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很大,相隔很远。
陆观道小跑着下楼。
斐守岁就眼睁睁地看着小孩朝他跑过来,在没有任何术法保护的情况下,黑雾对陆观道是唯恐避之不及。
陆观道跑得越快,那雾气就散得越夸张。当还剩几步路的时候,陆观道张开了手,斐守岁不得不回他一个拥抱。
老妖怪弯腰一下子接住了小孩。小孩很瘦,很轻就能抱起,在怀抱里都嫌咯手。
“怎么醒了?”
斐守岁一边问候,一边打量四周,凡是陆观道走过的地方,黑雾都不敢靠近,而他怀里的罪魁祸首正蹭着他的衣襟撒娇。
小孩子仰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闪忽闪:“怕你丢下我跑了!”
“不会的,我从来没跑过。”
斐守岁话说出口还是有点心虚,眼神飘忽一下,发觉本由纸扇打造的园区扩大了整整一倍。
到底是同类。
斐守岁没有放下警惕,哄着陆观道,也察觉到陆观道眉间的墨水就在刚刚消失了。
“我不是说了吗,以后我去哪里都和你一块。”
“那为什么放我一个人在楼上?”
小孩望他的眼神澄澈如水。老妖怪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一些谎言哽在喉咙口,堵着。
斐守岁知道自己可能要栽在陆观道手里,干脆道:“我也要吃饭的啊。”
是这样,斐守岁就是馋一口白粥才下的楼。
陆观道听到后,指了指旁边的老山羊。
“你要吃山羊肉?陆姨说了,老山羊不好吃。”
“呵。”
斐守岁笑了声。
老山羊连连摆头,又在原地蹦了几下,“咩”下好几声。
陆观道看着老山羊,沉默片刻转头捂着小手,在斐守岁耳边说起悄悄话:“他的魂魄不是羊,我看到一个老爷爷被困在羊的身体里!”
“嗯,然后呢。”
斐守岁并不惊讶,顺着陆观道的话茬,边往酒坛子那边走,边附和。
陆观道趴在斐守岁肩上,朝后头的老山羊比划一下:“这个魂,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见过?”
“是给我水喝的老爷爷!”陆观道直起身子,忽然道,“可是给我寿衣的老爷爷又不是他……”
“哦?”
斐守岁用余光注意着老山羊。老山羊垂着脑袋跟着他,也不咩了,也不顶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一个人?”
“嗯……一个皮,不是一个人。”陆观道答。
话语间。
绕过大厅楼梯,斐守岁将要走到黑雾最浓密的地方,但有陆观道在,一切的浓雾都不敢靠近。
斐守岁甚至连纸扇都收了,任由黑雾虎视眈眈。
而陆观道眼下正死死盯着老山羊。
“为什么魂会不一样?”陆观道喃喃着,“老爷爷呆在羊身体里做什么,唔……山羊……”
斐守岁听着陆观道的碎碎念,也同时注意到,陆观道出了一场幻梦后说话便不再结巴。
甚至回答的很快。
老妖怪愈发对小孩的身世感到好奇。
走至黑雾中心,因陆观道的存在,雾气退开好足足一丈远。
目之所见,开始明朗。
而黑雾之下,是被铜钱团团围困的池钗花。
女儿家呈仰首的姿势,残存的双目流出污黑的血,一只手举过头顶,握拳似是要握住空中的什么东西,仔细看才能发觉,银质步摇换成一片黑鸦羽毛,腾在空中。
羽毛泛着红光,在无尽的黑雾里像一只探视世人的眼。
谢义山站在一旁,皱眉念诀,嘴角渗出一丝血。他紧闭双目,却在斐守岁走近时开口贫嘴。
“斐兄来得够迟。”
斐守岁顺手捂上陆观道的眼睛,他笑道:“我倒觉得正是时候。”
“斐兄可有办法,嗯?”谢义山偏头云,“还有个妖?”
陆观道被那“妖”字吓到,连连摇头,然而又不敢离开斐守岁的手。
长睫毛扰得手心发痒,小孩大声道:“你怎么能说山羊是妖!”
“咩?”老山羊警觉。
斐守岁注意到老山羊活灵活现的回应,他笑眯眯地摸了把陆观道的头,让陆观道靠着自己的肩膀,不去见池钗花的样子。
语气很是温柔:“是,老山羊是妖,你不也看出来了。”
“嗯……”
陆观道听罢,缓缓地缩在斐守岁胸前,他忽然不说话了。
老妖怪看不清小孩的所思所虑,只是他感觉到小孩趴在他身上,脸一抽一抽的,没过多久,他的衣襟就湿了些。
小孩子是没长大的可怜人,不会顾忌流眼泪是否丢人现眼。
斐守岁垂眸,用手臂将陆观道向上托了下,复凑到陆观道耳边,轻轻说:“有什么委屈的,等我处理完事再说好吗。”
“没有委屈的。”陆观道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衫,“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眼眶也湿了。”
“好好。”
斐守岁当作是安慰完,转头对谢义山说。
“我需要做什么?”
谢义山闷哼一声:“散了这黑雾,便可。”
老妖怪念诀幻出纸扇,环顾四周,黑雾还是占据着大半个客栈。而斐守岁两场幻境后,本没剩什么力气,他一但用尽灵力,就怕体内的怨念不平衡,染去他的四肢,生吞他的魂。
去看被铜钱定住的池钗花,他还未扇扇子。
谢义山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半跪在地,急道:“斐兄你再不动手,我就要魂归咯。”
斐守岁执扇一笑,甚是轻蔑。
“我本就没有动手的道理。”
“你!”
