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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洗礼

    “侍者。”时明煦应声的同时,很快收回瞥向黑色斗篷的目光,脚步并没有停下。

    他先抵达贝瑞莎与贺深身边,往鼻下探去——万幸,二人都还有微弱的呼吸。接着,他将椅子往楼道深处抬了一些。

    上手后都很轻,老者与幼童的体重惊人地相近。

    而在他做这一动作的时候,孩子们还在雨中舞蹈,侍者也匿在墙边,没有动作。

    直至时明煦要转身去往沙珂身边时,侍者终于再度开口。

    “队长,你这人怎么这么坏?”侍者没有摘下他的斗篷,但他竟然主动跨一步,挡在楼道中央,“我好心救人,你想让他们都死掉吗?”

    他转身,指向舞蹈的人群:“雨水会洗净尘世的罪恶——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1]。”

    “那你怎么不去受洗?”时明煦声音冷淡,他睨向侍者,“你连斗篷都是干的。”

    通讯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侍者迅速掐断联络,没有丝毫留恋,似乎也不在意时岑的回答。

    对方依旧保持了莫名其妙的谜语人调性,他躲在暗处,像水蛇藏匿在浊流中,吐着信子观察时岑的动向。

    “他知道你把阿什利带回家了。”时明煦等在雨幕前,公寓一层已经被淹了小半,浪拍在楼梯上,又溅湿他的鞋面。

    研究员往后退了一小步,听见雨中隐约传来救生艇的马达声。

    “是。不过更可能是白日组织的人躲在暗处,目睹我将阿什利救下。”时岑清扫着客厅里的血污,“虽然回来那会儿很混乱,但如果有人一路跟踪,我不可能毫无察觉。”

    “每个白日里的孩子,都可能是侍者的眼睛。”

    但侍者使用他们,如同对待工具。 “唐博士曾经说我是个性冷淡,”时明煦还沉浸在情绪里,意识连接在一处,他也全然感知到了对方被彻底打破的沉静,“我刚刚犹豫,不是不想承认或逃避。”

    “但是时岑,我从没跟任何一个人建立过这种亲密关系——我的意思是,跟我成为伴侣,你可能会觉得很无趣。”

    “你知道吗?我大概率真是个性冷淡,对上床这种事情也没有兴趣。”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半句时,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时明煦垂着眼,颤巍巍地等待答复。

    他认为自己在给时岑反悔的机会,已经做好了哪怕对方不接受的可能性,但很快,他听见时岑轻轻笑了一下。

    “小时,谁说你是性冷淡?”

    时明煦如实回答:“唐·科尔文。”

    “那家伙张口就来,”时岑说,“他为了多休假和喝酒,什么理由都能编得出来——包括给他的重要实验体过死亡两周年纪念日。”

    “不仅是唐博士的缘故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时明煦小声辩驳,“我真的对上床没什么兴”

    “伴侣间不是只有性的。”时岑叹了口气,“小时,你所说的那种单纯肉|体关系,更应当被称作情人。”

    时明煦沉默须臾,认可了这种说法。

    但与此同时,就在他松了口气、却又微妙失落的缝隙间,时岑补充道:“但伴侣间的确可以做更多亲密的事情,比如——”

    他牵引着时明煦的左臂,抬高手腕内侧,缓缓贴近了唇边。

    柔软的睡衣袖筒,在抬举间滑落几寸,露出皓白的腕部,以及其上安静匍匐的红色小痣。

    下一秒,它蜻蜓点水般,擦过唇面。

    “时岑!”时明煦一个激灵,连带着身体都打了颤,他在惊疑中脱口而出,“你在做什么?”

    “做一些伴侣会做的事,”时岑嗓音淡淡,“小时,讨厌这样?”

    他听上去丝毫不心虚,就好像方才的行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吃饭喝水。

    “不是讨厌。”时明煦心情微妙,甚至产生了一点点惭愧。

    作为伴侣而言,对方的确毫不过分——毕竟乐园外城到处都是同性情侣,时岑比起他们,已经展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克制有礼。

    于是他小小声补充:“就是,还不大习惯。”

    “不习惯的本质也源于陌生,”时岑声音温和,“不介意的话,来做点脱敏训练?”

    时明煦看了眼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半,还很早。

    他就问:“你想怎么做?”

    “你的身体敏|感度太高,”指节随着时岑的话,叩到时明煦左耳的缠枝白玫瑰,又依次蹭过莹润的耳垂、薄薄的眼下,与流畅的颈部线条

    好奇怪。

    一种陌生的酥麻感,从被指节触碰过的各处传来,对方的动作幅度其实很小,也没有刻意亵玩或反复摩挲,但痒意像燎原星火,又惹起热意——屋里是不是有些太闷了?

    时明煦猛地往洗漱间去,他的反应让时岑动作一滞:“怎么了?”

    “没有,”时明煦抿了抿唇,有点心虚,“你,我,我刷牙。”

    他总不能直接说,觉得自己正在被对方探索。

    这种事情前所未有,但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本能,的确都没有觉得抗拒。

    时明煦将这归结为,他的确将时岑彻底视为伴侣——或者说某种独一无二的存在。

    对方显然也是一样。

    “他约我两天后在万象制造城见面。”时岑说,“小时,还记得那张烫金邀请函吗?它就是在万象制造城生产的小玩意儿,那里极可能藏着白日的第二个聚集地——我收拾完就跑一趟。”

    “时岑,你要小心。”时明煦顿了顿,“如果对方遍布眼线,最好乔装打扮一下,你毕竟”

    “是。”时明煦微微一愣,但依旧决定帮文珺看一眼情况。他简要解释清来龙去脉,又朝小李道:“请稍等。”

    “那有点危险诶博士,”小李从腰间摸出麻醉枪来,“如果真的有实验体外逃,可别再出现一个月前那种情况。”

    小姑娘说着,将枪口对准了实验室大门,朝时明煦眨眨眼:“您现在再开门吧。”

    时明煦温声道:“谢谢。”

    紧接着,ID卡被贴合,权限验证通过的“滴”响混在撞击与走廊脚步声中,轻得几乎被彻底吞没。

    时明煦压下把手,为避免遭遇实验体袭击,他侧着身,一点点拉开了大门——

    小李的枪掉到地上,撞出脆响。

    但两个人的动作都霎那静止,时明煦不可思议地看向室内,同回头的文珺四目相对。

    对方蓬头垢面、眼下乌青,手间满是淋漓的鲜血,血液沿金属笼杆的间隙淌下来——它们并非来自文珺,而是那条白化大鲵。

    实验室内温度很低,森然冷气铺面而来,时明煦立刻做出反应:“珺姐!”

    他夺门而入,想往文珺身边去:“别冲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解”

    可文珺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她猝然抬头,目光咬住了时明煦。

    “小时!”时岑只瞬间就接管他的身体控制权,“她状态明显不对劲。”

    而下一秒,那目光中的凶恶消散掉,化为怔然与错愕,又迅速弥漫至眼角,变成奔涌而出的眼泪。

    “小时”文珺忽然哭起来,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注射器的针头被她对准自己、就摁在小臂处,逼得时明煦与小李都不敢再向前。

    文珺全程都只盯住时明煦一人,但泪断续滚落,已然模糊掉她的视线。

    她没有要擦拭的打算。

    “解决不了了,时明煦。”文珺声音颤得厉害,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解决不了了,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就没有办法的。”

    她始终用泪眼描摹着时明煦。

    有那么一瞬间,时明煦在这种癫狂而绝望的注视中,觉察出一丝微妙的怜悯。

    他望着文珺,在想要开口的瞬间,文珺拦截住他:“你回去吧,你或者说,你们。”

    小李立刻插话:“文博士,您当然也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啊!您别冲动——或者有什么伤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可文珺不接她的话,还是只看着时明煦一个人。

    时明煦如遭雷劈。

    侍者也跟着呢喃,但在众人匍匐下去时,惟有他缓缓抬起头来,揭开一点斗篷——时明煦注意到,他已经毫无血色,眼睫挂满冰霜。

    但侍者似乎丝毫不觉寒冷,继续说:“不信的,必被定罪。”

    随后,他转向时明煦,微微仰起下巴,露出一个嘲弄的、胜利者的笑容。

    “而你,我亲爱又卑鄙的队长。”侍者忽然伸手,狠狠推向时明煦的后背,“你想要窥探,还妄图揣摩。”

    “你,越界了!”

    下一秒,彻骨寒意啸卷而来。

    第 62 章   竖瞳

    17号建筑老旧,层高也低,三楼平台的边缘同水面的落差很小。汹涌水浪飞速淹没掉时明煦——他没能成功躲开,侍者的举措太出乎意料。

    好在时岑不久前提醒过他,时明煦被推的霎那,就操纵着佣兵的身体后抓,虽然没能最终避免落水,却也将侍者一起拽了下来。

    薄冰碎裂的声音四溅,间或夹杂孩子们的尖叫惊呼,时明煦被吞入水中时,看见好几只伸向水面的胳膊。

    但同样入水的侍者,竟然丝毫不显慌张,他甚至连搭手抓握的动作都没有。

    相反,黑色斗篷鼓动间,那张惨白如石膏的脸正对时明煦,侍者竟然缓慢露出笑。

    “没有气泡。”时岑快速道,“小时,他的口鼻间都没有小气泡——他不需要呼吸。”

    “他的生命体征太奇怪了。”时明煦屏住呼吸,竭力往水面游去,“他体温过低、瞳孔偏大,发色干枯,现在甚至没有呼吸,这一切都在试图印证他已经死亡。可他身上没有任何尸斑,也没有腐烂,皮肤的触感也很光滑,与常人无异。”

    时明煦就快要破水而出:“最关键的是,五十年前灯塔有关侍者的实验数据中,他的各项身体指标均无异样,没有任何非常规现象记录。”

    研究员喃喃着:“所有这一切,都和178号,以及那只白色巨型生物有关。”

    “如果祂们真的是同类,在南方雨林中的行为真的是在交流或者传承那么或许,我应该换个说法。”

    “所有超乎寻常的异样,所有反直觉与规律的现象,似乎都与这个未知的种族有关。”

    大到灾厄,陷落地,时间膨胀,平行世界。

    小到物种繁殖潮,藤蔓入侵,白日侍者,这场暴雨。

    时明煦的意识骤然坠入虚空。

    难以继续想下去。但很快,另一只手就寻找到它,俘获了它,十指在被迫叠握,紧贴玻璃的那一只,颤巍巍地滑下去。

    时岑知道几秒后,对方的指节和手背就会变红,那些淡青色的静脉血管微微隆起,遥遥映衬玻璃壁蜿蜒的水痕。

    而他所绝对控制的那只左手,再次被抬举到嘴边,腕部抬高,肤唇相贴。

    一个吻,落在小小的红痣上。

    “时岑!”时明煦湿漉漉地小幅度摇头,尽管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能够发出这种声音,但显然这种程度的探索,有些太过刺激了。

    分明,分明是通感,可自己的感官,为什么会比对方敏锐这样多?

