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顾千秋将人放在地上,若无其事地起身,想习惯性地拍拍衣袍,却发现自己已经字面意义上的“衣衫不整”,索性放弃了。
他双手负在身后,刚准备抬脚。
忽然就顿住了。
顾千秋抬头。
他面前的树梢上,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后月色明朗,树梢将月光分成无数碎片,落在他白色的衣衫上,夜深露中,他像一只栖息于此的寒鸦,无声鬼魅。
顾千秋缓声道:“郁少侠,你这个梁上君子的习惯,是从哪儿学的呢?”
郁阳泽还是站在树梢上,一点重量都没有似的,影子丝毫不晃动,脚下的树叶也不动。
他声音很凉:“你来同悲盟,到底什么图谋?我劝你早些死心,下山去,我不杀你。”
顾千秋却不太紧张。
——想来面对一个自己带大的弟子,不论换了谁来,也肯定紧张不起来啊。
“你别站那儿装逼。”顾千秋说道,“你下来,我可以跟你解释明白的。”
郁阳泽还是不动,低头垂眸。
顾千秋循循善诱:“怎么?你怕我偷袭你啊?我身上半点灵力都没有,顶天了也就是偷袭一个尹旌。你跟他可不是一个水平的。”
郁阳泽冷笑了一声:“你对都门也是如此说的?”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决定不要脸了:“那你觉得,都门跟你就是一个水平线的了?”
郁阳泽闻言沉默,然后果然跳下树来。
哼,就知道你吃这套。
顾千秋揉了揉仰得发酸的脖颈。
倒是没打算继续偷袭了。
一个高度防备、侠骨香在手的郁阳泽——他如今赤手空拳的,确实有点小劣势。
郁阳泽冷冷地看着他:“你解释吧。一个字不对,我就杀了你。”
顾千秋:“!!!”
他明明记得,自己养的是个小可爱。
怎么一扭头,变成大变态了?
那个新师父到底是怎么教的?!
师父您好,以后这种活动我家阳泽就不参加了。他回家来都不说话,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一问才知道,有师父教他一些三流剑术,阳泽边哭边练。所以以后这种活动我们都不参加了,真的麻烦师父您了谢谢。天杀的,老子要亲手杀了你!
顾千秋道:“其实……那个,我是、是想拜你做师父的。”
郁阳泽:“……?”
说这些话,顾千秋本来还有点不自信,但看见郁阳泽彻底懵逼的脸,顾千秋越说语气越笃定了。
“对!没错!我就是要拜你当师父的!我这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拜入同悲盟门下而活的!”
郁阳泽:“……”
郁阳泽:“一派胡言!”
顾千秋气势汹汹:“那不然,你要如何解释,我在缘灭楼一见到你,就要舍身相救?如此危险的境地啊、如此可怕的魔头啊、还有个变态的俞霓等着断我后路,难道是因为我侠肝义胆、见义勇为么?看我这样子,明显不是啊!”
有理有据。
郁阳泽似乎有些被说服了。
顾千秋越说越上头:“是,我承认,我这个人身上难解释的地方确实有点多。但你就算不信我,你是不是得信仇元琛?堂堂离恨楼主,仇、元、琛……”
谁料,郁阳泽很果断地摇头:“不信。”
顾千秋:“?”
老铁啊老铁,你这百年混成什么鬼样了?
怎么连我的弟子都不信你?!
顾千秋很不理解:“啊?为什么?”
郁阳泽却不打算跟他解释。
顾千秋只好道:“咳咳,不信也罢。他那个人,偶尔确实有点小不靠谱。但我想拜入同悲盟的真心日月可鉴。我可以发‘天誓’的。”
所谓“天誓”,其实就是以天地为见证的誓言。
属于“天打雷劈”加强版的那种。
郁阳泽斜瞥了他一眼,冷笑:“呵,同悲盟乃天下第一仙府,历代盟主名震修真界。我师父独霸无上榜百年,离问鼎大道之差一步之遥,乃千秋万代修真人士之翘楚。就你?”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牙都要咬碎了。
你丫还记得这一茬啊?
那你他娘的还拜其他师父?
顾千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哦。‘差一步’也是差啊,你真那么佩服他的话,那你怎么不学‘数枝雪’?连‘归去来兮’也不练了。”
郁阳泽静了一秒,蹙眉:“你为什么很在意这个?”
顾千秋不说话了。
他知道再问两句就要暴露了。
可是,狗日的,他就是真的很在意啊!
两人气势汹汹地互瞪了一会儿。
郁阳泽道:“同悲盟有十三分支,各派自有心法招式。移山一脉,忠正不阿;断海一脉,气吞山河;繁阴一脉,诡秘莫测。另有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你想学什么?”
顾千秋道:“你怎么不说‘同悲’?很拿不出手么?”
郁阳泽忽紧紧扣住了掌心。
再怎么如何夸赞“良玉榜首”,也终归不过是个少年人。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本事,他尚未出师。
他看起来,真像是有苦衷的。
顾千秋轻叹一声,算是彻底拿他没办法了。
他这个身份,确实难问。
这小子不知道这十年经历了什么,混成这幅短命样子,一身阴沉气……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过错。
于是顾千秋可怜巴巴地进行最后一轮道德绑架:“郁少侠,我现在身受重伤,咳咳咳咳……当真只有‘数枝雪’能救,你难道真的不准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么?”
郁阳泽忍了半天,道:“这话是这么用的么?”
顾千秋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他这副样子,瞪俞霓都能瞪出一线生机,更别说心地善良的郁阳泽了,肯定十拿九稳。
但谁知,郁阳泽摇了摇头,避重就轻:“我会请‘洗尘’的医师想办法。”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
算了,算了,忍住,自家孩子,自家孩子。
谁让他上辈子真就欠他的呢?
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道:“要不你先带我回惊虹山?人生大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的嘛。”
郁阳泽皱眉,显然不想同意。
顾千秋齐整整地切断他的后路:“哎呀,惊虹山上就三个建筑,你的‘问心生’和顾盟主的‘白玉京’皆有禁制,就剩个光秃秃的‘悲问亭’,你是怕我偷那桌子还是偷那凳子?”
郁阳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是……
但是他不想让其他人上惊虹山。
但是面对这个……“高危份子”——不亲自看守,随便丢给其他人也不现实。
所以他左想右想,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先收留他一晚上。
第二日,是杀掉是赶走,再定夺吧。
顾千秋看他并不反应,非常自来熟地一掀衣裙,上山去也。
郁阳泽看着他的背影,深深簇起了眉。
似乎在这条路上,他见过这样的背影。
然后,他就看见这人猛的回头,笑嘻嘻地说:“找件衣服给我。郁少侠,你也不想别人看到了,说你在惊虹山私藏合欢宗的妖女吧?”
他说完,还眨了眨眼睛,复又脚步轻快地上山去了。
郁阳泽刚刚冒出来的一点熟悉感瞬间烟消云散。
现在不光不怀念了,还生出一点杀心了呢。
·
当夜,顾千秋没有再折腾。
郁阳泽不让他进屋,他也不介意,悲问亭中三张凳子一拼,将天当被盖了。
一躺下去,顾千秋瞬间不省人事。
——他累得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郁阳泽找了件自己的衣服送过来,远远就看见这人睡着了。
他沐浴在月色下,身上的肮脏变得斑驳,脸上干净的地方却愈发莹润,像是暖玉一样,少了些平时的“贱”,安静下来之后,他的脆弱和灵动都一览无遗。
郁阳泽没有见过,但他觉得熟悉。
这种熟悉让他很是心悸。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轻轻将衣服放在桌上。
最后遥遥送了股灵力去试探顾千秋的脉搏。
他不懂医术,但是修道途中的灵力和经脉问题还是如数家珍。
郁阳泽顿时更奇怪了。
因为顾千秋此时脉搏又混乱不已,若不是亲眼看见他的睡颜,几乎要认为这是个正在走火入魔的人了。
郁阳泽百思不解,在月色下站了一会儿,最终回去了。
·
等第二日晨起,郁阳泽在悲问亭没有见到顾千秋。
他蹙眉,看见桌上留下的一张小纸条。
【尹旌邀我去看花田,夕阳落时便归,勿念。】
【对了,衣服很合适。尹旌一看到我,下巴都掉下来了,还是我帮他推回去的。】
【还有,烦请准备些吃食,我发现我没辟谷。】
(上面这条划掉了)
【我还是在‘洗尘’混完饭再回来吧,可能会晚些。我识路了,晚上不用给我留门。】
郁阳泽静静看完,静静抬眸。
他没什么表情,但指间一簇火苗将这纸条点了,顷刻间连灰都没有剩下。
早知你给点颜色就灿烂。
但没想到你真敢如此蹬鼻子上脸。
Chapter 22
“你那是什么招式?从何处学来?怎的没见你动手,我忽然就晕了?”
“……”
顾千秋看着一脸纯良的尹旌。
如此纯良。
不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个嘛……其实你能看出来,我根本毫无灵力,怎么可能打晕你呢?唉,悄悄告诉你吧,都是郁阳泽动的手。”
尹旌恍然大悟:“怪不得我醒来寻你时,你竟是从惊虹山上下来的!还、还穿着代盟主的衣服!”
顾千秋道:“对咯。”
他许久不回同悲盟,正是“触景生情”的怀念情绪,看着“洗尘”的私产——也就是一片花田——有些遗憾自己曾经怎么没来逛逛。
花田被分为了好几块地方,栽种着不少仙植,花团锦簇,连绵成海,沁人心脾。
从这路过时,微风一松,都感觉能延年益寿,平白多活个几十年。
顾千秋随手要摘一朵,被尹旌一巴掌拍在手背上——他这会儿倒是眼疾手快了。
“你做什么?”尹旌语气不悦,“我告诉你,你就算是‘代盟主夫人’,也别乱动我们的花田。”
顾千秋道:“很珍贵啊?不好意思。”
尹旌看他态度好,所以态度也很好,不过说的内容还是很强硬:“你不知道,不怪你。不过别说是你了,就是顾盟主亲临,也得过问我们濮阳长老的意思呢。”
顾千秋立刻诚惶诚恐地表示:“原来如此。那我确实不配了。”
忽然他话锋一转,指着远处的一个方向说:“不过我看他们摘了那么多,还以为不是很珍贵呢。”
尹旌随着他指的方向一看。
那边大概有三四个人,全是同悲盟内的弟子打扮,手中都拎着个竹篮,里面是满满的花。
尹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顾千秋问:“怎么了?你不认识他们?”
尹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总之表现得有点奇怪。
同悲盟内,不论十三分支,弟子们都是一样的着装,只在细微之处有所不同。
乍看上去,大家都亲如一家。
而且,顾千秋记得濮阳叁这个人。
虽然他是“洗尘”一脉的长老,听起来过的是“不问世事、采菊东篱”的温和生活,跟那些“移山”、“断海”的大老粗们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其实,濮阳叁才是最他娘的暴躁的。
在移山人说“我们要克制”的时候,洗尘人往往都会咆哮着喊“我们他娘的同悲剑术天下第一,削他丫的啊!”。
嗯……尹旌此番没有捞着袖子就往上冲,可能还是因为他“一窍不通”吧。
顾千秋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你脸色别这么难看啊。你要是实在不爽,冲上去骂他们啊。都是同悲盟的弟子,他们打你屁股,那就是抽濮阳叁的脸啊。你尽管惹事,你们长老会替你出头的。”
但是尹旌居然没动。
顾千秋劝了半天,他们也没打起来。
真是令人黯然神伤。
“嘿!喘气啊!”顾千秋伸手在尹旌面前晃了晃,“你这脑袋一会儿都憋成紫薯了。”
怎么看,尹旌都是一副心痛到立刻暴毙的程度。
顾千秋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见尹旌还是没反应,顾千秋往那边走去。
被尹旌一把抓住了袖子。
“别过去。”尹旌说,甚至大力拽着他,就打算走了,“别跟他们说话,快走。”
顾千秋反骨上来了:“我不。”
他甩开尹旌的手,怒不可遏地说:“我同悲盟不允许有弟子之间的霸凌存在。顾千秋才死几年啊!郁阳泽是怎么管事的?!”
尹旌被他惊到,都没意识到他措辞的奇怪,静了两秒钟才道:“现在同悲盟中,代盟主不管事……”
而不等顾千秋追问,他们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谁啊?”
那边的四个弟子都走过来,将他们围拢在中间,齐整整地堵住了他们所有退路。
其中领头的那个是个身材壮实,大概是个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肉球一般的脸上裂出两条缝,小眼睛闪着冷光看他们,一看就是凶神恶煞、欺男霸女的好苗子。
顾千秋:“?”
虽然他不主张外貌歧视,但是“相由心生”这个词也不是白讲的。
他当盟主的时候,十三分支各家弟子都是数一数二的俊朗美丽,他一直可骄傲了呢。
如今、如今……
“我当是谁呢?”胖子说,“原来是‘洗尘’的尹旌小医师呀。今日浇地的粪挑了么?就出来闲逛。”
顾千秋手指一动,就打算要教训后辈。
却被尹旌死死拉住了。
胖子却已然看见了生面孔:“这位面生得很啊,还没请教?是你请来帮忙挑粪的么?”
几个人都哄笑起来。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
复睁眼,他看见这几人身上的衣服皆绣有几条繁杂的线,隐隐组成一个“繁”字。
是繁阴一脉的弟子。
顾千秋静静地问:“你们是何时入的同悲盟?现任教导师尊是谁?”
他这一问来得没头没尾,几个人都被他问懵了,还是那胖子反应最快。
“哼,哈哈哈哈,好笑。原来你是来替尹旌出头的么?哼,连灵力都没有。”
他边说,边推攘了一下尹旌,后者立刻弱不禁风的摔倒在地,又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你是哪一脉的?难道不认识我们么?知不知道得罪了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顾千秋真觉得这风气匪夷所思!
他在震惊之时,尹旌又在旁边拉了他一下,小声说:“你别说话了。他们是‘繁阴’一脉,盟主亲传,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几人都抬起下巴,倨傲地等着顾千秋露出震惊的表情。
但顾千秋声音凉凉的:“哦?令狐良剑收亲传了?居然是这种货色么?”
场面静了一秒,尹旌惊讶地说:“啊?”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挑眉。
尹旌更小声地说:“同悲盟的现任盟主是严之雀、严盟主啊……你……”
“好啊你!”那胖子大声说,“你连我盟盟主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同悲盟?我知道了,定然是尹旌悄悄将你带进来的!按照同悲盟的规矩,我也只好请你们赴死了!”
他劈里啪啦地说完,断喝一声“剑来”,便有明光一闪,一把仙剑飞至。
顾千秋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啊?严之雀不是死了吗?”
尹旌却看懂了形势,猛地拽住顾千秋的胳膊,撒丫子就跑。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飞奔出去几百米,才想起来咆哮着发问:“严之雀是同悲盟盟主?!开什么玩笑!!!”
他跟严之雀吧,不说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有点不共戴天而已。
简而言之,这也是他的前男友。
这个故事又臭又长又狗血,顾千秋根本不想回忆。
原以为人死债消、棺材板一盖便不提了。
但是他丫的,怎么你也没死啊?!
尹旌想回答他,但一张嘴,这四体不勤的立刻就岔气了,顺道左脚绊右脚,原地搂着顾千秋就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摔得七荤八素。
而就是顷刻的瞬间,两人身后长剑已至。
顾千秋反应比他快得多,就地一滚就站起来了。
他虽不是“繁阴”一脉,但少年时盟内互相练手,十二分支皆有涉猎,这死胖子一看就是比苗妆还不扎实的底子,这剑他勉强一接。
他起身行云流水,抬手行云流水,怎么看都是高手在世,要一鸣惊人。
只可惜出了点小差错。
就是他起来的时候,不知道那股气走错了,或者碰到了什么诱因,他体内躁动起来,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顾千秋被带得一个踉跄,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地踩到了路边的小石子,瞬间摔回了尹旌身边。
他瞳孔一缩,就看到长剑已戳至面门,他来不及反应,只将尹旌往身下一护。
但疼痛并没有到来。
那长剑就直挺挺地停在原地,剑身颤抖。
尹旌呆了两秒,碰了碰顾千秋,非常感动:“你……啊!是代盟主!”
郁阳泽信步过来。
顾千秋被尹旌一戳,居然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尹旌大惊失色,将他扶起来一看:“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这么红?你、你没事吧?”
郁阳泽就停在两人面前,顾千秋一抬眸看见他,立刻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羞耻。
俞霓……老子要你的命!
尹旌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边了,最后呆愣愣地抬头,问道:“郁、代盟主……您怎么来这里了?”
郁阳泽垂眸,淡淡道:“日落完了,我来看某人蹭上饭没有。”
尹旌:“啊?”
顾千秋:“……”
顾千秋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但是神情却冷出三分寒意,道:“郁阳泽,不必管我,先拿人!”
又来了。
那种在缘灭楼里的断然和熟悉感。
郁阳泽却没有反驳,瞬间抬眸。
他甚至都没有拔剑,胖子的仙剑凝在半空中,恐惧地颤抖了半天,居然一寸寸地开裂,最终碎成无数片,落在地上。
郁阳泽冷声道:“再走一步,必死无疑。”
Chapter 23
“再走一步,必死无疑。”
那边悄悄想逃命的几人瞬间僵住。
胖子带着恐惧的眼神,缓缓回头,表情空白。
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十年不下惊虹山的郁阳泽,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同样身为同悲盟弟子。
但弟子和子弟之间的差距,也是天堑。
郁阳泽缓步向前,手就搭在侠骨香的剑柄上。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直接拔剑,削掉所有人的脑袋。
尹旌把顾千秋搀扶起来,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顾千秋脸色还是绯红,却因此而显得他瞳孔黑得清亮,亮得几乎摄人心魄。
不好分清,那究竟是痛快或者不痛快,是兴奋还是愤怒。
尹旌忽然产生了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好像此时顾千秋若开口,郁阳泽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几人。
郁阳泽打量了他们几眼,就看见胖子的衣角上绣着的“繁”字。
他不由冷笑。
几乎在瞬间,侠骨香出鞘一寸。
一种绝不是同一个阶层的威压瞬间笼罩方圆十里,让几人两股战战、牙齿打架。
他在瞬间动了杀心,并且,是真的准备杀了他们!
但就在同时,顾千秋轻声开口:“郁阳泽。”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还有话要问。”
尹旌还是有点震惊于他直呼其名。
但是奇怪的是,郁阳泽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很听话的把侠骨香收回了鞘。
胖子几人都被吓得跪在地上了。
虽然,虽然他们确实是盟主的人。
但是郁阳泽要杀他们,也就是顺手的事。
就算到时候盟主来替他们“讨回公道”了,可他们还是死透了啊!
这种时候就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顾千秋站起身,下意识理了一下袍子,尹旌要扶他,被他抬手谢绝了。
路过郁阳泽的时候,郁阳泽看了他一眼。
顾千秋微微抬下巴,示意自己没事。
“你们是哪年入的同悲盟?掌教师尊是谁?”
一摸一样的问题,仅仅十分钟之后,胖子几人不想答也得答了。
“我、我们是七年前入盟,‘繁阴’一脉,掌教师尊就是严之雀。”
严之雀确实就是“繁阴”出身。
而且能说——严之雀收了这种弟子,顾千秋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吗?
顾千秋:“严之雀知道你们如此行事么?”
胖子几人对视,没说话。
顾千秋淡淡道:“看来是知道的。”他看向尹旌:“你来说。”
尹旌本来都看呆了——代盟主夫人怎忽然气势如此强大了?
忽然被点名,不由自主地立正站好,却还是稍有犹豫。
那毕竟是盟主的人。
同悲盟十三分支,虽各有掌教,但都是盟中长老,还是听盟主号令行事。
当真能得罪他们么?
顾千秋循循善诱:“尹旌。你今日不说,以后再挨欺负可就是活该了。而你若愿意张嘴的话,我相信郁代盟主,会给你一个好的交代。”
郁阳泽本来在看他——越看越眼熟。
这人正经起来和不正经的时候,简直云泥之别。
现在面对胖子不怒自威、面对弟子循循善诱,都让他觉得眼熟得紧。
骤然也被点了名。
郁阳泽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既然这人愿意唱红脸,那自己就唱唱白脸吧。
郁阳泽微微颔首,右手微动,将侠骨香往下一压。
意思很明确。
尹旌果然被说动了。
这么多年的欺压,他就算是个泥捏的,也尚有三分土性呢。
“严盟主掌管盟内事物之后,‘繁阴’便从十三分支中脱颖了,他收的亲传弟子们拥有无上特权,日日欺行霸市。我们‘洗尘’尚算幸运,左不过被抢些东西、辱骂几句罢了。倒是‘孤妍’的女修们,常被他们骚扰,还有……现在‘孤妍’一脉都闭门自修,连同盟道友都不见了。”尹旌越说越来气,指着那领头的胖子,“就是他带的头!”
顾千秋不可思议:“同悲盟内,‘孤妍’剑术,仅次于‘同悲’。如何能被这般欺辱?”
他对同悲盟内事物太熟稔,郁阳泽额外看了他一眼。
尹旌却正在气头上,没意识到,甚至对顾千秋有点来气:“那同为同悲盟分支,‘孤妍’还能跟‘繁阴’拼个你死我活吗?她们身后又没有出身同系的盟主。”
顾千秋简直要被气得撅过去了。
别的话说不出来,一连念了好几句:“岂有此理!”
尹旌神情伤感:“自顾盟主仙逝之后,同悲盟内……”
他说到此处,潸然泪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顾千秋喝了郁阳泽一句:“这些事,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把在场的其他人都给吓了一哆嗦。
但郁阳泽却并未觉得奇怪,那一瞬间,他只簇着眉,低头轻声答:“我…我不知道。”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良玉榜首”的少年英才。
而像是个做了错事,正在被师父训斥的普通少年郎。
顾千秋怒道:“你这个‘代盟主’是如何做的?你师父若是知道了,定然要被你气得活过来,又再气死一次!”
顾千秋没说谎,因为他现在,真的要双眼一翻过去了。
郁阳泽老老实实听完了训,反思了一会儿,才慢了半拍地意识到:不对,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训了?
虽然这事他确实有责任。
但就算是挨训,也不应该是这季清光来训吧?
尹旌落泪落了半天,就开始哭、大哭、嚎啕。
伤心到极点,便开始哭顾盟主怎么如此短命,真是天妒英才。
顾千秋不习惯听人给自己哭坟,将尹旌一拽,拍拍他的后背哄道:“好了好了,这事儿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乖啊,别哭了,再哭我就抽你了啊。”
不知为何,看着他哄人,郁阳泽有些不爽。
下一秒,顾千秋抬头,道:“郁阳泽,全部处死吧。”
虽然是被吩咐,但这也是郁阳泽本身的想法,二者不谋而合,郁阳泽也就没反驳,直接拔剑。
霎时间,凄凉之意骤起,侠骨香锋芒毕露。
尹旌一抖,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当真没想到,郁阳泽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那胖子一看大事不好,瞬间抓了旁边的两个小弟,往郁阳泽的剑上一戳,自己则扭出了一种绝不符合他这个体型的灵活,腿都抡出火星子了,就要遁走。
但郁阳泽哪里给他这个机会?
长剑如灵蛇出洞,直接戳中那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胖子在最后千钧一秒,大声疾呼:“我是严盟主最宠爱的弟子!郁阳泽,你真敢杀我?!”
