看来老铁那边暂时是接不上头了。
顾千秋一把抄起个放酒的托盘,装成合欢宗侍从,朝着郁阳泽就去了。
小兔崽子,敢来这种地方不学好。
今天不把你打得祖国山河遍地血,你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Chapter17
顾千秋尚未走到那边,就看见郁阳泽身侧忽然钻出了个侍女。
一身白粉打扮,跟他穿得如出一辙。
他总算知道,自己今天的违和点在哪里了!
都怪合欢宗所有人都穿着奔放,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不太露的,居然他娘的是套女装!
你们合欢宗的男人啊……顾千秋叹气。
他本以为,那丫头靠近郁阳泽,立刻又要被赶走。
但没想到,郁阳泽扭头过去,两人居然即可就说起了话。
这可让周围刚刚试图色1诱郁阳泽的少男少女们纷纷震惊,开始怀疑自己的媚术修炼尚不到家。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
然后确定,那丫头就是苗妆。
但苗大圣女尚在桃林中跪着呢,她这身打扮,估计是想防俞霓。
但是这小丫头居然也不知道改换身形、你连听人说话微微歪头的小习惯都不改,居然还指望俞霓看不出来吗?
估计是她这辈子嚣张跋扈惯了,素来“行得正、坐得直”,压根儿没有干坏事的经验吧。
不像他,一招野猴下山天下无敌。
顾千秋端着酒盘,缓缓靠过去。
就听见那边隐约的对话。
苗妆说:“就算没死,也和死差不多了,宗主不会放过他的。”
郁阳泽说:“……”
苗妆说:“你为什么只关心他,不关心我啊?我现在还被罚跪在桃林里呢!”
郁阳泽说:“……”
苗妆说:“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他!你说,你说啊!我堂堂合欢宗圣女,都冒着被宗主抓到的风风险,假扮侍女,过来给你端茶倒水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郁阳泽说:“……”
顾千秋在后面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小美人嗔怒撒娇,顾千秋都要听心软了,谁料想郁阳泽是那木头转世,愣是一个字都不说啊!
听见他的动静,两人一起回头。
顾千秋沉思一秒,然后:“嗨~好巧啊。”
苗妆顿时杀意毕现。
郁阳泽微微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有一丝古怪,憋了半天,最后来了一句:“……你还活着?”
顾千秋斟酌着回答:“你……指望我死了?”
苗妆小声嚷嚷道:“讨厌鬼,你怎么又来了?都门不是去守着你了么?哼,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扰我和郁少侠单独相处!”
顾千秋无辜摊手:“不知道啊,都大人站在那里,忽然就晕倒了,我出来找人救他的。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我手无缚鸡之力,说是我打晕他,那也不现实啊!”
苗妆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思考了一下,觉得有理。
郁阳泽则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戳穿。
苗妆道:“不对啊!你是鼎炉,怎么不在花蕊里,还穿着弟子服装?还是、还是女弟子的服装!”
顾千秋“……这个问题很复杂。你小声些,别一会儿把俞霓招来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黄泉作伴。”
苗妆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言。
却还是用眼神强烈谴责顾千秋。
他们俩斗嘴的时候,郁阳泽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千秋身上,微微蹙眉,似乎在探究。
顾千秋立刻扭头过来。
光顾着收拾苗妆,忘记收拾你了是吧?
不等郁阳泽开口,顾千秋率先阴阳怪气地说:“哟,郁公子是来挑‘道侣’的么?好雅兴啊。”
郁阳泽:“……”
怎么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丝杀气?
但他确实有问题要问。
“为什么把鱼影琼扇柄给我?”郁阳泽死死盯着顾千秋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顾千秋几乎要以为他的傻徒弟认出来了,但还是嘴硬,“我是谁,与你有关系么?你只需记住,凡是要跟俞霓做对的,我季清光一定帮帮场子!”
苗妆在旁边不满地叫道:“喂!我还在场呢!”
但郁阳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他在这个人身上,不止一次察觉到了熟悉之意。
事情绝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
郁阳泽想接着问,忽然看这人一下子耸了肩、低了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了他怀里。???
下一秒,都门和一个小弟子从他们身后路过。
来百花会的人,不止“摘花”。
合欢宗内的弟子们也是少年人居多,若是两两看对眼了,成就一段佳话也未可知。
所以像这种……投怀送抱的……
虽然有些出格,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都门路过的时候,只打眼一扫,没太认真就过去了。
“你刚才说,有人拿着我的令牌发号施令?”
“对!他说他是俞宗主新收的亲传弟子,最得俞宗主喜爱!还说俞宗主喜欢他,喜欢得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所以我才被骗了的……”
两人逐渐走远。
苗妆惊骇地倒抽一口气,就要来拽顾千秋的头发。
“出来!不准抱他!”
但顾千秋一扭头,躲过去了,从容不迫地从郁阳泽怀中爬起来,还闷不忘解释道:“我没说那些,都是他自己添油加醋的。”
苗妆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
顾千秋有时候也觉得,这个世界……还挺难评的。
“哼,都门现在满世界追杀你,你可快点走开吧!”
“不行。我走了,你就危险了。”
“你走了,为什么我会有危险啊?”
“因为我会叫啊。我一叫,俞霓就过来了。”
苗妆发现这个人的嘴可真是贱!
顾千秋又气势汹汹地质问郁阳泽:“不对,你到底是来干嘛的?霜雪明真不在合欢宗,不信你问苗圣女。”
苗妆立刻应声:“真的没有!宗主虽然曾经是和顾盟主是道侣,但……分手的时候还挺不体面的。”
她话音逐渐变弱,因为郁阳泽的表情在瞬间沉下来。
若说刚刚他身上有些料峭寒意,现在则就是直接登临雪山绝顶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惹到了这人。
顾千秋感觉有些奇怪,但来不及深思。
因为这时,一声铜锣响,第一朵花登场献舞了。
那朵花不知何时换了衣衫,此时身着炼色霓裳羽衣入池,舞势随风散复收,娇眼如波入鬓流,一颦一笑都在拼命展示着自己的身量和容貌,好像生来就是如此精美而绚丽的器物。
但顾千秋知道不是这样。
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几乎看到过每一个人的眼泪。
他们在苦海中挣扎,最大的梦想就是期望得到垂柳席上某个人的青眼,但他们也知道,这苦海中的水,全都来自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痛苦、麻木,甚至在无孔不入的压迫之中、因为被规训得最完美而沾沾自喜。
有的“ 鼎炉”,甚是因为自己比其他“ 鼎炉”更天生丽质、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冰清玉洁、楚楚动人……而觉得自己是这场战争中的赢家。
他比其他一起竞争的人都更优秀。难道不是吗?
但这场战争,他们同样的境遇里,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赢家。
因为赢家永远坐在高处,带着矜持又含蓄的笑意,看他们在牡丹台上“ 大打出手”,最后还要嘲道:
──“啊,他们不都是自愿的么?”
──“鼎炉们互相的嫉妒之心啊,最为可怕了。”
──“ 他们自甘堕落,但我救他们于水火。”
苗妆戳了戳顾千秋,小声道:“喂!你怎么了?”
顾千秋坐在席侧,忽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非常快速地垂眸。
但郁阳泽却将他眼底涌起的风云全都看见,虽只有一瞬间,但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花儿们在台下盛开,不断有人将小桃枝丢在牡丹台上,顾千秋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郁阳泽手里的桃枝,问:“郁大公子,到底是打算来娶谁的呀?”
此言一出,苗妆也眼巴巴地盯着他。
郁阳泽把桃枝往桌上一放,并不说话。
却抬眸看着顾千秋。
两人理直气壮地互相瞪了半天,顾千秋慢慢、慢慢地有了一个猜测。
“你不能、不能是来‘娶’我的吧?”
“……”
顾千秋和苗妆异口同声: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绝对不行!”