    他的腕侧感受到濡湿的唇舌,一种轻缓的、暧昧的摩挲感,正在自己的身体上持续发生着。

    时岑并没有停下。

    “时岑”时明煦微微张口,试图缓解过分的潮热,但下一秒,吐息就将小痣染得更透,他颤着发抖,滑跪到地面上,快要随水流一起融化了。

    “没有做什么,”时岑终于舍得暂时放过他,但声音稍显沙哑,“只是想亲一亲你。”

    他顿一顿,就又抬起手,摸到薄软发烫的耳廓,和浸染绯色的眼尾。

    在指腹的流连间,他说:“小时,都红了。”

    “你害的,”时明煦胸膛起伏,在水流声里平复呼吸,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带着羞恼在颤声指责,“都是你害的。”

    “嗯,”时岑心声含着笑,“都是我害的。”

    时明煦有点恍惚——对方竟然没有一丝羞愧,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下来。

    怎么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而下一刻,就在他本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时岑的做法更加出乎意料。

    花洒还在运作,水流淌过背脊的感受依旧鲜明,它们溅到瓷砖上,碎珠一般滚动满地——但更加让人无法忽视的,是由时岑控制着的左臂。

    “时岑!时岑!”时明煦感受到它下移的方向,腾升起一种巨大的不妙,他忍不住要站起,想逃。

    今晚已经太过了,就算是伴侣,也应该循序渐进。

    可时岑怎么会让他逃?

    身体控制权的彻底挪移只在一瞬,惟有意识依旧清醒,他呼吸短促,眼睛里浮上薄光——又或许是被浴室中水汽氲的,他快要无法呼吸,被彻底吞没在白雾里。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时明煦在某个瞬间,脑袋嗡鸣。

    弦被绷上。

    左手五指在拢合,他被时岑探到了。

    甚至于难以呼吸,就连冷气也被抽离,他像正在被引力拽出大气层,一点点坠入可怖的真空。

    而原本与他感官相连的时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重新觉出断裂感——时岑的意识骤然模糊掉,像黄金时代老式电视的雪花屏。

    他丧失掉时明煦的连接了,可时明煦的身体控制权,依旧在他这里。

    与此同时,他位于自己世界的身体,断线般向后瘫倒而去,砸到沙发上。

    时岑几乎骤然被抽空,他的意识在时明煦这具身体内,险些没能站稳,惊惶迫使血液瞬间涌流到心脏,砰砰直跳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

    如果不是神经痛觉依旧存在,时岑就连最后一丝理智也无法握住。

    这种类似的情况,上次出现,还是在西部荒漠遭遇蚁群袭击的当晚。

    对方,是又想起了什么吗?

    时明煦的意识轻盈却迟缓,记忆碎片就在这种境地中四下飘散,像晶莹的、被放大数倍的雪花,能够隐约窥见六角的晶体状结构。

    时明煦瞳孔涣散,他尽最大的可能,想要在疼痛中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像是清晨雪松枝头,雾凇在小风中轻微的磕碰。

    有个男孩朝他笑了一下,他抬起脸来,尽管五官依旧不慎清晰,但已经足以让时明煦看清他蓝灰色的眼瞳。

    蓝灰色,像清晨薄雾飘过的湖面,比哥哥凯恩斯深邃的灰色瞳孔更温和,更柔软。

    安德烈就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时明煦,又腼腆地露出笑:“小时,你来见我,一定冒着很大的风险。”

    而在这句话后,周遭的一切都流转起来。雪花聚拢、凝固、浇筑成某个具象的场景。

    它昏暝、狭窄,但又安宁隐蔽,隔绝掉窗外的风雨。

    安德烈坐在拐角阶梯的最上层,瞧着也就十二三岁,松松抱住自己的膝盖,仰头问时明煦:“你不害怕我吗?”

    时明煦听见自己稍显青涩的声音:“不害怕。”

    场景中,安德烈的身体在上移——时明煦明白过来,这是他自己蹲下身,坐到了安德烈身边。

    “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安德烈慢吞吞地回话,他思考时,喜欢用手腕托起自己的下巴,像猫咪那样眯起眼睛。

    “十三层的老师,都有点害怕我。”安德烈说,“但他们又不愿意,让我见一见哥哥。”

    “他是叫‘凯恩斯’,对吗?”时明煦想了想,“我可以在这周末去外城,帮你打听打听——我还有纸质笔记本,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可以写下来,我帮你转交给他。”

    安德烈的眼中瞬间显露出渴望:“真的吗?”

    时明煦点点头。

    但下一霎那,期待转变为苦恼,眼睫遮盖住蓝灰色,安德烈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时,他摇摇头。

    他小小声地说:“还是不要了。”

    他站起来,一点点挪到窗边,凝视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珠,时明煦走到他身侧,就在某个霎那,一道电光划破天际,城市边缘显现出类似照片过曝时的轮廓。

    而在更遥远、更狭小的尽头,平原与山脉相连,大地的曲线亘古绵延。

    交流戛然而止。

    下一秒,窗外结着薄冰的水泽忽然破碎,窟窿中很快攀出一个人影。对方的黑色斗篷已经不见,那些金发贴在耳侧,粘黏着惨白的皮肤。

    侍者面上竟然没有愤怒,他注视着窗边的时明煦,继而抬起胳膊,指了指天空。

    时明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深灰色。

    深灰色的竖瞳,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凝聚,阴云在狭长的巨型瞳孔间奔涌,翻卷起森森寒意。在滚动的闷雷间,竖瞳逐渐清晰起来,又缓缓、缓缓扭转至一处。

    瞳孔中隐约有一簇极小极小的火苗——那是倒映出的305室。

    第 63 章   遗忘

    下一秒,暴风雪骤然降临——它与寻常暴风雪不同,漫天雪絮从巨瞳间流泻而下,云层也像是轰然坍塌,寒意顷刻啸卷天地。

    时明煦看见,侍者浑身覆满冰霜,维持着攀在冰窟旁的姿势,甚至连指天的胳膊都还没有收回。

    街道间尚且能够工作的广播也在此刻艰难地响起来,声音虽然已经调至最大,但依旧被狂风扯得稀碎,破破烂烂地飘散至各处,又随窗缝漫漶进屋内。

    广播声断断续续。

    “警告!由于极端天气降临,屏蔽型异变植株入侵城中近来出现洪水、冰雹及风雪灾害,进入特级警戒状态请低层内外城居民尽快联络城防所,前往灾民集中安置点。中高层居民紧密门窗,尽量避免外出。”

    “你不是一直叫小时吗?”时明煦确信对方在故意装傻,“叫老师就更不行了,你又不是我的学生。”

    时岑已经取下清洗机,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时老师。”

    时明煦:“”

    他就不该试图跟时岑讲道理。

    灵活的佣兵在教导下,很快收拾好器械,携55号一起回到公寓——水位已经快要上涨至两米,电梯宣告停运,时岑走到二楼时,在超市门口停留一瞬。

    随即,他问:“小时,你都买了些什么?”

    “速冻水饺,汤圆,面包,和一些饮用水。”时明煦忽然有点心虚,小小声补充道,“还有两盒肉和几颗土豆。”

    时岑叹了口气,走进了超市。

    不久后,带着大包小包的时岑徒步爬上十三层,摸出ID卡打开房门。

    微醺的唐·科尔文和52号一起闻声望来,前者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唐博士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起身凑近打量着时岑——对方右手三个大型购物袋,左右器材包和装有55号的培养箱,硬生生爬上十三层,虽然出了不少汗,但的确做到了。

    “你”唐博士欲言又止,半晌憋出一句,“时,我原本以为你哪怕开窍了要谈恋爱,也该跟我是同号的。”

    他抓了把头发,面色古怪:“你怎么回事?你没那个硬件就别逞能啊时。”

    时明煦:“”奇妙的,时岑离开方舟十年之久,在乐园外城摸爬滚打间,见惯各种露水情缘,他本身外在条件与能力都很出众,追求者不在少数,却从没动过要跟谁建立伴侣关系的念头,就连情人也没有过。

    过分粘黏的关系,分明只会是他多出不必要的牵挂——可偏偏,时明煦出现了。

    他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但没有离开内城。对方在蜂巢结构的方舟中成长起来,成为灯塔中的一员,却并非出于怯懦。

    相反,时岑已经几度确认,时明煦远比他想象中勇敢。

    对方于他,拥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他愿意接受时明煦带给自己的一切,哪怕是行动受绊略微迟缓所致的野外死亡率上升,他也并不觉得难以接受——比起时明煦能同他意识相连、情感相通而言,这点负面影响微不足道。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呢?

    时岑也说不清了。

    或许,或许就是他们第一次成功呼唤彼此的那个星夜。

    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瑰丽奇迹。

    时明煦的声音牵引他回神,研究员有点别扭地放回洗漱用品,主动出声提醒:“时岑,我刷完了。”

    “嗯?”时岑闭目,借时明煦的眼睛望向境内——对方的几处皮肤又泛了点红,刷牙的几分钟,没能让它们散尽。

    他注目着对方的无措:“那接下来,是想要我继续吗?”

    “我不是!我就是提醒你,”时明煦快待不下去了,“我刷完牙了!你如果没有别的想做,那我们聊聊陷落”

    “不聊。”时岑斩钉截铁,“陷落地有很多时候可以聊,但绝不是现在。”

    “那睡觉,”时明煦转身就要往卧室走,虚张声势地说,“我补觉。”

    “睡觉前不洗澡吗?”时岑听起来微微诧异,“小时,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会有一点洁癖。”

    时明煦:“”

    他不是没有想到,可眼下的情况,这个澡要怎么洗?

    “我洗澡,”时明煦深吸一口气,“你把眼睛睁开,你做点别的去,你”

    “小时,你在害羞吗?”时岑打断了他,声音愉悦,“你怕什么,浴室里没有镜子吧。”

    时岑循循善诱:“在通常社会意义下,伴侣之间也可能会共浴——更何况,你我远远没到那种程度去,浴室里不存在镜面,我也只是陪着你,就像陪你做饭,或者你陪伴我出入野外一样,这没什么特别的,别紧张。”

    他将声音放得轻缓:“也不要赶我走。”

    时明煦怔怔地听着,意识到自己应当反驳,或者抗拒。但他今晚实在是鬼迷心窍,在这一刻,他竟然认同了时岑的这番话。

    他头脑昏沉,带着一点决心和不服气,往浴室去。

    然后。

    一切似乎,不大对劲了。

    雾气是从何时浓起来的,时明煦已经忘记,但热水从花洒间源源不断地淌出来,蒸汽聚在玻璃间里,散不掉,连耳道也被充盈,一切声音都显得遥远。

    墙壁上汇聚小股水流,蜿蜒向下——左手的指腹也一样,它摩挲到锁骨、肩胛,然后继续下移。

    “小时,”时岑声音湿淋淋的,含着叹息,“好瘦。”

    “不是瘦,”时明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只好努力寻找理智,“我只是有些缺乏户外锻唔!”

    掌心覆盖住腰窝,对方用他的左手,缓缓揉了一把。

    他简直想骂人,但是时岑那家伙竟然心情颇佳,情绪被共享给他,时明煦瞬间改了念头,要把帐都算在时岑头上。

    而就在他将要开口的前一霎,屋外响起敲门声。

    “小时。”时岑收起笑,“去开门,小心点。”

    时明煦自猫眼处瞥了一眼——黑发棕皮的雇佣兵带着大包小包,愁眉苦脸地侯在门口。

    他才刚拧开门把手,索沛就立刻哽咽起来:“老大!你一定要收留我!我家马上就要被淹了,我可好使了你叫我干什么都行的!用你们东方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我给你当牛做马!”

    但下一霎,他的话戛然而止。

    索沛倾身过来,时明煦在这种近距离打量下,立刻本能地后退一点,然而就在动作间,索沛继续开口。

    “老大,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时明煦心头一跳:“哪里奇怪?”

    “当然是”黑发棕皮的高个子趁机挤入门中,“当然是格外心善啊!诶我进来了你就别再赶我出去了,求你了老大!”