但郁阳泽惯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腕下压,直接将胖子戳在了地上。
胖子除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反应都没有,瞬间死透了。
侠骨香有灵气护住剑身,被拔出来之后,一点腌脏都没有染上,剑光雪亮,被收入鞘中。
郁阳泽也看都没看他一眼。
顾千秋被气得找不着北了,又像是极度疲劳,掐着自己的眉心,似乎念叨了两句“怎会如此”什么的。
但他声音太轻,两人都听不清楚。
只能看见他脸还有些微红,眉头紧皱,手指尖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颤。
尹旌抽抽嗒嗒的,要跟郁阳泽道谢。
但被素来不喜欢这种事的郁阳泽抬了下手,挡了。
尹旌只好回身拉着顾千秋的手:“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呜呜,不愧是代盟主夫人,郁盟主他、他……他真听你的话啊!”
顾千秋:“……”
郁阳泽:“……”
顾千秋非常疲惫地抬了一下手,让他先走。
尹旌总算是机灵了一回,相信他们要二人世界,于是迅速消失。
旷野的风不算平静,繁花如浪。
顾千秋强撑着浑身的颤抖,轻轻咳嗽了几声,抬眸看着郁阳泽。
那眼眸如繁星闪烁,亮得惊人。
“这十年你不下惊虹山,到底是在做什么?”
有一瞬间,郁阳泽几乎要脱口出一个答案。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这个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特别是,一个浑身秘密、不知深浅的人。
郁阳泽并不回答,而是拿出了鱼影琼扇柄,递给顾千秋。
但顾千秋并不接过。
“你什么意思?”
两人在月色和繁花之中互相凝视了几秒。
郁阳泽蹙眉道:“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的东西。”
顾千秋忽然就笑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好,好,好。”顾千秋一边点头,一边说,“我都要忘记这一茬了。你堂堂郁少侠,自是不愿要‘别人’的东西。”
郁阳泽尚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意思,就看到顾千秋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下意识想搀扶,却被顾千秋瞬间挡住。
“不劳烦你。”顾千秋揩掉嘴角的血迹,语气似悲,却又有苦涩的笑意,“都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命。”
他晃了一下,就往前走去。
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郁阳泽感受到了他的全部情绪。
领悟“一霎晚风”心法之后,他对“悲”之一字,非常敏锐。
郁阳泽手握鱼影琼扇柄,刚想追人,却听见季清光缓缓念道──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常道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Chapter 24
当夜,顾千秋横竖睡不着。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悲盟的盟主不是令狐良剑,而变成了严之雀。
倒也不是说令狐良剑有多好。
选他完全是因为同行衬托──严之雀也太不是东西了。
回想起这位,才是真的比俞霓都拿不出手的前任。
细论起来,他和严之雀同岁,还是同一届拜入同悲盟。
手握的妥妥是“青梅竹马”的剧本。
但两人好了没多久,严之雀在一个夜晚轻轻进入顾千秋的房门中,一边安静地流泪,一边悲伤又绝望地说:“千秋,你总不能阻止我奔向更好的人吧?”
彼时顾千秋:“?”
严之雀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在嫌弃他“出身不彰、修为不显”。
殊不知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
当时,顾千秋初初入门,又被仲长承运选中修了“同悲”道。
──这一脉也不知是踩了狗屎还是天生倒霉催,近几代全是单传的独苗苗,跟隔壁人丁新旺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顾千秋拜师后,就经常十天半个月都呆在惊虹山上,偶尔能抽空下山来,也只来得及叙话几句、送些花和果子,就得回去。
很快,这个在大选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在盟中就查无此人了。
顾千秋当时也年少,爱恨难通。
他真以为是自己有失,严之雀跟他在一起委屈得很。
遂放下身段、不要面子、还跟师父起了点小摩擦,在一个月内一连道歉十五回,回回都真心诚意。
但最后,严之雀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望又痛苦地说:“顾千秋!你能不能要点脸?不要再纠缠我了!求你了,放过我吧……”
而此时,顾千秋才发现那句“奔向更好的人”不是气话。
而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种。
因为在和顾千秋“围炉夜话”之前,严之雀就已经跟“更好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说到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被绿了的故事。
顾千秋也确实有所亏欠,认栽便是。
但是,后来顾千秋首创“云来去”初露锋芒、再创“数枝雪”独霸一方、终创“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登临天碑无上榜首,手持神剑“逢春”,举世无双。
严之雀居然回来求他复合。
说什么“当初我也是被人诱惑”、“其实我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这次我绝不会离开你,你就是最好人”云云。
但彼时顾千秋已经经历过了好几段失败的恋爱,心如死水。
所以顾千秋说:“往事何必再提。”
严之雀震惊、难过、怨恨、不可置信。
他一贯的魅力在瞬间被瓦解,他接受不了。
后来呢?
后来严之雀挖走了他的“现任”。
哈哈哈……好险,差点就发现自己身边全是人渣了。
还好没发现。
所以,同悲盟到底是怎么落到严之雀手上的?
还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娘的,早知道死晚一点。
不对,应该是死的时候,把这群人都一波带走!
顾千秋越想越愧疚。
他干脆翻身坐起,思索了一会儿,头晕脑胀。
他决定去看看师父。
虽然已经从尹旌那里得知,仲长承运已然闭关十载了,必然不可能见他──当然他这副鬼样子,也不太想被师父看到──所以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惊虹山有个侧峰,与主峰相隔甚远。
但确实是同一条山脉上。
仲长承运喜欢安静,那边的小湖也特别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所以他直接独霸了一整个山头,山门外有谁也解不开的禁制。
嗯……这个“谁”不包括他。
开玩笑,他可是仲长承运的亲亲宝贝徒弟!
仗着师父闭关,顾千秋踩着月色,溜达到了侧峰山脚。
山脚下种满了各色果树,一茬接一茬的熟,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果子吃。
而且就他和仲长承运两个人,最多再加一个郁阳泽,那是吃也吃不完,每每果实太熟落地,就烂成一片泥。
顾千秋倒是仗着修为高,看似踩着路过去,其实分毫不沾地。
老头儿也不怎么下山,在山上养了大概七八十只大松鼠,指使它们干这干那,连一个子儿也不发,非常不道德。
直到有一回郁阳泽路过此地──顾千秋捏了一堆死状凄惨的纸人纸马纸判官“考验”他──郁阳泽一惊之下,一脚踩进了烂熟的果子里。
嗯……这也是顾千秋唯一一次恶作剧成功。
虽然郁阳泽一句话没说。
但是从此以后,年年吃不完的果子都被他摘下来酿酒了。
而实在用不完的,就会被他从惊虹山上丢下去。
──山底的弟子们渐渐约定俗成,认为惊虹山上的果子吃了之后能容颜永驻、长生不老,年年都来等待“上天的馈赠”。
不过此次顾千秋没有灵力“飘”过去了。
他顺手摘了个苹果,在衣襟上蹭了蹭,一边吃,一边非常小心地借着月色往前走。
但可惜,这里林子太密,顾千秋如履薄冰地往前走,还是一脚踩进了烂熟的果子里。
那感觉……就不形容了。
顾千秋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笑了。
继而大步流星地向前,不看路了。
顾千秋发现自己也有些变化。
似乎死过一次之后,他真的做到了放下面子,更加随心随性。
穿过密林,他面前出现了一栋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的草房子。
仲长承运说这样住着比较舒适。
曾经,顾千秋对此表示强烈质疑。
但现在,他似乎也领略了其中二三含义。
他知道仲长承运不会在这。
侧峰上有个断崖,断崖后有个山洞,老头子修炼的时候喜欢到那里去,据说是离天比较近,能更好地吸收日月精华。
──嗯,全是扯淡。
顾千秋绕过草屋,再向上去,却没靠断崖太近。
崖上没有仲长承运的身影,应该是在后面的山洞里。
顾千秋本有些微恼,又叹了口气。
算了,住在那寒碜的草屋里,说不定还不如避风的山洞呢。
老头儿高兴就行了。
顾千秋站在那里看,像个石雕一样,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十年。
这时间也太巧了。
难道是当时仲长承运想要救他?
可是天道之下,谁能逆天而行呢?
可千万别出事啊。
忽然,一只松鼠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顾千秋侧头,勉强笑了一下:“你认出我啦?”
大概是老头闭关了十年,这群松鼠没被压榨,一个吃得比一个浑圆,压得他肩膀发酸。
仲长承运喜欢清静,这些松鼠都没开灵智,所以不会回答顾千秋,只是瞪着一双溜溜圆的眼睛看着他。
顾千秋随手撸了它一把,道:“带你去游湖。”
剩下的松鼠全都发出不满的抗议,一时间“咕咕”声响彻山巅。
它们才不管顾千秋能不能承受它们的重量,一个个排着队就往顾千秋身上跳,砸得顾千秋轻声叫起来:“都去都去!你们胖得跟个石墩子似的,少砸我!”
所谓游湖,其实就是去仲长承运的小湖上泛舟。
老头给这湖起名叫“观山湖”,是整个侧峰上他最宝贵的一片地。
反正郁阳泽是没资格靠近的。
而他,就算作为“最宝贝的亲亲徒弟”,也被禁止在其中用灵力。
所有植被不被约束地疯长,老头美其名曰“野性之美”。
而顾千秋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美丽──当然他还是偷偷施了术。
这么美的地方,不允许蛇出现!
当时,松鼠们发出齐声的欢呼,花生杏仁的乱飞。
他身上挂着好几只松鼠,艰难地走到湖边。
这里各种植物吸收这天地灵力,一点不被约束,已然长成了它们能成为的最繁茂样子。
葳蕤的水草和横断的木就在水下,清澈得看到十几米深的地方,湖面是一种幽静的绿,月色在其中波光粼粼,静谧得似神仙鬼蜮。
而太阳出来的时候,水光则会潋滟泛滥,周围环抱的群山的倒影会映在湖面,似一张巨大的异形画卷,是天地之间最为神圣的秘境。
顾千秋每每遇到烦心事,都会来此泛舟。
所谓“舟”,其实连船都算不上,就是几根横木拼成的简易竹筏。
顾千秋将它拉出来,不由笑了:“你命比我的硬啊。”
推着竹筏入水,松鼠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跳上去了。
顾千秋道:“你们给我留点位置。”
终于,他在竹筏上挤出一片空地,躺下了。
它们协调了一下,大部分坐在边缘空处,还有的蜷在顾千秋脚边、手边,而实在无处可去的两只松鼠恶向胆边生,直接坐在了顾千秋的身上。
顾千秋懒懒地把它从胸口往下推:“一会儿把我压死了怎么办?你们会行船么?”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没一会儿,世界终于安静了。
今夜月色很好,是个满月,清亮又明朗的柔光,盛着无边温柔。
松鼠们叽叽咕咕的从嘴里掏出坚果,一边赏月一边剥。
当然还不忘分了一点给顾千秋。
而顾千秋吃人嘴软,吃松鼠也嘴软,就原谅了它们发出的噪声。
他在这琐碎的噪声中缓缓睡去。
Chapter25
尹旌在惊虹山底下,等了一整天。
看见太阳东升西落,月亮东升西落,晨光又熹微。
顾千秋溜溜哒哒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拍醒摇摇欲睡的他,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尹旌站起来,还有些迷糊:“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我都等了你一整天了。”
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追问这个问题,而是将一个东西塞进了顾千秋的手里,热情地说:“原来你真的有病!”
顾千秋:“?”
顾千秋匪夷所思:“你在这等了我一整天,就是为了……骂我有病?”
尹旌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昨日晕倒时我摸到你的脉搏了,确实混乱不堪,我那两个师兄看来是医术不到家。这是我自己连夜熬的药,安神静心用,你先喝着,等我回去再想想办法。”
顾千秋掂了一下那个罐子,笑道:“你有心了。”
尹旌很腼腆地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荡漾?
顾千秋却忽然心生警惕。
总觉得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果不其然,尹旌害羞地说:“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昨日那飞剑袭来的时候,你下意识将我护在身下,我都看出来了。”
顾千秋干笑了两声:“其实,随便换个人,我也……”
“你不用说了。我懂,我都懂。”尹旌直接打断他,“你与代盟主两情相悦,我都明白。哎,若非如此,我定然是要追求你的。”
顾千秋:“!!”
他一口气没喘顺,咳了个天昏地暗。
尹旌想上来给他拍拍顺气,被顾千秋手忙脚乱地挡了:“不必,不必,我咳死了就好了。”
尹旌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有些恼。
“其实……你不必因此烦恼的。我说这些话给你听,并不是想从你这里谋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罢了。你与代盟主比翼连枝、情若金坚,我不会挖墙脚的!”
这话说的……
顾千秋好不容易顺过来的那口气,又岔过去了。
他兀自咳嗽了半天,默念一句“童言无忌,大风刮去”,复又直起腰、抬起头,又是那副尽在掌握的人模狗样。
“算了。你上山来叙话。”顾千秋转身欲走。
“……啊?”尹旌站在原地犹豫,“惊虹山是禁地,我若乱走,代盟主会生气的。”
顾千秋道:“哪儿来那么多规矩?上来!”
尹旌终于抬腿,两人一路上了惊虹山。
坐在悲问亭中。
顾千秋琢磨了一下,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尹旌:“!”
尹旌不敢多看,扭头到一边,小声问:“做什么?”
顾千秋又顷刻哀愁起来,做作地道:“尹少侠,这个……我在合欢宗的时候呢,曾经有过相交好友,现在与他分隔两地,也不知他近况如何。哎,若我有些灵力,便与他‘千里话境’,问问他可有饭食?可有衣穿?但是,我这不争气的天赋,哎……”
尹旌现在早把顾千秋当恩人和偶像了,他此言一出,尹旌哪儿还不会上赶着就送?
“我给你开啊!”尹旌掏出一块玉石,微微输入灵力,就递到顾千秋手中,“如此小事,还令你这般不开心。以后,只要你想‘千里话境’,随时来找我就好!”
顾千秋装作感激地道:“尹少侠,你真是个好人!”
尹旌摇头、摆手,动作行云流水:“不、不用客气的。”
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合理之处。
顾千秋拿过传音玉石,然后抬眸,静静看了他五秒。
尹旌立刻起身道:“啊这、我……我忽然有些渴,先去上个茅厕。”
顾千秋哭笑不得:“尹少侠,你在惊虹山上随便逛逛吧,一会儿我来寻你。”
尹旌问:“啊?我可以吗?代盟主不会生气么?”
顾千秋笃定道:“郁少侠他天性良善,不会介意的。”
目送走了尹旌之后,顾千秋一刻都没耽搁,立刻联系老铁。
“千里话境”内。
顾千秋直接道:“人你带回去了没有?”
仇元琛气势汹汹:“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连个消息也没有。你丫那脑袋到底怎么想的?我楼内全是情窦初开的大小伙子,你弄个美人过来,是要坏他们的道心吗?”
顾千秋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人心如铁,美人在怀也不动如山;而有人心不坚,就算你严防死守,他该早恋还不是得早恋?”
仇元琛咆哮:“歪理!”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道:“他们就算是道心动摇了,也不能怪那姑娘。你看,当初咱们去‘人间极乐宫’,如此美人,你仇大楼主,不也是视若无睹么?说明什么?说明你在‘无情一道’颇有建树啊!登仙之途,指日可待。”
仇元琛沉默。
就算知道是老铁在胡言乱语,但还是有点小高兴呢。
仇元琛回神,道:“哦,没事,我已经把人给你送来了。”
顾千秋站了起来,提高声音:“什么?”
仇元琛淡淡道:“不用来接我,我识路。而且已经到同悲盟山门外了。”
顾千秋声音更高:“你没说是来找我的吧?”
仇元琛道:“我看起来很像个傻子么?放心吧,我说我是来找郁阳泽的,他们都没怀疑。”
顾千秋说:“等等等等……”
倒不是他不想收留殷凝月。
而是同悲盟内现在他说话无用。
而且因为严之雀,搞得盟内事情有点复杂。
那“孤妍”一脉现在门都不开了,殷凝月来此,不如在离恨楼安全啊!
但仇元琛可不管他这么多,继续叨叨。
“不是。这颜子行怎么还坐你家门口啊?这都多少年了?刚刚从他身边路过,若不是我及时屏蔽了嗅觉,今儿我可就壮烈了。”
“你小声点!当心被他听见了,上山来锤我怎么办?我又没办法还手!”
仇元琛怪怪地笑了两声:“还不是因为你,非得跟人家搞什么赌约,‘看大门’这么离谱的惩罚你都说得出来,你简直太恶毒了你!”
顾千秋:“……”
仇元琛越说越来劲:“想当年,这颜子行也是修真界响当当的人物,还上了‘珠帘榜’,追他的女修能排出二里地去。结果就因为比剑输给你了,就搞成这幅鬼样子!他三十年未曾与人动过手,都被天碑除名了。”
顾千秋:“……好了,再说就不礼貌了。”
仇元琛仗着关系好,偏不住嘴:“要我说,输给你怎么了?整个修真界,谁不输给你?大家输完了都很正常,该过日子的过日子,怎么偏偏就他耿耿于怀?”
顾千秋:“老仇,你失去我了。就这样吧,以后别联系了。”
下一秒,仇元琛出现在悲问亭前。
“是谁要跟我绝交?”他问。
“绝对不是我!”顾千秋答,“绝交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他说完,往仇元琛身后一看:“人呢?”
随即,顾千秋笑起来:“还得是我兄弟。”
谁料,仇元琛笑得比他还灿烂:“你不会是以为我没带吧?想什么呢,她在山底。”
顾千秋笑容一秒消失。
仇元琛:“啊那不然呢?我这一路聊着过来,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你的身份了啊。”
顾千秋瞪了他一眼,道:“同悲盟内情况有点复杂。”
仇元琛刚想追问。
这时,远处的林中走出来一个郁阳泽,手里还拎着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尹旌。
尹旌再三保证自己绝没有要挖墙脚的意思。
但都被郁阳泽无视了。
他脚步稍缓,接着随手将尹旌丢在地上——灵力成绳,将他捆成了个大粽子,还很好心地堵上了嘴。
“不知今日仇楼主驾到,有失远迎。”郁阳泽走入悲问亭中。
“……”仇元琛看向顾千秋,皱眉: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顾千秋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似乎忽然发现惊虹山风景绝美,无心接话。
而郁阳泽却看见的是,他们“眉来眼去”的证据。
这让他有种微妙的不爽。
怎么说呢,当初师父跟这人“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今儿也叫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郁阳泽顿了一下,和颜悦色地表示:“我竟不知二位关系,好到了这种程度?看来在合欢宗内,你们并不是初遇啊。”
仇元琛还是看向顾千秋:要不你就告诉他得了。
顾千秋虎目一睁:放你娘的屁!
他以前可是剑道魁首、修真第一人!多么伟光正的形象啊!
面对别人,尚且能豁出去不要脸了。
但面对单传的子弟,真的很难开口好吗?
顾千秋沉吟道:“这个……其实……”
仇元琛从小就跟他穿同一条裤子,看他张嘴,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此时如闪电般出手,但还是没捂上那张臭嘴。
顾千秋道:“其实是仇楼主对我一见钟情,追我至此。”
郁阳泽好像青天白日被雷劈了。
他缓缓看向仇元琛。
仇元琛冷静、沉默、思考,然后痛心疾首地点头。
“是,是,我对他一见钟情。”
郁阳泽:“……您不是修的无情道吗?”
仇元琛夸张地叹息一声:“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郁阳泽又去看顾千秋。
顾千秋柔弱地捂住了脸:“嘤……”
郁阳泽觉得这个事情走向变得诡异了。
而且太诡异,以至于他形容不出来到底有多诡异!
顾千秋一看他大脑宕机的样子,趁机道:“这个……郁少侠,我有一个朋友,想拜入‘孤妍’门下,你看,是不是能行个方便?”
郁阳泽果然注意力被转走了,皱眉:“我又不是‘孤妍’一脉。”
顾千秋道:“但你在她们那儿有面子啊。”
郁阳泽道:“什么?”
顾千秋道:“你昨日戳死了那个胖子,大快人心,她们肯定视你为偶像,岂不是很有面子?”
郁阳泽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顾千秋收拾心情,眨巴眨巴了眼睛,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
旁边的仇元琛立刻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咦!”
顾千秋上前将尹旌解开了。
那人一张嘴,第一句居然是:“代盟主居然有那么多情敌!”
那边的仇元琛耳清目明:“——啊?”
顾千秋一把抓住尹旌的嘴,在他耳边说:“你把郁少侠,还有山下的一个姑娘,带去‘孤妍’,努力办事,懂么?”
尹旌耳边被吹了风,耳朵立刻就红了,但还是非常有原则。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单独跟仇楼主相处!你既然当了我同悲盟代盟主的道侣,便不能再后悔啦!脚踏两条船这种事,真的很不礼貌!”
但还好,顾千秋预判了他的预判。
尹旌费力嚎了半天,但其实一个音都没有流出来。
以上的咆哮,全是他个人脑补的。
顾千秋一推他:“乖。快去。你也不想‘孤妍’的仙女姐姐们,以后都担惊受怕吧?”
一句话非常有用,尹旌老老实实地一想,就老老实实地走到了郁阳泽身边。
郁阳泽蹙眉:“我为何要……?”
顾千秋及时打断他:“郁少侠,求你了……”
一旁的仇元琛已经没眼看了。
而且他整个人处在一种“欲说还休”的状态里,脑袋转了两下,似乎也有一万句“肺腑之言”要吐露,如火山喷发的前一秒。
尹旌还是不负所望,把郁阳泽给带走了。
而他们一下山,仇元琛就咆哮道:“你跟他?啊?你、畜生,你可是他的师父啊!”
顾千秋也绝望地咆哮:“怎么可能!”
仇元琛痛心疾首,表情扭曲:“怎么不可能?你有前科的啊!”
顾千秋道:“前你个头!老子是前任道侣多了一点,但自家人绝不下手!”
仇元琛手指着下山的方向:“那刚刚……那小弟子说的什么?”
顾千秋表情痛苦:“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但你只要记住,我对郁阳泽的感情,跟你对你是一样的就行了。”
仇元琛双手环在胸前,表情非常欠揍:“真的么?我不信。”
顾千秋:“……”
顾千秋朝着白玉京的方向,假装喝道:“霜雪明!”
仇元琛果然改口:“嗯。好吧我信了。你们就是纯纯的兄弟情。”
Chapter 26
郁阳泽如踩着一片柔软的云雾上山。
忽然,他猛地一扭头,身后的殷凝月立刻如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废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往后窜一步:“怎、怎么了?”
郁阳泽的眼神闪着些许探究的光:“你跟季清光是什么关系?”
殷凝月迟疑地说:“……算、算朋友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具体算什么关系。
她们真的只是在一个月前初识。
但是如今她离开合欢宗、到过离恨楼,现在又站在同悲盟的土地上,面前站着良玉榜的榜首。
全都倚仗那个偶然间相识的人。
只是说出去没人会信吧?
郁阳泽淡淡道:“看来他交友甚为广泛,除你之外,跟离恨楼主也关系匪浅呢。只是我与仇元琛相识已久,从未听过‘季清光’这个名字。离恨楼主心思深沉,不像随便与人推心置腹的人。”
殷凝月表示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她而言,季清光跟一坨谜团没区别。
郁阳泽站在稍高处回首,身后是一片繁茂的翠绿森林,他的目光看似淡然,但其中暗含的诘问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可以轻易破除任何团团的迷雾。
而殷凝月哪里见过这个架势?