郁阳泽双手环胸,道:“我从不欠人情。缘灭楼里你救我一次,今日我便救你。”
顾千秋“噢——”了一声。
苗妆一拍桌子:“什么嘛!我明明也有很大作用啊!凭什么你就记得他的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害羞,嘴角压不住了,“难道是……是你、你已经将我当成自己人了?也是,自己人之间,不必算那么清楚。”
郁阳泽:“……”
顾千秋:“……”
小阳泽啊,你日后就算不小心走火入魔、修为全失,也不用担心没饭辙了。
苗大圣女会挖野菜养你的。
顾千秋道:“不用担心我,自会有人救我的。你要没事儿的话,就早点回同悲盟去,这地方乌烟瘴气的,对你的修行不好。”
苗妆不乐意了:“什么叫‘这地方乌烟瘴气’?同是修道之路,同悲盟和合欢宗有什么不一样?你难道还要分个高低贵贱吗?”
顾千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锋一转,阴阳怪气起来:“也不知道郁大公子是上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满身浊气、神灵黯然,好像与传闻中同悲盟的浩然气相去甚远呢。”
郁阳泽冷冷地说:“与你何干?”
顾千秋火气一下就上来了,道:“我在黄泉宴上观你剑气暗淡,锋芒不再,若是无人相助,怕是活不过十年!你师父刚死了多久,你‘数枝雪’可还有再练?!”
郁阳泽也一下子起了怒意:“我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顾千秋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若是曾经,他早一巴掌抽过去,让这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了。
但他已然不是那个身份。
顾千秋站起来,有些怒气,但更多的是神色暗淡而伤怀。
他不知道说什么,似乎什么都有些迟了。
最终他只道:“那扇柄你收好了,黄泉清气于你有益。”
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阳泽感觉到怪异,想说话,却觉如鲠在喉,想追,却觉双腿灌铅。
最奇怪的,是看到那个人的背影。
极短的时间内,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身体却已经率先作出反应了——
他几乎是瞬间呕了一口血,含在口中,却从唇缝里溢出来。
像极了气血攻心,却又似走火入魔。
苗妆瞬间扶住他:“你怎么了?”
她想渡些灵力过去,却被郁阳泽推开。
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背影,似乎想从那其中,挖出什么深埋的东西。
·
“小兔崽子。”顾千秋以前没发现郁阳泽这脾气那么古怪,缓了会儿,气不过,又骂了他一句,“小兔崽子!”
“你骂谁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扭头一看,是个合欢宗的弟子,还有点眼熟,“诶诶诶,你!季清光,你不在牡丹台,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弟子服、还是女弟子服?!”
顾千秋:“……”
服了,怎么每个人都要说一遍啊?
他打算用之前那套话术搪塞一下,但这人提前就认识他,根本不给顾千秋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我知道了,你偷偷穿了弟子服,是想逃避百花会对么?”
他直接伸手就抓,顾千秋躲了一下,更激起这弟子的逆反心理,眉头一竖,以手做爪。
顾千秋顿时被他给抓住了。
“这下看你怎么跑!”
但顾千秋被抓住的原因不是因为躲不过,而是这里和牡丹台离得太近,灵力波动,他怕被俞霓抓住。
虽然有老铁做靠山了,但他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
他有他的理由。
“百花会如此神圣一事,岂容你如此放肆?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
顾千秋还以为这弟子会押他送给都门,重新看关起来。
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这人还不知道,俞霓不让自己参会的事。
于是顾千秋闭了嘴,默默跟在他身后。
然这小弟子一看就初出茅庐、不知江湖处处人心险恶,押送顾千秋这般“奸诈”之人,居然还敢走在前面。
顾千秋本打算先回了百花会,顺势而动。
但要怪都得怪这小弟子,走得也太适合被偷袭了。
顾千秋盛情难却,路上随手折了根桃枝,甩了两下。
小弟子回头骂他:“不准乱动!这些桃树都是我们亲手栽下的,若是谁的桃树没中活,课业评比可就不及格了!你乱扯别人的心血成果,你有没有教养啊!”
“对不起。”顾千秋随口道歉,把桃枝当剑那般甩了甩,试手感,随口又问,“不过你们合欢宗种那么多桃花干嘛啊?等着吃桃子么?”
小弟子丝毫没觉得顾千秋的动作有什么问题,清澈而愚蠢地继续道:“你就知道吃!不过这桃林背后,确实有一段故事。你要听么?”
顾千秋本来都打算动手了,一听这话,抬头看了看路,离牡丹台还有段距离,便欣然道:“好啊。说来听听。”
小弟子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分享欲都要憋不住了。
这事儿吧,合欢宗内人人都知道。
他们要说的话,也只能跟外面的人说。
但一年到头,他们也见不到几个外面的人啊!
小弟子神神秘秘地道:“你可知,我们俞宗主,曾经有过一个道侣?”
顾千秋缓缓沉思,曰:“大概知道。”
这人好像要说他自己,不确定,再听听。
小弟子语气骄傲:“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我们俞宗主的道侣,其实就是十年前在惊虹山上自刎祭天的仙盟盟主,顾千秋。”
顾千秋:“……”
当初他和俞霓谈的恋爱吧,不能说是人尽皆知,至少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怎么就成……?
对了,季小少爷年方十六,别说他和俞霓恋爱时了,就是分手成仇人了,这小少爷也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小弟子更加骄傲:“就算你再不学无术,也肯定听过顾盟主的威名,那可是‘天碑无上榜榜首’,天道赐号‘千秋同悲’的人物!与我们宗主啊,那才真是郎才郎貌、天造地设!”
顾千秋默默提起了小桃枝。
这人一定是被鬼上身了,要不干脆还是直接给他弄死吧。
不然大白天的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呢?
小弟子丝毫没感觉到危机,继续道:“想当初……不对,我才不给你说这些呢!虽然两人的结果有些遗憾,但仍旧不失为一桩美谈。就说这片桃林吧,全然都是因为顾盟主喜爱桃花,我们宗主才命人种的那么多,还不准用仙法滋养,可谓用心良苦呢!唉,只可惜现在顾盟主仙逝了,我们宗主只能睹物思人、日渐消瘦了……”
平白无故被扣了一口大锅的顾千秋:“……”
他一点也不喜欢桃花。
而且,俞霓若真如此用心,怎么不自己亲手栽种呢?
归根结底,还是他所谓的“相思”,没有抵过他讨厌的泥土吧。
顾千秋认定了这人说的全是废话,当即动手!
那小弟子果然不负他所望,连惨叫都没有,直挺挺地倒下了。
Chapter18
顾千秋“啪”的把小桃枝丢在地上。
哼,若真俞霓有他所说的一半真心,他们也不至于是这个收场。
刀子都捅完了,还演深情给谁看啊?
顾千秋打算逃离案发现场。
谁知刚一抬脚,就一脚踩空,跌入了一个深洞。
若不是他反应快,用手卡住了洞的边缘,现在已经掉下去了。
什么东西?
顾千秋一抬眼,就看见那小弟子身上一个口袋闪着光。
顾千秋:“……”
不是,你在自己家里,没事儿带什么法器?
他一眼就看出这口袋灵力低微,平日里也就抓个兔子、打点山鸡的本事。
口袋毫无攻击力,唯一的作用,就是等猎物慌不择路、掉进洞里,比“守株待兔”高明了大概百分之一吧。
但是,顾千秋此时没有灵力。
以季小少爷的身体素质,跟他娘的野兔也只能打个平手啊!
顾千秋:“……”
他挂在那里,手臂很快脱力,疯狂抖动起来。
不要啊!
他堂堂一世英名!
就在这时,远处路上走过来了一个人,走前左顾右盼、身姿含胸驼背、行迹非常猥琐。
正是仇元琛!
顾千秋立刻大叫:“老仇!”
可仇元琛见他危难,却并不急切。
他仿若在瞬间变了个人,头不低了、腰不弯了、背不驼了,单手负在身后,迈着四方步,像个金榜状元花孔雀似的过来了。
然后……旧友重逢、十年未见的情况下!