    “哦那什么洛林那边也有点状况,她家楼道蹿进几个流浪汉,想趁乱抢人房子,搬完东西咱俩一块儿过去看看?佣兵团的其他人也去,顺便聚集着商量下对策,看来短期是出不了野外了这雨究竟什么时候能停啊!”

    索沛忽然住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天说了这么多话,竟然还没有被截断。

    他眼珠一转,想要得寸进尺。

    “老大你要闲着,顺便帮忙搬点东西呗?”

    时明煦被他这一通话吵得头疼,好容易听着了“搬东西”三个字,他下意识就往门边去。

    就在他弯腰要抬起箱子的霎那,时岑出声阻止:“别搬!”

    但显然,已经迟了。

    时明煦一把提起,被陌生的重量体验惊得下意识松手。

    窗户就在顷刻间支离破碎,冰雪啸卷而来,烛火瞬间被扑灭。白雾包裹住时明煦,寒冷彻底入侵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团小小的、波动不止的意识体,消失了。

    就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没有通感,就连寒冷也彻底消弭,没有真切的神经链接,属于对方的疼痛与惊疑瞬间灰飞烟灭,闭眼后的世界骤然坠入黑暗,除却黑暗外,这里空无一物。

    没有305室,再看不见贝瑞莎、侍者或者暴风雪。

    只有52号隐约的咪呜,高楼间的狭管效应这样鲜明,风声依旧凄厉又绵延,像在哭泣。

    此时此刻,在偌大又逼仄的两个世界间。

    只剩下时岑一个人。

    第 64 章   抉择

    冷。

    好冷。

    时明煦眼睫挂满霜粒,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变得异常困难。他在每一次呼吸中,感到鼻腔处的灼烧感一路下沿至咽喉——这意味着鼻腔黏膜在低温环境下,已经受到损害。

    不能坐以待毙。

    时明煦勉强站起来,发现这是一片白而混沌的空间,四周没有任何动植物,也没有任何用以支撑的东西。

    方才305室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他再瞧不见老妇人,只记得破碎的玻璃窗间灌进风雪,随后残烛被扑灭,然后然后呢?

    根本来不及阻止。

    冰块砸到窗面,闷响震耳,还好玻璃上暂时没有出现裂纹。

    “好恐怖!”索沛拍着胸口顺气,“老大你家玻璃挺结实啊,高级货诶,花了不少贡献点吧?”

    “近年来气候异化的情况在加剧。”时岑用心声解释,“我换了最坚固的钢化玻璃,不过一直是这个强度的话,应该也撑不了太久。”

    这场冰雹太突然了,它和暴雨本身一样毫无征兆。

    甚至不像是极端气候的产物时明煦想到那团积雨云。

    他快速上前两步,在天地间急促的杂响中,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穹。

    可惜什么也看不清,就连街道对面的建筑都变得朦胧,原先救生艇上的居民慌忙跳水,但很快,不少地方翻卷出血液——残肢在藤蔓间隙若隐若现,墨绿色舔过苍白皮肉,惨叫溺在水中,又被冰雹的溅射声掩盖。

    一切凌乱又血腥,万物瞑晦,恐慌蔓延。

    寒气也从窗缝中渗透进来,屋内的温度下降得很快,索沛先前赶来时浑身湿透,眼下还没还得及洗澡,被低温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不是这怎么跟要入冬了一样啊老大我先借你家浴室用用。”

    棕皮黑发的佣兵缩着脖子跑出了厨房。

    而小锅中水渐渐煮开,土豆与肉块的相互挤压间,弥漫开一点热气,时明煦立在料理台边,面色发白。

    “小时,”时岑闭目间叹了口气,“卧室衣柜里有外套,你去”

    “时岑。”时明煦打断他,“你那边也在下冰雹吗?”

    时岑立刻往客厅探了一眼,正巧和52号对上——猫咪刚刚看见毛茸茸小狐狸的新鲜感还没过,这会儿正满屋乱窜,尾巴扫在落地窗边。

    屋外雨声依旧滂沱。时明煦:“?”

    研究员顿感莫名其妙,记得自己之前已经向时岑解释过与杜升相识的过程,但对方听上去的确在意,这种微妙的不悦,被传递到时明煦这里,扰乱了他原本的思考。

    好吧,那也不是不能试着哄哄对方。

    “我对杜升印象的确不错,”时明煦说,“但那是出于前辈对后辈的关心——你知道的,那孩子打着好几份工,为寻找养父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顿了顿,又说:“更何况他才十七岁,时岑,我不会喜欢小孩子我指的是那种喜欢。”

    “哦,那种喜欢。”时岑似乎有点困了,问得慢条斯理,“哪种喜欢?”

    时明煦:“时岑,你别太过分。”

    对方终于露出笑,又轻又短促的一声,像细风扫过的柔软鹅绒。

    听得时明煦有点不自在。

    他立刻决定将话题拉回正轨,阻止对方接下来再度设套的行为,于是他清清嗓子,食指叩了下屏幕:“时岑。”

    “嗯,我看看。”佣兵见好就收,重新闭目,意识链接之中,一同望向时明煦的平板。

    有结果了。

    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时岑走在楼道间,动作虽然熟练,但略微迟缓。

    小李因此成功追上来,在时岑转过灯塔三层的楼梯口时,她没忍住开口道:“时博士,您怎么”

    “怎么当时反应这么快?”小李稍显尴尬地笑了笑,“跟练过似的我都有点惭愧了。”

    “您还真是全能。”

    时岑:“”

    情况紧急,他那会儿没顾及到,自己的意识还在时明煦身体里。

    甚至连一点排斥或并存的感觉都没有了就好像,对方彻底丧失掉了身体的掌控。

    时岑下意识呼唤一声:“小时?”

    “在。”时明煦还很虚弱,脑袋也尚在昏沉,“时岑,我要加强锻炼。”

    “我不是想说这个。”时岑刻意放慢脚步,“你试着,动一动你的右手手指。”

    “要怎么动?”时明煦有气无力,“那我稍微弯曲一下食指吧等等。”

    研究员听上去,瞬间清醒了不少。

    “等等,”时明煦心声陡然拔高,“时岑,你别跟我争!”

    “我没有争。”时岑已经下到一二层中间,在水泽边缘,他将文珺放下,平复着呼吸。

    拜基础访问权限所赐,时明煦虽然也没能寻找到“白日”与“侍者”的精准交叉词条,但单“侍者”词条搜索结果中,排除掉某些文化类常规解释外,的确出现了不寻常。

    “时间是乐园历111年12月10日。”词条信息已经残缺,记录模糊,时明煦磕磕绊绊地辨认着,“灯塔未成年实验体出逃男,十二岁,F级基因链持有者姓名已经看不清。”

    “他曾反复坚持自称‘侍者’,说自己是神的使徒。”时明煦继续看下去,尝试全档案检索关键词,但很快蹙眉,“档案记录者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二。”

    “陷落地,也成为初代侍者口中‘永恒的应许之地’。”时岑眼皮一跳,“小时,你是想说,初代侍者停留陷落地期间,他的时间也如安德烈一般静止,所以他才会结合自己的信仰,坚信这一切都是神迹,坚信那里能够寻找到‘永恒’?”

    “没错!”时明煦咬咬舌尖,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无论是178号、初代侍者还是安德烈,都同陷落地有关。”

    “我做好准备就出发。”时岑靠到椅背上,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揉着眉心,准备短暂放空片刻。

    “怎么会?”时明煦微微一怔,“时岑,你联系城防所试试?或许你那边的外城也已经局部变化。”

    他音还没落,时岑就已经联系上兰斯。

    “城防所,兰斯。”上校立刻接通,“博士,屏蔽型植株毒素真的会导致骨骼粉尘化,外城城防处已有两人不幸遇难。城防所现在已经下达警示指令,感谢您的提醒——现在有什么事吗?”

    “外城在下冰雹吗?”时岑言简意赅。

    “冰雹?”兰斯一怔,“稍等。”

    很快,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上校回答道:“截至目前,外城七十六城域,尚无一处出现冰雹天气。”

    时岑道谢,很快挂断了电话。

    两个世界的受灾状况,产生了差异。

    为什么会这样?

    “小时,你我世界的大部分进程一致,但在某些方面不尽相同——比如178号在灯塔期间的表现和文珺博士的异常状况。”时岑思索片刻,“又比如现状,受灾情况也出现差异。”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跟178号有关。”时明煦终于转身,缓步往卧室去,“它们像是连锁反应时岑,你世界178号异变进程较快,进而导致文珺博士更早出现异常。”

    “而如果真像我们此前所想,乐园遭受的根本就并非天灾,而是一场由白色巨型生物操控的灾难——时岑,祂曾与178号在南方雨林中产生过交集。会不会是二者交流内容或程度的不同,导致两个世界间天气出现差异?”

    时岑也已经回到厨房、闷好锅盖:“如果真是这样,那天气变化之时,侍者就该”

    一切恰如他所言。

    时岑的话还没有说完,时明煦右耳的通讯器已经亮起,缠枝白玫瑰浸透寒气,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成为一种无情的催促。

    “嗨队长,”侍者一如既往地使用了变声器,“有件事情要通知你一下哦!”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他听上去很自来熟。

    时岑闭上眼,就在通感链接变得清晰的瞬间,时明煦不动声色地问:“你有什么事?”

    “我打算提前跟你见面啦——惊不惊喜!”对方欢快道,“神已经降下更多惩罚,加速清洗这个扭曲的世界,冰雹将砸碎有罪者的头颅。而你,我亲爱的队长,你更该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可没有什么坏心思哦!作为同被神优待的人类,我不过是想同你见证这一切。亲爱的队长,明天上午,还在万象制造城——你会如期而至的吧?”

    时明煦声音平稳:“当然。”

    但这样被迫的沉默,或许可以保全时岑,对方就能够活下来,以灯塔研究员的身份。

    时明煦忽然感到心脏坠痛。

    他意识被打得散乱,挣扎间钝钝地想到,他们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不过须臾,无边寒冷吞噬掉时明煦,他的喉管被冻结,身体也再支撑不住,颓然倒向地面——

    就在此刻。

    一个声音自耳道深处响起,它轻促而隐秘,却如此清晰有力,像破冰的暖流,将被强行拆解的理智重聚到一处。

    “小时,现在试着回答祂。”

    “告诉祂,你就是时岑。”

    第 65 章   俯瞰

    零散的理智渐渐聚拢,冻得快要碎裂的意识,在对方的鼓励下一点点拼凑起来。时明煦嚅动唇角,干涩地出声:“我”

    “我是,时岑。”

    冻结的历程有所减缓。

    时明煦仰头,望进纯白空间内漫天飞舞的雪粒——那应当也是巨型白色生物眼睛的一部分。

    雪凝聚至一处,那只深灰色竖瞳就重新聚起,它依旧冷淡,像蟒打量自己的猎物,视线倾泻到时明煦身上。

    唐博士反手撑在桌旁:“我还当你真的什么都不懂!时,我小看你了哦,这么说你小男朋友等等,对方是个雇佣兵,身材体力应该都比你强啊!”

    唐博士面露不解:“那你俩到底谁上谁下?”

    时岑:“”

    时岑:“吃、饭。”

    幸好,这个刁钻的问题没被时明煦注意到。

    因为对方也正疲于应付索沛的连环炮。

    “所以老大,就这么两天的功夫,你就立刻找了个情人?”索沛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说话间舌头打架,“你下手这么快?我记得之前外城追你的人不少吧?你一个也没答应,结果干脆找了个内城的研究员?对方具体在哪儿工作啊!”

