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崔伦大吃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崔令宜道:“我有一事, 隐瞒至今,愧对崔公。如今无法再隐瞒,不求崔公原谅,只求崔公听我一言。”
崔伦没反应过来, 懵道:“什么?”
“我……不是崔令宜。”崔令宜垂着头, 一字一顿道, “三年多前, 淳安侯老夫人从江南带回来的人, 不是真正的崔令宜。”
崔伦呆住了。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看了看崔令宜, 又看了看卫云章,道:“度闲,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她这是说的什么话?”
卫云章叹了口气, 硬着头皮说道:“崔公,她不是您的女儿。”
“胡说八道!”崔伦双目圆瞪, “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女儿?是谁在外面造谣?竟如此辱我崔家清白!”
“崔公请冷静,无人造谣,因为我真的不是。”崔令宜道, “我乃拂衣楼门下杀手, 自幼学习暗杀伪装遁逸之术,后接到委派任务, 说是京城的淳安侯府老夫人即将下江南,追思她早逝的女儿, 上面便让我假作身世,伪装成她失踪的外孙女模样, 刻意接近于她。拂衣楼给我画了胎记,还让我化妆化得像她女儿, 上船后,老夫人果然注意到了我,然后……把我带回了京城。”
崔伦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还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奉命潜伏于崔宅,以崔令宜的身份在京城生活。同时,因崔公是瑶林书院的院长,我便有机会利用崔公打听搜集京中世家的动态,然后呈报给拂衣楼。”她继续说道,“就连崔家与卫家的联姻,也有拂衣楼在背后推波助澜。卫家以为我是真正的崔令宜,对我不会设防,而我成了相府儿媳,便更有机会接近朝堂中心……崔公,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在冒名顶替您的女儿,然后再借您的势,去替拂衣楼做一些更重要的事。”
崔伦定定地看着她,面色逐渐苍白,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眼看他身子愈来愈斜,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卫云章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崔公!”
崔伦望向卫云章,手一边抖,一边握住他的手臂:“度闲,度闲……你们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路上遭遇了什么,受人胁迫,故意说这些话来给我听?”
“崔公。”卫云章心中不忍,可又不得不戳破他的幻想,“她说的都是真的。婚后不久,我便意外发现了她的身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没有告诉您。”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崔伦喃喃着,努力站直了身子,推开卫云章,在原地转了两圈,“怎么可能不是,怎么可能不是!我和她外祖母都亲眼验过,怎么可能不是……”
“崔公!”崔令宜轻喝一声,“我若是您的女儿,难道您的女儿会这些东西吗!”
她起身,一掌拍在崔伦书案上,案上笔墨纸砚竟纷纷腾跳而起,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一根毛笔被她自半空中截获,在她指间一转,竟如生了刀锋一般,笔尖触碰到尚未落地的白纸之上,霎时将白纸划成两半。
又听欻欻几声,纸面边缘沾染的墨线,犹如白纸喷洒的鲜血。她以握匕之姿握住毛笔,周身碎纸纷扬如霰。
崔伦呆住了。
哪怕他对武学一窍不通,也能看得出,她出招收招如同行云流水,熟稔得就像吃饭睡觉,自然天成,毫无训练之感——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事,必得经过日积月累的打磨,甚至得打磨成习惯才行。
崔令宜将笔放下,重新跪在他的面前:“一直以来,我都在您面前假装温婉柔弱,故意惹您心疼怜爱,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人。假若以崔令宜的年龄换算,那我七岁便能与人协作杀人,八岁就能独自杀死同龄人,十一岁就能独自杀死一个成年壮汉……现在,哪怕是卫府里的那些护院,也基本不是我的对手。”
崔伦剧烈地喘息起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书案,死死地盯着她。
她今日打扮得很素净,一条淡青色的裙裳,上面以银线绣着莲花和云纹,头上绾一个单髻,簪一支玉钗与一支步摇,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位蕙质兰心、笑语盈盈的大家之妇。
但她现在不笑了。
其实她以前在家中也常有不笑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瞧着像是落寞、无聊或迷茫,而不是像现在,卸去了所有表情,眉眼冷冷的,像一块石头。
“荒谬!”寂静之中,崔伦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若你真是那个什么、什么拂衣楼的杀手,故意冒充我的女儿,嫁进卫家,那卫家为什么不直接把你抓起来!卫云章现在怎么还会这么客客气气地站在这里!”