仇元琛的第一句话是:“老顾啊,你变丑了。”
顾千秋:“……”
顾千秋顿时反击道:“老仇啊,你居然来了合欢宗、参加这什么鬼的百花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仇元琛果然在一秒钟内破功。
仇元琛:“住嘴吧!我不是想着你之前那张破脸,要是重生了,很容易被人抓到合欢宗来,才次次宴会都参加吗!”
顾千秋:“你少找借口!”
仇元琛:“你就说我找没找到你吧!”
说到这里,仇元琛还是没有救他的意思。
反而一撩衣袍,在洞口蹲下了。
“你说说你,曾经跟疯了一样非要跟俞霓谈恋爱。看吧,谈出事了吧?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百花会弄的!唉,你这看人的眼光……啧啧!当初我可还记得,你为了哄俞霓开心,特意从北海三头凶兽手下抢了朵月影花,连夜偷渡天水河到了合欢宗。结果呢?我没记错的话,俞霓连见都没见你吧?──诶诶,你少瞪我。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还有一次,你……”
顾千秋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了!这次算你牛逼!快把老子带走!”
仇元琛满意地得意道:“孺子可教。”
他伸手去拽顾千秋,顾千秋却忽然道:“不对不对,你不能把我带走。”
仇元琛崩溃:“草!你不会是要吃回头草吧?!俞霓当年骗得你多狠啊!就因为他那张脸?你丫回去揽镜自顾也是一样的!”
他说完,二话不说就要把顾千秋世界打包带走。
顾千秋却道:“你不是说我现在很丑吗?”
仇元琛更崩溃:“重点是这个吗?!”
顾千秋也喊道:“重点是俞霓给我下。药了!你得帮我!”
仇元琛顿时面色古怪,缓缓道:“这我帮不了你啊。你知道的,我不好男风的……”
顾千秋恨不得咬死他:“草!我让你帮我找解药啊!”
郁阳泽道:“合欢宗都门秘术,还是‘巫山戏云雨’亲手下的,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啊?”
顾千秋骂:“不讲义气,我呸!”
仇元琛只好道:“要不我先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咱们回头再来?”
顾千秋沉思,顿悟:“有理,拉我。”
下。药这事儿,顾千秋也是近日才知道的。
之前在浮月城,季夫人一杯甜水搞得他不得不夜探缘灭楼。
结果,出来就被俞霓给发现了。
这人一边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边让都门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然后……还重新下了一遍“情欲”。
巫山戏云雨,这可不是季夫人一杯甜水可以比的效力。
俞霓竟然还笑吟吟地说:“想找解药的话,合欢宗内,你都去试试吧。但你最后,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顾千秋绝望地发现,自己还真是毫无办法。
那缘灭楼底的呼延献,他还敢见吗?!
仇元琛将他拽上来,双手环胸地打量了他半天,嘴角上扬,却又立刻被他压回去了,于是笑得很奇怪。
仇元琛道:“ 说吧。你想去哪里?”
顾千秋却道:“ 同……不行不行,我还有事!”
不等仇元琛反应,顾千秋一把拽住他,直返回牡丹台。
仇元琛嚷嚷:“ 诶!我刚刚骗俞霓的借口是今年的花不好看,我打算回去了!现在回去,明显有问题,到时候你来跟他动手么?”
但仇元琛却没有什么挣扎,显然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顾千秋道:“仇楼主神术剑意,轩辕一出,谁敢争锋?这回你且帮我,小弟日后必然涌泉相报!”
仇元琛非常受用:“善。”
当然,“情欲”事小,殷凝月事大。
他总不能拍拍屁股走了,说话不算话吧?
两人一同回到牡丹台外。
顾千秋一把扯住仇元琛,两人心有灵犀地一拍即合,找了个角落蹲下,探个头去看。
不知何时,牡丹台上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他们都如临大敌地看着一个方向。
仇元琛伸手摘了片大叶子,想盖在自己的脸上,但随即发现自己已然戴了面具。
扭头一看,顾千秋只有个挡了半张脸的面帘子,深觉不保险,于是把叶子递过去了。
顾千秋感激地接过,单手挡脸,一边仔细观察台上情况。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那里那里!”仇元琛扯了他一下,“乌衣、夕阳纹。黄泉来人了?墨剑、飞鸟坠,好像是鬼修磋磨?他百年不问世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千秋沉思:“好像……有点眼熟?”
仇元琛道:“啧。那是黄泉的鬼修,跟你这仙盟盟主,不说是守望相助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你什么时候、上哪儿认识他去?”
顾千秋重重一脚踩在仇元琛脚上,这招果然好使,仇楼主果然倒抽一口凉气,安静了。
顾千秋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灵光一现,他想起来了。
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他谈过一个道侣——道侣是黄泉的鬼主凌晨,凌晨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小弟,好像就是叫磋磨来着?
顾千秋缓缓抬眸,和仇元琛来了个“深情又沉默”的对视。
仇元琛沧桑地说:“不会吧?”
顾千秋表情扭曲:“凌晨不是死透了吗?”
仇元琛安慰他:“没事没事,来的又不是凌晨,你怕个屁?而且你现在都‘面目全非’了,除了我,谁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顾千秋感动得热泪盈眶。
顾千秋道:“好兄弟,你这个朋友,我真是没白交!对了,当时黑灯瞎火,你到底是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的?”
仇元琛道:“那必然是你出尘脱俗、英姿伟岸、威风凛凛、仪表人才啊!”
顾千秋笑吟吟谦虚道:“哪里哪里。”下一秒就变了脸,“老实交代。”
他得发现自己哪里不足,才能改进。
不然以后走大路上,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仇元琛只好道:“好吧……你那一脚,很有旧时风范。”
顾千秋:“……好了,不用再说了。”
仇元琛道:“你害什么羞?当年争天榜的时候,不是很自信么?该丢脸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打输了、还输不起的人!”
两人胡侃半天,终于安心了些。
顾千秋仔细看了两眼,花蕊里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见殷凝月,他只好和仇元琛描述:“一会儿见到个长相温柔、这里有颗痣的姑娘,记得帮我把她也捞走。”
仇元琛抄着手,阴阳怪气地说:“哟,顾大盟主好雅兴啊,刚睁眼,连内力都没恢复一点,就找新道侣了?”
顾千秋抬脚就踹他。
仇元琛一扭身躲过,嘴里还道:“哦哟,本事不大,脾气挺大。”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他搓了一下手指,随手捡起一枝小桃枝,语气淡然地说:“数枝雪是没了,云来去还残存,我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照样取你狗命。”
仇元琛知道他开玩笑,嘴巴刚咧开,忽然就伸手勾住了顾千秋的肩膀,两人一起缓缓缩到角落里。
顾千秋抬眸一看。
牡丹台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准确的说,是看着他们身后。
远处,八头麒麟踩火焚风,将垂垂暮色重新点燃,拉出长达千米的余烬。
一辆纯黑色的木制马车缓缓驶来,镂空雕花,威风凌凌,邪气四溢。
一队乐师纵情演绎,诡异又深远空灵的乐声伴随而来,使人闻之伤心、见之落泪。
但车主人架至近前,也丝毫没有露面的意思,架子摆得很足。
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
顾千秋和仇元琛面面相觑。
仇元琛说:“嘶……”
顾千秋说:“嘶……”
浴火麒麟,檀木长车。
这是、他那早死的鬼修道侣……凌晨?
你丫不是也死了吗?!
俞霓起身,高声道:“竟不知黄泉鬼主驾到,有失远迎。”
马车从顾千秋头顶飘过去,顾千秋硬是把脑袋迈进了胸膛里,但他仍觉一股视线,高傲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重若千钧。
但最终,马车没有停留。
仇元琛低声道:“你紧张什么?是他们对不起你的!怎么反而搞得你像个人渣?”