    “内城一区,灯塔。”时明煦补充道,“不是这两天才认识。”

    他顿了顿:“从小就认识,很多年了。”

    某种意义上,这句话也没说错。

    “哦哦哦我懂了!你俩日久生情,”索沛一拍脑袋,“老大你该不会来外城之后一直记着人家吧等等,灯塔,研究员。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经常去511喝酒的人吧!”

    “他叫什么来着?唐·卡尔文?”

    “是唐·科尔文。”时明煦纠正道。

    下一秒,他立刻否认:“不是唐博士。”

    “哎呀我懂,反正你就是好这口。”索沛表示理解,“老大,怪不得你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原来是单相思这么多年,可算把人追到手了?谈恋爱嘛,联系不上就容易发脾气,情人是需要哄的,我懂,这都是情趣——瞧你为这事儿愁的,锅都差点烧穿了。”

    时明煦:“”

    时明煦:“嗯,对。”

    他转身,要重新清洗土豆,但索沛这会儿很自觉,黑发棕皮的家伙几步跨过来:“哎呀这种小事我来就好了嘛,为老大分忧!”

    时明煦被他接过手里的活,一时松了口气。

    太好了,终于他不用再做一次。

    他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对方话语间的“情人”二字,产生一点微妙的不满。

    他决定稍加解释。

    于是他开口。

    “不是情人。”

    “什么不是情人?”

    “哦哦!你说你恋爱对象。”索沛将土豆切成丝,动作麻利间道,“老大,你是不是有点陷进去了?好吧,不是情人那是什么?床伴?还是按你的说法来,男朋友?”

    “不过他是个研究员诶。”索沛想了想,“你也别太担心啦,内城总比我们外城安全得多。”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甚至两个世界间的受灾程度都存在差异——起码截至目前,自己原来的世界都没有下冰雹。

    而眼下,冰雹竟然已经悄然隐去,雨幕遮天蔽日,冲淡了血腥。

    暴雨还没有停歇。

    时明煦望向窗外时,近地处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水雾里,浪潮拍击过建筑外墙,在风中荡出涟漪,室外已经再没有居民,甚至连救生艇也已经远离。

    水流拍壁声被雨珠溅散,但频率如此稳定,时明煦垂眸,看见摇摆的浪涛,想象它们是某种生物的呼吸。

    积云雨笼罩着整座乐园。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终于解除掉索沛心中的疑虑——对方虽然不如时岑,但也比自己会做饭一些,他们没有牛肉了,索沛就简简单单烙了饼,二人围桌同坐。

    “吃完饭就得去找洛林。”索沛咬着土豆饼,含糊不清,“雨怎么还不停啊老大,下午过去又把全身都搞湿,早知道不洗澡了。”

    大个子佣兵望向窗外,忽然叹了口气。

    “老大,原本光是基因链断裂就够要命的。”索沛垂头丧气,“最近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异常繁殖潮,还有那什么屏蔽型植株——差点把晦气蘑菇人忘掉。总之植物和真菌的攻击性也增强了,就好像其他生物整体都在进化。除了我们人类。”

    “现在连气候也异化成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个星球明显就在越来越糟对哦!”

    索沛急慌慌咽下一口饼:“诶老大你说!为啥我们非得靠灯塔那帮生物学家死磕啊?怎么不考虑考虑发展天体物理学,星际移民啥的,我看黄金时代那些科幻小说里都这么写。”

    时明煦停下筷子,静静看向索沛。

    “气味太刺鼻了。”时明煦稍稍急促地呼吸换气,他回头,望向那些流汞一般的液体,它们依旧穿行在死者的身体里,血肉被吞噬后,露出森森白骨。

    暗色翻涌间,这些不知名的液体没有滴落下来,或者游走到其他地方,但它们本身一刻也没有停止运动,很不安分。

    “队长你看什么呢?”洛林就扒拉在隔板后,不敢太靠近,她捏着鼻子问,“要打电话联系城防所吗?”

    “暂时不用。”时明煦顿了顿,“你去门口待着,别让人随便进来,留心周围路过的可疑人员。”

    “啊?哦哦好。”洛林抬腿就往外走,压根儿不想在死人面前多待。她又在店内找着块毛巾,倚在墙边擦自己的头发,注视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时有小孩笑闹着,四处乱跑,挤进商铺,打翻或碰掉东西后又被赶出来。

    他们多数只有十岁上下,身形瘦削,衣服脏污,闹得太过分时,会被养父母出声制止——虽然大多时候,他们压根儿不会听。

    偶尔也有城防所的士兵穿行过人群,从一个商铺挪移到另一个商铺,俯身询问店铺老板后在平板上戳弄,以记录受灾人员与物资。

    环廊缺口中灌进风,寒意激得洛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来回搓手间一抬头,正好与几个支着脖子张望过来的小孩对视上,孩子们手上举着水枪,从低洼处就地汲取雨水。

    其中一个小孩见她望过来,举枪瞄准滋出脏水,和其余人一起大笑着转身跑掉了。

    “破小孩,有种别跑啊!”洛林皱眉,避开那一小股灰褐色水液,“一年不见,万象制造城怎么多出这么多孩子?”

    她往旁边挪了挪,小声嘟囔道:“也是。一层都淹完了,不少人直接往顶层来了吧。”

    而在她身后,隔板以内的区域间,时明煦已经从那些剥落的墙皮上,找到了零星的线索。

    或许用挑衅更合适。

    “既然这么想见我,那我也应当向队长展示更大的诚意——不妨直接告诉队长,我现在人就在七层哦!怎么样,如果你能成功找到我,咱们就直接”

    时明煦铺平最后两块墙皮,将蜡烛放得更近。

    “最好不要和他立刻见面。”时岑提醒道,“太仓促,也太被动。”

    最重要的是,太危险——陌生的环境,过多无法预测的因素。时岑也没法接管身体控制权,而时明煦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显然不甚熟练。

    “没关系。”时明煦淡淡地说,“时岑,他将你视作同类,而非信徒。”

    那就在谬误中相爱吧。

    下一个瞬间,就在安德烈感应到时岑血液流逝过多、即将召回他的时候——

    那团小小的意识体飞速融入纯白空间,时岑强撑住虚弱开口。

    时明煦的耳边,就响起一个轻促而隐秘的声音。

    “小时,现在尝试回答祂。”

    但在研究员不知道的地方,在他纤弱如蛛丝的意识震颤被时岑捕捉到的霎那,时岑所说的第一句话,其实并非这个。

    而是。

    “找到你了。”

    第 66 章   寻觅

    “这里很不稳定。”时岑侧目,看向混乱无序的流转地。

    时明煦同他紧紧相贴,彼此连心跳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晰。

    就在刚刚,铂金色瞳孔缓缓黯淡下去,同安德烈的对话一时也丧失掉回音。可流转地中,密集的粒子碰撞声愈发嘈嘈,视线尽头的巨型心脏震颤不止,鼓动间涌流着蓝而粘稠的物质。

    与此同时,视线之中出现重影。

    “那些序泡,似乎产生了复制体。”时明煦微微眯起眼,望进流转地。磕碰着的序泡无处不在,眼下的重影也隐约有存在相似性。

    一月前,他与时岑初次出现通感时,就曾经历过重叠。

    重影所至之处,意味着两个世界间的窥探。只不过,此前的重叠局限在二者之间,而眼下,它发生在整处空间内——无疑,维度的屏障正迅速破碎。

    “序泡色彩交融之后,重影很快消失掉。”时岑也看过去,跟随时明煦的目光,“小时,这是维度跃迁的前兆吗?”

    “那亚瑟呢?”时明煦恍然,“你我的亚瑟又在哪里?自进入流转地以来,祂就不见了。”

    浓白色半流体不在视野中,小家伙的翡翠色竖瞳也无处可见。眼下除他们外,就只剩下沃瓦道斯,和状况不明的安德烈。

    于是,二者重新仰首,望进那只铂金色的竖瞳间。

    不过片刻,瞳孔中的神采已重新浮现。时明煦感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违和感——对方似乎既是沃瓦道斯,又是安德烈,自上而下投来的视线淡漠,却又隐隐温和。

    时明煦的心脏忽然重重一跳。安德烈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模糊,在万千尘埃中,他断断续续想起很多事。

    父母,兄长,家庭,智识,灾厄

    他想起从前。

    从前,都是些很遥远的事了——渐渐的,它们汇聚到一处,变成窗外轻轻摇晃的水培牵牛花,变得傍晚时拂过额头的柔风,和狭窄住所门前,刚刚结束工作、回到家中的少年。

    基因链退化后,安德烈记东西变得很困难,可凯恩斯总显得很耐心。兄弟两人吃过晚饭,就一起凑到狭窄干净的书桌前,凯恩斯指着初级课本上的文字,为他念诵黄金时代的诗歌[1]。

    “我的天堂,是一片原野。

    没有夜莺,也没有琴弦。

    可是,有一条安静的河,和一个小喷泉。”

    安德烈眼睫颤得很厉害,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他以为自己还能说话,但其实,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了。

    “树丛间没有凄厉的风。

    天上的星星对方实在够狡猾。

    时明煦后知后觉地想着,在昏昏沉沉的晕眩间,听见时岑夸赞自己。

    “小时,”时岑的嗓音也湿透了,“做得很好。”

    时明煦直接闭上眼,压根儿不想再搭理他。

    可他忘记对方此刻也是闭目的,意识体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汇聚到一处——时岑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不同。

    贝瑞莎是谁?

    时岑沉默地思索,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紧接着,平板震动了第三下。

    这次也仅有短短几句话,但时岑瞳孔骤然紧缩,他握着平板,死死盯住了邮件。

    “如果方便,请代我,去看看哥哥,远远一眼就好——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另,请千万不要再,尝试窥探世界尽头。”

    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他翻身坐起时听见狂风的卷啸,屋内温度已经很低,被褥一夜之间显现出单薄,雨珠密集地打在玻璃上,一切晦暗如昨日。

    暴雨还没有停。

    时明煦下了床,意识朦胧地往洗漱间去,在脱掉睡衣的同时,伸手往衣架勾去——但只摸到冰冷微潮的墙壁。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自己如今,是在时岑的身体里,在另一个世界。

    ——是一份灯塔与气象中心的联合研究报告。

    小心翼翼地啜了口粥。

    又啜了第二口。

    而在索沛看不见的地方,时明煦在楼道间急步奔行,与此同时,他没有就此放过时岑:“你伤究竟怎么弄的?昨晚到底去哪儿了?”

    “小时,怎么这么执着?”时岑终于无奈地笑了一下,“昨晚我趁洪水,偷偷潜入了方舟。”

    时岑说完,将平板向后再滑了一页。

    半透明的荧光屏上,赫然浮现出第四封邮件的内容:

    “如果你实在坚持。我在方舟十三层19室为你留下了一点东西。但愿能够帮助你,最终活下来。”“时岑!”

    时明煦终于忍无可忍,指腹同皮肤相抵的触感这样鲜明,它轻缓的,又很大胆。

    甚至能够感受到,指尖独属于时岑的、略高一线的体温。

    而在自己的惊疑中,那只手很快离开脖颈处滑动着的突起,回到它应有的位置去。

    在布带的穿梭间,黑白交织于胸前,像跳跃着的琴键——就在这首无声夜曲里,时岑为他系好一个堪称完美的温莎结。

    下一刻,身体的控制权骤然回归,时明煦单臂撑在衣帽间柜门上,心脏悸动。

    领带末端,因为倚撑的姿势垂落下来,晃在胸前,昭示着他此刻的不平静。

    “时岑,你究竟在做什么?”时明煦开口,声音发着颤,没能掩饰住自己的羞恼。

    也不会坠落成枯叶。”

    在这个时刻,他无法自抑地想念哥哥,可眼眶是干燥的,湿润的只剩下血液。

    幸好,凯恩斯的声音仍旧清澈又温和。

    “光芒零星落在原野,

    成为另一束光的萤火。”

    安德烈快要撑不住自己的头颅了。

    遥远记忆中的自己却还很精神。小小的、瘦弱的男孩,蜷缩在哥哥怀中。

    他仰着脑袋,小小声问:“哥哥,我也能成为萤火吗?”