“因为她也是被逼的,幕后之人另有其人,如今她已决意背叛拂衣楼,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卫家何必还要再追究呢?”卫云章在一旁解释,“我昨日才与她回京,她已见过我的父母,把事情说开,今日,我陪她再来见您。”
崔伦:“可我还是不懂!这拂衣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它怎么就知道——”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望着卫云章,“所以你们都已知道,我的女儿不是在江南养病,而是,而是……”
卫云章面露不忍,点了点头。
崔伦面色惨白。
“拂衣楼就是个江湖组织,里面都是豢养的杀手与细作,收钱办事,只接江湖事,崔公一心教书育人,自是不知道这些的。”崔令宜垂眼说道,“只不过这一次,拂衣楼接了个大单子,把手伸到朝堂里来了。”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女儿失踪了呢?又是怎么知道她身上的胎记的?”崔伦嗓音发抖。
“上面人的安排,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知道他们觉得我年龄合适,所以选中了我,又找到了当年接生的稳婆,问出了胎记的形状,然后才在我身上画了个一模一样的。”
“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的女儿?”崔伦红了眼眶,撑着书案的手背青筋跌起,指腹泛白,“我们崔家只教书,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为什么非得冒充我的女儿不可?”
这个问题,崔令宜无法回答。
眼看崔伦的情绪越来越失控,一口气仿佛随时喘不上来,卫云章急忙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劝道:“崔公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坐下来慢慢说!来,把药含着,宁神聚气,千万保重身体!”
崔伦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拍掉了他手里的药瓶,十几颗小小的药丸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待人接物一向和气有礼,从未如此失态过。
卫云章抿着唇,把散落的药收拢,
殪崋
拾起药瓶,不再劝他吃药,只是默默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崔伦身后。
崔伦闭上眼睛,弓下身去,半个人几乎都蜷缩在了书案之上。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哽咽不止,“给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既然要骗我,怎么不能骗我一辈子……”
“崔公,崔公!”崔令宜膝行而前,仰头看着他,“我在崔家衣食无忧,更是借着崔家的名头才能嫁入卫家,过上旁人想也不敢想的生活!可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人,我居心叵测,明知自己做的事情会给崔家和卫家带来严重的后果,但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如果不是被卫云章发现了身份,我也许会一直这么错下去……这一切我问心有愧,事到如今,我的事已有可能变成整个朝堂的事,我不能不说出来!若是不告诉崔公,将来有人以我为由攻讦崔公,岂不是叫崔公蒙受不白之冤?”
崔伦大抵是哭了,一个身型还算高大的文人,此时此刻,把自己蒙在案上,浑身颤抖得厉害。
“十一年,我找了你十一年……我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去了你娘的坟墓,给她烧纸,以慰她在天之灵……我想她终于可以瞑目了……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四娘……”他抬起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连鬓边的白发都变得更加显眼,“你若不是我的四娘,那四娘她到底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在了哪里?”
崔令宜嗫嚅道:“我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我对不住您,您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我绝不还手……只是,只是……能不能留我一条性命……”
崔伦凄笑出声:“你喊了我三年多的爹,我将你视作亲生,我看着你便想到我的女儿,她若是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她若是活着,也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你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我再报复你,能把我的四娘换回来吗?”
崔令宜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你说你们拂衣楼收钱办事,这钱归谁,归你吗?”
崔令宜声音更低:“有、有一部分是归我……”
“你那时候才十四岁!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为了那些钱,如此轻贱自己!”崔伦痛心疾首,“你爹娘是谁,为何不管你?他们是为了钱把你卖给拂衣楼的吗?让七岁的孩子去学习如何杀人,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父母?”
就像昨天和卫相卫夫人解释一样,今天的她,又同样向崔伦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弃儿,打小被捡回拂衣楼,在拂衣楼中长大。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住在拂衣楼中。”
崔伦僵住。
“我……我今日来,除了向您坦白真相以外,还有一事要托您想想办法。”崔令宜继续小声地说道,“老夫人那边……我怕直接说,她接受不了,您比我了解她,您看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委婉些地告诉她这件事……”
崔伦深吸一口气,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浊泪,摇了摇头。
“不能吗……”崔令宜忧虑道,“可是总不能瞒一辈子……”
“是她亲自把你带回来的,你让她如何能接受?”崔伦哭了一场,终于勉强平复下来,强撑精神问道,“你不是四娘的事,还有谁知道?”
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将他的平静生活击了个粉碎。他恨不得自己从未听到过此事,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方关起来,远离这令人痛苦的尘世。
可他不能,他是崔家的顶梁柱,是瑶林书院的院长,他得直面这一切,尽快找到应对之法。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在陈瑛死后日日醉生梦死的青年人了。
崔令宜:“除了拂衣楼那边的人,目前只有卫云章的父母兄嫂,您,以及卫云章的一个心腹小厮知道。”
崔伦看向卫云章:“你父母怎么想?”
“昨日……”卫云章看了一眼崔令宜,“她写了一份和离书,签了字按了印,说随时都可以用。我父母也想听听您的意见,看这事怎么办。”
“和离?”崔伦一怔,随即颓然地点了点头,“是,和离……该和离的……”
当初是卫家上门求的亲,结果从自己家嫁出去的却不是真正的崔家女儿,他实在无颜面对卫相夫妻。
“也不是非得和离。”卫云章连忙道,“当初崔卫二家结亲,令整个京城瞩目,若是公然和离,只怕流言蜚语更甚。冒名替嫁一事,我父母并未动怒,只想着如何尽量降低影响。依我之见,其实不和离也可以。”
崔伦惊异:“不和离?不和离,你将来如何再娶?”
