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一身破烂,正跨步做踏入屋子的动作,前脚踩在窗框上,后脚还在外面。
一只手顶开窗户,另一只手里拿着串铜钱与拐杖。
天圆地方,正是官府发的正规钱币。
斐守岁因那震动,被迫退在远处安置酒坛子的地方,他识得这个偷窗欲入的小贼,正是带他去唐宅的乞丐。
乞丐还没翻窗入室,就一个踉跄,头着地扑在窗户下头,听着就疼。
接着是很近的一声羊鸣,伴随一只老山羊的头趴在窗框上。
斐守岁与那老山羊对视,老山羊便双蹄一用劲跳入屋内。
两人,一妖,一怨鬼,一山羊。
客栈被四方不同之物鼎立。
乞丐拄拐站起来,他吃痛般捂着自己的额头,一把手握住山羊角,将老山羊拽起。
“你还顶我,这是恩将仇报!”
黑老山羊撇过头,似有不服,一脸不屑。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虽早预料到乞丐并非普通人,但那只山羊又是什么人物。
老妖怪的眼睛露出迷惑,被乞丐捕捉到了。
乞丐很是客气地握拐抱拳,对斐守岁说:“好巧好巧,又和公子见面了。”
巧个屁。
斐守岁为得礼貌,只能朝乞丐颔首。
乞丐见状放下山羊,换一只手拿着铜钱串,很悠闲地朝池钗花走去。
“为了找你,我可是装疯卖傻了三个月。”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明明是只鸟妖,怎么和鼠精一样喜欢藏来藏去。”
池钗花无法动弹,眼神凶狠。
“别想着能逃了,喏,你看看。”乞丐点了点浮在空中的一枚铜钱。
“有它在,你就等着被我抓吧。”
顺着视线,斐守岁注意到铜钱。铜钱上头附了一层咒法,至于是什么咒,太远了,他看不清。
乞丐又朝还在发酒疯的胡人说:“做不成使节就跑这种偏远小镇作恶,大人卖给池老太爷的珠宝我可都记下了,这一样样的都可是朝廷的禁品。”
一旁老山羊听到“禁品”二字,急得直冲胡人拱去。
胡人被老山羊吓到,瞬间醒了酒,双腿无力地弯曲,嘴巴哆哆嗦嗦:“我、我……”
乞丐目光一瞥。
“怎么想留下来陪这位‘美娇娘’,还是等天亮我押你去衙门?”
胡人听到后半句,他露出一副难以言说的表情,手指拽着衣袍,支支吾吾。
“衙门不去,不去。”
“不去?那还不走。”
谢义山朝池钗花的方向啧了声,胡人这才清醒看了眼他口中的美人。
池钗花的脸早已支离破碎,面皮在空中垂摆着,有生命似的在扭动。那张被撕裂的红唇,一半在左,一半在右,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又哭丧一样下垂。
张牙舞爪的长发直直散开,像话本里会吃人的恶鬼修罗。
胡人咽了咽口水,脸色由红变白,赔笑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乞丐翻了个白眼。
“不走也行,随你咯。”
胡人知道乞丐的意思,立马撒丫子就跑,几乎是冲着往前,就差点没把客栈的大门撞飞。
边跑还边说:“主啊,保佑我,主啊。”
客栈里,乞丐啐了口。
“还主呢。”
斐守岁目送走胡人,也生出个想走的念头。这烂摊子既有人收拾,他也就不想掺和一脚。
还没抬脚,乞丐喊住了他。
“斐公子。”
乞丐比起之前的拱手礼,这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作揖,且弯腰到近乎一个谦卑的姿态。要不是一头乱糟糟的卷发,配合叫花子的打扮,斐守岁真要误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要和他煮酒论天下。
见乞丐笑说:“在下姓谢,乃‘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名义山,字伯茶。”
话了,斐守岁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
老妖怪放下臭脸,淡然表情拱手回道:“斐径缘。”
谢义山乐得开心,笑眯眯地指着仍被铜钱定住的池钗花。
“多亏了斐兄给的铜钱,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捉住她。”
斐守岁抱胸,站得很远。
“铜钱到处都有。”意思是不必恭维。
但谢义山摇摇头,他走上几步到池钗花身边,一伸手。那一大串的铜钱便散开,围绕在他的掌心之上,闪出微光。
随即,池钗花的表情更加痛苦。
谢义山:“唯独要修习之人使用过,方才有效。”
斐守岁挑眉不语,看来他不光跑不掉,连身份都已被猜透。
只见铜钱分散,围绕住池钗花。谢义山手指一曲,悬在空中的长剑便游到他的身侧。
“斐兄不过来看看?”
斐守岁自然好奇,但他并不是没有警惕心的人,于是客套道:“这个点早已宵禁,客栈搞出这么大动静,夜巡兵迟早要来。谢兄还不快点收拾了?”
说着,老妖怪看了眼在二楼偷瞄的老板娘。
“客栈老板不计较,官府之人可没这么好说话。”
谢义山听罢,忽然一笑,他掂量着手中的长剑。
斐守岁察觉,默默地去拿腰间纸扇。
“斐兄不要紧张,不妨进一步说话。”谢义山眯眼笑着,活脱一只老狐狸的面貌。
斐守岁知晓再不过去,谢义山也会走过来。既然如此,掌握主动权就比溜之大吉重要。深知了其中利弊,老妖怪不得不笑脸相迎,上前与谢义山一块研究长剑。
“怨气所成,不是一天两天了。”
斐守岁颔首赞同。
谢义山又说:“而且是池钗花生前步摇变的。”
斐守岁依旧附和。
谁知谢义山冷不丁来了句:“斐兄有把握点化它吗?”