    “只要你想。”凯恩斯揉揉他的脑袋,声音已经很模糊了,“小安,只要你想。你就去”

    听不见了。

    一切如云湮灭。

    安德烈耷拉着脑袋,内脏已经被啃食殆尽,意识像翻滚在岩浆中,就连呼吸也成为灼浪。

    他无法就此真正死去,只好无力地半掀着眼皮,自旧忆间挣脱出来,才发现沃瓦道斯同样在地上翻滚着蜷缩,瘫软在血肉残骸里。

    安德烈颤抖着手指去探时,忽然感知到脖颈间尖锐的新痛楚——很快,世界天旋地转,头颅像机械零件那样脱离掉了。

    “他部分意识仍在容器的大脑中,保存在我这里。”温戈声音冷漠,“沃瓦道斯,你破坏规则,无权再回到缔契地或序间——等你成年时,我再将这块矿完整的意识,奉还予你。”

    祂说完,就这样离开了尸骸与年幼的序者。

    “而我就此陷入长久沉睡,直至七年后,时岑世界的我率先醒来。”安德烈低声讲述着,他有意将隐秘的走马灯与过分血腥的内容都隐去,却已经让人触目惊心。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一段故事、一场梦境。

    “沃瓦道斯在陷落地外围,流浪了很久。”安德烈轻轻咳嗽一声,“时岑,你的基因帮大忙了谢谢。”

    他继续说:“小时,还有你的。”

    “我们只起到很小的作用。”时明煦俯身,为少年擦净湿透的额发。

    语言在这种时候显得很苍白,他和时岑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沃瓦道斯你是沃瓦道斯吧?”时明煦尝试着开口,“安德烈呢?”

    “两只亚瑟在初步融合,维度跃迁就要来临。”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声波像是含着叹息,“为告知你们真相,安德烈消耗掉过多力量。”

    “他陷入沉睡了吗?”时岑开口,“在跃迁中,序者究竟要如何利用矿的力量?”

    如果说,吞噬血液中的基因只是一种低效的能量利用方式,那么真正高效的利用方式是什么?

    在维度跃迁之中,他与时明煦,是否会如同亚瑟与沃瓦道斯那样融合为一体——哪怕他们的生命经历已经截然不同?

    “原本应由亚瑟来告知你们。”沃瓦道斯垂目,“但如今,祂的融合进程仍在继续我记得在你们人类社会,有一个概念被称之为‘熵’。”

    “基因能量利用的方式,与之类似。”

    “熵?”时明煦明显愣了一下,“可熵并非一种能量。”

    在研究员所拥有的知识中,它是系统混乱程度的热力学度量。

    “混乱正是能量集中汇聚之处。”沃瓦道斯说,“时明煦,你和时岑都曾是F级。”

    “我们在智识的实验档案中,也已经发现这一点。后来,我与小时的基因被同四维生物融合,才转变成为最坚固的A级。”时岑接过话,“进而,我与小时意识到,四维物质似乎拥有修补基因的能力。”

    “它同三维的基因融合技术不同,我们目前仍不知这种融合究竟如何实现沃瓦道斯,只有曾同四维生物基因成功融合后的人类,才可能成为矿吧?”

    “的确如此。”沃瓦道斯继续讲下去,“准确来说,只有成功同四维融合的F级人类,才可能成为矿——但融合本身,其实并不会改善基因等级。”

    祂话讲得有些拗口,但时明煦迅速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和时岑,依旧是F级?”

    “从更加微观的角度观测时,就是这样。”沃瓦道斯沉默了一会儿,“用你们人类的比喻来说四维生物的基因,像是透明的、用以塑形的壳。”

    主序者显然没同除安德烈之外的任何人类讲过太多话——当然,同安德烈之间的交谈,也无需涉及过多理论,祂可以通过意识,将这一切直接传输过去。

    囿于语言系统间的差异,沃瓦道斯在寻找替换词的过程中有点生涩,但整体还算顺利

    严格来说,‘壳’这个概念,也依旧显得粗糙。

    第 67 章   四维

    时岑在讲述中已经走到客厅,他俯身,将那半截藤蔓拾起,试图放入罐子里。

    藤蔓的颜色有所加深,体型也向成年体逼近,比起刚刚带回时粗了一圈,可能是刚才汲取太多血的缘故,又或许是受到安德烈意识的影响,它没有再主动攻击时岑。

    样本罐只能勉强容纳它,时岑暂时将其塞回后,又坐到沙发上,心声轻缓地说:“后面的事情,你已经知”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时明煦心声在抖,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失血过多会导致缺氧。时岑,你不要随意走动了,先好好休息。”

    顿了顿,他补充道:“冰箱里,我买回来不少即食食品,你可以先吃点垫垫肚子,避免血糖过低。”

    索沛回来时,天已经黑透。

    夜雾笼罩整座乐园,雨势终于稍稍变小,积水已经彻底吞没掉一层,救生艇被迫拴在二楼楼道间。

    回头遥望时,路灯有一半被淹没在水面以下,水上的部分也不再亮起,灯颈静立在暗色雨幕中,像黄金时代黑白照片里尼斯湖水怪的剪影。

    一切都昏暝、幽暗,又单调。

    惟有落雨,惟有风声。

    但幸好,房间内的灯光依旧温暖而安宁——时岑家楼层高,短期内没什么被淹没的风险。索沛将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时,动静从厨房中传来,隐约夹杂食物的香气。

    “老大,你竟然回得更早。”索沛探过来半个脑袋,“需要帮忙吗?”

    “不用。”时明煦声音淡淡,“快好了。”

    “那行。”索沛举了举手中的扎紧的购物袋,“买了不少物资,我把食材放冰箱哦!”

    他说完就往冰箱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老大正拿筷子蘸取一点土豆泥,抿了小口。

    紧接着,他面无表情地接了满满两碗水,倒进锅里。

    “你家盐有问题。”时明煦用心声控诉道,“我买的就没这么咸。”

    “嗯。”时岑配合他,语气很诚恳,“碰见无良奸商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不过跟着你的步骤加完青豆、人造肉火腿丁和玉米粒后,味道还可以。”研究员表示认可,“这道菜很适合我。”

    它步骤简单,不会出错,哪怕遇到问题,也很容易得到补救。

    简单到,在制作过程中,足以让时明煦也一心二用,和时岑共同思考侍者的回答。

    在问出那个问题后,两人都以为侍者会被进一步激怒,甚至于丧失理性。

    但是没有。沃瓦道斯说着,撑到安德烈身前。奶白色蝾螈伸出小小的前爪,在安德烈移开右手的同时,祂得以接触到对方胸膛。

    下一秒,心脏的跃动感传来,血液流动的感觉也很鲜明,带起蹼爪间轻微的震颤,安德烈的生命以这样一种方式共享给祂——哪怕他并不是自己的矿。

    好奇妙。时间的尺度,似乎真的被撕裂了。

    这意味着什么?

    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勉强对燕池露出一个笑,编造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搪塞过去。

    随后,他用心声同时岑说:“我原先以为,你我之间的互通,是四维空间产生的某种偶发性谬误,这种无限接近于零的小概率事件没有规律、无法研究,像是书卷印刷时,无意撒漏的一个墨点。”

    “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吗?”时岑说,“小时,你认为数据中心的匹配结果没有出错——如果安德烈死亡时的年龄真的是十三,就证明他也违背了时间认知上的规律他的生命,像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的。”时明煦攥紧的五指微微松开,掌心已经被掐红了,身体上的脱离感也被传递给对方。

    时明煦的心声低哑发颤,像滞留于礁石间、被风吹得微漾的小块水面:“就算关于安德烈的一切都抛开不论,你我现在能够确信对方存在,就已经证明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宇宙中,的确存在以时间为第四轴的四维空间。”

    就在这句话刚落时,会议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进而,遍布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博士!您听见了吗?刚刚主任讲的那些话。”燕池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灾厄世界上怎么可能出现那种体型的巨大生物?除非它的身体里全都是气体!它本身,本身是像气球一样的生物,或者像是一只戒备状态下的原生种河豚!”

    有人同燕池的想法类似,时明煦听见前排一位研究员喊着:“主任,是不是记录有误!这么大的白色生物,还从天边来,该不会就是一团积雨云吧?”

    许多人放声大笑起来,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不少。

    但毫无保留地,被传递给时岑。

    时岑显然十分受用,在微妙的愉悦中,他听见对方说。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回家就讲给你听。”

    他打开绘图软件,在平面上画下一个圆,然后在圆中,点上上百个黄色小点,最后添上蓝色与红色小点各一个。

    “现在,如你所见。我们假设这个圆中的颜色,具有绝对意义上的强染色性,只要被它碰到过的生物,都会被染上相应色彩。”

    “其中黄色代表基因畸变,蓝色代表反重力,红色代表超光速时间悖论。”

    “时岑,往甬道深处去吧。”

    时岑对他有着绝对信任,在时明煦话落下时,他已经带领季文柏和陈兴,往深不可测的通道中去了。

    刚开始时,腐烂气息越来越浓重,几乎凝成实质,生理性的反胃无法抑制,陈兴与季文柏的干呕声此起彼伏。

    时岑在最前方开路,探照灯所及之处,除了那条一直跟随他们的壁中之蟒,还有无数深褐色的、层层堆叠的糜烂血肉——长靴抬起时,每次都会感受到被粘黏。

    时岑皱着眉:“小时,如果无法忍受,就把眼睛睁开,等走完这段路,我再告诉”

    “不需要。”时明煦也在努力压抑反胃,但他强迫自己,同时岑一起观察感知路途中的一切,不愿意放过任何细节。

    晨起时被抱到他膝上的52号缩成一团,安静地晃着尾巴,毛绒绒、暖乎乎的触感,也被隐约传递到时岑掌心。

    52号在被陪伴时,是一只脾气还算不错的猫咪。

    “这里的大多尸骸都属于蛇类,”时明煦艰涩地说,“其中夹杂了少数其他动物、乃至人类的遗骸,应当是从前的误入者。”

    就在说话间,陈兴哆哆嗦嗦地避开一具尸骸,却不慎脚底打滑、摔了一跤,跌落于尸堆之上——他被迫望向前方深不可测的、缓缓蠕动的甬道,又恰巧同内壁游曳的巨蟒对视一眼。

    声浪愈来愈急迫,愈来愈可怖,它们前仆后继地撞击着耳膜,将时岑与时明煦卷入其中。

    “轰轰,轰轰——”

    一种丰盈又新奇的体验拍击着沃瓦道斯。在此之前,祂不是没有感受过三维世界生物的心跳,甚至自己目前这具身躯里,属于蝾螈的小小心脏也一直跳动不止,但安德烈很特别,他好像偷偷把情感也塞过来了。

    很奇异,可祂并不排斥。

    在怔愣中,安德烈看着发呆的小家伙,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成为你的矿。”

    “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沃瓦道斯回神,祂看着安德烈,这个有点温吞、但又好像很复杂的人类。

    祂期待着,又微微忐忑。

    “我想知道灾难的真相是什么,”安德烈勉强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阻止灾难做点什么,这或许会对乐园的未来产生一点帮助——沃瓦道斯,未来对于人类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种群延续一样重要吗?”

