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二臣贼子 > 15、不值
    李爻回了头,眉目依旧,白发也依旧。

    他见景平回来,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个柔和无比的笑,放下竹竿和刀子,迎过去:“以为你还要一两天才到的,孙伯备了很多今年的新笋,中午我去给你炒了吃。”

    李爻从不把自己归在君子的框框里,所以远庖厨之说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从前他身体好时,颇有些口腹之欲,加之总觉得自己年轻气盛、脾气急,就拿做饭的火候磨性子。这歪招把性子磨平了多少不好说,一手厨艺倒是练得极快。

    在朝为官时,若有同袍到府上吃饭,能得他下厨炒个菜,是要明着开心,暗着得意,好好炫耀一番的。

    后来,他越发爱咳嗽,冲不得风、呛不得烟,下厨也就少了。

    只兴致来时才小露一手。

    景平有幸吃过几次他做的饭,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盘简单素菜,太师叔炒出来是清新鲜甜,自己炒的则总有股子土油味。

    说话功夫,李爻已经悠达到景平身前咫尺。

    两年不见,临别时还略矮他一截的少年,已经高他寸余。在这样亲切的距离间,他是要抬眼才好看对方了。

    景平一时没说话。

    他与李爻差辈分,按理说久别重见是该礼数周全一番的,但李爻虽然喜欢装高人,却不爱繁文缛节,老早就跟景平交代过,免掉老气横秋那一套;景平想对他行个常礼,又觉得那样不够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生出个大胆的念想——好想抱一抱太师叔。

    他早没了亲人,不知道久别重见后,陡然扑过去会不会唐突对方。

    思虑片刻,景平忍下冲动,退后一步,向李爻行常礼道:“太师叔近来身体安好吗,这两年不在你身边,我很是挂念。”

    李爻柳叶似的俊秀眉毛一扬,抬手拍在景平上臂,触感是硬邦邦的,他笑容绽得更开了:“偷吃了农家的好肥料吗,长这么结实。”

    景平:……

    百转千回的满腔牵念,顿时被搅合散了。

    可他又觉得真实亲切。

    太师叔不一直是这样吗。

    李爻口无遮拦之后,细细打量景平——

    面具该是找工匠稍微调整过,依旧严丝合缝地挡着斑驳,神色间的幼态已经彻底褪去,眉眼轮廓也长得更开,自带着俊冷神秘、生人勿近的气质。

    不过李爻不是生人。

    他扬手,亲昵地摘下景平发丝间埋的两片梨花瓣,顺势轻轻在他背上一带,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对方背上拍了拍:“你一直挂心我,我很高兴,怎么赶夜路回来?多危险。”

    景平被李爻按进怀里,一时恍惚,如愿以偿的欣喜让他也抬手搂了李爻。

    对方身上那股阔别两年的香味倏忽浓了,伴着郊野的晨曦雾气,扑进鼻腔。

    他赶早回来,身上还带着晨寒。

    太师叔怀里又香又暖,让他心驰神摇;突如其来冒出冲动,让他想深深嗅一遭太师叔领口漾出来的香,把手臂收得更紧,将对方揉进胸膛里才好。

    几乎同时,景平觉出异样了。思念没止步于相见,拥抱反而激发了更浓烈的情愫,混合着血气方刚的欲/望破土而出,烧得他心口发烫。

    他已经快二十了,没尝过情/欲的滋味,话本总是听过不少,一时错愕,大骇:贺景平你怎么……

    他简直不知怎么形容自己了,说难听些,这不是胡乱发情吗!存了亵渎的觊欲,该天打五雷轰!

    他被自己吓了个人仰马翻,紧抓着李爻腰后的一把衣裳,身子綳得笔直。

    李爻莫名其妙,怀里好似抱了条棒槌。他把棒槌放开,仔细端详,上三眼、下三眼打量半天,也没从景平那张冰山脸上看出端倪,问道:“怎么了?”

    景平不敢把念想剖白给对方听,那是打死也不能说啊。

    他喉咙发干,理不透这心猿意马是怎么回事,又懵懵然有丁点清明。进门之前他只道是近乡情怯,只是……设想面前的人若是花信风,倒也是不怯的。

    所以,这分明是近“人”情怯才对。

    那人早已在他心底偷偷据了一小片天地,对方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冲破孤怯也要追逐的一方归处。

    景平脑袋想到这就卡住了,没办法再细究更加隐匿的、不可言说的欲始于何时,咽了咽,道:“师父近来忙吗,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孙伯和滚蛋呢?”

    李爻知道他在岔话,难得没嘴欠贬损人家。正待和他说花信风近来军务繁忙……

    “哎哟!小公子回来了!”孙伯从后院出来,一声吆喝冲散了空气里暗藏的尴尬,“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我给你烧洗澡水去,洗好换身干净衣服,好吃早饭!”

