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二臣贼子 > 14、情怯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开满了梨花,风一吹,忽如人间飘香雪。

    马车飒踏而过,扬起烟尘,带得花瓣翻飞,又跳进道边,化作春泥。

    驾车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剑眉虎目,肩背宽厚得像一面墙,打眼看是个外家拳高手。他赶车进城门,扭脸压低了声音对车里道:“爷,咱们今天在这落脚一宿吧,夜路不便,怎么都是明儿个到地方。”

    车里三十郎当岁的公子掀帘看街景,他矜贵得紧,面部线条柔和,眉似远山,目若朗星,面无表情时,嘴角也自向上弯着,带出三分笑意,他看城里灯火阑珊,点了点头,没说话。

    “爷,这城里只一间小客栈,要不咱们还是去府衙……”汉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别闹得太大动静,就住客栈,”富贵公子说话间,挪到车外站台上,和汉子并排而坐,“他行踪依旧没变吗?”

    汉子点头:“一直没变,但您这么骤然寻李……啊,寻他,若是……”

    富贵公子随意看着宁静的夜景,从怀里摸出块玉佩。

    那是块男子的腰佩,刻得竹报平安的题儿,可那玉佩该是碎过,后用金子镶在轩窗边上,修补起来的。

    他摩挲着玉佩好半天,才笑了:“他心没凉,否则他不会提示花卿去揪羯人,五年来更连个住处都没变。他是有委屈,但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事到临头,他终归会念着大晋,念着朕的……”

    这边城实在不怎么大,按饭后遛弯的法儿从北到南,也不过两刻时间,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看见南城墙根了。

    马车稳稳停在间小客栈门口。

    小二一阵风似的迎出来,拿手巾板儿掸掸车辕,脸上要笑出个花了:“二位贵客住店啊?”

    汉子向小二露齿一笑,跳下车辕,搭手扶自家主人下车,未待说话,身后又一阵马蹄声响。

    小二抻脖子顺声音张望:“财神爷今天显灵了嘿,”他扬声道,“前面没店啦,客官在小店落脚一夜吧!”

    随着说话,来人信马由缰晃悠过来了。

    他戴着垂纱斗笠,纱遮不厚,飘身下马时,那纱掀开个缝隙,隐约能看到他是个戴了半片乌金面具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是景平,目光掠过马车边的二人,又向小二道:“那就麻烦小哥,给我一间寻常客房,住一晚便走。”

    景平衣着很是利落,剑袖飒爽,宽带束腰,腰后悬着柄长匕首。

    赶车的汉子见他似是个江湖人,拦道:“小兄弟,今晚我们包店了,劳烦你另寻他处去住。”

    城里只一家客栈,所谓“另寻他处”说得好听而已。

    景平不恼。

    他一路回来心情好极了,本打算今夜修整一番,换身衣裳,明日干干净净回家去。

    既然遇上包店的,干脆赶夜路罢了。

    他没说话,正待重新上马,脚刚勾到马镫,便听那矜贵公子道:“不碍的,小兄弟住下吧。”

    他言罢,笑呵呵地跨步进店寻位子。

    小店内里破旧。堂里一共七八张桌,张张桌面一层陈年老油,已经沁到木皮面里了,拿手一按直粘手。

    那贵公子竟不嫌弃,随意坐在条凳上:“整日赶路,实在是饿,掌柜的给张罗些解饱的吃喝吧。”

    景平也跟着进门,另坐一桌,要了碗面。

    结果呢,店掌柜是个甩手先生,应了一声,依旧岿然不动坐在柜台后面透门望天,只时不时扒拉两下手里的算盘。

    可忙得那小二停车、拴马,又赶快去厨房张罗饭了。

    店里一时静悄悄的。景平往二楼看,房间都黑着,生意如此萧条,实在不知掌柜的有什么帐可算。

    似是察觉到景平的目光,掌柜把算盘一扔,呵呵笑道:“小兄弟打哪儿来啊,看你这打扮,是江湖中人?”

    景平摘斗笠,放在一边条凳上:“只是离家太久,显得落拓罢了。”

    油灯光亮幽黄,柔和了面具的冷硬,景平目光里带着几分历经风霜的疲惫,显得亲切不少。

    那面具勾起掌柜的好奇心,他正待再和景平闲聊,突然打了个喷嚏,跟着咳嗽起来。

    病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片刻功夫他满头虚汗,胸闷憋呛,止不住地倒气。

    景平端详掌柜面相,心想:眼睛突、脖子粗,八成有瘿疾,至于咳嗽……

    他忍不住挂心起李爻,也不知太师叔好些没有。

    “在下略通医术,掌柜的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景平道。

    正这时,小二端了饭菜从后厨出来,见掌柜犯病了,着急把饭给两桌客人上了,抢步跑到掌柜身边:“不碍的不碍的,我们有好法儿。”

    他说着,从柜子底下虔诚地捧出个红布包。

    巴掌大小的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红布下面裹红布,一层层打开,里面不是灵药,居然是块乌木牌子。

    小二把那破木牌背东朝西,恭谨地奉在柜台上,摆在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咳嗽着、颤巍巍地绕到牌子面前,双膝跪下,捏出个认不出的手诀,向牌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砸地的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地面都在震。三个头磕完,额头果然红了一大片。

    小二借这档口倒来一碗白开水,从柜台后摸出个瓷瓶,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水里化开,给掌柜喝下去。

    说也神奇,喝完药水片刻,掌柜的就还魂了,胸不闷、气不喘、咳嗽一声都没了。

    之后,二人又以奇怪的姿势对木牌子拜了拜,跪地低声叨念片刻,重新把牌子包好,收起来了。

    沾上医术,景平多一分在意,沾上咳嗽,他多千百分在意。依着他的判断,掌柜的出汗心悸跟咳嗽是不同的病灶,怎的当真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

    他忍不住问:“这药居然如比管用?”