    “或许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说,“情感让人类变得很特别哥哥曾经告诉我,种群延续是生物本能的一种体现,未来展望却不是。如果有一天,人类的追求只剩下前者,人类文明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喃喃着:“不会有那一天的,对不对?”

    “我还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脑袋,“活着就很好。在我们序间,陨落的序者不会被怀念,活着的序者之间也很少相互讲话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来的延续生,逃不掉的归于死。”

    “这也是我们之间显著的差异。”

    这句话后,安德烈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思考了许久,或许几分钟,又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小时,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儿,翻着肚皮去够手指时,安德烈才酝酿着开口。

    他在浓重的水雾间盯着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遥遥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黄金时代旧书。

    其中有一句,他仍记得很清楚。

    “在乐园,在人类的文化里,我们和序者很不一样。”安德烈说得又轻又缓,“很多时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

    他离开乐园这样久,辞别哥哥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孤独、学会怀念,也不惧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毁灭。

    可他依旧放不下一些事情。

    “你真是一个奇怪又固执的人类,”沃瓦道斯叹了一口气,祂胸口有点闷闷的,连带着说话也恹恹,“好吧,你可以当我的矿,我与温戈不同,我只会有一块矿——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约的代价很可怕,你知不知道?”

    小蝾螈踩着安德烈的手掌,垂头丧气地说:“我还没有成年,没有能力保护你。你作为背叛者,祂可以任意决定如何处置。”

    “他会怎样对待我?”安德烈问,“祂要留下我的身体吗?”

    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据我对主序者的了解,温戈可能会要求我亲手销毁你的身体不是杀死,是销毁,你知道销毁吗?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

    莫名的,祂偷偷隐去自己因接纳背叛者,而将在序间受到的惩戒。

    沃瓦道斯顿了顿,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节,小家伙明显没收着力,齿间刺破皮肉,血很快淌过指缝,蜿蜒向下流去。

    确切来说,对方的怒火像是被迫掐断,戛然而止——在发出质问后,通讯器中很快传来紊乱的电流声。等到再恢复正常时,对面的变声器就被摘取。

    侍者的声线果然很年轻,他听上去像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因为指责也显得滑稽:“时岑,你太无礼了。”

    虽然依旧有些愤怒,但明显褪去了有恃无恐的劲儿。

    “原来你会好好说话。”时明煦应声,“那么,你的新筹码是什么?”

    这次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我被神选中,得到拯救。”侍者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按年龄,我是你的长辈。但时岑,我依旧年轻——我是这世界上最长寿的F级。这已经足以证明,乐园的内外城基因等级划分制度,人类自以为正确的所谓规律,根本狗屁不是。”

    “但你只是个例。”时明煦说,“极端个例无力驳斥群体规律。”

    “我不是个例!”侍者声音透出愤怒,“当年灾厄中被拯救的不止我一人,神命令时间暂止,也保留下他的生命。可那个愚蠢的家伙,他根本不虔诚!他甚至背弃神的旨意,妄图改变神的想法、玷污神的权柄——而现在,时岑,你也妄图重走他的道路吗?”

    侍者的腔调又渐渐转回尖酸,他甚至冷笑出声来:“我只是出于好意,才想要提醒你。谁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真是枉费我的一片真心。”

    时明煦听到这里,已经可以确定侍者口中的“他”,就是安德烈。

    “他具体做了什么?”时明煦佯做不知,继续追问,“他的下场又是什么?”

    “你想知道?”侍者得意洋洋地说,“你现在想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了——或许你求求我,我心情一好,说不定”

    “我想你搞错了,”时明煦打断他,“不是我求你,而是该你求我。”

    通讯器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明煦听见略微急促的呼吸。

    “从一开始,就是你主动联系我,但你这样自我意识过剩的人,压根儿不可能出于好心。”

    “你还多次更改见面时间,以确保见面一事能够顺利进行——我猜,是因为我此后的选择,会同你的命运乃至生死息息相关。并且放任我自己调查下去,将对你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所以你不得不进行干预。”

    “但如果我坚持不见你,我的损失应该远小于你。”时明煦顿了顿,转述时岑的评价,“下次别再这么心急,六十多岁的人了,要沉得住气。”

    对方气急败坏,直接掐断了通讯。

    时明煦耐心等待了几分钟,对方没有再打来的意思,回拨后显示无法连接,他就不再干等,转身进了厨房。

    “他会再主动联系的。”时岑说,“小时,他所说有关安德烈的那些描述,你觉得是什么?”

    “所以,我总觉得温戈与沃瓦道斯身上同时拥有两个维度的特征——以及维度跃迁,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岑听见他的低喃,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想起安德烈的话,想起在跨越平行世界、寻找时明煦时,途经的那些粒子流。

    于是,一个猜想骤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有没有可能,温戈和沃瓦道斯,都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四维生物。”

    “而维度跃迁,就意味着三维向纯粹四维的进化?”

    第 68 章   相拥

    时明煦听着对方的猜想,思索了片刻。

    “时岑,生物学上有个概念,叫跃迁进化。”研究员说,“意为物种基因突变或重组所致的基因组大幅度改变,大多是为了适应环境需要。”

    “但通常来说,生物进化的历程非常缓慢,称之为‘渐进进化’,这是因为物种基因组的形态转变很困难——在灾难发生之前,基因链是异常稳固的结构。”

    时明煦讲到这里,声音稍稍低下去。

    “而自灾难元年以来,全球各物种的基因链大幅断裂重组,进化在几代间就可以迅速发生,畸变更是无处不在从时间上看,生物演变历程的确像被成千上万倍地加速。时岑,如果按照你的想法,维度跃迁或许就类似于跃迁进化。”

    在将这个推论用心声告知对方时,他与时岑,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窗外。

    时明煦这头依旧大雪纷飞,而时岑那边,冰碴混合雪絮,没有发生任何突然的天气变化。

    但在这个动作后,二人又都稍稍愣神。

    索沛房间里没有动静,人站在洗漱间镜前时,惟有流水声遥映暴雨,时明煦鞠水搓了把脸,将湿漉漉的额发撩到脑后,又望向镜中的脸。

    接着,他用心声轻轻呼唤。

    “时岑?”

    没有回应。 时明煦给不出答案。

    他徒劳望进镜子里,黑暗中的摸索终于褪去刚开始时的青涩,双眼在黑暗中又湿又沉——前者属于他,后者则属于时岑。

    时明煦被灼得受不了,不懂为什么今夜时岑的话格外少。

    大多时候,对方都一言不发,既不出声阻止,也不像前两次那样注意引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夜进入正题后,比起诱导,时岑更像是在欣赏,在品味。

    这种意识破碎间的理性认知,再度放大了时明煦的不堪。

    他后知后觉觉察出这点,就在即将攀至顶峰的前一刻,恍然松开热而黏的掌心,分离中水声顿止。

    时岑不说话,他总觉得缺点了什么,研究员无措道:“时岑,我”

    他又潮又软,短短三个字也粘黏又朦胧。

    时岑终于在此刻开口。

    他开口时带着笑,声音也很温和,突然其来的掌控却昭示着侵|略——几乎也在这个瞬间,身体的部分控制权再度被夺取,时岑此次接管的是右手。

    掌心再度拢上去,对方滑动的速度不算快,生理上的刺激没有很强,话语却让时明煦陡然间呼吸急促。

    “小时,不敢吗?”时明煦很快继续蹲下,拾起另外几块掉落不久的,确认没有遗漏。

    “这里人太多了。”时岑说,“小时,此前那张邀请函也来自万象制造城——这些都可以证明,它是白日组织在七十三区之外的另一集中距点。”

    “稍等,时岑。”时明煦从上衣内侧口袋取出短匕,削掉半根蜡烛,将它和那些碎墙皮一起,拿到了靠近窗边的木桌旁。

    时岑波动中的情绪短暂一滞,进而迅速冷静下来。

    他的确有点关心则乱了。

    但就在对话中,时明煦已经阅读完那些留言

    事实证明,侍者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直接见面?哪有那种好事呀!队长未免想得太美了点!”

    时岑:“”

    留言还剩三段,时明煦继续看下去。

    “嗨呀,不要生气嘛。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游戏哦!我待会儿还会派人还接引队长,是不是很贴心?”

    “不过是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从二十个信徒里成功认出我而已。对队长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

    “小时,装得生疏一点,我液体采集的经验很有限。”

    时明煦按了按眉心,小幅度吐出一口气。

    时岑吐息也变得浑重,他喉结滚动间刚要开口,可下一刻,绝不该有的声音响起来。

    “咚咚。”

    有人在敲门。

    很快,索沛大着嗓门询问:“老大,你睡了吗——你该不会睡这么早吧?”

    时明煦紧握的手骤然松开,掌中水色淋漓,动作间上下两处都被风扫过,冷热更迭激得他筋骨酥麻,传递着低吟的心声。

    他汗涔涔地浑身戒备,眼睫都被打湿掉,撩眼盯住卧室门,却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只敢心声颤抖地求助:“时岑”

    “别怕。”时岑深吸一口气,被打断的滋味不好受,他耐着性子哄,“小时,别怕,他不会进来的。”

    “会唔被听见。”时明煦僵在被褥里,平生头一遭体会到这种境况。

    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流过胸膛,又往更潮热的小腹去,渗进肌肉纹路中,化作浓稠的热气,再度往上涌,最终变为急促黏腻的呼吸。

    这一声分明不大,和它的主人一样的温和又克制,却好似平地惊雷,让时明煦的理智都瞬间空缺。

    他慌张地抬起头,露出水津津的唇和湿漉漉的眼,慌乱间羞愤道:“时岑!”

    心里或许的确夹杂着这种想法,但被时岑说出口,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时明煦这才发现事情又要脱轨——可惜已经来不及,对方不答他的话,掌间动作却陡然加快。

    方才被压抑的火苗腾得燃烧起来,灼得时明煦面色绯红。

    不,不该是这样的今晚的时岑好像不一样,时明煦明确地感受到过分的情感,像是澎湃的浪潮。

    对方要来淹没自己,强势已经大过了温柔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左手也暂时不再属于自己,时岑最终褪下时明煦的上衣,露出后者已经爬满细密汗珠的后背,漂亮的背脊此刻因紧张而绷直了,汗珠里盛满了细碎的月光,又自镜中折射出来。

    时岑很明白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只需轻轻一捏,腰肢就会软软地轻颤。

    “别”时明煦无措地祈求,“别看”

    他这样苍白的说辞,根本无法掩饰自己今晚的情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泛起的欲|望轰然粉碎,狼藉的废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很快就好。”时岑手上更快,嗓音哑得厉害,空闲的左腕抬到唇边,时岑借由他的口,终于彻底倾诉尽心声。

    他在对方近乎失控的颤抖间,缓缓地开口,望进镜中的时明煦。

    过快的心跳,也将时岑的胸膛撞得发疼。心脏酸涩的,又很饱胀。

    幸而,时岑的话说得很稳。

    时明煦擦净脸,又刷好牙,客厅的挂钟显示,现在才刚六点零十一分——或许是对方昨晚睡得迟,还没有起。

    他打算暂时回卧室去,却在收回目光的途中,注意到书桌上一卷零散的纸张。

    它们十分陈旧,页缘卷边泛黄,字迹也不甚清晰,但最上面一张的边角有两行歪歪扭扭的新留言。

    “老大,又找到一些。昨晚敲你门你没应,我放桌上。”

    索沛一看就很长时间没写过字了,但好在勉强能够辨认,时明煦拉开椅子坐下来,将台灯旋拧开。

    “啪嗒。”

    灯丝贯通电流后,书桌前逼仄的一囿瞬间亮起,小团暖光笼罩住时明煦,隔绝开周遭的晦暗混沌。研究员将那些记录展平,仔细翻阅。

    今日人造肉价格下跌,大雪导致蔬菜稀缺,城防所宣布七十七区有刺藤入侵,戒备等级三级依旧大多是琐事。

    直到。

    乐园历131年3月21日

    距离神降临乐园,已经整整二十年。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街角仍有积雪。

    侍者教导我们,神明不会随意拯救世人,有罪之人需先清除其罪孽,除却诚心祷告外,还应敬畏世间的风霜雪雨,经受圣安东尼的考验。

    风霜雨雪。

    三十年前,乐园也曾经出现这种古怪的极端天气吗?