因看剑两人凑在一块,此时谢义山转头便对上斐守岁一张略微惊讶的表情。
谢义山笑道:“友人说江湖上有位画笔点魂的侠士,且并非凡人。那日包子铺前,我一看斐兄那气质,我就知道……”
“别说了。”斐守岁打断谢义山的恭维话,堵上一句,“既然知道,就开诚布公吧。”
谢义山一愣。
“好!”他笑着拍了拍斐守岁的肩,“爽快。”
斐守岁不搭理谢义山,转身去看池钗花。
眼下池钗花被铜钱定住了动作,而铜钱乃细线串联,她就像误入盘丝洞的蛾子,没有一处能稍作呼吸。
“那谢兄打算怎么处理。”
斐守岁看向池钗花脸上暴露的秸秆,“我想谢兄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谢义山笑了笑,将长剑丢给斐守岁。
“斐兄负责驱散怨气点化池钗花的魂,我负责抓鸟妖怎么样。”
斐守岁接下长剑,摆出招牌式的谦和:“我还不知道有什么鸟妖,谢兄可否与我解释一二?”
“好说,斐兄你看那池钗花的躯壳。”
斐守岁细看:“纸偶。”
“对,是纸偶所作,而她的魂被困在纸偶里,由一只鸟妖附身得此。要是斐兄能散了怨气,我再捉鸟妖,那池钗花的魂魄才能得以解脱。”
“你的意思是,现在行动的是鸟妖?”
斐守岁不认同般反问。
“是也不是。”说着,谢义山瞥了眼老山羊,“现在的池钗花,应当是池钗花本身,但心绪由着鸟妖走罢了。所以得控制了鸟妖,方能度化池钗花。”
话落,谢义山又拱手。
斐守岁颔首,只是虚身回了礼。他再看钗花纸偶,联想昨夜的狭路相逢,原来没有及时辨出,是有其他同类作祟。
回一句:“有劳。”
谢义山见斐守岁答应下来,松了口气。他走到池钗花右侧,沉思良久,手一挥。
铜钱变成一摞,浮在空中。连接铜钱的细线将钗花纸偶切割出一道道裂缝,随后细线崩断。
池钗花失去了控制。
一声鸟鸣冲破池钗花暗红的灵魂,这魂魄比昨夜斐守岁见到的更加沉重。怨魂包含的怒气被压抑之后迸发出来。长剑受到感召,幻回步摇,又如冰锥融化,滴入地面。
明明是银白的步摇,滴下来的水却是深黑。
水滴过后,周遭瞬息间被黑雾笼罩,紧接着二楼的看客,一个两个发出惨叫。
黑雾像海啸,吞噬每一个无辜的生命。窒息的失重感冲入鼻腔,锤击着感知。
斐守岁没有料到谢义山的举动,他抬手遮挡池钗花身上汹涌的怨念,用念力喊一句。
“你做什么!”
谢义山早被黑雾褪去看不见身影,只听闻远远地回。
“斐兄,我有我的道理!”
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
斐守岁被这举动搞得无语又恼火。
是了,他确实不会很快被怨气影响,但这一客栈的人怎么办,还有那个在二楼昏睡不醒的陆观道。斐守岁做事讲究个万事俱备,但如今一遭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老妖怪万般无奈,抽出腰间纸扇。执扇一扇,旋风在黑雾之间逼出一块净地。
缓缓睁眼,待眼前明朗,斐守岁便念诀稳固空中纸扇。
周围被纸扇隔绝出一方小小圆区。斐守岁环顾四周,满眼漆黑,仿佛是天地尚未分出高低,皆是混沌。
老妖怪确认好目前处境,还下意识往原来楼梯的位置看去。本来这个位置能望得见二楼屋子里的动静,至少斐守岁能及时知道陆观道醒没醒。
可惜,这样夸张的雾,是什么也做不到了。
斐守岁默然片刻,想去寻黑雾里池钗花的位置。
恍然,在他左边位置传来酒坛子打碎的声音。亮光也从那处一闪而过。
老妖怪凭着直觉,取下腰间画笔,着墨往闪光处一点。墨水挥向黑雾里,就像雨水落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轰的一声,黑雾像碰到什么东西一般散去不少,在酒坛子与斐守岁之间连接出一条小径。
斐守岁看到小径尽头,是老山羊,就站在他面前,还“咩”了声。
“你倒还有意识。”
见着老山羊棕黑色的皮毛,上面沾了刚刚挥下的墨汁。
斐守岁抬腿走到老山羊身边,蹲下查看墨印,垂眸片刻,笑道:“看来你和谢义山一样有故事。”
“咩。”
斐守岁又道:“黑牙师傅。”
老山羊猛地一颤。
斐守岁知道自己猜对了,却笑不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借尸还魂。”斐守岁起身朝亮光处走去,“但我刚刚用的这个术法只会粘在死人魂魄上。”
老山羊垂头不言。
斐守岁叹气:“你……算了,这又与我何干。”
说着他背手踏入混沌之中。
周围黑雾因纸扇退避,但纸扇照出的光亮也只有一点点范围,再大一些,斐守岁也支撑不了。
被雾气笼罩的客栈好似荒原的黑夜。下起大雨,一切寂寥。连挣扎打斗的声音都被黑雾吞下,安静的发毛。
美的东西,不小心触碰到就会消散。反倒是诅咒,永生永世都擦不去,洗不掉。
斐守岁置身于黑雾的诅咒间,没走上几步路,二楼木梯那边也闪出一道光。老妖怪转头去看,就在黑雾里头,那个明明应该在沉睡的小孩,光明正大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术法被小孩轻轻一踩,褪得无影无踪。
小孩子的动作远远地印入斐守岁灰白的瞳孔里。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眉间墨水未消,而陆观道也看到了他,一副茫然的表情因见着了斐守岁,哗地一下。
开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