    掌柜的故做诧异之状:“小兄弟看似走南闯北,竟不知离火神君吗?”

    景平这两年确实四处走,但他多是在人烟杳渺的地方长待,给李爻找医咳嗽的药材,光太白深山就待了小半年。

    掌柜的问完,见景平依旧莫名,另一桌的客人却弯嘴角笑了。

    “看来这位爷知道。”掌柜的惯会察言观色。

    那贵公子温和道:“知之不详,还是掌柜的给说说吧。”

    掌柜的话匣子彻底开了:“这离火神君呐,是离火教的真主。最初,我也是不信这教啊、会啊的,咱想这不就是江湖骗子嘛。直到去年秋天,城东头儿老胡家媳妇得了怪病,恰逢离火教的分舵主来住店。人家仁心纯善,去给看过之后,两剂药下去,那病就好了大半。后来他只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我当时总是冲风咳嗽,也给开了药粉。他跟我说,服药前真心祝祷,药效加倍。这不,你看我现在喝下药去立刻就好了,”掌柜的眉飞色舞,最后神神秘秘地问道,“小兄弟知道这位真主是谁吗?”

    景平皱眉看他,觉得这人不光身子有病,脑子八成也有病,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掌柜的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真主是重黎转世,来人间经历九九离火劫、解救苍生的,正是咱们当今圣上……”掌柜的说到这,向都城方向掐诀遥遥一拜,“这真是……天佑我大晋,吾皇万岁!山河万年!”

    景平不知该怎么接话,觉得整件事透出难言的诡秘,可一想到那药粉止咳,他道:“掌柜的能把灵药给我看看吗?我想学习学习。”

    “别弄洒了就行。”掌柜的大方极了。

    景平小心翼翼,用小拇指沾了盖子上的粉末,贴鼻子闻了闻——没味道。

    他又点在舌尖一点,甜丝丝的。

    但那甜味很突兀,像是为了遮掩药物本身的味道后加的。这样一来,实在很难分辨药粉里到底有什么。

    “怎么样,”掌柜的饶有兴致地看他,“小大夫,这是人间难得的仙方吧?”

    景平心思挂在李爻身上,说话有点没过脑子:“见效快的药多有副作用,掌柜的还是少用……”

    他话没说完,掌柜的“啪”一拍桌子,居然急眼了:“你可知我咳得死去活来时有多想死!本以为你是个有善缘的,谁知也是顽固不化,走吧,今儿就算那位公子不包场,我也不做你生意!”

    啊?

    景平直接懵了。

    他反思自己说话确实欠妥,但……何苦这样呢?

    他前一刻想跟掌柜解释,后又想:罢了,是我无礼在先,无凭无据揣度他坚信的东西,难怪人家生气。

    他懒得多做口舌,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向掌柜的抱拳:“掌柜的开门做生意,钱还是要收的,今日是我得罪冒犯,给掌柜的赔礼,告辞了。”

    说完,他跨步出屋,策马趁夜向南——既然老天爷变着法儿要我早回去,我便遂了天意。

    客栈里只余贵公子一桌客了,他向随行的汉子笑道:“你看出那小兄弟面罩的玄机了吗?”

    汉子眸色闪了下,却在摇头。

    贵公子笑道:“若没看错,那小兄弟许是和他渊源颇深。”

    景平一路出城。

    月光和着星光,晃出道路延绵的方向。

    他趁夜赶路,有落花相伴不觉无聊。行了一会儿,更发现夜路上并非杳无人迹。

    他出城到现在,跑出不到十里路,已经看见三四次拉干草的平板马车,便不由得多看几眼。

    细看之下,他发现那干草垛子里埋了麻布包,扎口严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景平一人一马,自然比板儿车的快。

    他策马超车,回眸一瞥——车夫横眉冷目,极为戒备地提防着他。

    与车擦错的瞬间,他闻见风里散着股极淡的草药味。

    药商吗?

    寻常的药材车不会这样简陋,更何至于用干草伪装?

    且般接连再三,连夜赶路……

    景平很聪明,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这是在急调药材,却又不愿意被看出来。

    看那车马前行的方向正是江南界,他忧虑蓦地涌上心头,没来有地发慌。

    他理性地劝慰自己,不会是城里出事了,否则动静一定比这大;

    他又感性而焦急地惦记着李爻——本来就咳嗽个没完,要是闹病沾了他,不直如勾魂使者来索命了吗!

    想到这,景平再没心情顾月赏花了。

    他策马疾奔。

    马儿扬蹄,驾着月光,寻着主人的思念和记挂,一路往回家的方向去。

    走夜路要比白日赶路慢些。

    话别两载,景平再看到熟悉的小院轮廓时,天色刚亮。

    晨雾缭绕中,小院子伙房的位置升起片点炊烟,想来是孙伯在烧早饭呢。看到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景平整夜的担心平复下来。

    他下了马,想缓一缓风尘气,也缓一缓心。

    太师叔起床了吗?他多长了点肉没有?咳嗽好些了吗?最近又冒出什么新的爱好没?

    这些问题一股脑冒出来,把景平撞得有点懵。

    他明明一路回来只盼着快点见到太师叔和师父,眼看立刻进门,心思反而乱了。

    院门开了个缝。

    景平把马拴在门口歪脖树上,从门缝一扫眼,见有人坐在院子里。

    那人侧对着门,正聚精会神削一根细竹子。

    看到这熟悉的身影,景平眸色柔和下来,不觉弯了嘴角:这回可以,不仅爱好没变,还自己动手削起鱼竿了。

    他把步子放重了些,推门进院:“太师叔,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