她虽然没做任何亏心事。
但在这种目光之下,她居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心虚,想转身拔腿就跑。
大概三秒钟后,郁阳泽简单地一垂眸,那些锐利无比的光瞬间被掩盖住,又是那副懒散而不近人情的样子了。
“走吧。”
此时,隔壁的山头上。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跳啊!你跳啊!我就不信你真——唉,我操,你他娘的真跳啊!快给老子上来!”
惊虹山的悬崖绝壁上,顾千秋被仇元琛单手拽着,一脸无欲无求。
“老铁啊,你放我走吧!我活在人世,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他娘的上来!”
“不上……除非你答应帮我。”
“帮帮帮!你先别扣我的手了,*,指甲要撇了!”
下一秒,两人坐在山巅绝顶,大风呼啸。
顾千秋拢了拢衣服,把脸埋进去,声音嗡嗡的埋怨:“你早点答应不就完了么?”
仇元琛捧着指甲绝望地说:“你为什么要在白玉京上下禁……啊不对,你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这个禁制还有用?!”
顾千秋莫名其妙:“以你现在的修为,难道打破这个禁制很难吗?拿来防老头的松鼠的,它们上来喜欢扣我的窗沿。”
仇元琛觉得他不可理喻:“你防松鼠用那么牛逼的禁制?哼!刚刚老子要是灵力一动,你的白玉京可就彻底香消玉殒了!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顾千秋想了想,说:“仇元琛……”
他们倆之前,已经熟到基本不会再这么称呼对方的名字了。
现在顾千秋骤然张嘴,仇元琛就觉得他没憋好屁。
果然。
顾千秋保持着那个下巴埋在领子里的动作,从侧面微微抬起目光,这个角度显得他脖颈更加修长,五官清晰而眼尾上挑,有种诡异的伤感和可怜。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朋友。
“……”
“还遇到了那么多渣男。”
“……”
“连最宝贝的亲亲徒弟都认不出我来。”
“……”
“甚至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愿意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
“哎——”顾千秋叹了一口夸张的长气,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可见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与我真正交心的。”
这段话槽点太多,仇元琛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吐起。
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那他娘的是小忙吗?!啊?闯入黄泉,当着千万名鬼修的面,抢走他们的至宝?!你是想透了,还是活够了啊——!”
顾千秋抬起眼睛看他,毫不在意形象地嘤嘤嘤起来,继而都要把嚎啕的眼泪鼻涕全都揩在仇大楼主的衣袖上了。
仇元琛哪儿见过这个啊?
当初顾千秋可是他见过最大的“装逼犯”
——就算是当众被人绿了,都要风轻云淡的表示,“希望你以后能幸福”的那种人啊!
仇元琛闭了闭眼睛,一把抓住了顾千秋的嘴,用尽此生的涵养,语气温和地说:“好了,我都已经答应你去了。再嚎,我就去告诉你的亲亲宝贝徒弟,他的亲亲宝贝师父还活着。”
顾千秋如闪电般收手:“跟你说着玩的,你用词干嘛那么恶心?”
仇元琛也说:“那不是你先说的吗?老实说,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都要以为你对郁阳泽有意思了。”
顾千秋:“???”
顾千秋以不可思议的严厉目光谴责他。
“你那狗嘴里,能吐点象牙吗?”
仇元琛也一下子来劲了。
“诶!那你说,你要去黄泉偷人家的至宝做什么?”
“……哎呀,我没法说!”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郁阳泽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身浊气,若不是曾学过你‘数枝雪’的皮毛护住心脉,现在大概都死透了。你要救他。”
“那他是我徒弟,我救他不应该么?”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
仇元琛率先认输:“好好好,应该,应该。但是我始终认为,从你抹脖子那天开始,你就跟这世界两清了。做个逍遥散仙,不问红尘俗世,难道不好么?”
顾千秋无声叹息,道:“我做不到。”
两人一站一坐,在同悲盟内最绝顶的山巅,夜风呼啸,脚下是密密麻麻的树冠,随着风动,奔涌如浪。
半晌,仇元琛才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随你吧。”
郁阳泽一靠近孤妍的大殿,门就开了。
但只开了条门缝。
提前上来报信的尹旌从里面探出一个猥琐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确信没有第三个人跟来,才把门又打开了一点,悄声道:“进来吧。”
郁阳泽不明所以,两人一起进屋。
令人不解的是,孤妍大殿中间已经站了许多女性长辈,齐刷刷地看着他。
说起同悲盟的孤妍一脉。
孤妍一开始也是收男弟子的,但据说——因为时间太长,所以据说得也很有限——据说是曾经孤妍先辈和同悲先辈,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展开了一段旷日持久又轰轰烈烈的恋爱。
然后“同悲”的先辈当了回渣男,在下山历练的时候爱上个柔弱的凡间女子,反正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两人决裂了。
孤妍先辈从此以后变成了坚定的“反对男性入侵”者,孤妍一脉从此不再要男弟子了。
虽然后来两人都羽化了,但这条莫名其妙的规则却被传承下来了。
孤妍一脉,至今还是很厌男的——咳咳,并且在剑术上力求压过同悲一脉,把“同悲盟”改成“孤妍盟”是她们祖传的信仰。
“代盟主来了?”
为首的那个女人眯着眼睛笑,倒是很柔和——如果她曾经没有把胆敢来山下求爱的男弟子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的话。
“入得此门,便是生死不论。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
郁阳泽:“?”
郁阳泽缓缓扭头去看尹旌。
尹旌几乎把脑袋低到胸前了,像只鹌鹑似的不敢抬头,良久才在那目光中嗫喏出蚊子般的一句:“她们……打算把严盟主……赶走。推、推你做盟主。”
郁阳泽:“……”
他还以为要弄死呢,结果只是赶走。
白高兴一场了。
逄从君脸上有些很浅的皱纹,但是并不影响她眼中盛着清明闪亮的光。
“代盟主。你难道就不好奇,你师父故去之前,为什么把盟主之位交给‘韶光’一脉的令狐良剑,而并没有交给你这个出身惊虹山、练习‘同悲剑法’的唯一亲传吗?”
她语气中有淡淡的蛊惑。
但更多的,却是同仇敌忾的悲悯。
郁阳泽静静地抬眸。他也想知道那个答案。
究竟是觉得我难当大任?
还是对令狐良剑旧情未了呢?
“这些都是事实。但在令狐良剑和严之雀的‘共同努力’之下,这个‘遗言’还有后半段很少有人知道。”
“那就是,等你登临天碑无上榜的那一天,令狐良剑就需要将盟主之位还给你。其实他才是代盟主。而你,才是名正言顺。”
郁阳泽舔了舔嘴唇。
原来是这样吗?
他不想听到的两个答案都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是有些高兴的。
但随即,逄从君的语气严厉了起来:“料你也知道,我跟你师父关系不错,所以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了。所以……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没有上榜?”
这个诘问一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郁阳泽强吗?
他很强。
但是,在同悲道、顾千秋的光芒之下。
他还不够强。
至少不能在良玉榜首的位置上“屈居”那么多年,还不能登临无上榜。
逄从君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将她的所有情绪都收了回去,语气平静地说:“郁阳泽,你第二了。六壬书院的草书估计明日就到。”
大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寥寥。
所有人看向郁阳泽,一动不动地等待他的反应。
霸榜天碑良玉榜十几年,骤然屈居人下,他会作何反应?
但是在那片各色的目光中,郁阳泽只轻轻一哂,并没有说话。
他稍稍错步侧身,露出身后的殷凝月。
“对了,这是我朋友的姐姐,烦请您看看根骨,能不能留在孤妍门下?”
Chapter 27
夜半,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悲问亭中月色明朗,偶有风动也是轻微,稍稍凉。
仇元琛已然告辞,而郁阳泽尚未回来。
顾千秋闷声咳嗽了几下,下一秒,陌生又熟悉的酥麻感传遍全身,和疼痛迥异又同归的难捱如野火燎原,他一个不稳,就从拼接的石凳上翻倒在地。
身上有股气流乱窜,很快搅动他的肺腑,经脉开始乱走,他额间冷汗瞬间细密,然后顺着他低垂浓密的睫毛,往下落。
“……”他无声骂了一句。
很快,他身上某个难言的部位开始起反应,浑身衣服都贴到湿答答的皮肤上,额间的碎发被打湿,怎一个“狼狈”了得。
不行,太难看了。
顾千秋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出悲问亭,狠狠咬了咬舌间。
“情欲”在身,绝不能让郁阳泽看见。
他现在只想瞬移到隔壁山上,一头扎进观山湖中。
但是他又很怕半路遇到回来的郁阳泽。
那他娘的就更丢人了!
顾千秋艰难地挨过了一波如潮水的考验,生锈般地脑袋才思考出了一个去处,立刻站起来,冲进了白玉京。
一进大门,他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俞霓不愧上了无上榜第六,如此手段,顾千秋只觉一千只虫爬在他血管上,缓缓地啃噬──痛倒是不痛,但痒得人发疯。
同时,顾千秋脑中不受控制地窜出了许多少儿不宜的画面。
嗯……全都是俞霓。
他想了想,撑着往前挪几步,一把抓住案几上的镇纸,“哐”的往自己脑袋上招呼了一下。
他心满意足地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千秋醒了。
他心有余悸地感受了一下,随即生龙活虎地爬起来。
窗户外,天已经麻麻亮了。
从案几后的雕花圆窗,能看见一片湖──但其实惊虹山上是没有湖的,这个完全是因为跟人赌赢了,从别人家搬回来做装饰的──往哪里一放,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了。
顾千秋一边用袖子擦额头上的血,一边喃喃道:“下次可以跳湖里试试。不然每次都来一下,也太遭罪了。”
“情欲”,并不是毒,严格来说,它都不算病。
那只是一股带着媚意的灵力而已。
而要化去这道灵力,只需要找一个比这股灵力的主人修为更高,或者是内功心法专克阴邪、至阳至纯的人就行了。
他本来以为,郁阳泽能顺手给解决了这事儿。
但他没想到,小崽子跟人跑了,“数枝雪”都不学了。
顾千秋把袖子揩得血迹斑斑,又回手把地板也擦了擦,就开始在白玉京里闲逛起来。
他曾经没有收集丹药、宝物的习惯,所以肯定是找不到东西来解决“情欲”。
只是许久不来……
“诶?”顾千秋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那里居然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地往里挤了挤,床底还是什么都没有。
仲长承运曾经笑过他“什么宝贝都喜欢狗窝里叼”──顾千秋也确实喜欢在床底下放东西。
所以他的霜雪明呢?!
郁阳泽还真没骗他,他去合欢宗真是去找剑的?
顾千秋撅着屁股,往后挪挪,直接坐在地上回想。
抬头思索,不禁又:“嗯?”
他一下子站起来:“我的逢春呢?!”
他在白玉京内找了一圈,最后踩在那飞落银河般的巨大宣纸上,与“杯莫停”三个字面面相觑了良久,才接受了这个现状。
嗯……
没准儿是郁阳泽把它拿走了呢?
想开一点。
可是拿走了他还可能去合欢宗找吗?!
算了算了,两把剑而已。
他娘的,哪个天杀的偷老子剑?!
哎呀,反正都是遗产了。
老子要亲手杀了你!!!
他生完闷气,调整好心情,回头一看,在案几上看见了一本书。
顾千秋其实没有看书的习惯,但是为了充面子,就把人家送他的各种贺礼的书都摆在了书架上,看起来他博览群书似的。
而且这个美好的误会越传越离谱──什么顾盟主别的礼看都不看一眼,天材地宝都视若粪土,唯有送书能被摆在白玉京的书架上──所以渐渐的大家都只送他书了。
顾千秋面上默默接受了这个人设,心里骂了一万句娘。
这本书被摆在这里,应该是郁阳泽来过。
顾千秋行过去一看,就发现这是他的课本。
小时候,同悲盟惯开讲学,每年一度。
许多仙门的弟子们都来听课,为期两周,啥也学不会,纯粹是为了体验“天下第一门派”的氛围来的。
顾千秋作为同悲盟内最拿得出手的弟子,每年都被光荣地安排进班级里。
也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在别的弟子答不上问题的时候,由他站起来侃侃而谈,好争一争脸面。
嗯,每年一度,那个答案他都倒背如流了。
这就是当时的课本。
而且上面还有他和仇元琛上课传的小纸条的内容。
──头好痛,一定是有人在窃取我的脑子。
──偷什么?偷你的恋爱脑吗?
──对。我已经没有恋爱脑了,从此封心锁爱了(但没完全锁,钥匙在天碑上,登临无上榜首可以够到)
──能把每一段恋爱都谈得稀碎,也是一种能力。加油,没用的东西。
顾千秋“啪”的把书合上。
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死了之后,你就随便这么翻我东西吗?
他把这本书丢到一边,就看见底下还压了一本。
说一本不太准确,因为那是一页一页的稿纸叠在一起,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行楷──他的字迹。
这是他曾经写给郁阳泽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式”。
因为是第一版手稿,这些纸上有很多涂改的地方,但是如若这东西随便落入修真界的任何地方,都会掀起无穷无尽的腥风血雨。
但它只是静静躺在白玉京内的案几上,跟他的小纸条放在一起。
顾千秋直接在案几前坐下了。
他下意识想提笔──郁阳泽现在的情况,剑式需要改进──但是他又忽然顿住。
郁阳泽已经改拜了其他师父,连“数枝雪”都不练了,更遑论这“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写了也是白写。
他将笔放回原位,站起来。
回首再看了一眼故居,顾千秋推门出去了。
白玉京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一年四季都有颜色。
顾千秋最喜欢秋季,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看起来就很漂亮。
他信步溜达出去,就看见林子外面,站着面色冷峻、杀气十足的郁阳泽,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仿若下一秒就要他的命。
顾千秋在“躺下装晕”和“立刻滑跪”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郁少侠,你听我解释,我只是迷路了而已!”
“哦?这么巧。迷路迷进了白玉京?”
顾千秋忽然被他卡住脖子拽了起来,颈间毫不客气的压力瞬间收紧,气流都进不了肺部,他很快开始疼痛缺氧。
“我不管你之前是想做什么……但是白玉京,违入者死。”
顾千秋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有话说。
郁阳泽稍稍松了点力气,空气重新涌入,顾千秋立刻爆发出了猛烈的咳嗽,断断续续地道:“没、没进去。就在林子里逛了一圈。我、我是想帮你查查霜雪明的蛛丝马迹。”
这话倒是说得让人意外。
郁阳泽松开顾千秋,他肺都快咳出来了,直接歪倒在地,索性懒得爬起来,道:“你不是帮我将那姑娘送进了‘孤妍’。投桃报李,我想帮你查案子。”
郁阳泽冷峻的面容有一瞬间挂不住,但他很快就将情绪收了回去,以至于他看起来一直如此冷漠:“不必插手。还有,再靠近白玉京的话,我必杀你。”
顾千秋委屈地点了点头。
郁阳泽直接嚣张转身,远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嘛?
顾千秋一边摸着自己泛红的脖颈,上面几个手印清晰肿胀,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
小崽子刚刚下的是死手!
哼,你现在摆出严防死守的样子了?
那霜雪明和逢春不翼而飞的时候你又上哪儿去了?
简直蠢笨如猪!
顾千秋气了个半死,索性往后一仰,直接躺在了满地的落叶里。
此间太阳明朗,直面有些刺眼。
他抓起一把叶子盖在脸上,顿了顿,又扭动了几下,缩进堆叠的落叶里,最终只露出两个鼻孔喘气。
若是不知道的人从这路过,肯定要踩他一脚。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琢磨事情。
幽冥清气,是黄泉的鬼修们的“圣物”,非常有益于他们修的诡道──但却是世界至纯之物。
几千年传承下来,已经演变成了鬼修们的精神图腾一样的东西。
如果想要见到的话,得鬼主亲自召唤。
但是介于他和现任鬼主──也就是凌晨──曾经有过一点不太愉快的经历。
所以他绝不能暴露身份。
否则别说是“幽冥清气”了,他高低得被戳个三刀六洞的出来。
还有上回在合欢宗牡丹台上,他认出仇元琛就直接动手的情况来看,老铁也上了被暗杀名单。
他俩一踏进黄泉地界,必然凶险万分。
但是……他真的无人可用啊!
Chapter28
郁阳泽绕过茅屋,走到半山腰的位置。
山顶有个巨大的山洞,断崖上风声潇潇,日头倒还明朗。
他没继续往上,也没什么犹豫,一掀衣袍,在半山腰上跪下了。
侧峰上寂静无声,只有几只胖松鼠蹲在枝头看他,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
郁阳泽跪得虔诚而坦然,并不是要特意展示给谁看的。
他低垂着头,脊背挺直。
熟悉的风景像是一把小刀,撬开了他的回忆,里面千疮百孔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可怖又可悲的真相。
仿若海上潮水退去,露出千磨万砺、受尽苦楚的礁石。
无数的悲凉情绪顺着他的喉管往上蔓延,眼前很快就模糊成一片扭曲的世界,苦涩就压在舌根底下,无法与任何人说。
耳边闪过当初的话──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他的命啊!”
继而记忆如光怪陆离般闪回、被撕碎,在脑中飞驰。
“求你,求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啊!”
“打!往死里打!这逼崽子居然敢偷我们的东西!”
“杀了他,动手啊!别怕他身后的人,他已经没有靠山了哈哈哈哈哈哈……”
叫骂声扭曲,忽近忽远,郁阳泽头痛欲裂,眉头紧促。
忽然,一只圆滚滚的大松鼠,一下就跳到了他头顶。
这只松鼠起码得十几斤,一下子把郁阳泽砸得七荤八素。
但也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从梦魇中清醒了过来。
“呼──”郁阳泽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想走,却即刻踉跄了一下。
一看天色,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早晨跪到暮色了。
郁阳泽缓了一下麻劲,那只松鼠还胆大包天地蹲在他头顶,被郁阳泽一把薅下来后,松松垮垮地拎着它的后颈皮。
松鼠发出愤怒的抗议,爪子打出一套带残影的降龙十八掌,但都被郁阳泽无视了。
他绕了一下,走向后山。
──观山湖。
仲长承运没闭关之前,这里他是没资格靠近的。
但是顾千秋以前很喜欢来这里。
现在他仗着师祖蹲在山洞里呢,偶尔会过来看一看。
什么都不干,只是看一看。
行到观山湖边,哪里的植物长得更茂盛了,有些都不由垂进水中,变成了独特的气生根。
看起来倒是挺能活的。
那松鼠抗议累了,慢慢的也就不叫唤了,四周逐渐安静下来,静谧无声的群山和因为水深而变得藻绿玄黑的湖面,残阳暮色,偶尔潋波一动,美不胜收。
郁阳泽视线没什么目的地,随意四下一扫,忽然顿住,眯了眯眼睛。
他走到那个地方,蹲下细看。
这个竹筏……被人动过。
郁阳泽伸手捡起一块东西,是一个松子的碎壳,松鼠上过这个竹筏──但观山湖有禁制,它们不会自己到这里来,更不会划船。
郁阳泽耳膜砰砰作响。是他快速的心跳。
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的。
手上一抖,松鼠立刻落地,下一秒就被仲长承运霸道的禁制给毫不留情地弹出去了,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郁阳泽猛地转身,却在一瞬间定住,宛如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老迈而悲怆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好孩子,那是天道,天命难违,那是他的命啊!”
郁阳泽闭了闭眼睛。
半晌,他从舌根泛上来一股苦涩,居然苦笑了一下。
应该是仲长承运出关了吧?
郁阳泽走出后山,这次直接上了山巅,就在那山洞之外。
他轻轻呢喃道:“师祖……你出关了么?”
里面传来仲长承运中气十足的大吼:“出你娘!滚远点!不然等老子出去了,打得你山花朵朵开!要乱我道心是吧?哈,等着!我这匹野马不识归途,你这个小人我必须铲除!”
郁阳泽:“……”
郁阳泽无声提了提嘴角。
下山,行至山底果林。
郁阳泽忽然心头一凝,身后有一股微弱又暧昧的凉意,似夜风拂过他的皮肤。
他没回头,甚至没有任何预兆和凝滞,在瞬间拔剑!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本来逼近到后颈间的爪子瞬间被剑气阻挡,不得已收了攻势,快速退到他三米之外。
“反应不错。”俞霓柔声轻笑,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有一道刚刚被扫出来的轻微血沫,“很有你师父当年的影子呢。”
郁阳泽扶着剑,直接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俞霓微微蹙着眉,歪头抿唇笑了,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特别单纯漂亮:“同悲盟已经不是以前的同悲盟啦。”
果林中,夜风动,郁阳泽离他太近,只觉他开口的同时,一股轻柔浅淡的香风拂面而过。
跟无差别攻击的生化武器一样,郁阳泽瞬间冒出了一股难以启齿的欲望。
很熟悉的手段了。那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一把掐灭了。
“郁少侠。”俞霓温温和和地看着他。“好久不见。”
郁阳泽并不应声。
他的站姿很挺拔,整个人宛若一把能够洞穿天地的利剑,锋芒毕露的同时,又带着一种冷静的傲慢。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牙齿此时咬得很紧,以至于面部肌肉都有一毫不受控制的紧绷。
他想杀了这个人的心是如此强烈。
而俞霓眼神暗了暗,似乎从他的姿态里回想起了某个风华绝代的影子。
又忽嘲讽地一哂,谁也不知道他那笑容里隐藏着什么意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好歹,我曾经还算你师娘呢。”
郁阳泽眉梢微微一动,下一秒,跟他毫无征兆地拔剑一样,他也毫无征兆地一剑刺出!
果断得堪称恐怖。
让人很难不怀疑,他从第一眼看见俞霓的时候,就想着要怎么动手了。
俞霓虽被这果决惊了一下,但因为他一直提防着十二万分的防备,立刻大笑着躲开了。
“别激动,偶遇而已。”俞霓还保持着闲庭信步般的懒散,“虽然我觉得弄死你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没必要。我有事找你而已。”
但郁阳泽置若罔闻,侠骨香如影随形,鬼魅一般缠上俞霓,将他周身的退路齐齐斩断——这是不让他跑!
俞霓险些被气笑了。
你一个小崽子,跟我打,居然还怕我逃吗?!
“良玉榜首”,俞霓也不敢托大,试探着过了几招,忽觉这剑意有些不对劲。
杀意悲凉感太重,剑走偏锋得连他都有些难以预测。
俞霓旋身一躲,侠骨香几乎擦着他的颈侧过去,失之毫厘。
“让他来见我,我不跟你动手。”俞霓加重了语气说,“只要他来见我。”
郁阳泽道:“谁?季清光?”
俞霓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向郁阳泽,后者微微蹙眉。俞霓的眼神逐渐变得奇异,而后缓缓、缓缓后退了两步,也并没有什么防御姿态了。
仿佛那句话一出,俞霓已然大获全胜了。
这反应让郁阳泽很不舒服。
“你……原来不知道啊。”俞霓说完之后就开始笑,先是抿着嘴很含蓄的笑,渐渐那笑容就收不住了,越来越明显而刺眼,最后变成止也止不住的狂笑,“他不想告诉你,而你也……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郁阳泽的手就没有离开过侠骨香。
但不知为何,俞霓那笑容让他堪称有些心惊胆战,又是一股熟悉而陌生的苦涩顺着他的喉咙漫上了舌根,接着就是恐惧。
从未有过的,他握剑的手在颤抖。
而俞霓的语气轻松起来,悠悠道:“把人给我,郁阳泽。从今以后,我帮你夺回同悲盟,登临无上榜,就算你想和要合欢宗的财富和权柄,也可以。”
俞霓绝不是这种大善人,这突如其来的慷慨让郁阳泽更是心慌。
俞霓奇道:“你的手在抖。很怕我?”