“实不相瞒,我……说句崔公可能不愿听到的话,我虽早已知道妻子身份作假,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依旧……心悦于她。”卫云章忐忑地说道,“我……其实不愿同她和离,但她自觉无法再待在京城,我也愿意许她自由,只是我已不想再娶别人。不和离的话,其实面子上对大家都好,至于如何解释她不在京城,可以说她又出去养病了。崔公……您看呢?”
崔伦愣住,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那……怎么跟老夫人解释呢?老夫人知道的,所谓养病根本是无稽之谈啊。”崔伦皱眉。
崔令宜叹息:“那还是我自己去跟她解释吧,只是得提前把药备上。”
崔伦看向她:“你既然已决定回头是岸,有自己的打算,父女一场,我也不想再跟你纠结些什么。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好还是不要受到刺激。你不是说,你在拂衣楼里还学习了伪装之术吗?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别人伪装成你的模样,偶尔去哄哄老夫人?”
“没……没这样的办法。”她为难道,“伪装之术,只能对面部略作修改,无法变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没有办法吗?”崔伦眉头皱得愈深,“那你现在是如何变得这么像瑛娘的?”
“什、什么?”轮到崔令宜愣住,“我哪里像?”
“你的眼睛啊,分明与瑛娘一模一样!”崔伦道,“你不是说,当时在船上,为了引起老夫人的注意,故意化妆化得像瑛娘吗?现在你再让人化妆成你,也不行吗?”
崔令宜愕然:“我就那一天化了妆,而且还是很淡的妆,只求有一点点相似……”
她今日是来谢罪的,打扮得素净,脸上更是一点脂粉都没有。
她与崔伦四目相对,心头突然涌起莫名的恐惧。
崔伦亦是惊愕。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入书房,而杂乱的书房内,气氛却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卫云章忽然想起一事,猛地低头,一把攥住了崔令宜的胳膊,语声急切:“拂衣楼当初让你冒充崔四娘,除了给你画胎记,和交代崔家的背景外,可有再教你什么?”
“没、没有……”崔令宜愣愣道,“他们说,教得多了,就太刻意了……”
“没有让你模仿崔公的忌口,像他一样,不食胡荽?”
“没有……我、我从小就不吃胡荽……”
“也没有逼你去学丹青?”
“他们让我学琴棋书画,说总得学一样,才好接近老夫人……”
“然后呢?你怎么不学琴棋书?”
“时间太短,别的我学不好……只有、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她忽然不敢再说了。
她想起自己刚到崔家的时候,崔伦总喜欢拉着她,回忆童年点滴,回忆早逝的发妻。提到那个女子,他总是面色温柔,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相识的故事:“你娘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会女扮男装出去玩儿,被我压了风头,她还生气……她也是个很善良的人,中秋灯会,她会替贫苦人画灯笼纸,帮他们把灯笼卖出去,她画得灯笼纸特别好看,大家都抢着买……”
见她没什么反应,崔伦有些失落,想努力唤醒她关于娘亲的记忆,便悄悄带她去了家中的书房,给她看陈瑛的旧作。
“这是你一岁时候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爱?这是你两岁时候的样子,和大郎二郎在一起玩……”翻到后面,“这……这是你娘画的寻人启事。”
他仓促合上泛黄的画纸,努力转移话题,勉强笑着道:“怎么样,你娘画得不错吧?”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可以画得更好。”她说,“我在画坊学过。”
崔伦不想她再提流落画坊的事情,可耐不住她硬要显摆,便由她临时画了一张。
然后他看着那张画沉默了半晌,摸了摸她的头,哽咽道:“不愧是她的女儿。”
她温顺地垂着头,任由这个被她称作爹的男人摸着脑袋,心里窃喜。
她想,真是天助她也。
第102章 第 102 章
“度闲, 你、你问这话的意思是……”崔伦颤抖着问道。
卫云章望向崔伦:“崔公,可有您先妻的画像,可以一观?”
崔伦僵硬地摇了摇头:“她不曾留下画像。”
老夫人下江南的时候,曾想让画师参照自己的样子, 画个女儿以供追思, 但画师还没画完, 老夫人就发现了旁边的崔令宜。
有了突然出现的外孙女, 画像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但我不可能忘记瑛娘的模样!你哪怕现在把老夫人和淳安侯喊过来, 他们也一定会说, 瑛娘的眼睛就是长这样!”崔伦忽然坚定说道。
他弯下腰, 伸手想去摸一摸崔令宜的眼睛,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未曾作半点修饰, 却被她下意识躲开了。
“不, 不……”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跟我说, 老夫人的女儿,是凤眼,让我刚见到老夫人的时候, 把眼睛眯起来一些……等老夫人将我看习惯了, 认下我后,再让我慢慢放开……”
“胡说, 瑛娘哪里是凤眼,老夫人和老侯爷都不是凤眼, 她怎么会是凤眼!你也见过现在的淳安侯,她的兄长, 那也不是凤眼!”崔伦一把攥住她的肩膀,“到底是谁跟你这么跟你说的?是那个稳婆吗?”