    老伯的高兴写在脸上,一边念叨着“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回来就好,这回不走了吧”,一边忙活去了。

    再眨眼的功夫,滚蛋回来了。

    狗子每天天擦亮就自己出去溜达一圈,放空肚子,掐着时间回来蹭吃。

    今天进门见景平在院里,“汪”一声扑过来,狗脸上都带着笑。景平身上土唧唧的,被汪兄再弄脏些也无妨,一人一狗很快打成一团,安静了两年的小院里,又闹腾起来。

    李爻在一边坐下,笑眯眯地看景平和滚蛋瞎闹。

    只是晨风过,他依然时不时咳几声。

    咳嗽声是晃在景平耳朵边的警示铃。

    “这两年我送回来的方子都不管用么?”他拉过李爻的手诊脉,片刻皱了眉,“怎么半点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

    确实严重了些。

    李爻自两年前开始偶尔胸闷憋气,右边指尖脚尖时常发凉,严重时冷得像冻住。他跟花信风说过,花信风也没太好的办法,推断说是毒素影响血液循环,得寻出毒源才好对症下药。

    李爻心说:两年多不见,医术精进了这么多?

    他收回手,随口胡说八道:“咳嗽练腹肌。”

    景平无可奈何地撇嘴看他。

    李爻一笑,又安慰道:“比从前好多了,前几年晨风大的时候,我可不敢在院子里坐着,你还没给我说说,这两年都做什么去了?”

    经历只言片语说不完,景平心思更不在这上,他索性不说,从怀里摸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捧已经阴干的带茎花朵。

    “这是什么?”李爻问。

    景平捧起干花凑到他鼻尖下:“香不香,这叫款桑花,日常煎水煮粥能润肺气,你试试。”

    李爻闻言一皱眉:“年下没回来,是顶着大雪进太白深山了吗?”

    景平日常的表情是没表情,独对李爻,偶尔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俏皮。

    他眨巴着眼睛寻思:太师叔居然知道这花。

    景平初识此花,是在一本医术杂记上。书中言说,太白一带常年风寒雪烈,驻民却不似关内人“娇气”,除了环境的锤炼,还因为他们日常爱以一种植物佐餐煮水。植物名为款桑,入肺经,肺通则气血顺畅,是以病害不侵。

    姨婆给景平的医书并非全科,景平自然也学得偏。

    对于药里,他并不高明,甚至从没听过此物。

    他是个讷言敏行的实干派,立刻动身,一路跋涉到太白山脚。

    一问,确有其花。

    只不过这花生在苦寒地,有如雪山一般的风骨,非要每年冬日里钻着山雪、生在冰崖边上的才最好。药性顶自家种在田间地头的百倍。若想得这种最好的花,非得每年下雪前进山,捱过大雪封山的整个冬日,赶着雪将融时把花摘下来。否则花被雪水一泡,让日头晒两天,立刻烂根,不能要了。

    景平当即进了山,先是在山洞子里伴着篝火过了十来天野日子,才在一次外出寻找那花的踪迹时,遇到个在山腰安家的采野参老人。老人家好心,收留他去小屋子里住到了春天。

    事情被景平讲得轻描淡写,他说了一堆和采参老人小屋躲雪、进山打猎挖菜的新奇,却对为了采药一路从崖坡滚下去的凶险避而不谈。

    李爻知道他报喜不报忧,不动声色的感动之余,开始噎得慌:他真心相待的人对他处处设防,还不如个孩子实诚。

    五年多过去了,李爻以为前尘往事随风去,该淡的都淡了。万没想到,是他自以为是了。

    先皇对他的算计依然是片逆鳞,摸不得碰不得,否则哪儿都不痛快。

    景平见李爻愣愣的不说话,道:“这次准备不足,只得了这么少,也够你喝一季,若是有效,明年我再多弄些来。”

    话刚落,李爻站起来了:“不必,”他深吸一口气,“你不必涉险做这些。大雪封山,天寒路险,不要再去了。”

    景平皱了眉,定定地看李爻片刻。

    “为什么?”他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你到底身患何疾?我学艺不精,看不出症结,师父呢?也看不出吗?为什么我问到你的病症,你们都岔话题?又为什么……我觉得你根本不想好好医……”

    “不值得。”李爻打断他,话跟得紧极了。

    二人四目相对……

    李爻顿觉自己态度太硬,抬手在景平肩头拍拍:“往后做你想做的事,别再为我的咳嗽耽误时间了。”说完,扭脸回屋去了。

    景平愣在原地,看李爻的背影心里发酸,默默地想:为什么说不值得?治好你的咳嗽就是我想做的事啊。

    李爻回屋关门,反思自己过了。

    他在屋里来回溜达,深刻检讨:人家孩子刚回来,给你采药指不定受了多少苦累,你冲他甩什么脸子?本事不见长倒学会迁怒了,有本事你指着赵晟鼻子骂他们一家子过河拆桥,卸磨杀……不对,我不是驴。

    他挠挠脑门,又想:咳,我也是不想那孩子搅合在算计纠葛里么,要是让景平知道我这毛病的因果,指不定要如何发作。他打小主意就正,有事不爱说……真是不如什么都摆在脸上的省心。

    思来想去,他自己也烦了。往床上一躺,赖着放空静了一会儿,越发过不去:景平应该不会跟我生气吧?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去跟他道个歉,再做顿好吃的哄哄他,把这事糊弄过去得了。

    打定主意,他起身掸掸袍子,把衣裳头发整理一番,拉开门。

    正好撞上景平走到他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