顾千秋也低声道:“道理确实在我这边。但你真的指望傻|逼们讲道理吗?以前老子天碑榜首,他们要渣我,都只能选择假死。但现在呢?你一锤他们六个啊?”
仇元琛:“……”
仇元琛:“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继续去看牡丹台。
俞霓眯着眼睛,神情冷傲,但却因为狂风而微微偏头咳了一下,再抬眼,眼中金色光芒乍现,硬是将八头麒麟身上的火光都压得暗淡下去三分。
这一下,可把两人身边的、参加百花会的少年给迷晕了。
一说:“俞宗主可真是九州第一绝色。”
一说:“同意!”
一说:“若是能与他结成道侣,真是让我即可死了也行啊!”
一说:“同意!”
这便是不同。
俞霓当初被无数人轻慢,硬是靠着手段一步步将自己杀出凶名来,以至于现在,所有人看到他都只剩敬畏了,一点点欲望,也只会变成痴迷和爱恋。
就像是千年以来,也没人敢胡乱攀扯呼延献——就算死了,也怕这种人忽然从棺材里爬出来给自己一口啊。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牡丹台上。
八头凶恶麒麟威风凛凛,朝着四面八方发出怒吼,狂风乱卷,吼声震天。
而乐师们还尽职尽责地演奏,在狂吼中隐约能听到一些乐声,显得非常诡异。
顾千秋眯着眼睛,努力看。
凌晨素来不爱摆排场,今日却很反常,是忽然改性了,还是专程来找俞霓麻烦的?
这俩人难道是一见钟情、恋爱、分手、结仇?
两人趴在台边,狂风迎面,现在顾千秋别说睁眼了,他死死抱住一根台柱,才不至于让自己迎风飞翔。
仇元琛好心给他使了个千斤坠,还不忘坚强地张嘴道:“俞霓这忍得了?他不应该怪罪这风吹乱了他的发型,然后大怒,两人打得两败俱伤,然后我上去一人一剑,为民除害吗?”
他灌了一肚子冷风,却神清气爽,嘴角都压不住了。
顾千秋实在张不开嘴,就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肯定。
狂风之中,俞霓却真的没有动作,只是眼神愈发冷了。
马车四平八稳地摆在那里,狂风渐止。
俞霓缓缓道:“鬼主,既然来了,不打算露面吗?”
又晾了俞霓一会儿,凌晨才终于屈尊降贵,从马车里出来。
凌晨的五官长得相当惊艳,但因为常年泡在黄泉浊气里,鬼修身份藏也藏不住。
他肤色和唇色都略白些,却不是莹润的白皙,而是气血不足的苍白。眼睛底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瞳色却极深,看着某个人的时候,眼珠不会转动,像个刚死的尸体。
仇元琛缓缓道:“你这眼光……”
顾千秋快速解释:“他以前不长这样!我发誓!”
台上,两人尚未动手,神魂却已然见招拆招。
场上修为低些的弟子只察觉到衣袍无风自动,还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顾千秋在台下看得焦急。
打起来!打起来啊!
好气啊,这里的人虽然多,但是他劝了半天,也没打起来。
无聊,他要看到血流成河!
忽然,顾千秋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季清光!”
顾千秋回头,却见仇元琛已经离他十米开外了,此时眼神并不在此,显然是和他划清关系的样子。
再一看,都门脸上一条长长的红痕,冷冷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出来也不知道找东西遮一遮。
顾千秋思考了三秒,笑着说:“呀!都大人,好巧啊!”
都门咬牙切齿:“你……”
顾千秋一指牡丹台中,道:“都大人!俞宗主有危险!”
都门在寻他路上,本已经做好了一个字都不信的准备。
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扭头。
就真的看见牡丹台上,俞霓正在和一个男人对峙。
鬼气森森,不是善茬。
都门顿时顾不得顾千秋,想上台去,又被顾千秋一把薅住。
“你别急。俞宗主需要你时,自会召你。你现在贸然上去,恐激化矛盾。”
都门便真的站住了。
顾千秋新说你真是记吃不记打啊。
他微微偏头,在都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对仇元琛眨眼睛。
但仇元琛死死看着台上,并没收到他的信号波。
顾千秋无奈,也只好去看台上。
凌晨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缓缓道:“俞宗主,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挑鼎炉是吧?那这个百花会,我也要参加。”
俞霓并不应声。
凌晨继续道:“不必想着跟我动手了。俞宗主,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八头麒麟应声,在牡丹台边坐下了,硬生生将暧昧的百花会搞得煞气毕露。
凌晨四周打量了一圈,道:“今日,熟人不少呢。不过俞宗主不必担心,我不是来砸场子的,我来只是有事相求。”
不知为何,他格外看了仇元琛一眼。
但瞬间,他的目光就掉在顾千秋身上了,危险地一眯眼。
顾千秋瞬间蹲下。
他一动,却被都门误以为是想趁机跑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顾千秋用大力将他一起拽下来:“干嘛!”
都门更无语:“你做什么?”
顾千秋道:“我站久了,腿麻了不行么?还不准人腿麻啊!”
都门道:“我不信!”
顾千秋一遍鸭子步往前走,一边说:“我管你信不信。”
都门立刻也走着鸭子步往前追:“站住!”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这个行为太他娘的奇怪了,瞬间起身,上前再次抓住顾千秋。
顾千秋深刻觉得凌晨有些奇怪,生怕被看出端倪。
于是他在被擒住的一瞬间,就打算喊仇元琛来救命。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了一群合欢宗弟子,全副武装、士气高昂,乌泱泱地涌过来,嘴里喊着什么“保护宗主”、“为了合欢宗”、“拒绝黄泉强权鬼修霸凌”什么的,气势非凡,热血沸腾。
顾千秋和都门兜头被撞了个七荤八素。
都门尚还好些,仗着身形高大、修为强劲,被带了几步之后就站定了,跟流水中的巨石一样分毫不动。
但顾千秋就没那么幸运了,被人潮拥挤着往前,脚都不沾地的。
在路过老铁的时候,顾千秋像是溺水的人般伸手出去,而仇元琛也同样奋力伸手来抓他。
但就在这么千分之一的错身瞬间,这个号称“轩辕神剑天下第一”的老铁,居然、没抓住!
顾千秋绝望的被挤走,大喊着“等一下!等一下!”,就被裹挟着上了牡丹台。
如潮水般的人群都站到俞霓身后,替他们宗主撑场面去了。
而他骤然失去支撑,“啪”的一下,摔在了牡丹台正中间。
左边,合欢宗人多势众;右边,麒麟兽杀气腾腾。
万籁俱寂之下。
面帘子在混乱中被挤掉了,顾千秋双手捂脸,缓缓把头埋在地上。
郁阳泽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来。
台下的仇元琛和都门对视一眼,纵然互不相识,也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
“对不住。对不住。”
顾千秋死命护住脸,一边含糊地道歉,一边往旁边蠕动。
画面更加不忍直视了。
俞霓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里?”
一出口,就知道大事不好。
因为凌晨几乎在瞬间就对这个小鼎炉起了浓烈的兴趣。
倒也不是对他本身。
而是:凡是俞宗主在意的,他非要抢到手不可。
“这也是百花会的鼎炉么?”
凌晨玩味地说,上前要挑他的下巴。顾千秋梗着脖子,硬生生被掰了起来。
“那我就要这个。俞宗主,你不会介意的吧?”
俞霓上前一步。
“我介意。因为这是我合欢宗的弟子。你若强抢,便是想和我合欢宗开战了?”
凌晨笑起来:“那我还就非要这个不可了。”
话音落,凌晨直接伸手,拉住他的左边胳膊,要把人拽走。
而俞霓也反映飞快,直接拉住了顾千秋的右边胳膊。
他像块猪肉似的,被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来抢去。
顾千秋下意识搓了一下手指。
娘的,若他修为在身,非得把这两个人都宰了不可。
而此时,忽然一股强大剑意笼罩整个牡丹台——
巨大牡丹在顷刻间飞灰湮灭,那些威风的麒麟也全都缩在一起瑟瑟发抖,风云为之改道,天地为之变色。
寒光乍现之间,凌晨和俞霓不得不松手,暂避锋芒。
有人低声道:“轩辕撼山式,是仇元琛!”