崔令宜胡乱地摇着头, 撑着地,连连往后挪。
“孩子,孩子,你再仔细想想,你说你从小在拂衣楼长大,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崔伦急迫地追问道。
崔令宜跌坐在地上,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脱口而出:“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女儿!也许我就是因为长得像所以才被选上的!”
“那你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长得像?”崔伦声音嘶哑,“你都不在我身边长大,却和我一样不吃胡荽;你临时抱佛脚学的丹青,天赋却有如此之高;你还长得这么像瑛娘……你怎么知道,你一定就不是我和瑛娘的女儿?!”
一开始,他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摧毁了神智,几乎要一蹶不起,但方才卫云章问的那几句话,突然又唤醒了他的记忆。
是啊,他当初找了那么多年的女儿,期间也不是没遇到过疑似的对象,可眼前这个女孩,凭什么就能让他与老夫人深信不疑?除了外表以外,自然是因为种种蛛丝马迹,都印证着,她就像是他和瑛娘诞育出来的女儿!他与瑛娘的女儿,就该是这样的啊!
“你疯了!”崔令宜惊恐地看着崔伦,顿了一下才道,“崔公,我知道您不愿相信我是假的,但是若按您这么说,我还擅武,崔家和侯府往上数几代人都没人会武,那我怎么可能是您的女儿!”
卫云章忽然插话:“我们家都是文臣,也从来没人习武,但我……”
“你也疯了!”崔令宜瞪大眼睛,慌乱道,“我都说了,我没有胎记!我的胎记是画上去的!”
崔伦:“你是亲眼看到胎记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吗?”
崔令宜哽住。
“你说那胎记是稳婆说的,可那稳婆只是当年接生的时候见了一回,怎么还会在过了十几年后还记得那么清楚!”崔伦眼角红丝遍布,“可我与老夫人都亲眼核实过,你的胎记,就是长那样的啊!”
“这胎记是能洗掉的!”她忽然尖叫一声,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夺门而出。
卫云章喊了她一声,没喊住,刚拔腿追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是崔伦也追了出来,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
卫云章只能再折身回去,想把崔伦扶起,却被崔伦一个劲地往外推:“你去追她!你去追她……度闲,你看住她……”
“来人,来人!”卫云章额上急出汗来,终于喊来了一个路过的杂役,“你照顾好崔公,我先走一步!”
他狂奔出去,却不见她的人影。
路上三三两两走着的是吃完午饭后休憩的学生,他随手捉了一个,问道:“有没有看见我夫人?”
“啊,卫编修!您怎么来了!”学生先是一喜,又是一疑,“您夫人也来了吗?没见着啊?”
他扭头问旁边的同伴:“你看见了吗?”
同伴迷茫地摇头:“没有啊。”
卫云章松开他们,疾步往门外冲去。
门外是他与她乘坐的马车,车辕上还坐着正在望着远方发呆的瑞白。
“瑞白!”他急急叫道,“你有没有看见……她?”
瑞白回过头来,摸了摸脑袋:“那女人吗?她没和郎君您在一起吗?”
“出了点事,她一个人跑出来了!”卫云章道,“你真没看见?她可能不是从正门出来的,她或许是用了轻功!”
“轻功?”瑞白顿时一凛,面露迟疑。
卫云章一把抓住他:“你看见了?”
“小的……刚才好像确实看见一个影子……从那边墙头飞走了……”瑞白道,“小的还在想,那鸟怎么长得那么大,还怀疑是自己看走眼了……”
卫云章:“你现在立刻进书院去,看好崔公,别让他出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许他在面前乱说话!我先去追人,等我消息!”
“郎君?郎君!”瑞白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对着他的背影弱弱道,“你也……用轻功追吗……这里可是京城,您也不怕被人看见……唉……算了。”-
昨夜睡了很充足的一觉,崔令宜一路身轻如燕,很快便回到了城门处。
然而,她步伐再快再轻,心头却愈沉愈重。
她又一次闯入了醉香楼的三楼。
纪空明正躺在美人榻上,用一把扇子盖着脸睡觉,听见有人摔门,他微微转了下脸,扇子便啪嗒一声滑落在地,露出他苍白的一张脸来。
“你又来做什么?”纪空明有气无力道,“我中毒很深的知不知道,养病要清静些。”
崔令宜面如寒霜:“我要三钱石松、一钱蜂蜜、一两草木灰、两根云香、十根水蝎草……”
“你什么毛病,上我这开药来了?”纪空明咳着嗽,撑着美人榻缓缓坐了起来,“生了病怎么不去药铺买药?不会是被扫地出门,身上没银子了吧?”