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
他忘了自己的剑心,弄丢了自己的剑意。
今日在他坟茔、故居之前,可不能再丢人了。
“不。”郁阳泽缓慢而坚定地说,“休想。”
俞霓面容变色,灵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外泄,导致郁阳泽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情况——
俞霓受伤了。
一个古怪又惊悚的猜想凭空出现在他脑中。
对峙半晌,俞霓忽然翻手一动,一把古旧的、刻着云纹的长琴赫然出现!
红木长琴,云纹聚首。
郁阳泽脑中忽然闪过飞天、舞女、佛像,流觞曲水的瓷盘之中,呼延献鬼魅而迷幻的声音:“穿云琴,你想要吗?”
“把人给我!”俞霓喝道,“我立刻就走!”
铮——!
拨弦一动,周围的果树全都发出簌簌的声音,烂熟坠地,落叶翻飞,而一股眼不可见的气流如利刃出鞘,直扑郁阳泽面门!
郁阳泽只能回剑格挡,霎时间只剩见招拆招的叮叮当当声。
而他居然还有空闲问:“你又开黄泉宴了?”细听,便能听见语气中有很微妙的颤抖。
俞霓却冷道:“去缘灭楼的果然是你。看来我罚苗妆,没罚错。”
说完,俞霓故意顿了一下,似乎想看看郁阳泽的反应。
但郁阳泽没有任何反应,听闻苗妆的名字,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而是继续问道:“呼延献还活着?”
俞霓挑了挑嘴角:“郁阳泽,你可真冷血。都不问问苗妆怎么样了么?”
郁阳泽又问:“凌晨拿走了伏虎枕?你妥协了?”
俞霓表情逐渐垮下来:“你跟你师父一样冷血。曾经的真情厚谊,说不要就不要。摆到面前的忠心耿耿,说放弃就放弃。哈。”
郁阳泽指间一抽,又被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给强行摁住了,刀光剑影间,他们的对话甚至称得上平和。
“那请问俞宗主,一个普通的合欢宗弟子,也轮得到你这个宗主亲自来讨要吗?”
“你想套我的话。但是告诉你也没关系,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得到他,我想跟他双修。我们合欢宗就是这样的,有什么问题么?”
他的表情有些无辜,但更多的是欠揍。
──即便是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师父你……当初选道侣的眼光当真如此低下!
郁阳泽挑眉,提嘴角,一切表情都掌握得刚刚好:“所以你不爱我师父了?”
俞霓却只看他一眼,笑得很诡异:“哎,毕竟千秋已经故去十年了,我总不能永远守着他不找新人吧?我就喜欢你带走的那个季清光,郁少侠,你就把他还给我吧?”
郁阳泽笃定道:“休想。”
穿云琴动,嘶哑震天。
俞霓骤然抛琴而上,琴弦自震,扰乱心神,另一手做爪,直扑郁阳泽,大喝:“你说了可不算!给我过来!”
这戏俞霓却是铁了心要拿他,甚至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交手瞬间,一爪直接嵌入郁阳泽的前胸,又借着惯势直接划出深深的伤口。
郁阳泽眼皮都没抬一下,仿若没有痛觉,手腕翻转,侠骨香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缠上俞霓的手臂,迫使他不得不连退数步,甚至也斩断了俞霓的一只袖子。
那鹅黄色的锦缎落地,轻柔无声,却重若千钧。
俞霓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抬眼,金光满溢,骤然发力!
这横推一掌,毫不留情!
毕竟是天碑无上榜的人物,哪儿是郁阳泽这种小弟子可以单挑的?
此番,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这一掌接实了,郁阳泽必然当场暴毙。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之际。
郁阳泽居然闭了闭眼睛。
过往的一切相关都从他眼前呼啸着过去,丑陋的步法、出手的悍厉、浓雾中踉跄又直奔他的身影。
合欢宗、离恨楼、同悲盟,所以真的是你么?
可是、可是……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他的命、都是他的命啊──!”
嘶哑的老声和少年的哭声混在一起,山林之上,水雾滔天,滂沱的大雨在滚滚惊雷中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身上。
我该信你么?
还是该信我自己?
Chapter 29
推掌横来,断绝如铺天盖地。
在接触那掌气瞬间,若有滔天大雾将郁阳泽笼罩,威压当头而下,鬼魅而迷惘。
而那浓雾之中,穿出了一只森森的爪子。
俞霓精准地掐住郁阳泽的脖颈,将他用力惯摔在地上,地面深深凹进去一个可怖龟裂的大坑,俞霓单膝着地,猝然抬头。
“主动往我掌上撞,你想死?哈,可没那么容易。”俞霓双目赤红地朝着惊虹山方向怒喝道,“出来见我!”
那爪子如两道铁钳,郁阳泽难以呼吸,极短的时间让他眼前一切都发虚,他甚至听见自己颈骨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啦喀啦”的声音。
“出来见我!不然我杀了他!”
“……”
俞霓手上力气骤加,难捱的窒息和绝望的疼痛瞬间席卷,但郁阳泽却缓缓勾了勾唇,似乎在笑,笑得绝望又诡异。
手中侠骨香落地,他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已经到极限了。
俞霓猛然惊醒一般,怕真给他掐死了,也稍松了些力气,第三次喝道:“出来见我!”
郁阳泽边笑边说:“……咳咳咳咳……俞宗主,他走了。”
俞霓瞳孔一动,冷意骤起。
顺着这个动作,就再度掐上郁阳泽的脖颈,更爆裂、更无情。
而心神俱震的郁阳泽早都已经在临界点了,俞霓爪下,诡异的灵力如潮水一般涌入郁阳泽,他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林外信步走来一个人,正是刚刚从湖里面爬出来、狂奔而至,又瞬间装得高深莫测的顾千秋。
“你找我啊?”他单手负在身后,缓步行来,白衣如雪,宛如神祇降临,笑吟吟地说,“我已经来了。松开我的弟子吧,我就这一个单传,惊虹山还不想绝后呢。”
他的姿态实在是太自在了,对比他灵力全无的灵海来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俞霓浑身都在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又或者……是恐惧?
“顾、千、秋。”他一字一顿,语气郑重又轻柔,从而显得很诡异,“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顾千秋挑眉:“哟,这语气,怎么感觉我成负心汉了?”
俞霓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衫子,虽被弄坏了袖子,但无损他的半点风华。眼眶红红,两滴晶莹的泪珠欲坠不坠,跟“美人含愁”一个道理。映着身后异色密林,绝对足够令人怦然心动了。
他的喉间轻轻动了动。
“松开他。”顾千秋语气平淡,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尤胜当年,“不然你今天就得死在这里了。”
“千秋……”俞霓果然松手,走近,侧着脸,这个角度让他的眼梢微微勾起来,眉梢眼角非常漂亮,语气也柔和得如云如棉,“我想你了。”
恋爱期间,从来都是顾千秋哄人,俞霓只用甩脸色就好了。
偶有一两次惹了顾千秋生气,也只需稍稍放软态度,顾千秋必然立刻缴械投降,对他很是束手无策。
今日……应当也不例外吧?
“哦。”顾千秋随口便答,不热络也不疏远,根本听不出来到底什么意思,“想我的人挺多的。”
俞霓表情微微扭曲,却还是如此可怜的模样:“千秋,我错了,算我错了行么?你别这样。你原谅我……”
他说话的时候,又往前走了半步,两人间的距离非常近了。俞霓的手轻轻抬起,似乎想去触碰什么。
如果忽略身后地上生死未仆的郁阳泽,故情复燃,这个氛围足够令人重新寻得怦然心动。
顾千秋没动,而是轻轻打断他:“俞宗主,没听见来人了吗?还不走啊?”
俞霓神情一顿,刚刚他和郁阳泽打架阵仗太大,山脚下传来同悲盟内弟子的声音,很多人正在朝这里狂奔。
“我不怕。”俞霓轻声道,“我现在可厉害了,没人能欺负我了。”
顾千秋却故意搓了搓手指,指间若有灵光一闪,好像是一把仙剑的形状──但他收得太快,没有任何灵力溢出,看不出是哪一把剑。
“你没有灵力,如何用剑啊?”俞霓语气更轻柔了,“千秋,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的。跟我回合欢宗吧,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
顾千秋朗然一笑:“是吗?”
下一秒,他手中白光爆裂一闪,使俞霓不得不闭上眼睛暂避锋芒,急退三步,最后一秒的影像,便是那刺眼白光中,逢春剑的形状。
是逢春!
他没有灵力,如何能用神剑逢春?!
这把剑威名太盛,宛如雷霆般悬在每一个修道之人的头顶,山川湖海,仅凭顾千秋一念之间,便掌握着每一个人的生死。
哪怕如“道侣”俞霓,直面神剑,也稍有些紧张。
但是……怎么可能?
可是……他毕竟是顾千秋!
惊疑不定之间,俞霓听见顾千秋缓缓说:“你走吧,人马上就到了。我不想杀你。”
那语气含着三分愁绪,听得俞霓喉间一涩。
他不想杀我。
身后脚步声纷至沓来。
他不想杀我。
终于,俞霓起身遁走。
顾千秋站在原地,待确定俞霓真的走了之后,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到郁阳泽身前。
探手一摸,终于若个溺水之人上岸,得以长出了一大口气。
“吓死我了!草!”顾千秋破口大骂,手指忍不住的颤抖,足十几秒之后,才终于强压着镇定下来,他把残存的灵力一股脑全输入到郁阳泽体内,“哎。多亏我在白玉京翻到这玩意。”
他看着郁阳泽稍稍恢复的面色,忍不住苦笑道:“老头儿说我狗窝里藏不住剩馍,好像也有点道理哈。”
因为“情欲”,顾千秋不得不找点办法东西来处理。
刚巧就在白玉京里翻到了他曾经嫌麻烦留下来的床头灯——灵力不是很多,但是纯纯正正的“数枝雪”。
多亏“数枝雪”威名远播,又因为当时无聊把床头灯捏成了逢春剑的形状,不然还真唬不住俞霓。
光团一点点化掉,消失无踪。
顾千秋快速翻看了一下郁阳泽的伤势——
胸前几道极深的抓痕,还好只打到肋骨,没伤到肺腑内脏。颈间五个指印红肿高涨,骨头略有扭曲,淤血又呈现出一种张牙舞爪的乌黑色,触目惊心。
“啧。”顾千秋烦躁地蹙起眉,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杀意。
顾千秋想将郁阳泽打横抄起来,先回惊虹山。却一下踉跄,差点闪了老腰。
嘿,什么时候长这么壮实了?
他一个踉跄落地,双膝跪地,摸了摸自己的侧颈,那里有血管微微突出,皮下发出暗淡红光——“情欲”。
俞霓也是真的慌了,不然也不能发现不了,他身上还残留着合欢宗的余毒吧?
顾千秋晃动了一下,立刻按着侧颈,忽然感觉掌间湿漉漉的——是郁阳泽的血。
顾千秋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迫使自己恢复三分清明,搭在郁阳泽的脉搏上感受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冷笑。
但他的声音,却有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轻柔:“下次再见,师父一定想办法替你宰了他,好不好呀?”
指尖脉搏强健,顾千秋吐出一口气,忽然眼前发黑,来不及什么反应,居然一头向前栽倒!
那极快速的时间里,顾千秋来不及做其他,只迅速避让了郁阳泽暴露在外的狰狞伤口,迅速不醒人事。
而本该昏迷不醒的郁阳泽,微微抬起眼皮,那黑色的瞳孔仿若闪着幽暗而深远的光。
顾千秋刚好倒在他身上,头就埋在他颈侧,呼吸的微弱气流划过皮肤的毛孔,使他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栗。
远远看起来,火红林间,树叶满地,灿烂的余晖之下,像是两人在此暧昧缠绵。
郁阳泽搂住了他,缓慢而轻柔地笑起来,甚至用手缕了一下顾千秋的头发,最终扶在他的后脑上,无声应道:“好呀。”
而至此。
远远的山路上冲过来许多同悲盟的弟子,惊虹山禁制,无上榜来了也得靠两条腿狂奔。
少年人精力盛、腿脚快,乌泱泱地冲在最前方,身后传来老头们的喊声:“慢点!慢点!”“我一百多年没跑过步了唉!”“等会儿啊!你们见面了也打不过啊!”
但少年们入盟时就把惊虹山当成圣城来拜,此次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根本不听劝,嗷嗷叫着就往上冲。
“这边!这边!人在侧峰!”
“站住!别想趁机溜到白玉京去!给我回来!”
一路冲到果林,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把压在郁阳泽身上的顾千秋扯起来:“哎呀?这谁?这是刺客吗?不认识啊!”
“不管他,先丢到一边去!”
“好好好!听我口令,一、二、三,走你!”
尹旌一路跑得涕泗横流,刚刚站定就看见飞过来的顾千秋,脑子来不及转就伸手去接,然后就发出痛苦的一声“唔!”,当了顾千秋的肉垫子。
“代盟主?代盟主?你怎么样啦?”
“代盟主!你没事吧?!”
“哎呀哎呀,你别挤我!这可是侠骨香,让我摸摸,快让我摸摸啊——!”
乱成的一锅粥里,小跑来了一个胖胖的身影——谁都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奈何肯定也属于“百年没跑过步”的行列里。
这人处于壮年和老年之间,身材略微走样,五官端正,周身都带着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弟子们齐刷刷地叫道:“岳老!”
岳邱立刻掌控了局势。
“洗尘的那几个,先就地帮郁阳泽处理伤势!你们几个,四处搜索还有没有人在附近,刺客修为很高,小心行事!虚运的人,保护好现场,看看周围土地和树干的灵力残留,查查那人有没有什么东西遗落!”
最后看向刚刚主张着丢人的那个小弟子,怒道:“陶小烁!你……你先把尹旌拉出来看看砸死了没有!”
所有人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而岳邱缓缓走到了顾千秋身侧,看了看他的脸。
陶小烁在旁边愣不登地问:“岳老,有什么问题吗?”
岳邱又探了一下顾千秋的灵海,空空如也,随即叹了口气,瞬间对这人失去了兴趣。
“找人来看看他,等你代盟主醒了,再发落吧。”
“哦哦。”
而此时,尹旌缓缓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我被砸死了吗?”
陶小烁一把搀扶住他,道:“没被砸死!但是好像砸傻了!尹兄,尹兄,你没事吧尹兄?”
尹旌瞳孔一点点聚焦,然后死鱼一般挣扎起来:“人呢?人呢?”
陶小烁一把按住他,连珠炮似的道:“你别急,你别急,代盟主的伤势尚能稳住。你们洗尘的人你自己都不信吗?安心啦,代盟主吉人天相,一定……”
尹旌绝望打断道:“我说,我接住的那个人呢?”
陶小烁恍然大悟:“噢——!刺客是吧?你怕他跑了?没事,虚运师兄们说没有同伙,应该就他一个,收押起来,等候发落就好了!”
尹旌确信跟他说不清了,一把推开陶小烁,在一片空地上看到了浑身是血、生死未知的顾千秋,踉踉跄跄就奔过去了。
陶小烁居然跟上来了,一直啰嗦:“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难道你跟他认识啊?他到底是谁?你们……”
尹旌不胜其烦,怒喝道:“他是你嫂子——!”
这一声气沉丹田,豪气冲天,声音迫使整个同悲群山都跟着颤了三颤,天地间霎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张圆了嘴,发出极其不理解的声音:“……啊?”
尹旌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个秘密。
这事儿 ,是不是顾千秋不让说来着?
“呃……”尹旌眼神挪开,瞳孔不太明显地晃了晃,“这个……呃,也不一定。”
而岳邱已经迈步上前,劈手将尹旌拽起来,亲自蹲下去,为顾千秋输入灵力。
“你早说这是咱们的代盟主夫人啊。”他的声音居然还有些责备,变脸速度太快以至于没人立刻反应过来,“真是怠慢了怠慢了,来来来,从郁阳泽那边分几个人来,郁阳泽命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顾这边啊!”
寂静,四周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嗯?”岳邱骤然拔高声音。
所有洗尘的医师瞬间醒悟,扑着就飞过来了。
Chapter 30
“剑端稳,手抬平。”
耳边响起昔日的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仿若能够轻易消除世间一切罹难和愁苦。
“熟知不向边庭苦,纵死尤闻侠骨香。你遇到了最适合你的剑。”
郁阳泽低头,看见了手中的寒铁。
茫茫山林,天地疏阔,长风卷过他们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而他的身后,是一个任凭风雨如晦、雷霆万钧,也坚定如青山屹立般的脊梁。
郁阳泽握剑的手有些许颤抖,一种从此天地万里、纵横无际的的浩然之气涤荡在心间,他忍不住微微回头去看那个人。
这个角度,与平日里看起来很不一样。
侧面逆光,轮廓起伏的线条特别流畅,但因为鼻梁稍高,而带出了三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但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立刻笑了一下,微垂的眼睫形成浓密的阴影,眸中盛着耀眼的光,那瞬间几乎是无声的惊心动魄,猝不及防地撞进郁阳泽的视线。
什么时候呢?
郁阳泽不记得了,但就是那一天,或者说,就那一眼。
他的心跳停滞,呼吸停滞,身后的风景飞速褪色。
不受控制的,郁阳泽的视线顺着白皙的脖颈往下,能隐约看见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
“看什么呢?”
郁阳泽喉结不自主的动了一下,立刻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含混道:“没看什么。”
但还好对方并没有跟他纠缠,而是道:“你的剑,锐利有余,意气不足,杀心太重。若是强行跟我学‘千秋同悲七十二式’,怕是此生也难超越我了。”
郁阳泽认真道:“我没想过要超越你。”
“胡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你听过没有啊?”他被摸了摸头,是一种柔和又不容置疑的意思,“而且,我一向主张修炼问道在于‘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登仙之路,所以一味追求以前、甚至上古的心法秘籍都是不可取的,当然秘宝咱们还是尽量拿下,剩下的东西最多只能做参考,你如何能知……他们的道,就是你的道呢?”
当时的郁阳泽被说的有点愣。
可是、可是他得幸拜入惊虹山门下之后,便是看见“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冠绝天下,尽极尽善尽美,哪儿还有需要改进呢的?
“我让你学‘数枝雪’,学‘云来去’,学‘千秋同悲剑式’,并不是让你在其中苦心孤诣,而是你可以借助它们,悟出自己的道。”
“自己的……道?”
霎时间,景色飞旋,高速转动。
天色急转,乌云带着狂风暴雨低垂到他身边,身上不断有血水流出,滴落到烂泥里,他听见自己哭哑的声音。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而此一刻,惊雷猝然照亮周围景色,山水喑哑。
“天命难违,你难道还想逆天改命不成?!”
一切又徒然变色,他眼前只剩下一丝视线,却能无比清晰地看见异色密林之间,踱步过来的白衣如雪。
“你找我呀?”
郁阳泽忽地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代盟主醒了!”守床的一个小弟子立刻狂奔出去,“快来人看看!洗尘!洗尘的呢人?!”
而下一秒,郁阳泽劈手拉住另一个也要冲出的弟子,嘶哑着声音喝问:“人呢?”
小弟子平时就是端茶倒水的活儿,从来没跟代盟主对上话过──笑话,就他这个资历和修为,能见过郁阳泽都得算他祖宗保佑了。
他当头被吼得昏戳戳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阳泽又将他推出去,豁然起身,连床头的霜雪明都来不及拿,大步流星就要出门,却忽然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顾千秋就躺在他隔壁的床上。
郁阳泽略微有些迟疑,似乎在确定眼前的景象并不是什么幻境,大概三秒钟后,他才走了过去。
顾千秋依旧闭着眼,五官与以往大为不同,至少现在去竞争“珠帘榜”是没戏了。
但郁阳泽没有去寻找旧日的痕迹,而是直接伸出手,用手指碰了一下顾千秋的侧脸,仿若在借助这个动作,直接触碰这具寻常的皮囊里,许久不见又熠熠生辉的灵魂。
然后,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笑了。
小弟子陡然瞪大眼睛。
而至此,他小小的脑仁里才想起来,这是他们代盟主的道侣啊!
天呐,代盟主一睁开眼,自己的伤势也不管不顾,刺客的情况也不闻不问,甚至作为一个剑修,都没有去拿自己的灵魂小老婆!
小老婆和大老婆的争锋,一个回合都没有坚持下来!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爱情!
“人呢人呢?醒了吗?!”岳邱一马当先地推门进来,“哎呀,你怎么站起来了?快躺下!来人!快扶他躺下!”
洗尘医师大概来了二十余个──一看就是已经把他们宗门给全搬来了──但是就算有岳邱发话,也没人敢伸手去摸郁阳泽了。
唔……当时是晕的,摸摸他也不知道。
现在……这可是代盟主!你丫开什么玩笑?!
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郁阳泽忽然笑了一下,道:“岳叔叔。”
这可真是千年雪化、老树逢春的喜事,霎时间把所有人都震在原地,而最震惊的,当属岳邱。
顾千秋走后,郁阳泽就把自己关在了惊虹山上,而他们这些“叔伯”、“姑嫂”的人,关系逐渐变得陌生而拧巴。
曾经,岳邱还逮到过郁阳泽一次,狭路相逢,他用尽量轻的语气问:“怎么?不认识我啦?”
而郁阳泽当时只嗓子动了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今天就……?
“我已经好了,烦请你们看看他。可以吗?”
可以吗!代盟主居然问我们:可以吗!
那当然必然绝然是:可以啊!
洗尘的医师一股脑扑倒顾千秋床前,“哗啦──”地展开了他们自己的法器,气势汹汹得宛如这就算是个偏瘫,他们今天也能让他当场下床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后冲回这里再连做二百个后手翻。
岳邱胖胖的身体犹如微风中的落叶,那平日里盛着精明光线的小眼睛里,此刻全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激动。
“因为、因为他吗?”岳邱问。
郁阳泽没说话,却笑了一下,扭身站到顾千秋床前去了。
而坐在角落里持续发懵的小弟子逐渐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真谛。
天呐,素日里高冷得连盟内弟子大多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传闻中不幸先天患有面瘫疾病、被怀疑是隔壁修怒无情道的心狠手辣的仇楼主的私生子的代盟主!
居然在三分钟内,足足笑了三回!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爱情!
“如何?”郁阳泽问。
代盟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洗尘们高声各抒己见:“没事没事,就是全无灵力,被吓到了而已,多休息就不碍事了。”“啊代盟主夫人吉人天相,一定很快就可以醒来的!”“你们如此相配,托您的福,他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虽然这些话里有几个字眼取悦了郁阳泽,但他还是表示:“再说不出点什么有用的,我就把你们都杀了,埋进药田花海里去做花肥,你们说……濮阳前辈会怪我么?”