而另一侧,苗妆轻呼了一声:“郁少侠!”
下一秒,郁阳泽就单手撑着垂柳台的栏杆,翻身下去了。
落地轻盈如猫,脊背挺直如剑,微抬下巴,气势一点都不逊于三大天碑无上榜的人物。
四个人站在四个方位,分毫不让。
Chapter19
顾千秋发誓。
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尴尬的三十秒。
牡丹台上,谁都没有说话。
但周围沸反盈天的悄声议论,那是盖也盖不住了。
“那是谁?!发生了什么?”
“啊?合欢宗主、黄泉鬼主、离恨楼主……还有个少年。他们都是来争这个小鼎炉的么?”
“哎呀,他捂什么脸啊?我都没看清到底长啥样!”
“这几位人物,平时出现在一起就算是修真界的盛事了。今天居然还是因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么?太刺激了吧!”
“这人究竟是什么天仙绝色?!”
顾千秋:“……”
苍天啊、大地啊,赐予他一个时辰的全盛灵力吧!
让他把这群神经病都弄死吧!
风悄声止,花落无声。
仇元琛一把扯下面具,呲牙咧嘴地破罐破摔了:“诸君,我话就放在这里了。这个人,今日我必须带走!谁若阻拦,便是与我离恨楼不共戴天!”
顾千秋感激地看向老铁。
好啊,好啊,就知道你和我是真爱!
郁阳泽微微眯了眯眼睛。
凌晨却对他兴趣更浓:“到底是什么人物,能让堂堂‘巫山戏云雨’和‘不惭世上英’,哦,还有这位……”
说到这里,凌晨忽然表情一变。
“是你?”凌晨下意识碰了碰腰间的短箫,在瞬间杀意骤起。
这可是实打实的杀意,比刚才面对俞霓和仇元琛都要实在得多。
郁阳泽腰间的侠骨香并未遮掩,大大方方地取下了面具。
这一瞬间,才终于点燃了整个牡丹台。
虽然前几位都是天碑无上榜的豪杰,威名贯耳。
但真正论起神秘和话题度,那还得是仙盟盟主顾千秋的遗孤啊!
顾盟主为修真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下第一、关键长得还很帅,俨然已经变成了每个修道人士的早死白月光,传说中的传说也不为过。
而郁阳泽作为他的唯一弟子,属于是buff 叠满了。
他轻飘飘地抬眼,未看俞霓和凌晨,而是格外看了仇元琛一眼。
仇元琛莫名其妙地去看顾千秋。
但顾千秋并没有和他对视。
具体来说,顾千秋现在似乎进入了一种贤者模式。
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毫无生气,大概是下一秒就会不小心嘎掉的程度。
俞霓上前半步,柔声道:“诸位,这是我合欢宗的弟子,而不是待折的花。”
他用指关节蹭了一下顾千秋的侧脸,垂眸时金光熠熠。
“若是诸位想挑道侣,身后花蕊,任君选择。——都门。把他带走!”
完全看懵了的都门骤然回神,正准备往牡丹台上爬,忽然被一柄剑鞘横在身前。
蹉磨剑柄上的飞鸟坠一晃,态度很明确。
但都门显然不是会审时度势的人,俞霓让他做什么,他就必然要做什么。
“峥——!”
寒光出鞘!
留情以万钧之势撞上蹉磨的墨剑,剑意迸发,分毫不让。
而牡丹台上也在瞬间大乱。
合欢宗的弟子们乌泱泱地冲向了凌晨带来的“乐师”——但其实就是黄泉的鬼修。
麒麟怒火喷出,将所及之处烧为灰烬,垂柳台上的宾客们见大事不妙,大多选择了跑路,当然也有少部分仗着修为高,愿意留下来看戏。
嗯……天碑无上榜的全是传说中的人物。
平时见到一个都得回家烧高香了。
别说今天是三个。
而且三个还争风吃醋打起来了!
凌晨短箫一动,霎时平地起狂风,便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众人隐隐见万鬼从台下爬出,发出幽怨的悲鸣嚎叫,天幕低垂,光线暗淡三分,瞬间恍若身临地狱。
“俞霓!我只要伏虎枕!”
万鬼蠢蠢欲动,将许多合欢宗弟子按在身下,磨牙吮血,只待一声令下。
俞霓却并不应声,瞳孔变成杏核一点,金芒盛若一道天光,乍破夜幕低垂。翻手香骨案出,整个牡丹台周围立刻竖立出了零零白骨,全然有神志似的,哗啦啦跳起舞来,那被驱策的万鬼也显然被影响了,许多合欢宗弟子得此反击成功。
“呵。”俞霓周身冷峻,面色却有些挑衅的笑意,若醉酒神态,“看来‘山鬼啼风雨’也不若传闻中可怕,天碑为何将你排在我之前呢?”
凌晨低声威胁道:“你有伤在身。”
“可我不怕死。特别是……还能有人给我陪葬。”说罢,俞霓金色瞳孔猛然锁定仇元琛,“仇楼主,今日不如我们三人一起死在这里,倒也痛快。”
凌晨也看向仇元琛,忽然道:“你当初……”
他话没说完,万鬼骤然转向,跟疯了一样扑向仇元琛。
仇元琛大骂一声:“两个神经病!”
他轩辕剑出 ,一剑撼山,将密密麻麻的万鬼愣是劈出一条路来。剑意不减,又是大开大合,威压平等地压在每一个人头顶,气势磅礴,无畏无敌。
这下,把所有看热闹的人全都“牵连”了一遍。
他们正热火朝天地看着三甲高手对决,却忽觉上不来气,一动就发现自己气血倒灌、灵力乱窜,隐隐就要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
和着你们刚刚打,根本没出全力!
所有人来不及多想,纷纷使出看家的本事,就地逃命去了。
顾千秋耳膜都被震裂了,脚步虚浮,慌张地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边咳血,一边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郁阳泽的胳膊。
郁阳泽有些诧异。
如此混乱场面,这人怎么就奔着自己来了?
而且这人像个命不久矣的痨病鬼,但那只手又如此坚定而有力,让郁阳泽产生了一种,似乎无所不能的感觉。
但仅仅是一瞬间,郁阳泽就扶住了差点一头栽倒的顾千秋。
“狗咬狗。速走,速走。”顾千秋招呼着。
如此混乱场面,郁阳泽不敢乱动灵力,只好扶着他先出去。
啪——!
眼前的迷雾中出现一个女孩儿。
鞭子抽在地上,撕裂风声,令人毛骨悚然。
“郁少侠。你要去哪儿?”她缓声问。
郁阳泽将顾千秋护在身后。
苗妆眯着眼睛:“郁少侠,我不想跟你动手。但我家宗主说了,这个人必须留下。”
郁阳泽不应声,侠骨香出鞘一寸。
苗妆神情有些悲伤,但语气是冷硬的:“合欢宗、黄泉、离恨楼,还有你同悲盟……这人究竟是谁?哼,我不在乎。但若你执意要带他走,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银色细鞭骤然出手,撕裂风声,直扑郁阳泽面门。
居然是一点没留手!