    时明煦起身勾到平板,下意识输入自己的ID号尝试链接,却发现查无此人。进而他反应够来,摸出时岑的ID卡,对照查询。

    相关记录数据寥寥,并且都没什么异常——但也可能,是时岑的身份权限不够高。

    时明煦眼睫低垂,又唤了一声:“时岑。”

    没有回应。

    他忽然生出一点隐约的不安。

    思绪流转中,他想起时岑同这个世界的唐·科尔文也是朋友——唐博士的乐园数据查询权限同他区别不大,时明煦转而搭指链接通讯器,打给了对方。

    这回对面的接通倒是很顺畅,通讯器亮起不过几息,唐·科尔文的声音就传来:“时,好久不见!听说外城现在情况糟糕透顶,你没事吧!”

    两个世界的唐博士,倒是如出一辙的咋咋呼呼。

    “我没事。”时明煦顿了顿,“能帮忙查个东西吗?”

    “你要查什么?”唐博士将信将疑,“你查这个干嘛,怎么感觉怪怪的什么?有偿你早说啊!”

    “嗯嗯我已经在搜了。乐园历131年,极端天气?啊?你干嘛查三十年前的数据——贡献点多得花不完,也可以直接送我嘛!哎好啦好啦,结果打包发你平板上了,自己看吧,报酬要记得转给我哦!”

    时明煦被他一通言语轰炸,在邮件接收的瞬间,立刻挂掉了通讯。

    世界重归清净,时明煦目光沉沉,打开邮件。

    的确存在时岑权限下搜索不到的信息。

    下一秒,时岑握住他的手腕,抬举的同时俯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在他冻伤的位置。

    紧接着,时岑看着他嘴角旁的一道伤口,声音微哑地问。

    “小时,痛不痛?”

    其实灼烧感依旧存在,被冻伤的部分始终隐隐作痛。但时明煦摇摇头,一来他不知道时岑问的究竟是手还是嘴角,二来他想说这没什么,他现在更想问自己要预先支付的内容。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时岑继续说。

    “好想亲你——可以亲你吗?”

    “我轻一点,保证不痛。”

    第 69 章   亲吻

    时明煦愣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时岑又会说什么过分的话,但没想到对方只是想要亲吻——此刻别说时岑,就连他也有想吻对方的冲动。

    他们是伴侣,这样四目相对,又近在咫尺,对亲昵的渴求疯狂蔓生,完全不受控制。

    于是他没有回答,只看着时岑,眼里带着默许,和一点被小心翼翼藏敛的期待。

    意思是——

    他悄悄隐去时明煦身体素质对行动带来的影响。

    而此刻,坐在沙发上的佣兵掀眼看向茶几——可怜的植物茎块被装在样本罐中,它已经半死不活,还要被52号好奇地绕圈打量

    舞蹈中的孩子们,像是看不见他一样,没有一人对此做出反应,遑论出手阻止。

    但就在前行之中,时明煦忽然想到——

    沙珂呢?“或者换个说法,第四维中拥有更透彻的物理学规律。因而违反三维世界的重力定律,可能只意味着我们尚且没有认知四维世界规律的能力。”

    “的确如此。”时岑应声道,“所以,滤网上代表反重力的蓝色也没有了吗?”“哗啦。”

    手电的光束轻微颤抖,浮尘原本于须弥间凝悬,此刻却被吐息推促得四下翻飞。

    “彻底分化成F级内脏出现融化倾向,我已向灯塔方面申请,提前对其进行基因融合,但被驳回,要求采取保守治疗他撑不了那么久的。明煦,作为你父母的好友,我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我很抱歉,孩子。”

    最后一页档案,就是他们最初翻到的那张了。

    “所以,”时明煦率先开口,心声低落,“所以,这里记录着你我的过去。”

    严格来说,这里记录着他们真正降临人世之前的事情,铭刻着生命最初的残片。

    “原来不是灯塔随机编码的名字。”时岑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小时,你我”

    “我从没在灯塔先辈的记录档案中,看见过‘时云骞’和‘殷竹’这两个名字。”时明煦开口,轻轻接过话头,“从小负责记录的灯塔研究人员告诉我,我的父母都只是不愿意留下姓名的志愿者。”

    他曾以为,他和时岑都没有家庭,只代表着灯塔辅助生殖技术发展的里程碑。

    但此刻,在四面无风的暗室内,在霜雪隐匿的沉默中,时明煦已经睁开眼,他缓步行至档案间——研究员没有便携式手电,就只能在微弱光线中,摸索到那封泛黄的档案袋。

    他将它抱在胸口处,拂去了尘埃。

    “我我们的父母,”研究员轻声说,“他们似乎,和黄金时代的人类很像,拥有丰沛的感情。”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时岑亦然。

    于是,佣兵将那些散落的档案重新整合起来,放回档案袋的同时,他岔开了这个过分沉重与复杂的话题。

    “按照档案的说法,你我原本已经确认为F级。”时岑说,“小时,这太匪夷所思了。”

    若档案记录有关基因等级的部分无误,不存在造假情况,那么,这就意味着,时明煦与时岑,都已经打破了灾难发生的底层规律

    二人本身,就是从F级向上畸变进化为A级的、活生生的例子。

    人类的畸变,竟然并非所昭示的那般永恒向下。

    “怎么会这样?”时明煦心声艰涩,几乎称得上恍惚了——自从九月,178号逃走以来,他有关世界的所有认知就在不停地被推翻,被颠覆,被重构。

    先是对于平行世界的发现,又是有关时间凝滞的认知,紧接着是“只可到此”的未知智慧生物种族警告,身体错位间的各种奇遇。

    临到最近,陷落地与温戈陨落将一切变得可怖又黯淡,被迫签订契约、又被迫彻底分离——而到如今,有关二十三区的认知被刻意误导,灯塔禁令藏有猫腻,甚至连“人类基因畸变永恒向下”这一认知,都是假的。

    那么在这千疮百孔的尘世,究竟什么才是真实?

    又到底什么才是世界的真相?“不是?男的女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男朋友。就这两天。”彼此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两人在对方的身体中,同时说下去。

    “对方是个雇佣兵。”

    “对方是个研究员。”

    “暴雨来得太突然,内外城光轨已经停运,对方的通讯器也联系不上。”

    “我没法不担心他。”

    索沛:“”

    唐·科尔文:“”

    “不是,时,你!”唐博士指着时岑,颤颤巍巍地后退两步,“你不是性冷淡吗!”

    “之前没碰上合适的。”时岑说,“碰上就不冷淡了。”

    “那什么叫就这两天!”唐·科尔文悲愤交加,险些踩到52号的尾巴,“你偷偷找人上床,不告诉我!”

    “我还没跟他上床。”时岑凉飕飕地瞥过去,“唐·科尔文,不要以己度人。”

    “截至灾难时代降临前的2025年,最后一次权威探测显示,它的直径是930亿光年。”时明煦说,“但可被观测到的可视宇宙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部分。你晚上要是看星星,大概能够看见2500颗恒星,它们构成了银河系直径的百分之一。”

    “哇老大,你懂好多。”索沛问,“内城原来要教这么多啊。”

    “我也在方舟待过几个月。”时明煦淡淡道,“简单来说,地球上每有一粒沙子,宇宙中就有一万颗恒星。如果把可能性降到最低,保守估计来看——”

    “光是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就可能有十万个智慧文明。”

    “那就是一定有宜居星球咯!这样说还会有外星人啊!”索沛瞪大了眼,“那就更该发展物理学嘛。”

    “但直到发展至今,人类也从来没寻找到任何外星文明确切存在的踪迹事实上,早在黄金时代,就有科学家提出过相关猜想。”时明煦说,“它被称之为费米悖论。”

    这句话后,他忽然顿住。

    熟悉感。

    一种熟悉感自荒芜凌乱中蔓生出来,时明煦已经能够意识到它是什么——伴随着大脑轻微的疼痛感,他被记忆的碎碴刺中,又被包裹进水雾中。

    “小时。”

    还是那个阶梯,是雨季的某一天,时明煦闻言抬眼,同立在阶上的安德烈四目相对。

    灰蓝色眼睛的男孩沉默良久,继而轻轻开口。

    “你不能和我一起离开。”

    “如果执意要去,你会死的。”

    “侍者或许曾经想要过——比如在发现自己生长静止的开始几年。但现在距离灾厄已经整整五十年,他绝不会再有这种想法。”时岑顿了顿,“或许,是我们惯性认知之外的其他东西。”

    “老大!”索沛从临时房间出来,“你吃完了吗?洛林刚刚联系我,说流浪汉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不过现在吃饭蛮成问题的距离咱们上次出野外已经有一个月,贡献点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大家想跟你借点,趁现在还有些室内市场没关门。”

    “那正好避免集会露馅。”时岑当机立断,“小时,你跟索沛赶过去,贡献点看着借,买东西的跟索沛走,叫洛林直接带你去万象制造城。”

    “理由呢?”时明煦问,“洛林如果问起,理由是什么。”

    “不需要理由。”时岑轻轻一笑,“贡献点给够就行。”

    在鬼脸下方,依旧是纤细潦草的“侍者”签名。除此之外,这块剥落墙皮上,再没有更多信息了。

    时明煦喉头哽塞,忽然难言一字

    他甚至在这个瞬间产生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究竟应当作何选择。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仅仅关乎自己或时岑的命运。

    更多的东西,早在无形间被压到他的身上——他没有刻意主动背负这些,但现在,它们已经彻底同他融合了。

    他呢喃着,像是自语:“真的有意义么。”

    时明煦垂目,呼吸声和心跳一样乱掉了,惟有档案袋安静地贴在胸口——也就在此时,他听见时岑开口。

    “小时。”时岑将声音放得很轻,但吐字清晰,“我们所做的一切,一定是有意义的。”

    “你同安德烈之间的过去,成为最终从温戈手中救下你的筹码。你在那个夜晚选择回应,我们才得以知晓彼此的存在。”佣兵也捏着那份档案袋,“而现在,你我都已经清楚了我们的来处。”

    “你成功做到了很多事。”时岑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小时,我与你同在。”

    我与你同在。

    最后的半句话后,时明煦忽然如梦初醒般回神——印象中,这是时岑第三次说这句话——它总能像风牵引常青藤一样,将时明煦从茫怔间牵引出来,告诉他:

    你并非独自面对命运。

    时岑与他,是彼此命运的水中倒影,相伴纠葛的枝间藤蔓。

    这才是尘世间唯一可以笃信、永远不会背叛或被模糊掉的关系。

    时明煦闭目,叹出长长一口气。

    而时岑的意识体成为海潮,轻柔地揽住他,像一个短暂的拥抱。

    已经足矣。

    几息后,研究员睁开眼,听见自己基本平稳下来的心声。

    “时岑,”他说,“按档案记录内容合理推测,虽然灯塔没有允许申寒山对你我进行基因融合实验,但他还是做了。”

    研究员小小地“嗯”了一声:“没有了,现在只剩下黄色还在,整张滤网都由黄色组成,一遍编途径地球,造成基因链断裂。”

    “第二,既然第四维存在生命体,那会不会存在更高维、更先进的文明?”时明煦说,“现在看来,温戈和沃瓦道斯都是四维中的同类型生物,拥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并且学习能力很强,智商不输于人类。”

    研究员笔尖一顿:“可我很又觉得很矛盾,想不通如果祂们真的拥有先进的四维文明,又为什么要同低维世界的地球相交互?灾难本身,会是这些四维生物操纵影响下的结果吗?”