众洗尘:“……”
岳邱:“……”
“咳咳。那还是有些问题的。”一个洗尘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中,视死如归地表示,“他中了俞霓的‘情欲’,想必这段时间很不好过,怕是犯病的时候苦撑难挨。而且如若得不到医治的话,恐难撑几次了。哎呀代盟主,瞪我也没用啊……那毕竟是‘巫山戏云雨’。”
郁阳泽即刻就想起来之前在白玉京外,顾千秋衣衫狼狈、额角有不明显的血迹、还有脖颈处微微的血管狰狞凸起。
而他什么都没问,掐住顾千秋的脖子说,下次一定杀了他。
谁也看不出来,同悲盟代盟主的右手稍稍一动,那略微向上的动势,是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但碍于现场人太多,他硬生生忍住了。
“如何解?”郁阳泽问,尾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三种解法!”那洗尘一下子找回了自信,显然觉得自己能在问话完毕后不被代盟主埋进土里做肥料了,高兴得很,“其一,俞霓自己来解,咱们不论了。其二,寻个天碑上排名高于俞霓,且灵力纯粹的,但据我所知仇楼主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非常变态,应当是不符合的,咱们也不论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下一秒,他就看见他代盟主的眼底写着明晃晃的两个字:花肥。
那洗尘快速说道:“其三,邪祟退尽、百难全消,‘数枝雪’。”
郁阳泽学了顾千秋的数枝雪,在场人人都知道,立刻对视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时间,连空气中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唯有在人群中间的郁阳泽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抬起手,下意识探了一下自己的灵海──
当时输入他体内的“数枝雪”已然全部化开,连渣都不剩了。
Chapter 31
郁阳泽从山下拽了一把野花。
侧峰上晨光熹微,茅屋萧索,草地上只有很普通的石砖铺路,蜿蜒曲折,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同悲盟内最最神秘的地方。
但处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植物和松鼠,叽叽叽地跟着他一路往上。
这次,郁阳泽没有在半山腰上犹豫。
他走到了那个绝壁上的山洞口,刚刚一靠近,就听见里面中气十足的大喊:“出你娘!滚远点!不然等老子出去了,打得你山花朵朵开!要乱我道心是吧?哈,等着!我这匹野马不是归途,你这个小人我必须铲除!”
郁阳泽苦涩地提了提嘴角。
他弯腰把那些野花放在洞口,又取出几个山下果树的结晶,整整齐齐地排开。
松鼠们想往上扑,全被他一拂袖扫开。
郁阳泽诚恳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似乎有无数句话想说,但是最终也没张口,提了提嘴角,意味不明的眼睛就藏在他浓密纤细的睫毛底下。
绝壁上只有狂风呼啸。
不多时,郁阳泽下山来,站在山底下用了很长的时间,设下了侧峰的第二层禁制。
绕回惊虹山上,还没走到问心生门口,尹旌从路边“嗷”的一声就扑了上来:“代盟主!代盟主!刚刚岳老带着几个问源进去了,直接把我赶出来了!啊,我……”
郁阳泽微微皱眉,推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尹旌,直接推门而入。
这几日,因为洗尘需要上来日日照看,所以惊虹山的禁制已经解开了。
但郁阳泽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一共就就离开了这半个时辰。
怎么会这么巧?
屋内,问源的几人围在顾千秋的病床前,岳邱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见郁阳泽,率先开口:“小郁啊,他情况很不好。”
岳邱是问源一脉出身,这些都是他的本家后辈,招了招手,一个问源小弟子立刻上前开口:“代盟主,夫、夫人他灵海空虚、经脉错乱、气血低微,就……别说修炼了,怎么看都是一个早该夭折的命,这么多年能活下来,都算一个奇迹了。”
郁阳泽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探了一下灵力残留,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应道:“我知道了。”
而此时,顾千秋的眉梢轻轻动了动。
一副要醒的样子。
岳邱从侧方走上来,都没注意挤了郁阳泽,就紧紧地盯着顾千秋:“醒了?”
顾千秋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出现了个白面胖子,脸上的沟壑虽然不深,但审美上的冲击还是很大的。
他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下一秒,郁阳泽把手放在顾千秋的肩膀上,轻轻止住他想起身的动作,微微侧身,道:“岳叔叔,我想跟他单独呆一会儿。”
从这个角度,郁阳泽几乎完全把两人之间的间隔给挡严实了。
岳邱稍稍愣了一下,才笑道:“哎呀,哎呀,怪我没想到这层!那我就先走了啊,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叫人啊!”
等所有人鱼贯而出,郁阳泽上前又将门打开了,果然还看见尹旌蹲在他的门口,抬着清澈而愚蠢的眼睛看他。
郁阳泽手上搓了个灵力团,丢给尹旌,道:“下山去吧。”
下一秒,毫不留恋地甩上了门。
尹旌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问,差点被门板砸中鼻子,悻悻一低头,看见自己怀中的,分明是惊虹山禁制的“钥匙”!
这是赐予他以后能随便出入惊虹山的资格吗?!
这是他这三天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代盟主夫人病床前的嘉奖吗?!
尹旌揣着二百多斤的感激涕零和五百多斤的忠心耿耿下了山。
屋内,顾千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在问心生。
郁阳泽走向病床前。
这几步路的距离,每一步,顾千秋脑中就“biu”的一下冒出一个念头。
——这是要问我把俞霓引来的罪?
——还是想问那天他晕倒后发生了什么?
——莫不是要把我赶出同悲盟?
谁料,郁阳泽坐在一把藤木椅子上,动作含蓄,但是身体微微向前倾,有种顾千秋预料中的攻击性。
但是他说:“感觉怎么样?”
顾千秋心中的迷惑和警戒直达一百八,当机立断道:“好了!完全好了!我现在可以立刻下床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后冲回这里再连做二百个后手翻!”
郁阳泽似乎有些满意地颔首,下一秒又说:“你怎么会出现在侧峰?”
顾千秋心说果然来了,用一种更坚定的语气道:“我听见了响动,我是去救你的!”
谁料,郁阳泽却道:“当时你是来救我的?别开玩笑了,你分明就是来跟我一起死的。”
顾千秋在三秒钟预料了一百种情况,但这是第一百零一种。
脑门上顶着几个“???”,缓缓:“啊?”
郁阳泽翘了一下嘴角——顾千秋瞬间瞳孔剧震。
一种诡异的直觉如钢丝抛入天际,骤然划破一道端倪,顾千秋快速而决绝地表示:“不!实话告诉你吧!俞霓是来找我的!我打算跟他私奔来着!!!”
郁阳泽的眼神果然微变,似乎一丝危险的意味,但是下一秒又雨过天晴了。
“胡说,俞霓若是来要你的,他哪儿会把你留下?”
“……”顾千秋咽了口唾沫。
“你要跟我殉情,你真的很爱我。我决定了,正式与你结为道侣。你开心么?”
说这话的时候,郁阳泽离他已经很近了,整个身体都往前探,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乎原地变成了一只正在捕猎的大型猫科动物。而要不要在下一秒扑过来,完全取决于顾千秋的回答。
顾千秋一向精明的脑子瞬间过载,如果能实质化的话,肯定能看见正在呼呼冒烟。
“啊。这、这倒也不……”顾千秋看着郁阳泽的眼神,直觉在那一秒疯狂叫嚣,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庞然大物般笼罩着他,他再次当机立断,“我,我很开心。”
顿了顿,顾千秋似乎怕不保险,再次强调:“我真的很开心。”
话音落地,整个问心生的气氛骤然一松,郁阳泽风轻云淡地表示:“开心就好。”
顾千秋心中的迷惑简直都要冲出来了,回想起在合欢宗内听见的八卦,他尝试着问:“那个……你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与我结为道侣,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郁阳泽点点头,并不打算隐瞒:“不影响啊。”
顾千秋瞬间握拳,显然若不是目前武力值相差太大,他肯定要暴打郁阳泽一顿。
怎么能三心二意、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水性杨花!
郁阳泽眼中闪烁着一丝愉悦的光,说:“成为我的道侣,就必须要学惊虹山的心法秘籍。你愿意么?”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真的有点生气了:“可是惊虹山的同悲道,不应该先沐浴更衣、焚香三日、去师祖排位前三跪九叩,再经正衣、 盥洗、叩首、束脩,敬一杯师父茶么?”
郁阳泽说:“是么?我忘了。”
顾千秋一下子暴怒:“你!”
郁阳泽却道:“你怎么对这个如此了解?还那么激动?你跟我师父很熟啊?”
顾千秋瞬间仿若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背毛扎起,又诡异地温顺,说不出话了。
郁阳泽摔了一本册子到顾千秋的床上,淡淡吩咐:“这是我师父的‘数枝雪’,你拿着练吧,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若是有不懂的,尽可以……来问我。”
顾千秋抄起来一看,还真他娘的是“数枝雪”!
他将这本整个修真界都梦寐以求的绝世心法随手甩出去,往后一倒,双手环胸:“我不是那块料。再说了,你为什么不练?你恨你师父吗?你跟他有矛盾吗?他对你不好还是怎么的?”
郁阳泽却道:“我有我的理由。但你,必须要练。”
顾千秋就掀起眼皮看他,不言不语,显然是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郁阳泽一下子凑近他,顾千秋下意识往下一缩,整个人几乎又躺回去了,郁阳泽又往下压了三寸,反正是个很没有礼貌的距离。
顾千秋意识到,如果这个时候他张嘴说话,两人之间这微妙的距离会在瞬间清零,危如累卵的平衡会被打破。
郁阳泽在顾千秋眼睛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里,而且因为距离,几乎天地之间只装下了他,令他非常、非常愉悦。
“学吧。”郁阳泽轻声说,“我不会害你的。”
顾千秋忍无可忍,想伸手将他掀出去,但一动,就被郁阳泽抓住了手腕,随便摁回了他自己的胸前:“嗯?还想反抗啊?”
“郁少侠。”从这三个字里,郁阳泽确信听出了他师父百年的良好涵养和极端的忍耐力,“我的经脉与常人不同,天生就积赞不了任何灵力,就算是‘数枝雪’,我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少费心了,嗯?”
郁阳泽不动,动作非常强势,语气却好像在撒娇:“试试嘛。”
在顾千秋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里,郁阳泽再次重复:“试试嘛。”
biu~
是的没错上架了
感谢每一个小宝!
感动得我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然后连做二百个后手翻!然后冲回这里哐哐哐磕头(hhhhhhh)
一定要天天开心。(ヮ).
啊?居然不能小于100字!
岂有此理!
好了没事了,已经满100惹,谢谢大家。
Chapter32
“喂?老铁救我!”
顾千秋躲在被窝里,极力压低的声音透露出三分克制不住的恐惧:“郁阳泽被鬼上身了!我必须立刻离开同悲盟!”
仇元琛打趣的声音传来:“哟。我早就看出这小子精神不正常,以前跟你说你还不信,怎么现在愿意相信我了?”
顾千秋死死握紧“千里话境”,道:“别废话了!这是我在七天时间里唯一抓住的郁阳泽不在的机会,快来救我!他──”
吱呀──
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顾千秋迅速把“千里话境”的灵石塞进被子里,动作流畅地拢了一下头发,抬头、微笑一气呵成。
“你回来了?”
问心生内,是非常制式和冰冷的装潢,跟有些夸张和随性的白玉京内简直迥异。
这儿“无用”的装饰少得可怜,几近于无,剩下的就只剩一张床、一个案几、一个剑架还有一个博古架。
博古架底下被用来放书了,整整齐齐得好似从来没有被宠幸过,但这应该是郁阳泽细心爱护的缘故。
而架子顶上,是齐整的一溜月影花。
顾千秋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送给郁阳泽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乃至到他不小心去世之前的不知道到底多少岁的生辰礼物!
月影花乃世间之珍宝,只在北海生长,数量稀少,往往还有凶兽守护。
只可惜除了美貌一无是处,所以除了拿回家哄老婆开心,暂且没成为修真界众人的争夺对象。
而他之所以年年坚持送这个,则是因为……郁阳泽喜欢。
虽然当时顾千秋还无法接受,深深觉得大小伙子娘们唧唧的喜欢花儿,简直不可理喻。
但看着郁阳泽清澈的眼睛、委屈的表情,他忽然就与自己和解了。
算了,谁规定男孩儿就不能喜欢花呢?
而且如今看来,这干净到可怕的房间里,还留着这么多月影花,足以证明!──他真的很喜欢花!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郁阳泽将手中温热的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分门别类地拿出小粥、小菜、小包子,语气漫不经心,“仇楼主么?”
但是顾千秋觉得,如果这个夺了他徒弟的舍的厉鬼听完答案,应该会二话不说杀上离恨楼。
所以他表示:“什么说话?你幻听了吧?哎我刚好饿了,你──”
顾千秋的语气猝然一顿,然后用一言难尽的语气说:“一个早饭而已,你也太夸张了吧?”
说是小粥,但其实非常稠,鲜虾、鲜肉、蛋黄一应俱全,熬得火候刚刚好──顾千秋却确信自己在米粒旁边看到了隐藏得很好的天地青鱼肉。
而那小菜,素的精致雕花,轻油轻盐──但无论怎么看,那藕片也是太阴碧藕!那白菜也是高山雪莲!那蘑菇也是少阳菌!
顾千秋毫不怀疑,掰开那个小包子,里面裹着打碎的万年人参!
如果不是这七天已经经历过数次这样的场面,顾千秋一定觉得这是一碗断头饭,吃完就可以唢呐一响、百布一盖、同悲盟老小等上菜了。
“你受伤了。”郁阳泽还是雷打不动的那个答案,“需要好好补一补。”
顾千秋悲伤而又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肚子。
七天二十一顿饭──顾千秋严厉地拒绝了每天的第四顿──但他还是感觉自己被这些“劲补”的食材硬生生喂胖了十斤!
肚子上的赘肉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审美!
面对这第二十二顿,顾千秋深吸一口气:“我──”
结果立刻就被郁阳泽截走了话头:“你好了,你现在能当场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然后冲回这里再连做二百个后手翻。诺,吃饭。”
“小粥”香气四溢,顾千秋脸上混合着屈辱、挣扎、庆幸、狡黠等等表情,默默把碗接过去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修道都要辟谷。
且顾千秋一向认为,有一天那折腾四顿的功夫,还不如拿这些时间去练剑,这样搞不好连天碑排名都能再往上挪一挪。
所以他不理解那些辟谷之后,还要吃吃吃的人。
当然,跟老铁吹牛打屁时嗑的瓜子不算,偶尔风流饮茶饮酒的时候也不算──重点当然在“吹牛”,啊不,在“老铁”和“风流”上,绝不是因为瓜子和茶酒!
顾千秋最后一口小包子咽下,郁阳泽还没来得及起来收拾,这时门外一阵蹬蹬蹬、哐哐哐,紧接着尹旌忠心耿耿地大喊:“报!代盟主,代盟主不好了!一级警报!严之雀回盟,现在已经带着大军杀到惊虹山山脚了!”
顾千秋一骨碌坐起来。
郁阳泽却单手将他按回床上,是个不容置疑的动作。
继而在尹旌绝望的哀嚎中,把食盒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才施施然把门打开了。
“代盟主!”尹旌在收到惊虹山钥匙的那一刻,已经完成了精神上至高无上的追求了,现在恨不得退出洗尘、原地加入同悲,因此忠心耿耿得格外真实,“代盟主!咱们怎么办!”
郁阳泽把食盒递给他:“去洗了。看好他。”
然后隔空一取侠骨香,施施然下山去了。
尹旌抱着食盒,脑袋跟着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山脚下人多势众,代盟主就一个孤单单的背影,这岂止是为爱冲锋,这简直是为爱献身啊!
顾千秋一掀被子,打算跟去看看。
门外的尹旌眼疾手快,迅速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床上,手脚也全都塞进去,在脖子那里额外多塞了一层被角:“代盟主夫人,你的伤还未好,切莫激动。相信代盟主他,一定会胜利……”
顾千秋冷静地说:“实话都告诉你吧,其实我不是……诶?阳泽?你怎么回来了?”
尹旌立刻毫无戒心地扭头去看,顾千秋闪电般出手,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尹旌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像根面条似的软在了地上。
顾千秋施施然起身,理理头发、整整袖口,习惯性地单手负在身后,下山去也。
当然,如果不是他手中正拿着一个“千里话境”,声嘶力竭地咆哮:“仇元琛!!!”
他的形象应当能再从容不迫三分。
“哦。你刚刚干嘛去了?”仇元琛说,语气里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探究和阴阳怪气。
顾千秋回想起小粥小菜小馒头,诡异地一顿,继而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被严刑拷打啊!那狗日的俞霓前两天杀上门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郁阳泽正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呢!”
仇元琛一顿,狐疑:“真这么惨?”
顾千秋下意识挺胸收腹,摸了摸隐约一丝赘肉的端倪,笃定道:“对!我还告诉你个炸裂的事,那狗日的严之雀居然没死,而且你知道么?他居然当了同悲盟的盟主!”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知道啊。这十年是你死了又不是我死了。”
顾千秋一哽,悲怆道:“你若是再不来救命,我今日就要再死一回了。好了,不聊了,永别吧,元琛,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仇元琛一顿,怒喝:“你丫能别叫得那么恶心吗?!”
但“千里话境”已经结束了。
顾千秋寻了棵树,助跑两步,喝呀一声,蹿上了树干,蹲在一个枝桠连接处,往下面的情况看去。
对面人数足有上百,基本全穿着繁阴一脉的弟子服,而众星捧月的最中间,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修者静静而立。
他的衣服穿得很恰当,既不会显得过于华丽浓重而压迫感十足,也不会因为过与单薄雅致而缺少了三分威严,头上顶着一个青蛇冠,赫然是严之雀本人!活的!
而与乌泱泱的人群对立的,郁阳泽孤单单一人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些可怜。
顾千秋立刻不爽起来。
他的弟子,他训得、罚得、打得、甚至杀得,但别人不行,说一句重话都不行。
乍看起来,严之雀是比较瘦弱单薄的,这跟他修的“繁阴”功法有关系,但他偏偏就比其他繁阴弟子更柔弱一些,看起来,他甚至有些气血不足的苍白,叫人好不可怜。
他偏头听一个小弟子叽里咕噜把事情讲完了,就抬眼看向郁阳泽,问道:“子美是你杀的?”
郁阳泽道:“谁?”
严之雀也是脾气好,就这么被打脸都不见怒意,而是解释了一下:“就是那个,有些胖的孩子。”
顾千秋轻声“咦”了一句。
那死胖子眼看就要三百斤了,一屁股都能直接给严之雀这瘦胳膊瘦腿的坐死,一脸凶相的横肉活像山底下杀猪的。
严之雀究竟是怎么能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出如此脑残的话?
难道他审美有问题?!
顾千秋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郁阳泽似乎才想起来这么一茬,轻轻的“噢”了一声,道:“是我杀的。”
他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讽刺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不好意思啊。”
顾千秋震惊。
郁阳泽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阴阳怪气的气死人不偿命?
真是干得漂亮!
Chapter33
以前顾千秋一素认为,严之雀真的是只漂亮而柔弱的鸟,他可怜、脆弱,遇见任何风雨都会死在夜幕雷霆之下,只能被人精心照顾,养在华美而巨大的笼中。
但他应该是看走眼了。
“严盟主在此,你还敢如此嚣张!”“盟主,就是他亲手杀了子美,我亲眼目睹!”“一定要让他得到应受的惩罚!”“残杀同门,按同悲盟铁律,处决他!”“处决他!”
一时间群情激愤,山呼海啸。
严之雀微微抬手、下压,所有声音快速退去,天地安静,其在盟中的控制可见一斑。
“若是千秋还在……”严之雀看着郁阳泽的眼中似乎有些悲伤,复又一哂,不说了。
但谁都知道,他想说的是,若是顾千秋还在世,郁阳泽肯定不会因缺少管束、而犯下如此罪行。
他想说的是,若是顾千秋在世,肯定也铁面无私,要对郁阳泽做出相应的惩处。
只是,他们尽数只记得顾千秋如此年轻就当了仙盟的盟主,必然雷霆手段、铁石心肠。
却忘记了,这种“雷霆手段”和“铁石心肠”是建立在他冠绝无双的逢春剑下——若一个人能够随意对世间一切生杀予夺,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此追求秩序和平等,尚有待商榷吧?
郁阳泽冷冷道:“若我师父还在,必然一剑捅了你。”
严之雀:“……”
众人:“???”
顾千秋:“!”
好小子,你是怎么知道为师的想法的?
他若是现在逢春剑在手,必然先杀俞霓,再杀严之雀,接着杀了令狐良剑,然后默写出一个前男友名单,看谁不死,一路打上门去,路边的狗都得爬起来给他行个礼才行。
但是预想中的暴怒和失态都没有,严之雀只是用一种看小孩子的眼神看了郁阳泽一眼,淡淡道:“我与你师父的事,你无权知晓。但你杀我亲传弟子,这个账该如何算呢?”
郁阳泽挑眉,堪称针锋相对了:“那种货色,杀了也就杀了。哎,我原本以为,那种东西出现在同悲盟内是他误闯进来的,没想到,跟您还挺一丘之貉的。”
顾千秋忍不住为他鼓掌。
虽然不知道这十年生活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让一个含蓄内敛的小孩儿变成这副鬼样子,但是结合他“不幸身亡”的背景来看,小孩儿这样,最起码不受欺负。
妙哉,妙哉。
天地静默。
繁阴的弟子们本该在第一时间对郁阳泽群起而攻之。
但不知为何,他们都不着痕迹地偷偷看了严之雀一眼。
显然,就算拿的是反派剧本,也能拥有正常的审美——那三百斤的横肉胖子,和珠帘榜上有名的严盟主,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珠帘榜”跟“天碑”不一样。
后者上榜,有三条规矩:其一,死者,自动消榜。其二,十年不出手者,下榜。
但珠帘榜,则是:凡尘世间有所迹者,无论古今、无论生死,永远都在榜上。——除非被后来者挤出去了。
所以当时顾千秋并没有唬呼延献,他美貌横贯古今、名震四海,当当真真是珠帘榜首!
而严之雀,赫然也在珠帘榜内。
虽然美人有些病弱,站在那里跟个素白的瓷器一样,感觉一碰就碎,但美貌是足以动人心的,还因此,更惹人怜爱。
严之雀不理会郁阳泽的小伎俩,话锋一转,诘问道:“俞霓上了惊虹山?”
郁阳泽淡道:“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严盟主,我师父在时,同悲盟广开山门、不设禁制、无人守山,天下魑魅邪祟无一敢犯,就算是路过,都特意借道三百里绕行山脉。怎么如今你当了家,区区一个‘巫山戏云雨’都能来去自如了?”
这话跟脱了靴子找严之雀的脸抽也没什么区别了,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严之雀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脆绿意,但只半秒钟,就被他妥善地收了起来。
“我修行资质欠佳,比不得千秋冠绝天下。但替他教训教训你,还是足够用的。”
这话感觉要动手了,顾千秋暗道不好,正准备滑溜下树。
却听郁阳泽说:“留着这力气收拾俞霓去吧。看看严盟主,能不能一朝踹下无上第六,登临天碑呢。”
这一套组合拳简直打得漂亮。
顾千秋第不知道多少次为他鼓掌。
之前看你捶苗妆,还以为你是人狠话不多的,没想到面对打不过的,还是挺清醒的嘛!