崔令宜冷冷道:“有些东西药铺不卖,但我知道这里有。”
“卯十六,你真是蹬鼻子上脸,看来昨日就不该放过你。”纪空明冷哼一声,“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少跟我废话。”崔令宜拔下头上玉钗,一个闪身出现在纪空明身后,尖尖的钗头抵住他的喉咙,“东西放在哪了?告诉我,我拿完立刻就走。”
纪空明:“你有本事就自己找,但要是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纪空明,我现在心情很差,不要惹我。”她阴沉着脸,钗头已经刺破他的咽喉,渗出细碎的血珠来,“我再问一遍,东西放在了哪里?”
“好好好,我现在是个病人,不跟你计较。”纪空明道,“里面暗柜,右数三排格子,自己翻吧。”
崔令宜立刻去翻。
纪空明坐在美人榻上,托着腮,皱眉看她。
她背对着他,飞快而精准地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然后把它们一一打包,揣在了怀里。
正要走,却被纪空明一把扇子拦住:“你什么态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崔令宜:“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别管我。”
“瞧你今日这打扮,看上去如此贤良淑德,怎么说话如此难听?”纪空明笑道,“你莫非……”
“门主!”一名小二打扮的人忽然跑了上来,“卫云章来了!”
纪空明猛地直起身子:“在哪?”
“就在这条街上,但步速很快,很明显是直接冲着这儿来的!”
纪空明看向崔令宜:“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打算在我这儿闹事?”
崔令宜冷着脸,绕开他,径直下了楼。
纪空明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下面。
那卫云章明显是动用了内力,步速比寻常人快一大截,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到醉香楼下了。
他看见崔令宜出了醉香楼,立刻迎了上去,然而崔令宜却似乎并不想跟他说话,由着他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埋头赶路。
“有意思。”纪空明摸着下巴道,“很少看见卯十六这么急躁的样子。”
小二道:“那卯十六昨日刚来过,今日又来,是要干什么?”
“取了些东西走。有些东西在外面买不到,她过来抢也就罢了,像什么草木灰、蜂蜜这种东西都要来问我要,可见是着急得不得了,没工夫一家一家药铺去买了。而且,她拿的那些东西,那个份量……唔,这个配方,就更有意思了。”纪空明笑了一声,“你派人去跟着,看看他们去哪儿。”
……
崔令宜一路疾行,来到了四夷馆前。
四夷馆外有官兵把守,但那日送尹娘子住进来的时候,官兵见过卫云章和崔令宜二人,知晓他们的身份,便直接放了他们进去。
崔令宜敲开了尹娘子的房门。
尹娘子打开门,看见是他二人,十分惊讶,但她还没开口,便听崔令宜道:“我有要事找你。”
然后直接挤进门内,回头对卫云章冷声道:“你不许进来。”说完就啪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闩。
尹娘子一头雾水:“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崔令宜环顾四周。
四夷馆是用来招待使团的,里面的布置自然比寻常客栈好上许多,一切东西应有尽有,供过于需。
茶案上摆着一只大肚水壶,还有一套煮茶用的围炉茶具,她走过去,看见里面还有一点残茶,问道:“我用一下,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尹娘子连忙道,“师姐要喝茶吗?喝什么茶?”
崔令宜在茶案边坐下来,从怀里取出一沓纸包:“我不喝茶,我煮点东西。”
尹娘子愣愣地看着她把残茶倒了,重新烧了一壶开水,趁着烧水的工夫,顺便简单处理了一下那些药草,把枝条上的叶子薅下来,顺着叶脉撕成碎片,再用勺子碾出汁液,碾成碎屑。
“把外衣脱了,趴到床上去。”崔令宜对尹娘子说道。
尹娘子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崔令宜道:“等会儿会有点疼,你忍着些。”
尹娘子隐约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要……把我后面那个胎记洗掉吗?”