侠骨香出鞘,郁阳泽架住长鞭,发出一连串的声音。
又在瞬间收手,大力一挥,将整条鞭子,连带苗妆都甩出去几米远。
而侠骨香“一霎晚风”剑意在瞬息间凝结,以郁阳泽为中心,从他的脚底涌出了一缕细细的凉风——风并没有形状,却裹着尘埃飞沙,让人能看出它正绕在郁阳泽周身——风吹得很慢,也止步于凉意而不是严寒,但苗妆一鞭挨上那漩涡流,立觉一股料峭之意顺着她的掌心蔓延到她周身,她尚来不及惊讶,便被浓重的悲伤侵占,一滴眼泪滴落在她手背上。
苗妆心中一凛,立刻收鞭,后撤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她快速抹了一把脸,那滴眼泪不是错觉。
苗妆眯了眯眼睛。
这类“通感”,也就是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他人,合欢宗魅术善用此道,苗妆从小接受训练,若不是遇上俞霓那般人物,她不该被影响到的!
她看向郁阳泽:“郁少侠,你这剑意,可跟同悲盟大相径庭啊。”
要不说她是个“妖女”呢。
她喜欢郁阳泽,也就会让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而真涉及底线,她便出手果决、字字珠玑。
展现了十分的“妖女本色”。
但这不是坏事,她先是苗妆,再是合欢宗的圣女、再是喜欢郁阳泽的女子。
顾千秋听得十分同仇敌忾。
在同悲盟好的不学,不知道上哪儿学的这个,你师父的脸都被丢尽了!
但顾千秋知道好赖,趁他俩打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苗妆提鞭想追,被郁阳泽一剑拦住。
他并不回应那质疑,但杀意的纯粹,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好、好、好!”苗妆一连说了三遍,银鞭光芒大盛,每一节银刺都竖起来,暗红色的灵力灌注整条长鞭,“郁阳泽,我的倾慕你不在意,那便试试我的厌恶。天碑良玉榜榜首?今天该易主了!”
郁阳泽还是不应,只横剑在身前。
顾千秋连滚带爬地跑出没几步,忽然又被人给逮捕了。
左边一个都门,右边一个蹉磨。
顾千秋:“……”
你俩不是应该去帮你们的主子们?上这儿来干嘛?
都门一身水血,就剩留情剑清亮了。
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和顾千秋相熟一些,右手一剑刺向蹉磨,左手大力一拽他,喝道:“这边!”
但于顾千秋而言,两边都是一样的龙潭虎穴。
蹉磨提剑格挡,分毫不让,顾千秋差点被他们扯成两半。
他搓了搓手指,抬眼,看几家主子都没看见这边,瞬间用力,将自己挣脱出来。
那两人都没觉得有何不对,只当他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死物,一点注意力没分过来,全然只知道盯着对方,拼了个你死我活。
两人撞剑数次,顾千秋忽然大叫了一声,都门分神一瞬,留情剑被挑得脱了手。
他们也算当代的翘楚了,一瞬之间,都门的生死已然定论。
蹉磨抓住机会,一脚踹在都门身上,倾身前刺。
但蹉磨没想到的是,留情剑被挑飞出去之后,却被那鼎炉一把接在手中。
下一秒,寒光乍现,他甚至都来不及提剑格挡,便只觉一股诡异又绚烂的剑意直冲面门,他下意识弃剑闪身,那长剑却如灵蛇出洞,灵巧又奇诡的角度截断了他所有退路。
蹉磨此生,见过的高手无数,但还从未有过这般的压迫感。
他在引颈受戮的最后一刻,居然走了神。
不对,他似乎见过的——鬼主大人曾经有一个道侣,用剑便是这般风采。
而他,也是因为见过那神术剑意,才选择握剑的啊……
顾千秋当头就把他给拍晕了。
都门目瞪口呆,便见顾千秋表情扭曲地喘着粗气,来了一句:“草,吓死我了。”
他灵力全无,能有此偷袭成功,全靠别人的懵逼。
这么说吧,蹉磨但凡想起来反击一下,顾千秋当场就去世了。
顾千秋走向都门。
都门此时还保持着懵逼状态,坐在地上,见顾千秋过来,下意识伸手就去接剑。
却见顾千秋高高举起了剑,“啪!”的又横拍在了他脸上——而且这人居然还是跳起来拍的!
都门震惊。
都门晕倒。
顾千秋悲悯地看着他:“啧,这虎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
他曾经“暗算”过郁阳泽一次。
然后……那辈子也就成功了那一次。
顾千秋把留情剑放在都门胸口,看他脸上横拍出的另一道横——跟之前的那道呈交叉状,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他甩甩胳膊,一扭头,就看见牡丹台上几人短暂停手了。
俞霓半跪在地上,单手撑地,侧着脖颈,斜着抬眸。
但仔细一看,就知道他还有余力——因为这洁癖看似手撑地了,但其实还有一线距离,他还是没舍得乱摸。
仇元琛崩溃地大喊:“你俩打架,关我什么事啊!”
凌晨却死死盯着俞霓:“开黄泉宴!我只要伏虎枕。”
俞霓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理了理长衫,戏谑地说:“黄粱一梦伏虎枕,不见苍生不回头。鬼主大人,你是要见谁呀?——哦,听闻鬼主大人有个心爱的道侣,但不幸仙逝了。莫不是要见他?哎,斯人已逝,鬼主不如放下心结,另觅良缘?”
仇元琛听着:“……”
顾千秋听着:“……”
两人心有灵犀,趁机对视了一眼。
他和俞霓,恋爱谈得高调,修真界人尽皆知。
但是他和凌晨,好像、大概、也许……算个地下恋?
虽然顾千秋并不在意他黄泉鬼修的身份,但凌晨自己好像并不乐意将这事公开。
凌晨缓缓道:“俞宗主,你不也有个心爱的、仙逝的道侣么?若我告诉你,顾千秋是先和我在一起,被我抛弃之后,才去寻的你呢?”
顾千秋:“……”
仇元琛:“……”
仇元琛对他进行眼神谴责。
顾千秋摊手、耸肩、摆出不理解的表情。
俞霓果然脸色一变,几乎失态地喊出声:“一派胡言!”
凌晨宛若一个胜利者:“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我的副将,或者黄泉资历老的鬼修们。少年时的他……可跟你遇到时不太一样呢。”
顾千秋疯狂给仇元琛打眼色。
这回,这不靠谱的老铁终于悟了其中真意。
他趁着两人针锋相对,又重新打起来的机会,慢慢、慢慢,就划水到了战场边缘。
下一秒,他一把拎起顾千秋的后领,直接狂奔而走。
正待御剑,却忽见前方的浓雾里站着一个人。
仇元琛大骂:“还有完没完!”
他动了真火,悍然拔出轩辕剑,却忽然收了动作。
因为从浓雾之中负剑而出的人,是郁阳泽。
郁阳泽对仇元琛也没什么热络之意,侠骨香并未回鞘,缓缓道:“仇楼主,你手上那个,好像是我未来道侣。”
顾千秋和仇元琛四目相对。
仇元琛的目光逐渐变成悚然。
顾千秋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仇元琛:……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顾千秋疯狂眼神暗示:别乱说话!
他现在头发蓬乱,一身合欢宗女弟子的衣裙——还是战损版、大腿都快露在外面了——一脸泥和血,形容狼狈猥琐,实在不忍直视。
顾千秋:闭嘴!老子剑道第一的伟光正形象不能被毁!
仇元琛陷入沉思。
郁阳泽并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小互动。
“今日百花会,我是唯一一个把桃枝丢给他的人。仇楼主,烦请不要横刀夺爱。”
郁阳泽说话的时候也很平静,似乎只是谈论今日天气般淡然。
但他的侠骨香一直未曾入鞘。
仇元琛沉思,看向顾千秋,接收到信号,顿悟。
“哦。”仇元琛把顾千秋交给郁阳泽,语重心长地说,“嗯……你小心俞霓来抢人。毕竟你也知道,这人是个大变态。”
郁阳泽顿了一秒,郑重地道:“我知道。”
这场面有种诡异的好笑。
顾千秋忍了一下,悄悄对老铁打了个手势,让他放心。
仇元琛点头。
顾千秋用眼神表示:别忘了人!
仇元琛:……?
顾千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痣……”
仇元琛恍然大悟。
仇元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千秋问郁阳泽:“苗妆呢?你把她杀了?”