严之雀在外的人设,一直是不与人动手的——
笑话,他领着“顾千秋的遗志”,身后还有当今榜首的“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撑腰。
平日里做事只需动动嘴,其他人都客客气气的,连呛声都不敢,更别提跟他动手了。
十年养尊处优,天碑当然没有他的名字,但具体是因为修为不够,还是他潜龙在渊,外人就很少知道了。
想来,这也是严之雀做盟主的十年来,第一次敢有人对他这么说话。
周围气氛堪称死寂。
万籁俱寂里,严之雀微微侧眼,立刻有个繁阴弟子上来开口。
“盟主!据我所知,子美在您不在盟中的时候,嚣张跋扈,行事乖张,欺辱他门弟子,特别是洗尘和孤妍的弟子不堪其扰。”
严之雀淡淡地:“哦?”
那弟子“啪”的一下就跪下了:“此事之前没有告知盟主!是弟子的罪过!请盟主责罚!”
严之雀还是淡淡道:“那就到本真去领罚吧。”
那弟子瞬间退至人群中。
严之雀看向郁阳泽,居然弯了一下嘴角。
这人站在那里的时候,素静得好像个玉雕的石像,有三分不近人情的冷意,但一翘嘴角,便如日照金山、冰雪消融般的暖意,让人见之动容。
“看来是那人作恶的时候,被郁代盟主按盟规处置了。罚得好啊。”
前一秒,还在喊人家“子美”,后一秒,都开始叫他“那人”了,可见严盟主翻脸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郁阳泽不置可否。
严之雀却再问:“不过话说回来了,合欢宗与我们同悲盟素无瓜葛,俞霓怎么会忽然上山来呢?”
他不等郁阳泽说话,又自顾自接道,“我听说你带回来了个合欢宗的弟子,还是个鼎炉,可是真的?”
郁阳泽坦然道:“不是弟子,不是鼎炉,他是我千辛万苦寻回来的道侣。怎么了?”
严之雀脸色微变,道:“把人带来我看看。”
郁阳泽说:“他受伤未愈,不便见人。”
严之雀不知想到了什么,加重了语气再道:“把人带来给我。”
郁阳泽说:“想什么呢?严盟主,那是我未过门的道侣,你以为是吃了一半的苹果?”
严之雀这几年惯被捧着,三番五次下不来台,也是动了真火,喝道:“我乃同悲盟主,你是同悲盟的弟子!天地君亲师,我不点头,哪个准你娶道侣了?”
郁阳泽冷笑:“你也配?”
他按在侠骨香剑柄上的手微动,眼看就要血流成河。
顾千秋“咻”的一下滑下树。
尚没来得及拔腿,严之雀在那边怒道:“郁阳泽!给你脸,你就接着。若不是看在千秋的份上……”
被郁阳泽猝然打断:“若不是我师父当初所托非人,哪儿轮得到您坐这个位置?天碑无名,却身任天下第一盟的盟主。见好就收吧,严盟主。”
严之雀显然被气得不轻,抽出一个东西摔在地上,道:“那身为顾千秋的高徒,怎么连个‘良玉榜首’都守不住啊?郁少侠。”
电光火石之间,气氛骤然拉紧,顾千秋一眼就看见被丢到地上的东西,居然是六壬书院的草书。
其实就是一份修真界“月报”——时时通知天下所有门派,今年的榜单更新程度。
严之雀什么意思?
郁阳泽掉下良玉榜首了?
然不等他想明白,郁阳泽已然直接拔剑!
侠骨香利刃出鞘,寒芒一闪,映在所有人骇然的眼底。
顾千秋拔腿就往上冲。
你个虎孩子,什么人你都敢动手?!
但是天降的第三次正义,再一次打断了顾千秋冲刺的步伐——
那边的小路上,缓缓走上来一个人。
他没有动用灵力,也没携带任何武器,缓步上山来,却令所有的一切令行禁止,剑鸣和人群的嚎叫都被一视同仁地镇压下去,寂静无声。
来人一身素白的长衫,一点花纹装饰都没有,有些日子没修理过的胡茬显得有些邋遢,让人很怀疑他今早上是不是连脸都没洗。
但是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威压,却一点不做假,尽管谁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是光光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生警惕了。
顾千秋蹙眉,他认出了这人是谁。
“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
麻烦了,这两人居然还没分手吗?!
这下,就算老铁及时赶到了,恐怕也难收场。
顾千秋掐了一下掌心,复又很快做出决定,刚迈出一步,那边的令狐良剑猝然看向他的方向:“谁?”
Chapter34
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
顾千秋调整了一下姿态,单手负在身后,缓慢而闲适地踱过去。
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天碑无上榜首面前如此闲庭信步的。
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眯起了眼睛。
走到郁阳泽身侧,顾千秋停下了脚步,眼见山脚下又有人冲来,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闲适踱步的人在瞬间如梦初醒,缩到了郁阳泽身后。
这个动作,直接把令狐良剑喉咙里的话全都堵回去了,他张了张嘴,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严之雀也在瞬间变得高傲而冷漠:“你就是那个鼎炉?”
说这话的时候,他和令狐良剑眼中都闪着异样的、隐秘的光芒,似乎想探究出这个皮囊底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然顾千秋的回应是:他柔弱地“嘤”了一声,又柔弱地栽进了郁阳泽怀里,并伴随着令人不齿的小声抽泣,伴着一句“我好柔弱啊……”
那副可怜样子,任谁来了都会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天地良心,根本没人动他一根手指!
令狐良剑猝然收回目光,瞬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而严之雀也是目不忍睹,火力直冲郁阳泽:“师兄,此人杀我亲传,窝藏合欢妖人,按同悲盟律法,当逐出山门。”
谁都知道,同悲盟主严之雀和无上榜首令狐良剑是道侣——至少江湖上是这么认为。
但同悲盟内弟子,却都隐隐约约察觉出些许的不对。
若真是举案齐眉的道侣,怎么关系会如此……怪异?
倒也不到水火不容的程度,但他们常常几个月不见一次面、不说一句话。
虽然偶尔见面的时候,交谈态度倒也融洽,但人人都能看出来,这悬浮于沙滩上的危如累卵的平衡正在摇摇欲坠。
严之雀剑锋直指郁阳泽。
顾千秋下意识握紧掌心,却被郁阳泽轻轻拢住了手背,刹那间温热的触感让顾千秋想缩回手,但郁阳泽用的力气却格外大,他没能成功。
令狐良剑已经对眼前的局面失去了兴趣,远远看着惊虹山顶。
这个角度,他看的是白玉京。
“师兄。”严之雀微微加重语气。
令狐良剑对抑郁阳泽说:“我能上去看看么?”
郁阳泽说:“不行。”
令狐良剑笑了一下,说:“谢谢。”
说罢,他抬脚就要往上走。
但郁阳泽还没来得及阻拦,严之雀已猝然间出手,死死拉住了令狐良剑的胳膊。
与他非常用力的手对比,严之雀的语气甚至堪称卑微而乞求的:“师兄。你忘记你曾经说过什么了吗?你说,什么都会依着我的……”
他在撒娇。
所有繁阴弟子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原地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石雕。
而不出所料的,堂堂“明霞照剑霜”被他轻轻一拽,好像脚下长出了深深的根,一步都走不动了。
他的肌肉缓缓放松,回头过来。
“禁足吧。”令狐良剑说,“没我……或者严盟主的命令,不准出来。”
郁阳泽想说话,顾千秋立刻“害怕”地往他怀里再钻了钻,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严之雀挑起了嘴角。
虽然和他想要的处理结果大相径庭。
但是……令狐良剑站在他这边了。
而令狐良剑选择偏袒他,而不是郁阳泽,就已经足够了呀。
因为谁都知道,令狐良剑虽出身同悲“韶光”一脉,但是并不和门中弟子特别熟络,当初做了盟主后,也是格外偏爱郁阳泽的。
只是谁都不知道的,这是因为他当初和顾千秋有过一段对话。
惊虹山上,风阔云舒。
小郁阳泽不善地盯着令狐良剑。
令狐良剑也不善地盯着郁阳泽。
两人像是想斗在一起的大公鸡,只需一个契机,就会大打出手。
而顾千秋哭笑不得地站在他们中间。
他一手把小郁阳泽掉了个方向,打断两人用眼神对战的幼稚行为,令狐良剑才稍稍满意,轻“哼”了一声,说:“这小孩儿看着真烦。”
郁阳泽当即暴走要跟他鱼死网破,但被顾千秋一手虚虚拢在自己怀里,捏了捏他的肩膀。
意思是:看为师帮你出头。
郁阳泽冷静下来,顾千秋道:“师兄,你不是不喜欢他,你是看不惯我啊。”
而当时的令狐良剑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下一秒才又不满地“哼”了一声。
但顾千秋没发现,只道:“那也没办法,我的亲传独苗,师兄若是不喜欢他,日后便不上我惊虹山就好了。”
令狐良剑立刻道:“啧,谁都没你能说。我喜欢他,我喜欢死他了,行了吧?”
自那以后,令狐良剑就对郁阳泽格外“偏爱”了——或者说,爱屋及乌了。
而今天,能让令狐良剑一碗水端得如此不平,可见盟内的弟子对盟主和榜首的高尚爱情的看法实在是太片面了!
这这这,谁还能说他们不是真爱?!
这个时候,山脚下终于冲上来了几个身影。
再一次感谢惊虹山禁飞的规矩,谁上来都得靠双腿蹬蹬蹬,跑得一个比一个面红耳赤。
为首的那个赫然是问源一脉的岳邱,紧随的则是孤妍的逄从君,后面的则是几个其他门内的长老和副长老,齐刷刷地停住,呼哧带喘地表示:“且慢!”
问源一脉原先是管礼制的,主要活动就是组织组织弟子们开展各种修道之外的业余活动,放松身心,健康成长。
但后来出了个岳邱。
他和前盟主顾千秋关系密切,手段非常,逐步变成了盟内除盟主、副盟主、代盟主之外的……第四号人物。
只是目前副盟主和代盟主都是甩手掌柜,他实际上是个榜眼。
所以现在这个局面,也是他率先来说话。
“盟主。”岳邱脸上有种轻微的挂不住,“仇楼主他杀上门来了。”
严之雀转身,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他来做什么?”
而不等他多余闲话,不远处,仇元琛手持轩辕神剑,一步一个脚印,宛如杀神一般走了过来。
同一秒,郁阳泽察觉顾千秋想动,立刻用一股更大的力气,把人死死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仇元琛本来绷着一张“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凶恶面相,正准备作死地挑衅一下“明霞照剑霜”。
下一秒,他看见顾千秋缩在郁阳泽的怀里,立刻破了功。
“卧槽……”
严之雀大概非常厌恶他,不阴不阳地问:“仇楼主大驾光临,强闯我同悲盟,不知有何贵干啊?”
令狐良剑微微蹙眉,并不想见到那么多人似的,转身想走,却又被严之雀亲昵挽住了胳膊,再次定在原地。
仇元琛回神,骂了一句:“关你屁事!”
顿时,他也察觉到了这句话的逻辑不对,改口道:“就闯了,那又如何?”
严之雀一瞪眼睛,却被仇元琛更快速地堵了回去:“贱人!”
说完,他还觉不爽快,扭头对着令狐良剑骂道:“人渣!”
所有人目瞪口呆,连顾千秋都不忍直视了。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辱骂啊。
只可惜有一点小缺憾──老铁大概是忘了他没有武力值这件事。
哈哈,他们三个今天大概就要一起殉在这里了吧。
顾千秋疯狂朝仇元琛打眼色。
而后者在短暂的沉思之后,顿悟了。
那一瞬间,他眼神都变坚定了。
顾千秋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但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仇元琛骤然扭头,对着严之雀和令狐良剑,中气十足地骂道:“插什么嘴?一副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完全不发育的样子!用狼心狗肺骂你们都算抬举了,两个贱人把脑浆摇匀了再来跟我说话!”
沉默,是今天的月色。
顾千秋在瞬间想明白了同悲盟弟子对他的评价。
这小子,别看表面上不好招惹,没想到背地里更是嚣张跋扈。
其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评价非虚!
令狐良剑手指微动,杀意已经掩盖不住了。
严之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松开了挽着他的胳膊,大概意思是:快点把这个人弄死。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仇元琛断然道:“我今天来同悲盟的事,我家几个老头都知道。”
所有人心里浮起一个诧异的想法:你丫出门打架还提家长?!
“当然,你应该是见不到他们了。”仇元琛却忽然笑起来,那笑容令人心里发毛,缓缓道,“离恨楼,轩辕剑,你应该知道我先手‘寂灭勾陈’的话,天碑无上也尽斩于脚下的吧?”
所有人寂静无声。
有的弟子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有的弟子已经不寒而栗了。
离恨楼是当今最古老的门派,传承数千年未断绝,一直在风雨飘摇的修真界四平八稳,其可怕实力不容想象。
是后来同悲盟广开门路,一十三个脉别,医修、器修、体修、符修……等等如百花齐放,逐渐盖住了只有剑修传承的离恨楼。
离恨楼剑式古今依旧、一脉相传,名曰“帝鸿三百式”──只可惜难窥古韵,传到如今,只剩十二式了。
但也就仅仅凭这十二式,也足以撑起离恨楼如今的地位。
而其中的最后一式,“寂灭勾陈”是最霸道的一式,通俗来说,就是同归于尽的意思。
只要仇元琛抱着必死决心,就是天外神仙,也得跟他去黄泉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Chapter35
周围针落可闻。
严之雀微眯着眼睛问:“不可能。你学会了‘寂灭勾陈’?”
仇元琛嘲道:“枉费严盟主千辛万苦塞了人进离恨楼,绞尽脑汁、苦心孤诣怎么就想不到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呢?”
严之雀微微色变。
仇元琛接着道:“我离恨楼血脉相传,轩辕氏的亲缘不允许任何人试图染指。”他专程停下来,笑了一下,“我们是坚若磐石的一体。”
把自己人塞进别人的门派,这事就跟“百花会”、“人间极乐宫”一样,大家私底下偷偷干可以,但是翻到明面上,就太难看了。
场面一时更加尴尬。
仇元琛抖了抖手里的“轩辕剑”,道:“我今日带的可是正品,诸位,想跟我一起共赴黄泉么?”
所有人即刻向他手中看去。
离恨楼所有弟子的所有剑都叫“轩辕”,因为长得一模一样,且都是后代离恨楼的人照着原本的“轩辕神剑”仿制的。
而真正的轩辕神剑,据说跟着皇、帝征战沙场,龙气藏于剑身,拔剑时的锋芒能时三百里的鱼虫鸟兽跪地称臣,是神剑中的神剑。
“你把剑带来了?”严之雀不可思议,“它如何能出你家祠堂?”
仇元琛像个滚刀肉似的表示:“所以我家长辈在赶来的路上嘛。到时候我方圆三十里所有人都跟我一起灰飞烟灭了,他们好把剑捡回去供起来啊。”
这话简直像是一个疯子在开口!
所有人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只有顾千秋看着那古旧的剑鞘、古朴的花纹、充满神性的剑弧,默默捂住了脸。
因为他怕下一秒就笑出来。
那也太破坏老铁装逼的气氛了不是?
终于,令狐良剑开口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仇元琛一看顾千秋和郁阳泽,就看见他老铁正把头死死埋在他徒弟的胸前,肩膀正发出轻微的、连续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哭了?!
怎么回事?
难道是看我以命相救,太感动所致?
但是这剑是两人曾经一起打的铁,他不会认不出来这就是个冒牌货吧?他眼瘸了?还是疯了?
娘的,怎么看都是老铁变成傻.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啊!
而这时,尹旌连滚带爬地从山顶上冲了下来,一看见那么多人立刻掉头,却被令狐良剑一伸手,从远处拽了过来,直不楞登地摔进了人群中。
众人盯着这“从天而降”的大小伙儿,场面有些好笑。
令狐良剑问:“你是谁?为何从山上下来?”
尹旌把头埋在地上:“我我我、我是,啊不,我不是,我不是……仇楼主!救命啊!以后我都站在你这边,一会儿回去我就把洗尘种地的锄头全送到离恨楼去!楼主,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啊!”
他鬼哭狼嚎得撕心裂肺。
繁阴弟子:“……”
严之雀:“……”
令狐良剑:“……”
顾千秋:“!”
郁阳泽:“?”
仇元琛:“——啊?”
所有人看着仇元琛,而离恨楼主缓缓、缓缓地说:“噢,这个啊。”他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移了三秒,然后云开雨霁般,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是,我是来抢人的。”
这下才真的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仇元琛不顾自己“无情道”的身份,再次强调:“我对他一见钟情!”
顾千秋察觉到郁阳泽揽住他的手微微收紧,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意思了,在所有炯炯的目光中,他艰难地说:“嘤……”
其他人盯着他那张脸,左看右看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长得如此摄人心魄吗?难不成俞霓的媚骨长他身上了?
怎么……怎么连“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仇楼主,都对他一见钟情!
半晌,严之雀才干涩地挤出一句:“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仇元琛说:“把人给我!”
顾千秋当即就想过去。
这个同悲盟全是神经病,他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但下一秒,顾千秋被郁阳泽死死拽住了胳膊。
仇元琛没想到郁阳泽在这个时候坏事。
你丫难道看不出来我跟你是一伙儿的吗?
“啊,这个、这个。”岳邱摸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上前开口,“仇楼主,你能不能高抬贵手,这个…这个人,已经是我们的代盟主夫人了。”
仇元琛:“啊?!”
他的震惊全然不似作假,细细观察,都能看见他的瞳孔都在颤动,呼吸急促、嘴巴微张,显然处于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当中。
“啊……”仇元琛良久才回神,这会换成他干巴巴地说了,“啊,这样啊……”
而不知为何而来的逄从君敏锐地左看右看,继而挺身而出:“这是小郁的道侣!绝不能被他带走!不然我同悲盟的脸往哪儿搁啊!”
说罢,还看了一眼郁阳泽,显然是要借此拉拢的意思。
只是郁阳泽没接这茬,他刚要开口,顾千秋忽然一反常态,大喝道:“诸位!为何不问问我本人的意思!”
所有人没料到他还有开口的勇气——在场随便一个,连尹旌都能把你吊起来打八百回好嘛!
果然,被偏爱的有侍无宠!
郁阳泽垂眸看他,顾千秋咳嗽了一声,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跟仇元琛走!我要去离恨楼!”
众人:“!”
尹旌:“!!!”
郁阳泽:“……”
仇元琛笑容扭曲地说:“好,来,过来。”
顾千秋一动,郁阳泽还拉着他,他只好抬头去看,在目光相接的一刹那,郁阳泽松开了手。
但具体是什么情绪,顾千秋来不及看清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想拍拍郁阳泽的手背以示安慰都不行,手才抬起来,就僵硬地顿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走向了仇元琛。
后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山下狂奔而走,顾千秋双腿基本不沾地,像个风筝似的呼啦啦被拽在后面飞,狂风全灌进了他的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惊虹山底寂静无声。
一切问题都被天降的仇元琛直接打乱,而罪魁现在已经逃之夭夭,而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做不出拔腿狂追的狼狈样,只能任他一溜烟的没了。
这个结果,严之雀也能接收,温温柔柔地对郁阳泽劝道:“郁少侠,要尊重他人意愿啊。再说了,就算那鼎炉想跟你,‘不惭世上英’硬要抢的话,我们这些长辈也帮不了你呀。”
郁阳泽并不说话。
严之雀大获全胜,笑吟吟地挽上令狐良剑的胳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施施然下山去了。
之前跟随而来的繁阴弟子们也如潮水般退去。
岳邱和逄从君多留了一会儿,但是都来不及说话,郁阳泽就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他顿了顿,转身上山。
尹旌默默缩在角落里,看着郁阳泽萧索的背影,一股愧疚和伤感油然而生,刚拔腿想追,忽见郁阳泽几步上前,一把抓走了什么东西!
尹旌:“!”
他低头一看,他“三天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代盟主夫人病床前的嘉奖”不翼而飞了!
他二百多斤的感激涕零和五百多斤的忠心耿耿哗啦啦碎了一地,一抬头,郁阳泽已经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代盟主!代盟主!我刚刚只是为自保的权宜之计,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啊!你和夫人才是最相配的!我跟他是假玩,跟你才是真玩!”
“……”
尹旌嚎啕着就下了山。
郁阳泽将手中的草书打开,“六壬书院”四字浮在暗纹底下,若隐若现,是真非假。
天碑良玉榜上,他的名字果然已经挪到了第二位上,而在他的前面,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两个字——自在。
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
比当年的顾千秋天赋更甚!
但郁阳泽并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只将那份草书收起来,一路回了问心生。
他把散乱的食盒收起来,伸手抚平了床单被角,然后从个锦盒里拿出鱼影琼扇柄,右手握着侠骨香下山,一把关上惊虹山禁制,直奔离恨楼而去.
“咳咳咳咳咳咳……!!”
仇元琛拍了拍顾千秋的背,语气略有些心虚:“你要是不小心挂了,能不能别算我的错啊?”
顾千秋在撕心裂肺的咳嗽中死死抓住罪魁祸首的胳膊,道:“咳咳,我若是死了,今夜就去站你的床头!”
仇元琛无奈:“都怪你非要搞什么‘仙人遇我尽低头’的禁制,我不双腿跑出火星子,那万一被反应过来的令狐良剑追杀怎么办?你真让我跟他一换一啊?”
顾千秋咳嗽半晌,终于顺了口气,拍了拍那把“轩辕剑”。两人一对视,同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拿这个去诓‘明霞照剑霜’,好大胆啊!仇楼主。”
“彼此彼此吧,顾盟主。”
顾千秋好久没这么高兴,笑容灿烂,然下一秒仇元琛如风云变色,直接道:“你跟郁阳泽是怎么回事?”
顾千秋:“……”
顾千秋:“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你万年不变的个人特色啊。”
Chapter 36
夜风萧瑟,凉意浸骨。
仇元琛在寒风中开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顾千秋拢了拢领口,将半张脸都掩在衣襟中:“随便看看。”
仇元琛被他噎得心头火死灰复燃,张嘴就骂:“你随便看看,就看到天极崇华道来了?!你知道这和离恨楼完全是两个方向吗?你知道我们已经走了三天了吗?!”
顾千秋本想张嘴骂回去,但寒风凌烈,张嘴就得被灌一肚子,索性直接偏头,连续咳嗽了几声。
若只听声音,必然要听出他此时虚弱无比,悲伤得肝胆俱裂。
仇元琛:“……”
怎么感觉被老铁开辟了新路径?
顾千秋一脚踩到天的尽头,抬头去看。
巨大的石碑默默伫立,隔着岁月的痕迹,与所有能有幸到此的人隐秘对峙着。
来都来了,仇元琛一把拽着他,用灵气指了个方向,问道:“牛逼不?”
顾千秋不必细看,那上面必然是“不惭世上英”五个字。
他这个年纪能登临天碑第四,已经算是古今少见的天才了。
只可惜,老铁的命说好也坏,以往百年难见的天才,在这一代出了好几十个。
没得到回应,仇元琛用胳膊肘顶了顾千秋一下,孜孜不倦地提醒他:“看见没有?看见没有?牛逼不牛逼?”
而顾千秋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动作,被碰了一下才如大梦苏醒,旋即深深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
“……”顾千秋竭尽全力压住自己的语调,“这是天碑无上榜?”
仇元琛说:“你……你果然还是变成傻.逼了吗?