谢义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向斐守岁,他的双目血丝密布,要不是脸上还有气色,真活脱一个死人模样。
黑雾一点点朝三人靠近,谢义山又咳出一口黑血,他下巴敛着血珠,念诀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铜钱跟着闪呼,黄色的浮光弱下好几分。
老妖怪见状,走到池钗花面前,背对着谢义山笑说:“既然谢兄知晓我是何物,又何必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谢义山听罢咳了数声,他已用手撑着地面,不过贫嘴的习惯是一点没变。
“哼,能大半夜救下个来路不明的……小孩,斐兄想着也是心善之人。”谢义山嘶哑一口气,“要是斐兄也愿救我一把,我便卜卦,算出你怀中小孩的命数。”
“哦?”斐守岁转身,“你还会算卦。”
“会与不会,斐兄动一动扇子的事。”
斐守岁眉头一抽,他倒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过方才靠近池钗花,斐守岁就细看了铜钱的术法,他曾在其他妖者的口吻中听说过这类样式的咒文,像是三大派的,至于是真是假……
陆观道偷摸擦泪水的小动作,从没逃过他的眼睛。
“真是败了。”
话了。
斐守岁叹息一气,在池钗花面前踱步片刻,随后便站在池钗花面前执扇利索一挥。
纸扇挥出的飓风直接袭向铜钱之中的池钗花。
钗花纸偶本就岌岌可危的面皮被风吹得只剩一片腮红,会动的人面飘在空中,咒骂几下,散成青烟。纸偶秸秆所制的骨架暴露无遗,像是个燃尽的老灯笼,还在风里苟延残喘。
斐守岁闭目,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又念诀鼓动扇面。
“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
忽然纸扇从斐守岁的手中悬空,与那步摇所化的黑羽毛同高。
斐守岁腰间的画笔代替了纸扇原本的位置,停留在他面前。画笔笔端的墨水悠悠地漂浮在空中。与黑雾不同,画笔的墨掺了点金粉,看上去更加亮眼。
墨水包裹住斐守岁念诀的手。
斐守岁徐徐睁眼,没有时间给他思虑后果,他咬牙在空中画下一道约有一寸长的符咒。画完,符咒绕着老妖怪。纸扇舞出一阵风,咒念便随之炸开。轰隆一声,炸得整个客栈都在发抖。
身边雾气像是被下了强制的逐客令,从四面的窗子里涌出,呕在街边。
瞬间,万物清明。
荒原不再下雨,雨季终将过去。
没了黑雾的压制,谢义山立马轻松站起,连说话声都大了些。
“多谢斐兄!”
斐守岁未作回答,他看雾气散得差不多了,不得以放下一半的警惕,去控制体内的怨念。本就因两场幻境有些疲倦,这一下子,连脚步都是绵软的。于是他黑着脸收回扇与画笔,一声不吭地走到老山羊身边。
看了眼老山羊。
“黑牙师傅,可要帮我看好这个孩子……”斐守岁拧了拧眉心,“我怕是得眯一会。”
老山羊本哆哆嗦嗦躲在桌椅下,见着斐守岁缓缓放下陆观道,他才敢凑上去拱一拱小孩子的背。
而小孩被斐守岁安置在一张小板凳上,他眨眨眼还不知面前人状况,仰头看着斐守岁慢慢靠在板凳一侧。
“你怎么了?”陆观道问。
“有些累……”
后头一句话还没说完,陆观道突然伸出双手一拍斐守岁的脸。老妖怪被这下拍蒙了,一双好看的眼睫簌簌地动着。
“我不睡。”斐守岁淡淡说。
陆观道鼓着腮帮子,又拍拍斐守岁的脸颊。
“之前陆姨说累了要睡会,我没去拍她的脸,她就再也没醒过来……”小孩子又不自知地落起眼泪水,“我怕你也醒不过来。”
斐守岁却是真的累了,没有回话,亦也没有合眼。他的睫毛很长,又因疲倦垂落,像一排在风里的杨柳。
陆观道看看老山羊,老山羊看看陆观道。
“咩啊。”小孩说。
老山羊蹭了蹭。
“咩。”
陆观道歪歪头,他因双手托着斐守岁的脸,没有空擦眼泪。泪珠汇集,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将未散干净的黑雾点化。
斐守岁看到了,想动手去擦,却因抬不起手只能由着小孩。
“眼泪……”老妖怪有气无力地说,“擦一擦。”
陆观道摇摇头:“松手,你就要倒在地上了。”
“不会的。”
斐守岁知道,他再怎么虚弱也不能倒在这里,只是一下子用光了力气,想休息会,想睡一会儿。
陆观道沉默许久。似是下定决心般朝斐守岁靠近,他用双臂一点点过渡,将斐守岁揽在他瘦小的怀里。
小孩子紧抱老妖怪,用手拍着老妖怪的背,轻轻问:“睡了吗?”
斐守岁用尽力气摇摇头。
“没有。”
陆观道模仿老妇人的语气:“囡囡啊,不要哭。”
老妖怪听罢笑了,无力地将全身压在小孩身上。小孩稳稳抱着他,丝毫没有吃力。
“囡囡啊,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嗯,我没哭,你也不要哭……”
老妖怪垂头触到小孩身上还没结痂的伤疤,是昨夜池钗花硬生生打出来的痕迹,还有些温热。
“疼吗?”
小孩说:“疼啊。”
斐守岁想移开些身子,陆观道抱着他一动也不能。
那伤疤主人这么说:“会好起来的,好起来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