崔令宜:“不一定成功,就试试这个方子。”
水开了,崔令宜把药草碾出的汁液和碎屑投入水壶中,又等它煮了一会儿,才把其他东西一起加了进去。
然后,她拎起水壶,把里面浑浊的液体倒进茶缸,浸泡一方雪白的帕子。
她端着茶缸走了过来。
尹娘子其实想问问到底有多疼,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冰冷,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床上。
崔令宜坐在她身边,捋开她的头发,看着她光洁的后颈,把湿透的帕子按了上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尹娘子痛叫一声——太烫了。
她的皮肤很快变红, 她轻轻地嘶着气,忍不住弓起背来。
崔令宜:“不是我故意为之,而是烫的热的才有效。”
尹娘子:“我、我知道的,没事的, 师姐, 我能忍。”
那帕子在她后颈安安静静地敷了一会儿, 终于从烫转温, 她刚想松一口气, 觉得终于能适应了, 却感觉到崔令宜忽然捏起了那块帕子, 将它团作一团,在她后颈反复揉压起来。
“得把药水揉进你的皮肤里, 不然洗不掉。”崔令宜道。
尹娘子只嗯了一声, 纠着眉,闭着眼, 再难说出一个字来。
之前在卫大人二姐家沐浴的时候,那两个丫鬟用掺了辣蓼草汁的水涂在她身上,她觉得又刺又痛, 还以为那就是洗色。没想到, 真的洗色比那还痛上好几倍,就好像有千万根针扎在她后颈, 顺着她的经络一路抵达她的天灵,令她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手脚都仿佛不受控制地战栗。
她咬紧牙关,努力忍耐。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渐渐变慢了,帕子也慢慢变凉了, 后颈好像也没那么疼了,终于忍不住问道:“好了吗?”
崔令宜没回答她。
尹娘子有点纳闷地回了下头,崔令宜才仿佛回过神来,捏着湿漉漉的帕子,道:“……还没好。”
尹娘子:“啊,这个方子没用吗?”
“不,有用。”崔令宜慢慢地说道,“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现在这个药水变凉了,效果就差了。”
尹娘子:“那我身上的胎记呢?”
“……褪了点颜色,但还在。”崔令宜望着她身上那块明显淡了不少的胎记,说道。
“能褪就行!”尹娘子喜道,“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师姐您要不歇歇,我可以给自己揉敷的!”
崔令宜道:“这壶里的药水足够,那你有空就自己处理吧。”
尹娘子点着头,刚坐起来,想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却见她亦起了身,再次走到水壶旁边,倒了一些滚烫的药水在茶缸里,把帕子重新泡上。
崔令宜道:“现在,轮到你给我洗色。”
尹娘子愣了一下。
“没听明白吗?”崔令宜把外衣脱了,走到床边,“你的胎记,之后有空自己处理,现在,你给我把我的胎记洗了。”
尹娘子连忙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她迅速穿好衣服,把茶缸端了过来。
崔令宜已经趴在了床上,露出自己的后颈。
这还是尹娘子头一次见到崔令宜的胎记,不禁感叹了一句:“师姐,你这个跟我的真的好像啊。”
崔令宜:“你怎么会见过你的胎记?”
尹娘子道:“这位置太刁钻了,我没自己看过,但我见过那图纸,他们给我画的时候,让我认了一下。”
“画之前还是画之后?”
“画之前呀。”尹娘子说,“我知道画胎记也会痛,所以给我看一眼胎记长什么样,我大概就能知道要痛多久了。那,师姐,我敷了啊?”
后颈一烫,崔令宜猛地抓住了身下床单。
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尹娘子悄悄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只是将脸埋在了被褥之中,后背绷紧,一声都没吭,不由在心里暗暗咋舌。
等帕子慢慢变温,她便拿起帕子,模仿崔令宜刚才的动作,给她反复揉压胎记的位
弋
置。
许是太疼了,崔令宜的呼吸都沉重急促了许多。
揉了一会儿,尹娘子想现在或许没有刚才那么痛了,可以说点话,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便问道:“师姐,你为什么也要洗色啊?你不打算接着当崔家的女儿了吗?”
崔令宜的声音闷闷传来:“不打算了。”
“啊?”尹娘子大吃一惊,“那,那你和卫大人……”
“缘分到头了。”
尹娘子:“可是……如果没有卫大人帮助的话,我们,呃,不是,师姐您怎么对抗拂衣楼呢?您这样明显的背叛,楼主怎么会放过您呢?”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崔令宜道,“我知道你也怕死,没关系,你知道纪空明吗?”
尹娘子:“是白藏门司情报的那位门主吗?”
“对,是他。我和卫云章之后不一定有时间管你,但他有的是时间。他在京城的据点叫醉香楼,是一座酒楼,一楼二楼揽客,三楼是他的地盘。我这次就是从醉香楼过来的,他一定找了人跟踪我,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等我走后,你可以暂时离开四夷馆,寻求纪空明的庇护——这人心思深沉,楼主给他下了令,让他在京城把我捉住,可他却没这么做,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但既然他都没有捉我,那就更不可能对你下手,你可以把你的经历告诉他,他一定很感兴趣,觉得你特别有价值。”
尹娘子讷讷道:“好……”
她自己心里想着事情,手下的动作便有些放松。
崔令宜问她:“帕子是不是凉了?”
“啊?哦,哦,是的。”尹娘子回神,“我再去重新泡一次,给师姐洗色。”
“回来!”崔令宜喝住她,“我身上的颜色,褪了没有?”
尹娘子定睛一看,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好半天,才迟疑着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没有呢?”