但顾千秋恍若没听见这声质疑,呼吸略有些凌乱:“这分明是我的前男友名单。”
仇元琛猝然转头看向天碑,这个巨大的石壁上写着他以前就知道的令狐良剑、俞霓,前两天才知道的鬼主凌晨。
——天碑前十,足足三个,战绩斐然。
难不成还有???
仇元琛气沉丹田地大吼:“你丫到底谈了多少个?!”
顾千秋没有回答,却苦苦一笑。
那笑容一出,仇元琛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个兄弟,真的哪儿哪儿都好。只是这恋爱谈的,真是比稀碎还碎。
仇元琛痛苦地说:“不用告诉我是谁,你就说这上面有几个吧。”
顾千秋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六个。”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仇元琛还是被这个数量惊到了。
“一共十个人,除了我,你居然还谈过六个。”仇元琛表情似有难言之隐,却又隐隐有种诡异的俱有荣焉的感觉,“我怎么觉得,你才是合欢宗的盟主呢?俞霓其实没长出天生媚骨,那根骨头其实是长在你身上了!”
顾千秋气沉丹田:“放屁!”
在老铁诡异混杂的表情中,顾千秋怒道:“都是他们先来勾引我的!至少,至少都是他们先表的白!这这这,我为仙盟流过血,我在同悲立过功,你少污蔑我!”
仇元琛用“好好好,就算你说的都对”的表情看着他。
顾千秋喉头一梗:“……我原本以为,他们全都死了。”
仇元琛“唰”的为他竖起了大拇指:“还是盟主大人您威名盖世!好家伙,六个天碑无上的人物啊,他们要跟你分手,居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假死。”
说着,他愈发觉得这事儿离谱,啧啧称奇起来。
顾千秋感觉到一股心绞痛。
倒也不是因为被甩了、被绿了、被欺骗了。
而是他当时死的时候,为什么没把这群人全都一波带走?
若是他当时伟大献身了,现在仇老铁高低得捞个“天碑榜首”坐一坐。
在仇元琛“阴阳怪气的嘲讽”中,顾千秋心累得连锤他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并肩在天碑底下席地而坐,巨大的石壁将狂风都挡在另一侧,一时无言。
忽然,仇元琛问:“你为什么不修炼?”语气非常认真。
顾千秋知道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而且,他也没打算隐瞒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道:“元琛,我不能修炼了。”
这是两人相熟之后,顾千秋第一次喊“元琛”而他不觉得恶心和恶寒。
因为仇元琛根本来不及顾及这个细节,他准确地抓住了顾千秋的用词。
“不能?为什么不能?”仇元琛一把抄起他的左手,轻数脉搏、灵海一探,“确实混乱,而且确实是个应该‘早夭’的身体,但是……‘数枝雪’在手,这不是问题吧?”
顾千秋轻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仇元琛“啧”了一声:“不知道你和郁阳泽都在想什么,这‘纵横天下、冠绝古今’的心法,难不成有毒?修了就会早死?”
顾千秋却用指关节敲了敲身后古旧的巨石:“元琛,你觉得,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仇元琛却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让他的瞳孔都不由自主地收缩。
“死而复生”本身就是难解的命题,亘古以来,屈指可数。
更遑论顾千秋是因“献祭”而死的──
以顾千秋的修为,天下无人敢收这个祭品,但是他们头顶上的大道苍苍可就不一定了。
而天碑是天道意志的化身。
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他面前──若是顾千秋开始修炼,那么他登上天碑的那一刻,便是他避无可避的死期!
仇元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若无其事地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现在这稀烂的天赋,指不定练个一百年都难上榜呢。倒也、倒也不必……”
他说到一半,自己先心虚地减弱了声音。
因为顾千秋正静静地盯着他。
“好吧我承认。”仇元琛搓了一把脸说,“你小子是有点修炼天赋在身上的,不然也不可能那么年轻登顶无上榜。只是我还以为、以为……”
他还以为顾千秋无所不能呢。
仇元琛骤然拍了拍顾千秋的肩膀:“不想修炼就不练了,同悲盟的事儿也别管了,来离恨楼吧。开开心心活个一百年,然后与世长辞,也挺好的。”
顾千秋便笑:“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证什么长生大道?我就在人间随便活,百年以后,化作尘土,没事儿就躺在地上,风吹我,我就跟着飞一飞。”
仇元琛修的事无情道,对这方面比常人凉薄一些,遂欣然点头。
“放心。想死就死吧。”仇元琛说。
“是呀,你都当楼主了,且离恨楼内上下一心,我不操心你。”顾千秋道:“我就放不下两个人。”
“不过老头儿修为绝顶,从不下惊虹山,估计跟他的松鼠们再窝个千百年不是问题。啧,就是那小兔崽子……”
说到这里,顾千秋忽然转头去看仇元琛,语气压迫。
“郁阳泽有了新师父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两人对视半晌,仇元琛道:“拜托,自从跟你当了朋友之后,我伟光正的形象已经变成‘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了好吗!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对我偷偷下咒了,不然为什么所有人第一面见我都很讨厌我啊?!”
顾千秋莫名其妙:“有吗?”
仇元琛一个个念出他的罪行:“郁阳泽、令狐良剑、严之雀、俞霓……还有那上次在牡丹台,第一次见面就要动手的鬼主凌晨!”
顾千秋道:“我跟他们也有仇啊!”
仇元琛道:“我说的是第一面!你还跟他们卿卿我我、爱来爱去的时候,他们就看我很不顺眼!还有郁阳泽,我是真想不明白,我对他还不够好吗?咱俩一起看着他修炼,我拿他当半个徒弟,他凭什么讨厌我?他怎么能讨厌我?!”
顾千秋一下子按住仇元琛的手背,义正言辞地说:“他们都是神经病,是俗人,你也不用太计较。你交一个天下最好、交心最深的朋友就够了。”
仇元琛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但是只要熟悉仇大楼主一点的人来看,立刻就知道他此时心情不错,正在迅速的由阴转晴。
“也是。”仇大楼主说,“他们真都挺人品低劣的。”
顾千秋朝他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仇元琛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当初和你交上朋友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
顾千秋还以为老铁是在说甜言蜜语──以往这个时候,下一秒他就会提出一个十分过分、他又因道德绑架而难以拒绝的要求。
于是身经百战的顾千秋搬出十二万分的诚恳语气,说:“我也很高兴,也很高兴。”
气得仇元琛直接给了他一下。
顾千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此刻是他这个“铁石心肠”的老铁要跟他剖析心路历程了!
但是没想到,老铁跟他心连心,他跟老铁玩脑筋。
顾千秋迫切想知道他刚才想说什么,连续追问了好多遍,撒泼打滚,用尽各种手段。
但仇元琛已经变成了个闭嘴的老蚌,冷冷地瞪着他,问急了就动手──顾千秋在连续被锤了二十下之后,终于捂着胸口,铩羽而归。
Chapter 37
顾千秋拢衣站在天碑下,仰首去望。
他身后将近七步之外,仇元琛怀中抱着轩辕,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明显更纤细瘦弱的背影。
不知为何,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步,仇元琛还是能从那单薄的背影上看见他挺拔的脊梁,一如当初。
他刚才没出口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顾千秋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他是我顾千秋的朋友。”少年笃定的语气嚣张得不可一世,纵贯古今,现在也依旧在耳边嗡嗡作响,“诸位,以后谁若想找他麻烦,先问过我的霜雪明,如何?”
少年人的剑意从来锋芒毕露。
霜雪明动,明光万里。
台下众人,无人敢言。
顾千秋曾经说过的话很多,认识的人也很多,但是谁都知道,“仇元琛”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光芒太盛,别说当代了,就是古往今来挨着数,也不会有人出其左右了,将来必定是要青史留名、彪炳千秋的。
而仇元琛也自身锋芒,也是当代翘楚,少年天才。
看起来他们能成为朋友,是如此正常而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只不过没人知道的是,仇元琛心里的想法一直都是:相提并论。我居然如此荣幸。
顾千秋拢了拢衣服,忽然晃了一下,仇元琛立刻道:“怎么了?”
下一秒,顾千秋回头,居然目无焦点,一言不发直接栽倒!
仇元琛立刻伸手去接,没想到有一个身影居然比他动作更快,直接将顾千秋搂在了怀里。
轩辕出窍半寸,仇元琛看清了来人:“郁阳泽?你、你怎么在这?”
郁阳泽并不回应,迅速查了一下顾千秋的情况,但一无所获。
顾千秋整个人脉搏正常、体温正常、一丝走火入魔或者别的伤害都没有遭受,郁阳泽试着往他体内注入了一道微弱的灵力刺激,但他还是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意思。
好像……昏迷,或者睡着了?
仇元琛跟着蹲下来,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郁阳泽道:“我以为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呢,仇楼主。”
仇元琛“啧”了一声,并不理会他语气的夹枪带棒,伸手去探,不由一凝。
好像是某种招魂的器物,顾千秋的生魂被强行从这个身体里带走了。
但是……谁知道他还活着?俞霓?
可俞霓出身合欢宗,宗门内各个功法与此截然不同,而且这股灵力,好像是来自地下。
郁阳泽问道:“怎么了?”
仇元琛刚想张口,忽然一顿,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郁阳泽垂眸,心思闪亮,甚至提了一下讽刺的嘴角。
而不知外面情况如何,顾千秋感觉一股天旋地转的晕眩之后,好歹才站稳了身体。
他迅速去看周围的情况,居然全是混沌一般的气流和暗淡光晕,黑色迷雾将视线停留在三米之外,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全然看不清。
顾千秋低头,发现自己一身白衣,却不是他后来穿的素衣,虽然都是白色,但玉佩、暗纹、白线绣花,各种巧思精妙绝伦,显然是他曾经当盟主时穿的衣服!
这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刚想尝试着随便选个方向走几步,余光却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这身型偏瘦而高挑,深色的衣服长长地拖在地上,与黑雾几乎融为一体,稍稍靠近一些之后,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笼罩着一股灰白色的死气,肤色白、嘴唇白,长久不见天日的游魂气息已经呼之欲出了。
顾千秋一眼认出了这是他倒霉催的前男友。
鬼主凌晨。
鬼修虽然并不是传说中的“幽冥界”,并不能掌管所有人的往生之途,但因为修炼的功法问题,也与地府、幽冥什么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毫不怀疑,凌晨是了什么手段,要见他?还是……
顾千秋原地不动如山,听见他走过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反而是凌晨先说话,稍稍愣了一下才走到他身侧,继而犹豫地碰了一下他的侧脸,轻轻笑了一下,“好像啊。”
一瞬间如尘埃落定。
顾千秋心中雪亮:伏虎枕。
“黄粱一梦伏虎枕,不见苍生不回头。”
呼延献啊呼延献,你丫连个枕头都守不住,真让我失望!
还有俞霓,你丫当时不是很硬气吗?!
传闻中,伏虎枕只会让人“梦到”自己最想见之人,几乎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梦境。
但是,难道是因为他生魂和皮囊不匹,这狗日的枕头就把把他给直接抓来了?!
顾千秋低垂着眼睛,并不做反应。
凌晨就细细地打量他。
顾千秋不动不笑的时候,五官就像是最标准的工笔画,一丝一毫的错漏和瑕疵都没有,眉骨高、下颌线流畅,鼻梁和侧颊都透出象牙一般的质感,像个精雕细琢的神像,随时都可以搬到庙里去受香火。
“像,太像了。”凌晨又轻轻说了两句。
顾千秋敏锐地发现他身上带伤——
联合俞霓之前也受伤了的情况来看,这两人当时很可能斗了个两败俱伤,但在最后的千钧一刻,都默契收手,各自回家,然后——一个上了同悲盟,一个用了伏虎枕。
顾千秋遗憾得痛心疾首:你俩咋没一起死呢?
而在此时,凌晨忽然伸手,看角度,很可能是想搂他的腰。
顾千秋猝然伸手,用力按住那只不似活人温度的爪子,眼梢斜着向上挑,面无表情。
凌晨明显愣了一下,下一秒,却笑起来:“当真是你会做出来的反应啊。”
顾千秋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听见他这么说,心下了然。
凌晨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周围的景色即刻大变,一阵炫光迷离之后,顾千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吊脚楼外──这个视角很高,能俯瞰整个黄泉地府。
街道宽阔而连绵,七横七纵、回字布局,其间多有房屋商铺,市列珠玑,永远的夜色和永远的暗灯,高楼红袖。
如果忽略其中的森森鬼气,应当是能称得上“繁华”二字的。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全是鬼修,他们在其中生活自得其乐,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而这个吊脚楼是最中心最高最大的建筑。
他来过这里的。
“好漂亮啊!是仿的古都长安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岁月长河响起。
“是啊。”凌晨的声音比现在稍显年轻,尾音甚至是向上走的,“鬼修也是有好人的嘛,也是有……不得不成为鬼修的。”
而少年时的顾千秋探身向前,轻笑着倚栏杆,在梦幻诡谲的幽暗光线中,他的眼睛堪称灼灼的火焰:“你也是吧?”
那时的凌晨没有说话,偏头,带着笑意看着他。
其实很多答案,在那个时候就有预兆了,两人目光短暂相交的一瞬间,两人的命运呼啸着奔向两个完全迥异的方向,从此再无交集。
只是当时的顾千秋没有意识到。
“仿古都长安建的。”凌晨在他身侧,轻声说,“漂亮么?”
顾千秋并不给任何反应,冷冷看着他。
他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但其实肩背是紧绷的,下颌更加清晰,凌晨看出来,他的站姿虽然挺拔,但含着一股平日里绝不会有的紧绷感──他处于一种高度戒备中。
应该是偷偷试过召不来霜雪明了吧?
“千秋……”凌晨轻声说,忽然顿悟了什么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点,“你不认识我?”
顾千秋的表情纹丝不动,而凌晨在这种严丝合缝的戒备之下,找到了一个答案。
“居然不认识我。……也好,也好。”凌晨稍稍靠近他,低头,一双眼睛盛着万般情谊,“你忘了么?千秋,我叫凌晨,是黄泉的鬼主,也是……你的道侣啊。”
顾千秋牙齿一咬,早他娘的猜到了你会这么说。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当初热恋的时候,这些前夫哥都能毫不犹豫地捅他一刀,怎么他死了之后,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情深似海了?
顾千秋恨不得当场爆起,把凌晨的头拽下来,丢到粪坑里去。
但是…… 这是一个梦境,这是一个梦境,顾千秋你要坚强,郁阳泽还重伤不治等着你回家呢!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道侣?”
凌晨很满意他的反应,想伸手拉他,却被顾千秋快速避开,他也不介意,道:“你忘记了吗?当初苍恒鬼蜮有鬼修作乱,势力逐渐扩出鬼蜮,为祸四方,仙盟联合平乱,你作为同悲盟最优秀的弟子,赫然在除鬼行列。”
顾千秋面无表情,心说我看你要怎么编。
凌晨继续道:“那一场血战,直接将苍恒鬼蜮付之一炬,无数鬼修被斩杀,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灵力低微的鬼修趁乱逃出了鬼蜮。而仙盟也损失不小,数名修真大能就此殒命。不过,当时你奇异的全身而退,霜雪明不沾血,甚至连鞋袜都纤尘未染,盟主便派你去追除逃亡的鬼修……你还有印象吗?”
Chapter 38
“你还有印象吗?”
顾千秋心说我他娘的当然有印象!
当初若不是当初他一念之差,没直接把凌晨戳死在剑下,如今哪儿还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
“当初我就是出逃的鬼修之一。”凌晨畅想往昔的时候,语气居然有点怀念似的,“我受了重伤,根本逃不远,就藏在苍恒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里,寄希望于仙盟能忘记我这些小喽啰。”他说到这里,甚至笑了一下,“但是没有。鬼修乱世,他们云集天下英豪,不对鬼修赶尽杀绝,绝不会收手。”
“当时的陈家村已经因为苍恒的连年迫害而不剩什么人了,就剩一些苟延残喘的老幼。我躲在一个牛棚里,尽量让气息不泄露出去,不过我最终还是见到,一个人穿着白衣,踏着月色朝我走来。”
凌晨闭了闭眼睛。
虽然他现在已经贵为黄泉之主,但这个画面依旧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当天是个上弦月,弯如钩,星星却稀疏,夜色沉沉。
那袭白衣踏着房屋后面的泥土地,脚步轻而稳,不急不慢,每一下都与他极速跳动的胸腔共鸣,让他的脊柱不受控制地颤栗,让他的每一根血管都叫嚣着:不要过来!
但是无声寂静之中,脚步声还是停在了牛棚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晨,眼中却没什么情绪,爱憎都浅浅,让人捉摸不透。
只是他手中的长剑却寒意十足,把凉凉的月色都冻成寒冰,牛棚的柱子都因为极冻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凌晨躲在干草堆里,肌肉、内脏、血管都僵硬得不会运转,几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你刚刚给了村头的小孩儿什么?”他听见声音。
凌晨被迫从牛棚里爬出来,浑身难闻的气味翻涌,但顾千秋却眉梢都没动一下,又问了一遍:“你刚刚给了村头的小孩儿什么?”
凌晨几乎在瞬间意识到,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他真的赌对了。
“饼。几个饼而已。”他说,“我嫌带着太重了,不方便逃命。”
顾千秋轻轻“哦”了一声,霜雪明威压一轻:“算了,你走吧。”
而凌晨绝不会说的是,他是故意的──他早已发现顾千秋的踪迹了,他故意把那几个饼塞进流浪的稚子怀中,他真的赌对了!
“怎么不走?想死啊?”顾千秋扭头来看他,凌晨凌晨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那抹比月色还明亮的身影,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字:“你……”
顾千秋打断他:“君子论迹,我看见你做好事了。再说了,今夜逃走的鬼修何其多,还缺你一个么?”
少年时的锋芒还露在外面,说话时,他扭头过来,用苛刻而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凌晨一眼,道:“就你这种,再勤勉努力修个百年,也就能勉强接我一剑吧。”
回想到这里,凌晨忽然开始笑,笑得腰都弯了。
他撑在吊脚缠楼前的栏杆上,因为情绪和笑意都太外放,以至于他身上的死气和非人之气都被冲淡了很多,他侧头过来,瞳孔深深,完完全全映着顾千秋的身影。
当初他以为的,傲慢、狂妄、铁石心肠、高居于神坛之上的人,完完全全站在他身边,虽然表情冰冷,但……他就站在这里。
凌晨已经忘记这是梦境了,他笑意真挚,说:“千秋,你不问问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顾千秋并不做回应。
凌晨其实本身是很优越的长相,早几年还没有如此精深鬼道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过,而且五官是柔和那一挂,很容易吸引异性,当他这么带着笑意认真看一个人的时候,几乎能令人怦然心动。
“当时你没有杀我,因为我们一见钟情。我追求你,你答应了。后来我们是整个修真界都嫉妒的神仙眷侣。”
“……”
顾千秋真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没气沉丹田地吼出一句“放你娘的屁!”
但是他对凌晨的傻.逼程度的看法,又上了一个台阶。
好好好,原本以为你是偶尔傻.逼,没想到你其实是傻.逼得不明显,到今天才图穷匕见。
他真是瞎了眼!
凌晨忽然伸手拉住他,本该冰凉的手掌却隐隐透出一股温度,他大笑着说:“你都忘了。没关系,我依旧爱你!”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直接爆发甩开他!
凌晨表情微变,而就在这一瞬间,顾千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就消失了意识。
而在他消失的一瞬间,凌晨的笑容也不再,周围繁荣的黄泉地府也如潮水般褪色分解,最终,凌晨从榻上睁眼。
他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瞳孔不晃,好几分钟之后才掐着眉心坐起来,回头看向“伏虎枕”,略有苦涩地提了一下嘴角。
“黄粱一梦伏虎枕,不见苍生不回头。”
“我算是知道,‘人间极乐宫’为何被如此趋之若鹜了。”
而天极崇华道,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他一眼就看见郁阳泽近在咫尺的脸,遂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又坦然把眼睛闭上了。
还不忘心里不爽:啧,怎么会梦到郁阳泽?
而郁阳泽和仇元琛见他睁眼,又见他闭眼,不禁面面相觑。
这是……终于变成傻子了吗?
下一秒,顾千秋猝然睁眼,然后一把拉住郁阳泽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郁阳泽不答,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顾千秋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正睡在一架马车上,颠簸轻微得难以发现,右边坐着郁阳泽满目关心,左边坐着仇元琛如老僧入定。
他一时间更没搞清楚到底在不在做梦了。
“你怎么了?做梦吗?”郁阳泽问。
“啊这个……”顾千秋摸了摸鼻子,“也不算吧。”
“梦到什么了?”郁阳泽却步步紧逼,顾千秋从其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下意识瞟了仇元琛一眼。
可仇元琛却表现得像是坐着睡着了,根本不跟他通气!
郁阳泽缓缓道:“梦到你的‘道侣’了吗?”
顾千秋心说你这也能知道?
可是、可是我的人设是不是还没谈过恋爱的母胎单身来着?!
顾千秋刚想否认,旁边的仇元琛忽然睁了眼,一脸“你他娘的快闭嘴吧”的表情。
顾千秋一顿,话头就被郁阳泽接过去了。
“不然,你为什么说梦话,还能说出‘道侣’两个字呢?”
顾千秋闪电般地一回想,立刻反应过来。
他刚刚和凌晨虚与委蛇的时候,全程只说了两个字——“道侣”。
所以这他娘的会被当成梦话说出来吗?!
还好他没说别的,不然现在就要被郁阳泽发现了,你他娘的伏虎枕好像也不是很牛逼的样子啊!
在探究又危险的目光中,顾千秋发挥了堪称完美的演技──他摸了摸头发,微微蹙眉,又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啊?我不记得了。”
仇元琛再次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不忍直视”还是“随便吧反正跟我无关”的意思。
郁阳泽却忽然轻笑了一下。
不过那笑容是什么含义,顾千秋暂时还体悟不明白,话题就很强硬地一转:“郁少侠怎么在这里?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郁阳泽欣然允许他揭过了那个危险的话题,道:“当然是来追你的。你作为我的道侣,一句话不说就跟着仇楼主跑了,我难道不该跟来看看么?”
仇元琛猝然一抖,但是坚强地没睁眼。
顾千秋顿时有些中气不足,但下一秒,他就进行了此生最激烈的争辩:“我不是你的道侣!我们没见过长辈、没进过祠堂、没拜过天地!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我对你完全没有任何意思!”
而对此郁阳泽的反应是:“哦。”
顾千秋剩下的一连串连珠炮都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哦”?
你“哦”是几个意思?!
仇元琛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已然默默关闭了听觉和视觉。
而顾千秋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一把拧住了仇元琛的大腿!
仇元琛猝然睁眼,倒抽一口凉气,在顾千秋杀气腾腾的目光中,坚决地表示:“他要跟我回离恨楼。”
虽然不是那个意思,但老铁一张嘴就是实话!
顾千秋立刻同仇敌忾地点点头。
而郁阳泽看了看顾千秋,又看了看仇元琛,道:“不可能。”
顾千秋:“?”
仇元琛:“什么不可能?”