郁阳泽一摇头,侠骨香回鞘。
他身后露出一片空地,苗妆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但应该死不了。
顾千秋放心了。
苗妆死是技不如人,但是俞霓太小气,回头事情结束了,再找郁阳泽麻烦怎么办?
“那就行。咱们走吧。”顾千秋说。
郁阳泽却不动,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走啊!等一会儿那俩老妖怪打完了,想起我们来了怎么办?”顾千秋急切,忽然一顿,语气怪异起来,“等等,你不会打算把我放生了吧?”
郁阳泽还是不应声。
但显然就是这样没错的啦。
顾千秋立刻大喊:“不行!你刚刚怎么和仇元琛保证的?!你要对我负责!我要去同悲盟!我要去惊虹山!”
他一副耍赖的样子,上前抱住郁阳泽的大腿。
“你堂堂良玉榜首、仙盟首席弟子,不能说话不算话的!带我回同悲盟!”
郁阳泽却显然有点会错了他的意思。
郁阳泽用力拔了一下大腿,没拔动,只好垂眸看着他。
“我有心仪之人了。”郁阳泽说。
顾千秋瞬间瞪大眼睛。
猜测是一回事、调侃是一回事,可他亲口承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小子,我才死十年吧,怎么剑术不学、改认他师、现在连心仪之人都有了?!
但顾千秋思考了一下,决定继续撒泼打滚:“郁少侠你行行好吧!你也知道俞霓是个变态,你若是拿我放生了,他回头又来捞我怎么办?我如此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杀个鸡都不知道能不能打过。你不能管杀不管埋吧……”
郁阳泽:“……”
想来郁少侠纵横江湖那么多年,也从来没见过,敢抱着他大腿嚎成这样的。
他打算一脚将这人踢出去。
但是动了半天念想,身体却不听使唤,怎么都踹不出去。
“好了!别嚎了!”郁阳泽道,“我先带你回同悲盟,再……”
顾千秋听不得那个“再”字,瞬间起立,乖巧站好。
他算是知道了。
无论是‘巫山戏云雨’还是‘天碑良玉榜首’,看来都抵不过他的鬼哭狼嚎。
他突发奇想:能不能把这个变成一种功法呢?跟“野猴下山”刚好搭对。
牡丹台上飞沙走石,浓雾几乎要变成实质,只间或炸出一点明光。
顾千秋道:“那我们趁机快走吧。”
侠骨香横剑铺陈,郁阳泽拽住他的后领,直接御风而走。
顾千秋被狂风吹得头发乱飞,眼睛都睁不开了。
看来还是有灵力方便一些。
毕竟他以前御剑,连头发丝都不带乱一根的。
而且他还站不稳,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忽然,顾千秋回头,看向郁阳泽。
也算认识不短时间了,郁阳泽对这人的秉性算是了解,知道他肯定要口出狂言。
大概会说一些“我能不能拉着你”、或者更甚的“我能不能抱着你”这种鬼话。
但是,顾千秋比他想象的更没礼貌一点。
因为这人说的是:“站不稳,你能不能抱着我?”
郁阳泽发誓,自己真的忍了很久,才没把这人一脚踹下去。
顾千秋看此路不通,只好默默坐下了。
然后尤嫌不够,又趴下了,撅着屁股,像个树袋熊似的抱在侠骨香剑柄上。
练到他这个程度,早已人剑合一。
这人这般抱着侠骨香,跟抱着郁阳泽本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郁阳泽面若冰霜,决定还是给他一脚。
忽然,便看这人忽然颤抖起来,咳嗽着喷出一口血,居然晕了!
这晕不是假装,因为若不是郁阳泽手快拽住他,他肯定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郁阳泽一探他的经脉。
气血不足、又有种灵力枯竭的诡异,许多经脉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在乱窜。
而最重要的,是有一股独属于合欢宗俞宗主的灵力在纵横。
这种情况,应当是剧痛难忍、恨不得自绝于世。
怎么他一直看起来都生龙活虎的?
郁阳泽思索半晌,刚准备给他输入一点灵力,顾千秋却忽然睁眼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用眼巴巴的目光看着他,说:“郁少侠。生病、痛痛、要数枝雪才能救。”
郁阳泽皮笑肉不笑:“数枝雪?你挺敢想啊。”
他收回手,没打算给他输灵力了。
毕竟,他现在的灵力萧瑟,内功悲凉,实在不是救人的好用途。
还是等回了同悲盟,托他人来看吧。
但不知为何,他没用数枝雪,这人拿一种很遗憾的眼神看着他。
而且这遗憾背后,还有一丝伤感。
“不给就不给。我也不是很稀罕。”顾千秋说,又趴回了侠骨香上。
郁阳泽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起来。
两人对视。
郁阳泽趁机又探了一下他的情况。
刚才他身体内所有的不寻常、异样、诡谲,都如滴水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搞得他刚才像是判断失误的错觉。
但绝不是错觉。
郁阳泽一眼就能看出这“鼎炉”体质,此生与修道之路绝缘。
那刚才的诡异变化,究竟是为何?
顾千秋却开口道:“郁少侠,你要是不放开我的话,我可就吐在你身上了哦。”
郁阳泽立刻回神,松开了手。
顾千秋坐在侠骨香上,咳血咳了个天昏地暗。
他好不容易咳完了,忽然扭头,一脸凝重。
郁阳泽以为他要死了。
却听他严肃又八卦地问道:“你心仪之人是谁?”
郁阳泽总算是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无语。
但顾千秋此时已经做了推断。
肯定不是苗妆,他以前也没见小崽子身边有丫头,所以肯定是他与世长辞的这十年里遇到的,这可就海了去了。
不行!他必须要知道!
郁阳泽看着他嘴角挂着的鲜血,还有坚定无比的眼神,忍无可忍,一掌劈在他后颈。
顾千秋直挺挺地倒下去。
仙剑上,位置狭窄,郁阳泽也只能单手托着他。
就维持着这么个造型,两人终是回了同悲盟。
同悲盟在几大仙门中,景致并不算出色。
只有连绵不绝的万里青山,豪气充盈,精致不足。几大主峰上,常年云雾缭绕,略有仙气,却无匠心。
但自从顾盟主在惊虹山自刎后,这儿一跃成了修真界人人的应许之地,神圣到捧起来可以做神山了,一时吟咏诗篇不胜枚举,许多人终其一生只为到底朝拜。
但可惜,现在惊虹山归郁阳泽管。
所以整个惊虹山上,连同悲盟内的弟子都没有。
更别说外人了。
Chapter 20
郁阳泽拎着个人回了同悲盟。
山门外,迎面撞上一行要下山的小弟子。
弟子们先是微微愣神,直到看见郁阳泽腰间的侠骨香,才把他认出来。
郁阳泽一身白衣,荆冠束发,冷然若惊虹山林的乌云盖雪。
小弟子们难掩激动,纷纷立正、整理仪容、齐声道:“代盟主。”
同悲盟内,十三分支,各个山头弟子数百,还有不计其数的长老、管事、闲人,所以出山入门都是凭“令”行动,互相都不认识。
且不说郁阳泽本身就是不爱热闹的冷然性子。
自从顾掌门仙逝之后,郁阳泽已然十年都没有抛头露面了。
他们这些年轻的小弟子,只能认出一把侠骨香。
郁阳泽并不应声,只点了下头。
山门外,一个浑身长毛的乞丐缩在角落里,头发打结、指甲污垢,身上的味道难闻得能熏死三条流浪狗,和这万里青山格格不入。
若不是他还剩双眼睛偶尔一眨,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郁阳泽视若无睹,打算进门。
但在错身的一瞬间,这人忽然伸出了肮脏的手。
郁阳泽快速错身,将顾千秋提溜得远一些,皱眉、垂眸。
“乞丐”张嘴,发出几道气声,十年没用过的嗓子,难听地“嗬——”了几声,才终于发出了一点像是人的声音。
“顾……你回来了……?”