崔令宜猛地抬起头,双眼锐利如剑,直直刺向了她。
尹娘子慌乱道:“可能、可能是我手法不对,对不住师姐,浪费了你这么久时间,我再试一次……”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抿住了唇。
尹娘子重新倒了药水,把帕子烫了一遍,又给崔令宜揉压起来。
这次她不敢再分心了,仔仔细细、用尽全力地揉压着,可是,她越揉越慌乱,每揉几下,就要停一下,看看手底下那块胎记的颜色。
崔令宜:“怎么了?”
尹娘子如坐针毡:“师姐……要不,要不你再教我一下吧,我怎么、怎么揉,这个颜色,它都没有变化呢……”
“胡说,这怎么可能!”崔令宜蓦地坐了起来,从她手里夺下帕子,“我自己来!”
她连鞋子也未穿,赤脚走到茶案边,把帕子往茶缸里一丢,拎起还在小炉上微微沸腾的水壶,就往里面倒水——
“师姐!”尹娘子尖叫一声。
水壶翻倒在地,滚烫的药水泼溅在二人裙角,崔令宜猛地缩回了手,被烫过的手指迅速变红。
一直被关在门外的卫云章听到动静,直接踹断了门闩,闯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冲到崔令宜面前,捧过她的手指,“发生什么事了?”
她上半身没有穿外袍,只穿了一件诃子,暴露的肩颈和双臂在初春的空气里颤得厉害。
尹娘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师姐她……调制了能洗掉胎记的药水,让我给她用,但是,但是我可能手法不对,洗不掉她身上的胎记,师姐她就要自己来……但这个药水是热的才有用,师姐她把帕子放在茶缸里,不知怎么的手没拿出来,就这么把开水倒了进去……”
卫云章急道:“还不去找冷水!”
尹娘子如梦初醒,赶紧把放在地上的铜盆端了过来——幸亏一开始烧水的时候,崔令宜说多备点水,免得烧着烧着水干了,她才用铜盆接了这么多清水放着。
卫云章舀起盆里的凉水,不断地冲洗着崔令宜的手指。好在那水壶壶口较小,只烫着了几根手指,其他地方都无大碍。
崔令宜的双眼缓缓聚焦,停留在卫云章身上片刻,然后忽然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要去把胎记洗了!”
“洗什么洗!差这一时半会吗!”卫云章低斥道,“再说了,药水现在都没了!”
他看向旁边不知所措的尹娘子:“去问问四夷馆的人,有没有治烫伤的药膏。”
尹娘子点头:“我这就去!”
她跑了出去,而崔令宜却看着一地流淌的药水失神。
卫云章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许是觉得自己方才说话重了些,又放柔了声音:“这药水很难调制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喃喃道:“不难……”
“那就再问纪空明去要。”卫云章说,“反正他会给你的,不是吗?”
崔令宜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尹娘子很快拿回来了烫伤药膏。四夷馆接待贵客,总会备一些常用的药物。
她关上门,站在一旁,看着卫云章把崔令宜的那只手从水里捞出来,用干巾擦了擦,然后给她细细地抹上药膏。
尹娘子忽然有些难过。
在接近卫云章之前,她也曾周旋于许多男人之间,迎来送往,从他们身上获取她想要的消息。也有男人喜欢她,乐意哄着她捧着她,却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细致地对待她。
师姐不是都嫁给他了吗?就算身份是假的,可人眼中的情意却是真的,怎么就叫缘分尽了呢?
“你们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就是在洗胎记吗?”卫云章一边给崔令宜抹药膏,一边问尹娘子。
尹娘子点头:“师姐说这个方子可以试试,就先给我洗色,她见有效,便让我也给她用。”
卫云章手下动作一顿,扭头盯住了尹娘子:“这方子在你身上有效?”
尹娘子踌躇道:“师姐说……确实褪了点颜色,不过要想彻底洗掉,可能还要多来几遍。”
卫云章:“你过来,我看一眼。”
这种时候就没必要再讲什么男女有别了,尹娘子走上前来,略略拉了下后面的领子,给他看了一眼。
卫云章没有说话,又转头看了一眼崔令宜的后颈。
他还记得在营州那天夜里,看见尹娘子后颈胎记时的震惊。那时光线虽昏暗,但确实很明显地看到了那块颜色。今日白天再看,不仅颜色淡了许多,甚至连边缘都模糊了,若是粗粗一眼扫过去,几乎以为只是块泛红的皮肤。
不像崔令宜身上这块,还是如此清晰,与她之前,并无半点分别。
卫云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问尹娘子:“你洗了几遍,她洗了几遍?”
尹娘子很愧疚:“师姐给我洗了一遍,我给师姐洗了两遍……但应该是我手法的问题吧,明明很努力了,但是……师姐这个颜色,怎么一点儿都不褪呢……”
“不是的,不是的。”崔令宜缩在卫云章的外袍里,颤抖得愈发厉害,“我的胎记是能洗掉的,我要自己洗,我要给自己洗。”
卫云章咬了咬牙,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掰过她的脸,逼她直视着自己:“倘若就是洗不掉呢?”