郁阳泽语调平稳:“因为你的梦想是拜我当师父,你这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拜入同悲门下而活的。”
顾千秋:“……”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郁阳泽继续平稳地道:“那不然,你要如何解释,你在缘灭楼一见到我,就要舍身相救?如此危险的境地啊、如此可怕的魔头啊、还有个变态的俞霓,难道是因为你侠肝义胆、见义勇为吗?看你这样子,明显不是啊。”
顾千秋:“……”
怎么翻旧账啊?过去的胡言乱语,赫然变成长剑,一剑戳死了现在的自己。
顾千秋在仇元琛严厉而谴责的目光中,鼓起了仅存的勇气,想要做最后的申辩。
而郁阳泽一句话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如若你不是想拜入同悲盟的话,那那些事的唯一解释,就只剩……你爱上我了。”
Chapter 39
“如若你不是想拜入同悲盟的话,那那些事的唯一解释,就只剩你爱上我了。”郁阳泽微微靠近他,貌似还觉得自己很讲道理,“你选一个吧。”
顾千秋一顿,干巴巴地道:“没错,我是想拜入同悲盟的哈哈……”
郁阳泽对这个答案也挺满意──至少看起来是很满意──但是他下一秒就掏出了一本小册子,用不容拒绝的力气,妥帖地塞进顾千秋手中,道:“好好修习。”
顾千秋低头一看。
数枝雪!
他崩溃地说:“我不学这个,我不配!我不配学这个!”
郁阳泽报以鼓励的神情:“你配,你当然配,全天下你最配。”
顾千秋宛如个溺水的人,一把抓住了仇元琛的胳膊,而两人过去无数次的配合的默契让他们已经能够做到眼神交流了。
顾千秋:救救!救救!
仇元琛:怎么救?需要我帮你把他宰了吗?
顾千秋:那、那不行。
仇元琛无奈一摊手。
顾千秋气不打一出来:但你要有所表示啊!
仇元琛默了三秒,忽然抬头盯着郁阳泽,沉声道:“他喜欢的是我。”
而郁阳泽报以六字真言:“真的吗?我不信。”
顾千秋崩溃了。
现在这小子油盐不进的画面,他就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而他又不可能真的抱着仇元琛啃一口!死局!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迅速改变新思想、迭代新打法、对郁阳泽发出致命一击:“郁少侠,哈哈哈哈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怎么落到良玉榜第二了?”
这一击简直稳准狠,刚才还油盐不进的郁阳泽瞬间闭了嘴,他甚至有些不敢和顾千秋对视,微微侧脸。
顾千秋见此好用,直接一用再用:“啊,我本来以为,您如此年轻就登临了良玉榜首,一定前途无量,所以才想拜入同悲盟的。但是可惜啊……仇楼主明显更前途无量,我换个师父,明显很有道理啊不是么?”
他一开始说的时候,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帆风顺、无往不利。修道主要是修自己的道,处处与人争威名、争彩头只是修道途中的添头,无足轻重,甚至幼稚非常。
难道他顾千秋的徒弟是天才,就不许别人的徒弟也是天才了么?
但是他显然没想到一件事是:郁阳泽现在的年纪,和他当年拼了命要拿到“魁首”的自己一样,都是最碰不得自尊心的时候。
而郁阳泽果然不似他以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我会拿回来的。”郁阳泽轻声说。
顾千秋没拿准为什么他现在忽然有些控制不住。
忽然,他们的马车顶部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拿回什么?”
三个人脸色齐变,郁阳泽率先推开车窗,迅捷翻身而上,如灵巧的大猫一般无声落在车顶上。
仇元琛想动,被顾千秋拦了一下──他想亲眼看到郁阳泽出手,他要亲自辨明他到底是从哪里修来的一身浊气!
而这短短的两秒钟,仇元琛已经大概心里有数了。
“是个小孩儿。”仇元琛轻声说,“小和尚。这个年纪和修为,应该就是把郁阳泽顶下去的那个了。”
顾千秋轻到气声:“替我细看。”
马车顶上,侠骨香刚刚出窍一寸,那小和尚立刻就举起了双手:“对不住对不住,不是故意想听你们说话的。只是我远远一看这马车装饰朴素、马匹全无特殊,偏偏车厢内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一时好奇跟来看看罢了。我若是真想偷听,绝不会开口说话的!”
郁阳泽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说话的原因只是有‘无上’在车架内,若不开口,他抬手你就必死无疑。”
小和尚笑嘻嘻地说:“那不一定吧。郁少侠。”
顾千秋看他们暂时是打不起来了,遂探了个脑袋出来,对着车顶道:“进来说话!”省得他脖子都抬酸了。
郁阳泽率先钻入车内。
而那小和尚居然还真的跟着进了马车。
他一身素色的袈裟,花纹少,只有一点金石点缀,脚下踩着一双草鞋。长相端正,却明显稍显稚嫩,笑眯眯地打量过车内的所有人,然后旁若无人地挑着空处坐下了。
就短短半秒钟的时间,他看出来车内的坐次──离恨楼主坐在左侧位,郁阳泽坐在右侧位,而主位上坐着一个陌生人,非常年轻,年轻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怪异。
至少他不认识──故格外多看了一眼。
顾千秋察觉到这道目光,笑了一下,并不解释,静静看着这小和尚对仇元琛拱手道:“原来是仇楼主,难怪三里之外都能看见腾腾瑞气!”
这完全就是胡言乱语──仇元琛是一脉相承的剑修,身上的气息不说祥瑞在世吧,至少也能止小儿夜啼。
仇元琛直接问:“报上名来。”
小和尚浮夸地“哎呀”了两句,才道:“不才不才,在下正是现今的‘良玉榜首’,名唤自在。都是虚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顾千秋伸手按住郁阳泽的手背,淡淡道:“你今年十七是么?是比‘千秋同悲’都要厉害的成就呢。”
自在小和尚抬眼去看他,显然有些拿不准了,只好顺嘴谦道:“不敢不敢。顾盟主名震四海,死后也威名赫赫,不敢相提并论。”
顾千秋便也顺口道:“那你怎么敢如此挑衅他的徒弟呀?”
自在小和尚被他说得一愣。
“在马车顶故意引走郁阳泽,跟着进来之后,不对我这个‘毫无灵力却坐在主位的陌生人’感兴趣,反而脚尖微微朝向郁阳泽,对他这个前任的‘良玉榜首’更在意。”顾千秋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在笑,但身体微微前倾,脊背绷直,手没离开过腰间垂落佛珠三寸之外。其实你也不像表现出来那么放松吧?”
自在小和尚愣了两秒钟,然后摸了一把脸,露出一个古怪而苦涩的笑容:“我来之前足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呢,干嘛要戳穿我呢?”
顾千秋道:“你找郁阳泽何事啊?”
自在这才终于对顾千秋产生了兴趣,并不回答,反而笑着问道:“不然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心里没底。”
顾千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判断,然后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元琛,杀了他。”
仇元琛立刻如闪电般出手!
小和尚确如顾千秋所说,虽然看着轻松随意,但一直保持在最高水准的戒备之中,在顾千秋话音落地的一瞬间,直接向后倒去!
他猛然撞开马车的前帘,飞速旋身而走,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逃跑动作娴熟得宛如他已经偷偷练习过了无数遍。
“流云步。”仇元琛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青雾镇琉璃寺的人。”
顾千秋表情有些古怪,但只一秒钟就被他妥善收了起来,轻声道:“有备而来。而且是对着……郁阳泽,你怎么了?”
右侧位置上,郁阳泽猝然松开紧握的手,指甲深深掐紧掌心的血痕被他不着痕迹地抹在衣袖上,轻声答道:“没事。”
顾千秋觉得有些异样,刚想追问,一道白色灵力如箭般忽然穿过马车帘,被离得最近的仇元琛“啪”的一下抓在手里。
顾千秋问:“什么?”
仇元琛面色古怪:“一封喜帖。”
这他娘的简直离谱到离奇了,顾千秋接过来看,还真是一封货真价实的婚宴请帖──但最离奇的还不是这个,最离奇的分明是上面新郎官的名字──琉璃。
这、这、这是个和尚啊!
“真是奇也怪哉!”仇元琛在旁边感慨道,“这年头,合欢要从良,和尚要嫁人,人渣跑来装深情,老鼠耗子当大王。”
顾千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没文化也不用硬说。
而在两人互动的时候,郁阳泽一言不发,静静坐在那里,垂眸,似乎已经入定了。
仇元琛快速翻过那个话题,抖抖那张请柬:“所以新娘是谁?”
顾千秋道:“不知道啊。”
仇元琛思考了一秒钟,叹道:“青雾镇琉璃寺真是好大的鸿福,不,不对,是整个佛修界好大的鸿福。据我所知,佛修在千年前就衰落了,若不是皇家一直敬佛、民间香火不断,他们早都绝后死透了。但偏偏这一届,出了个无上第三的‘宝月映琉璃’……该不会就是刚刚那小和尚的师父吧?”
他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扭头去看顾千秋,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顾千秋抹了把脸,说:“没事,你继续说。”
仇元琛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张嘴就要问,被顾千秋一个严厉的眼神打住,话出口转了个弯:“咳咳,就是不知道琉璃寺的老住持现今身体如何。”喜帖被他拿着哗啦啦地抖,“好不容易结出来的千年佛子,琉璃佛琉璃月琉璃心,居然要跑去结婚,还要宴请天下英雄客。我要是他啊,估计双眼一翻就见佛祖去了。”
顾千秋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仇元琛翻开请帖:“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你看,请柬上写着我的名字呢,喔唷,还有郁阳泽的,不过没请你。”
顾千秋的聒骂就在嘴边,但全被他咽下去了,柔声道:“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么可能会邀请我呢?”
他不再理会老铁,把头转开。
却见郁阳泽的手指一直微微颤抖,微弱的迫切和烦闷压也压不住,被顾千秋轻而易举地看了个一干二净。
顾千秋给仇元琛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后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一掀帘子就出去了。
当然,他那句“你真行,你丫让天碑第四给你赶马车!”虽没出口,但凭借两人的心有灵犀,必然已经在顾千秋的耳边咆哮完了。
顾千秋迅速想了一下现在的身份定位,劝道:“不必忧心。你比他厉害多了。”
郁阳泽却一偏头,显然拒绝交流的样子。
顾千秋显然不能见自家小孩儿掉进死胡同里,但宽慰也没什么立场宽慰,正绞尽脑汁地无言以对,却见郁阳泽忽然偏过头来,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学数枝雪?”
那一瞬间,顾千秋几乎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下一秒,他就把问题问回去了:“那你为什么不学数枝雪?”
这个问题横亘在两人之间,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提起,又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放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顾千秋干巴巴地开口:“仇楼主说……”
却忽然,一个东西塞进了顾千秋的手里,他低头一看——鱼影琼扇柄!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上次跟郁阳泽吵过架之后,他就偷偷把这个东西塞进郁阳泽的被褥里了——还拿棉花团吧团吧,偷偷重新缝了针脚,生怕被看出来。
结果,又被这小兔崽子拿出来了!
但谁料,郁阳泽这次说的是:“你比我更需要它。”
顾千秋一愣,旋即想起来他指的是“情欲”,鱼影琼扇柄解万般不利、涤荡浊气,最主要的是出自缘灭楼,对俞霓的手段天生克制。
还不等他说话,郁阳泽忽然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拿这个?”
顾千秋抬眸,郁阳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反应中察觉出什么隐秘。
但顾千秋一吸气,莫名其妙地道:“当时你什么都不拿,就剩这个在最后,我不伸手,难道要任凭它流过去么?”
出乎意料的,郁阳泽“哦”了一声,并不做别的反应。
顾千秋想把鱼影琼扇柄给他推回去,还没想出什么借口,郁阳泽忽然问道:“仇楼主,到了吗?”
仇元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顾千秋这才想起来这茬,跟着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仇元琛一下把帘子撩开,外面的景色一览无遗。
漆黑的长路,月色稀薄,湿润的泥土上散落一些白色的纸钱,被马车辙压过去陷在地里,周围密林重叠,招魂幡晃荡,似有鬼影幢幢在招手。
而他面前立着一个界碑,上书——
“前路黄泉地,生者快回头。”
Chapter 40
“道理我都懂。”顾千秋扯了扯身上不合适的衣服,“但我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仇元琛说:“哎呀,时间紧迫,你还挑什么啊?有的穿就不错了!”
郁阳泽说:“乌衣、夕阳纹,黄泉地界,鬼修全是这么穿的。”
顾千秋双手叉腰,扭头,气势汹汹:“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为什么又是我穿裙子?”
仇元琛理直气壮,道:“那我们刚刚打劫的三个鬼修刚好两男一女,你不穿,难道要我们穿吗?”
顾千秋一时语塞,心累不已。
季小少爷年方十七,好吃懒做,修为不济,身上找不出半块肌肉,身形偏瘦,甚至连个头,都比寻常少年矮了一些。
而他身边。
老铁直逼一米九的个子,因为是剑修还杀气十足,外界评论往往“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穿裙子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郁阳泽倒没如此“壮汉”,但也跟这条裙子八字不和,那张脸俊秀冷漠,站在灰白嶙峋的山谷里,乌黑的睫毛垂落,拒人千里。
顾千秋揉了一把脸,勉强接受了现实。
呼啸的寒风刮过茫茫原始深林,巍峨的山脉横亘在灰白天穹之下,似乎要落雪了。
“这儿的天气真不好。”顾千秋没忍住朝手心呼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稍纵即逝,“这条路上鬼修不少,看样子是要跟咱们一起进城。看来最近鬼长安中有事啊。”
虽然黄泉是鬼修的地盘,一群厉鬼一起生活,但它们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自然的建立起了权威和阶级,甚至跟人间一样,大多数鬼修只是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必要时候才会选择进入“长安城”。
仇元琛抄着手,语气不屑:“黄泉是苍恒鬼蜮覆灭后,由当时逃出来的鬼修重建而成。彼时修真界‘灭鬼’大获成功,就算有侥幸逃出来的也全是歪瓜裂枣。”
顾千秋刚想张口,忽然肩上一沉,是郁阳泽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
他动作自然,不说话,甚至都没跟顾千秋有眼神交流,象牙一般的皮肤质地让顾千秋的心脏某处微微一动。
仇元琛还在继续说:“‘鬼修’,听起来吓人,但其实都是苍恒鬼蜮的威名,现在的‘黄泉’?哈,连五大门派都没混上。”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
离恨楼主,上古轩辕一脉,以剑立世,普渡众生,娘胎里就带着的嫉恶如仇。
他一生绝无污点,信念崇高,看不起阴沟下水道里的鬼修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情。
顾千秋拍了拍他:“愿你的离恨楼早日壮大,然后把这些混蛋玩意儿全都给铲除了!我愿意给予你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仇元琛眼睛一蹬,顾千秋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柔弱,道:“不过也不用急于一时,特别是面对黄泉鬼主凌晨,你千万别……”
仇元琛怒目一蹬,还以为他旧情未了。
但顾千秋道:“这人阴险狡诈,比俞霓还不要脸,我建议你别跟他虚与委蛇,最好是照面了一句话也别说,抽出轩辕,砍他丫的!”
仇元琛满意地颔首。
而此时,郁阳泽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这个角度让他眉梢形状显得特别凌厉,但偏偏他神情是含蓄而伤感的,那些欲言又止只在瞬间闪过,像是疾风骤雨之后的嶙峋死寂。
顾千秋当作没发现,拢了拢披风,轻道:“走吧。进城看看。”
整个鬼长安听名字就知道了,仿古都的建筑规规矩矩,若不是鬼气森严到难以忽视的地步,这里甚至能称得上繁华。
鬼长安内最高大和精美的建筑,是城中心的一个巨型吊脚楼,三十三城楼高,全木制的半栏杆结构,屋顶上装饰向飞天檐,歇山起翘,在廊洞下雕龙画凤,悬空走廊。
但估计谁也想不到,这个鬼长安中最大最精美独属于鬼主的建筑,名字叫做“无垢楼”。
顾千秋当时听,还觉得出淤泥而不染。
如今物是人非再来看,这他娘的简直和合欢宗内的“缘灭楼”一样不可理喻,是如出一辙的狗屎!
鬼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叫“无垢”。
合欢宗誓要与天下所有人媾和,所以叫“缘灭”。
顾千秋只恨当初自己脾气太好,没把这两个地方全部给铲平了盖猪圈。
三人走上街。
而介于老铁在修真界小有威名,他们都默默弄了个面具带上。
好在这些鬼修似乎也习惯了遮遮掩掩的生活,许多人都穿着宽大邋遢的衣服,兜帽把大半张脸都挡住了。
故地重游,顾千秋没有一丝唏嘘和怀念,而是在打发郁阳泽去查探情况的时候,迅速对仇元琛表示:“我之前晕倒并非我身体原因,而是有人在召唤‘我’。”
仇元琛立刻反应过来:“伏虎枕?”
两人一对视,仇元琛忽然脸色一变:“凌晨认出你来了?”
顾千秋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他可能没想到天道之下,我还能重新睁眼。尚且还觉得这是伏虎枕带来的梦境吧。”
仇元琛道:“啧。傻.逼俞霓,连自己老祖宗的东西都守不住,废物一个。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我偷偷进楼,把伏虎枕毁了?”
顾千秋一顿,用可以但是没必要的眼神看着他:“我很感动。但尚且不到这个地步。只是凌晨此人心思缜密,跟俞霓不同,多接触几次下来,八成要被他发现。”
仇元琛道:“你今晚可能还……?”
顾千秋点点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刚好赶上了黄泉的三年大庆吗?”
仇元琛一笑:“不然你当我一路拼命赶车,是在赶什么?黄泉三年一次大庆,所有鬼修齐聚鬼长安,盛典祭成之时,鬼主会请出苍恒鬼蜮仅存的一点‘苍恒清气’——当然现在已经被凌晨不要脸地改成‘黄泉清气’了。你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么?”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忽然垂下了眼睛,轻声说道:“谢谢。”
他是情至此处,不说不行。
但没想到,仇元琛的反应居然很大,几乎是瞬间瞪圆了眼睛,连说话的尾音都没压住:“你说什么?!”
远处有几个鬼修侧目来看,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街道的尽头,四目相对,应该是情侣吵架,便纷纷又把头转开了。
“你小声些!”顾千秋莫名其妙,“谢你两句怎么了?”
仇元琛调整好表情,似乎有些掩饰的意思,道:“哦,也、也没什么。就是没想到啊,堂堂仙盟盟主、天碑无上,居然有一天也会跟我说‘谢谢’,我高兴还不行么?”
还是那熟悉的欠登儿的味道,顾千秋乜他一眼:“喜欢听啊?没问题。帮我把这事儿搞定了,我一天准时点卯跟你说三遍,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怎么样?”
仇元琛道:“成交!”
这时,郁阳泽刚巧回来,道:“无垢楼外来往侍从很多,人群隐隐聚集,还有不少鬼修在进城路上,但尚未见到鬼主。”
仇元琛道:“还好赶上了。”
不然错过三年大庆,要想凌晨把“黄泉清气”给拿出来,估计坑蒙拐骗各种手段轮番上一遍也于事无补。
顾千秋忽然看了一眼郁阳泽。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但是……郁阳泽难道在知道他真实身份之后,还能说出那种乱七八糟、不敬师门的话吗?显然不能啊!
所以顾千秋一直拿不准到底什么情况。
“怎么了?”郁阳泽问道。
顾千秋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啧”了一声,索性头一扭,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用进楼。”顾千秋说,“那楼里什么都没有,鬼主睡觉的地方而已。三年大庆是整个鬼长安的盛事,咱们等个吉时就行。”
仇元琛表示没问题:“我知道。但还有个小问题。”
两人一起看他,仇元琛指着自己:“我到时候跟凌晨动手了,下面那么多鬼修,郁阳泽尚且自保,谁来护你?”
顾千秋:“……”
顾千秋镇静道:“蛇有蛇路。仇楼主,少有后顾之忧。”
仇元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显然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他没开口。
郁阳泽忽然问:“你要黄泉清气?”
顾千秋看他一眼,道:“是啊,我天生命不好,也无法修炼。黄泉清气可治百病、解百毒、洗髓伐筋,我好不容易抱上了仇楼主的大腿,要个黄泉清气有什么奇怪的?”
郁阳泽抬眸去看仇元琛。
仇元琛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色令智昏”那一卦。
但是他现在已经被顾千秋的话架起来了,只好沉痛地表示:“我是自愿的。”
郁阳泽目光不移,神情平淡。
仇元琛再次表示:“我真是自愿的!”
顾千秋隐秘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仇元琛这才反应过来用词不当,快速改口:“是我提起的!我希望他跟我一起……长命几百岁?”
但是显然,他改口了也效果寥寥。
最后几个语调,一个疑惑的转弯,显然自己都觉得很离谱。
顾千秋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冷冷地道:“翻过这个话题。”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各自移开视线。
顾千秋重振旗鼓,面对生活。
一抬头,忽然道:“……那是谁?”
那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很“突兀”的人。
其实并不是奇怪的打扮,甚至可以说乍看上去,也是乌衣和夕阳纹,跟街道上大多数的鬼修都无甚区别。
但他还是一下子被顾千秋看见了。
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虽然他尽力去伪装了,但还是锋芒毕露到存在感极强——这和他常年处于上位者的生活密不可分。
仇元琛奇道:“俞霓怎么会上这儿来?”
郁阳泽下意识摸了一下手指——侠骨香已然变成了个戒指模样,套在他的食指上。
顾千秋注意到了这点小细节,却没点出,而是淡道:“鬼主在合欢宗抢了东西,俞霓若不来拿回去,他‘巫山戏云雨’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
仇元琛道:“啧。本来就够麻烦了,没想到又冒出个俞霓。不是我说,他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顾千秋自然地接话:“这不都怪你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看过来,顾千秋道:“我说仇楼主,你什么时候能为民除害啊?”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世界上最熟悉顾千秋的两个人都在这里了——他们几乎瞬间就从这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中,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
顾千秋几乎从不对某个人杀意很重。
就算是在围剿邪魔鬼修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而已,杀人只是行为,他并不会流露出太强烈的情绪。
但现在,他的杀心明显异常。
仇元琛发现了他的转变,至少第一次见到俞霓的时候,顾千秋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现在攻击性如此强烈……为什么?
反而是郁阳泽,几乎瞬息之间就想明白了前后关节,没忍住翘了一下嘴角。
几人随便找了个沿街酒肆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远处的无垢楼的情况。
天幕低垂,这里的日夜分配与外界略有不同,苍茫的夜风卷过,月亮高悬了。
顾千秋端着酒杯,轻轻嘬了一口,然后“砰”的一下,把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
另外两人都没好意思看他。
顾千秋道:“二位高手,你们在进黄泉的时候,其实没想到我其实是个人吧?”
另外两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顾千秋继续道:“也根本不知道,是人就是要吃饭的吧?”
他从崇华道一闭眼,再一睁开,人已经在黄泉地界了,到现在,已经超过两天没进食了。
顾千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黄泉内所有东西都有浊气,小少爷身体不好,他就算喝也不敢喝多,只能浅浅沾一下嘴唇,维持一个不脱水死掉的状态。
浅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再次扭头去看无垢楼的情况。
却忽然被闪电般出手的仇元琛一把扯过,劈手摔进了郁阳泽的怀里,而后者宛如早有预料,一把接住顾千秋,直接抬起右手护在前面,拇指已然掐在食指的戒指上。
顾千秋抬头一看。
街边的酒肆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形有轻微的佝偻,那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无意识含胸,看人的时候也一触即放,眼神游移。
但是他腰间挂着一把墨色长剑,剑柄上则是一个飞鸟形状的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