郁阳泽早知这人疯癫,并不应声,转身上山。
只是这疯子十年来像个雕塑似的坐在山门口,动作都没有挪一下,怎么今日忽然有变?
盟内弟子有个“群聊”,平日分享日常琐事,偶尔发发门派大事。
郁阳泽露面——大事——于是所有人都来山门口共襄盛举了。
对于同悲盟十三分支的弟子来说,郁阳泽和顾千秋一样,都是传说中的名字。
现在无缘再见顾盟主了,可不是就得见见郁代盟主么?
郁阳泽不怕人看,随手抓了个来看热闹的“洗尘”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尹旌!”
“好,去请你家两位长辈过来。”
“是!”
尹旌立刻想走,却被人一下拽住了胳膊。
他回头,才看见郁阳泽手里还拎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修——好吧,男修——你丫穿个女装、还漏半截大腿干什么?!人家会误会的好吗!
这个人拉着他,却对郁阳泽说:“‘洗尘’的医师救不了我。”
郁阳泽轻轻挑眉,这人继续又说:“你且信我,只有‘数枝雪’能救。”
尹旌:“!”
这人什么来头?这嘴你是真敢张啊!
郁阳泽淡然道:“不用理他。去请。”
尹旌立刻去了。
尹旌虽是“洗尘”一脉,但其实一直心向剑道——他的梦想是学成同悲剑式,然后将跟他抢灵田的、偷药膳的、嫌弃药太苦的人都暴打一顿——嗯,只可惜天赋不够,拿剑就哆嗦,至今还未付出行动。
所以他看郁阳泽,跟狂热粉丝看偶像也没区别了。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又是在熟悉的地方,这样被郁阳泽拎在手里,顾千秋忽然觉得有些丢脸。
但随即一想,算了,丢脸也不是丢他的脸。
于是他没动弹,一路被提着上了惊虹山。
顾千秋刚进悲问亭,“洗尘”的两位医师也后脚上了惊虹山。
一说:“如此美景,修真界圣山果然名不虚传。”
一说:“是啊是啊!”
一说:“可恶,要是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一说:“是啊是啊!”
顾千秋:“?”
现在的人都是有什么疾病吗?
整个惊虹山上只有三处建筑。
他的故居“白玉京”、郁阳泽的现居“问心生”、还有就是这待客的“悲问亭”。
两位医师一边四处看,一边进了悲问亭,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若不是郁阳泽在场,他们估计得伸手四处摸摸。
惊虹山过高,山巅常年有雪,这亭中的桌椅却是暖玉制成,纤尘不染、雪落即化。
“代掌门。就是看他吗?”
“嗯。”
顾千秋被他们一左一右,搭住两边的脉搏。
两个医师面面相觑,眼神疯狂交流。
一说:怎么回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一说:他健壮得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一说:我知道他健壮!但是他没问题,那代掌门为什么让我们看?
一说:证明他身体健康?
一说:肯定不对!肯定有隐情!
一说:我知道了,代掌门是在考验我们的医术!
一说:啊,原来如此!
顾千秋斟酌着语气道:“你们两个……是在用眼神演十八摸吗?”
两个医师:“!!!”
完了,要被骂医术不到家了!
郁阳泽道:“如何?”
两个医生说:“这个、这个……”继而语气笃定,异口同声,“问题很大!”
顾千秋:“!”
这两人怎么张嘴就胡说八道?
两个医生对视一眼,从他经络、行气不容乐观,说到精神、灵台非同小可,又说到脏器、肺腑功能紊乱,最终说到皮肤出油冒痘、头发开叉打结……总而言之说他内分泌失调,需要从脖子往下截肢。
顾千秋:“……”
顾千秋很想问问,现在“洗尘”一脉是否还是濮阳叁当家。
如果是的话,他就要把他赐死了。
郁阳泽听得眉头紧促,自己上手一摸。
顾千秋的脉象健壮得如同一头牛。
那之前在路上?
郁阳泽彻底想不通了。
“两位长辈请先回吧。”他送完客,又领回来一个尹旌,“你把他带回去。照顾一段时间。”
尹旌诚惶诚恐地追问:“一段时间之后呢?”
郁阳泽淡然:“丢出同悲盟即可。”
顾千秋:“!”
顾千秋大声嚷道:“郁阳泽!你丫说话不算话是吧?!”
尹旌对他报以震惊的表情。
整个同悲盟内,谁敢对代掌门这么嚷嚷啊?
顾千秋道德绑架地翻旧账:“你之前是不是在仇元琛面前说过,我是你未过门的道侣?你是不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我的?那么我作为你的道侣,是不是应该住在惊虹山上?”
郁阳泽缓缓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惊虹山?”
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路人。
而且还因为神秘、纷争不断,高度不可控的同时,应该敬而远之。
他把他带出合欢宗,就算是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了。
是万万不会允许他留在同悲盟的,更别说是惊虹山了。
他们两个道士勾心斗角、走一步试三步了。
站在旁边的尹旌直接看傻眼了。
这、这、这什么走向?
代掌门要找道侣,他们同悲盟就要后继有人了?那会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有可能投入他们“洗尘”一脉吗?不行,得劝濮阳长老先下手为强啊!隔壁“移山”的全是臭不要脸的莽夫啊!可不能误入歧途!
顾千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总不能说,住在惊虹山上,去看师父比较方便吧?
郁阳泽对他失去耐心,冷冷地吩咐:“养好病了就走,日后不必再上山来。”
尹旌在命令下抓住顾千秋的胳膊,将他带下惊虹山了。
走着,气氛就有些尴尬。
顾千秋缓缓道:“那个……尹仙师,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尹旌说:“按照同悲盟的规矩,你不是门内弟子,十三分支无人敢收留你。就只能先去外门弟子处落脚了。但你放心,我会请人照顾你的。”
顾千秋说:“……”
你个小兔崽子,真还长本事了!
尹旌平均走几步路,就要偷偷看他一眼。
但估计他素来也是个君子,偷鸡摸狗的本事不到家,回回都能被顾千秋发现。
于是顾千秋用袖子揩了揩脸,笑吟吟的,大方地随他看。
尹旌果然上钩,开口问了。
“那个……你是合欢宗的弟子么?跟我们代掌门,是如何认识的?”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顾千秋此时就在气头上,能有个机会黑郁阳泽一把,当即嘴贱地把百花会的事全添油加醋地说了。
那听得尹旌是目瞪口呆。
顾千秋抹了抹眼角并没有挤出来的眼泪,说:“可怜我啊,初入江湖,就遇到了个负心汉。”随即又真心实意地表示:“早知道我还不如去离恨楼算了!”
至少老铁不会让他去当外门弟子!
他说得声泪俱下,尹旌简直要跟他同仇敌忾了。
但还好,最后的理智悬崖勒马,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人。
嗯。代盟主怀瑾握瑜、德隆望尊,如高岭之花,令人高山仰止。
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但是、但是!
代盟主刚刚为什么没有反驳啊?!
默认就是承认,承认就是事实!
他真的要有盟主夫人了?!
顾千秋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笑意更深。
啊,果然还是家中的小孩儿比较可爱。
那合欢宗养出来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顾千秋越看他越顺眼,笑吟吟地问:“尹仙师啊,不知道你修为如何?”
尹旌没看出他的险恶用心,如实答了:“医术尚可。剑术、符术、阵术、器术皆百思不解。”
顾千秋欣慰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尹旌莫名其妙:“什么就放心了?”
下一秒,顾千秋直接暴起,以指为剑,带出几分不可思议的“剑意”,瞬间直戳在尹旌的脖颈经脉上。
尹旌连反应都来不及,直挺挺倒下了。
顾千秋扶住他,将他放在一棵树下。
“乖乖,你可真是没说谎啊。你便是那传闻中十窍通了九窍的,就剩一窍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