    时岑透过对方的眼睛,看见笔记本的边缘被画上一个小三角,他问:“小时,为什么矛盾?”

    “高维世界应当没有同低维沟通的必要才对。”时明煦在那个小三角旁边,又画上一个圆,“我还是用降维的方式来向你解释。”

    “你看,时岑,小三角和圆都在平面上,你可以将它们看做‘纸张’这个二维宇宙中的两颗星球。”时明煦轻声说,“而现在,我们人类作为三维生物,拥有绝对掌控这个二维世界的能力。我可以将它们涂黑,用墨迹完全覆盖掉,这样三角和圆都将不复存在。”

    时岑随即明白过来:“你还可以直接粉碎整张纸,这就相当于打碎了‘纸张’整个二维宇宙。”

    “没错。”时明煦说,“身处其中的二维生物甚至感觉不到异样,也寻觅不到任何原因,这次毁灭就可以很轻松地完成在黄金时代时,人类拥有很多科幻著作。有个作家在其作品中,曾有类似的表述,他称之为‘降维打击’[1]。”

    “我虽然没有二向箔,也没有直接将纸张宇宙由二维降至一维,压缩成一条线,但毁掉这张纸实在轻而易举。”

    研究员说到这里,伸手将纸张画有图案的边角撕下。

    “你看,就像这样——纸张宇宙中的小三角和圆形就都不复存在,宇宙本身的结构也受到破坏。接下来,我还可以随意处置纸张剩余部分,而身处其中的二维生物对此甚至一无所知。”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时岑说,“小时,你是想说,高维对低维的入侵轻而易举。我们没有任何与二维纸张宇宙交流互通的必要,所以四维世界也没有什么同三维宇宙交互的需求。”

    那个小大人一样、会记得让奶奶按时吃药,警惕又聪明的八岁小姑娘,她到哪里去了?

    时明煦骇然回头,望向白袍尽数濡湿、却仍舞蹈着的人群——他在人影的晃动间,隐约瞧见了一个小小的、瘫坐于舞圈中央的身影。

    上次见面时尚且蓬松的棕色长发已经湿透,胡乱贴在脸侧,沙珂脑袋低垂下去,她似乎也陷入沉睡或昏迷,那双眸色浅淡又机灵的眼睛阖上,面颊蜿蜒流淌过雨水。

    就在此刻。

    楼道的阴影间,缓缓挪移出一团黑色阴影,宽大的斗篷没有沾染风雨,而斗篷下的人主动开口,听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他语调轻快,显然已经将昨夜的颓唐一扫而尽。

    “嗨队长,很高兴见到你哦!”

    时明煦尚在恍惚间,他听见“脱敏训练”四个字,就被带回那个水雾弥漫的潮夜,当即自以为悄悄地挪开一点。

    接着,他在时岑微微戏谑的目光中开口:“那接下来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两个世界的178号在灯塔期间表现迥异。”

    “需要比较不同的话,我们现在拥有的信息就太少。”时明煦终于平复好呼吸,“我原本世界中珺姐开的权限还在,时岑,你可以直接调取178号的详细实验报道。至于你这边,我再想想办法,联系唐博士试”

    话语戛然而止。

    下一秒,意识空间中的静谧被打破——时明煦那边,响起卧室敲门声。

    “老大!”索沛大着嗓门喊道,“门口有人找你诶!她说她叫文珺,我对长相和这名字都没啥印象。”

    “但她指名道姓,说一定要见你,还说有要紧事。你要不出来看看?”

    第 70 章   文珺

    “文博士,她怎么会来?”时岑微微怔愣,“我和她交情很淡。止步于实验体交付与那次通讯算了小时,先去看看吧。”

    于是时明煦拉开门,一眼就看见文珺。

    她立在大门外,发间的小冰碴在室温下渐趋融化,雪水从发梢滴下来,但文珺似乎并不在意

    她将大衣外套抱在怀中,望过来的神情有点急切:“时岑,我需要跟你单独谈谈。”

    沙珂已经回到她自己的新房间,索沛原本人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为老大的客人接一杯热水,听到这话,黑发棕皮的佣兵将一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耸了耸肩,也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文博士。”时明煦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叫她珺姐,他看着眼前这张脸,一时间恍如隔世。

    他说完,将目光投向窗外。

    只有晦暝,只有怪诞。

    那些黄金时代的生活,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

    “如果在我们有生之年,灾难能够最终停止,一切得以慢慢恢复。”时岑说,“小时,我想离开城市,建造这样一间小屋。”

    “在一处人数不多的小镇,或者干脆是村子里,我们的社交关系会很简单,时间的流逝会也显得缓慢。如果想要离开,就可以随时离开;如果想要停留,也没有人催促。”

    “听起来更像是度假。”时明煦将目光重新放回那幅挂画上,“不会觉得无聊吗?”

    “如果能把生活的每一天都过成假期,”时岑说,“这恰恰是种幸福——并且如果你在,就一定不会觉得无聊。”

    时明煦微微怔神。“小时,”时岑说,“把头抬起来。”

    他说得这样平和,好像刚刚流露出的危险只是一种错觉。时明煦很清楚抬头意味着什么,也清楚时岑没有在胁迫,可惜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脑子里刹那空白。

    接着,如时岑所期待的那般,他谨慎地缓缓抬起头,望进镜中。

    他就将自己展露在时岑眼前。

    在四目相对的霎那,他又不自觉,眼睫小幅度压了一下。

    “小时,”时岑看着他,温声说,“不要躲。”

    佣兵耐心等候对方,时明煦落进他视线里,意识到镜中瞳孔间倒映着的、更小的一方就是时岑。洗漱间没有风,他额发湿漉漉的,光洁饱满的额头展露出来,再无从遮掩。

    这具十八岁的身体,少年感还很强。镜中的自己鼻梁高挺,眼尾的弧度也漂亮,时明煦白而薄的皮肤下沁出红,额角渐渐浮了薄汗。

    他分明还衣着整齐,却好像已经被时岑看透了。

    “时岑,”时明煦终于忍不住抗议,“可以补偿,但可不可以,不在这里?”

    最起码,别对着镜子。

    “可以。”

    出乎意料的,时岑竟然同意了。

    时明煦一瞬怔愣,他甚至已经做好被拒绝的打算——可随之而来的,除却饱胀的、重石坠地般的松缓感,也夹杂上隐隐失落。

    在失落些什么呢?

    时明煦说不出口。

    他只好稍显讷讷地转身,于是镜中的自己也变小,往门边去,二者渐行渐远。

    ——就在即将彻底离开的前一秒。

    “可以不在洗漱间。”时岑声音淡淡,补充道,“但,不可以不对着镜子。”

    “洗漱间太狭窄,也太闷热。小时,回卧室去,把空调打开——我记得你衣帽间里有面立镜,是么?”

    “把它取出来,带到卧室去。”佣兵循循善诱,“对着你的床,你知道怎样找到最合适的角度。”

    时明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时岑把话说得直白,他却听得眼前发黑,大脑像是被搅乱,世界在光怪陆离中转个不停,浸入卧室的残阳染透了他,将他也卷入漩涡里,理智也快要颠倒。

    “时岑,”时明煦不可思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等待我的补偿。”时岑顿了顿,轻声道,“小时,你亲口承诺过两次。”

    时明煦假装听不见,他走到床边身体后倒,陷入柔软的薄被间。

    太幼稚了,比起逃避,这更像是在耍无赖——但,时岑向来很懂得如何诱导,他在几息后开口:“小时。”

    时明煦翻了个身,半张脸埋进褥间,被余晖拉长了眼睫。

    时岑耐心等了一会儿:“小时。”

    时明煦没动作,佯装在发呆。

    可惜,他连眼睛都不敢完全阖上——要是就此陷入意识空间内,情况或许会比现在更糟糕。

    然而下一秒,一种熟悉的、肢体失控的感觉传来。对方其实没有做太多,只是抬了抬左手小臂。

    “要是实在难为情。”时岑声音低低的,“小时,那就只能像第一次那样,由我来主现在,我们先去取镜子吧。”

    “不行!”时明煦几乎霎那弹坐起来,“不行的,时岑”

    他还记得在浴室的那夜,完全失控的感受太可怖,浪潮把他拍碎掉——可那晚,他还没被时岑看见神情。要是这次还让时岑主导,自己就会连最后一点掌控力也丧失掉。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头没脑地说:“喜欢。”

    但时岑听懂了——对方在回答自己最初的问题。

    “在这种小镇上,应该还会有不少特色节日。”时岑心声温柔,“我们可以到处逛逛,去舞会、集市或者广场。黄金时代的伴侣往往很喜欢这种活动,两人聚到一处,就可以将吃东西这种平常事也变得有趣。”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原野、湖泊或者森林。傍晚的小镇会很热闹,或许还有人演奏乐器。在乐声里,我们漫步、牵手、亲吻。”

    时明煦早在讲述开端,就被对方的声音蛊惑着陷入想象,他眼睛微微阖上,但没有全闭——以免切断对方与自己此刻明晰的联系。但他眼睫轻轻发着颤,朦胧之中,被拥进晴日、松林、镜湖与节日。

    像被绵密温和的流风包裹住,又托举起来。

    漫步、牵手、亲吻。

    每个词都让他心脏酸涩,胸膛饱胀。

    接着,就在这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中,他听见对方继续说。

    “等到暮色降临,我们就回家。”

    回家。

    时明煦在听见这个词后,小幅度地捏了一下被角。

    他虽然没有拥有过家庭,却也知道它在人类的社会观念里十分独特——家包容外界所不能容纳的负面情绪,允许颓唐、沮丧或崩溃,也提供外界所不能给予的亲密情感,譬如关切、谅解与亲昵。

    亲昵亲昵。

    蓦地,他不可自抑想起浴室中的一切。

    时岑操控他的手上下动作,每一次摩擦都带起缭乱的呼吸,又被揉碎了纳进水雾里,他汗涔涔地含着泪,完全不敢往下看,却也逃无可逃。

    时明煦光是回忆,就快被那种陌生又剧烈的感觉撞散掉,热意不受控制地流窜在四肢百骸,又齐齐涌向小腹,进而去往更隐秘处,以一种再鲜明不过的方式显现出来。

    随后,就在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时岑的心声传过来。

    “小时,你起反应了。”

    时明煦慌忙扯过被子,下意识反驳:“我没!”

    在文珺渐渐深沉的目光中,时明煦开口,心声同时岑重叠在一处,响在客厅寂静的一隅。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文博士,您已经去世了吧?”

    下一秒,就在“文珺”脸色大变、骤然起身的瞬间,时明煦迅速拔出枪,对准了她的眉心。

    紧接着,他开口。

    “侍者,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