第104章 第 104 章
崔令宜怔怔地看着他。
卫云章又对尹娘子道:“当初是谁给你画的胎记, 如何画的,一一道来!”
尹娘子有些茫然,但还是回答:“当初,是另一个师姐给我画的胎记, 她给我看了胎记图案, 跟我比划了大小, 然后让我趴下, 大约花了半个时辰反复上色, 上完色还跟我说, 三天内不要碰水, 否则颜色还没完全吸收,就容易被洗掉。”
卫云章又问崔令宜:“那你呢?”
崔令宜面露惶然:“给我画胎记的师姐, 并未提前给我看过图案……画完了我才知道长什么样, 而且、而且很快就画完了,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工夫……”
卫云章:“有没有跟你说不要碰水?”
“说是说了, 但是……但是有一日正好下了雨,我出门没带伞,淋了雨, 害怕胎记受影响, 便去找那师姐,师姐看了一下, 跟我说没关系,我的胎记还好好的……”
一旁听了半天的尹娘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啊——难道,难道师姐这个胎记, 不是假的吗?!”
卫云章拧眉,继续问崔令宜:“你确定在画胎记之前, 你的这里是干干净净的吗?你亲眼见过吗?”
崔令宜低着头,死死地
依誮
攥住了裙面。
她不确定。她没见过。
小时候,一群参与拂衣楼选拔的小孩吃喝拉撒都住在一起,无论长相美丑,因为习武厮杀的缘故,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伤疤,大家对彼此偶尔露出的皮肤上的痕迹都不以为意,不会像外面吃饱了撑的闲汉那样,对别人的身体评头论足。
在这里,值得被注意的只有武力。
后来,她赢到了最后,成为了拂衣楼的正式一员。她有了独立的房间,还拥有了一些私人物品。她有一面巴掌大的普通小圆镜,常用它来打理自己的外表,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用镜子去照自己的背面长什么样——谁没事会干这个呢?
直到那次画完胎记,师姐递给她一张纸,说:“你看,这就是崔氏女胎记的样子,淳安侯府老夫人得靠这个认人的。”师姐又带着她站到一面和人一样高的落地镜前,她努力扭着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一点所谓的胎记颜色。
见她沉默不语,卫云章便知道了答案。
他喉头微动,问尹娘子:“你呢,在画胎记之前,你确定你的后颈上什么都没有吗?”
尹娘子咬了下嘴唇,道:“我没有用镜子照过那里,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但是像我们这些拂衣楼的暗子,不会武功,只靠美□□人,所以对身体的要求会严格一些,我自己肯定是没有胎记的。”
崔令宜面色惨白。
她忽然把卫云章给她披上的外袍丢开,弯腰去捡地上的水壶。那水壶里还剩了一点药水没洒干净,她哆嗦着手提起水壶,把它重新放到了围炉之上,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洗不掉的,也许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我再试一试,再试一试……”
卫云章抓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她,然而当她转过脸来望着他时,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哀求,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终究是松开了她。
水壶里的药水所剩无几,很快就再次沸腾。
崔令宜抿紧嘴唇,把药水倒入茶缸,再一次将帕子浸透。
她说:“我要两面镜子。”
屋子里只有一面镜子,尹娘子只好再去隔壁空房间拿了面镜子过来。
她和卫云章两个人,一前一后,各举着一面镜子,让崔令宜刚好可以从面前的镜子中,看到身后的镜子里倒映出的颈背。
崔令宜拿起湿透的、充满了刺鼻药味的帕子,再一次覆盖在了自己的后颈之上。
细细的水珠顺着脊骨滑落,在诃子面料上染出一道道深色的水痕。
她反手抓住药帕,盯紧了面前的镜子,开始反复揉压后颈的皮肉。
药水本就刺痛,她亲自动手,更是痛上加痛。尹娘子看在眼里,几次想要出声劝阻,最后又还是咽了回去。
在药水的多次刺激下,那块皮肤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红肿,然而,在泛红皮肤的衬托下,那块胎记的颜色,不淡反深,更加鲜明了。
她不信邪,几乎是像要揪掉那块肉一样,隔着药帕,狠狠地掐了下去。
棕黑色的药水从她五指间流下,帕子因为失去水分,逐渐变得粗糙,激起她脖颈上点点红粒。
“够了!”卫云章从她手里夺下帕子,丢到一边,“已经凉了!没用了!”
崔令宜却依旧伸出手,用指甲恶狠狠地刮过自己的皮肤,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块颜色抠下来一般。
她平时不蓄甲,但这次出门在外,没有剪甲的工具,她的指甲已经长得很长。她这么用力一刮,后颈顿时出现五道鲜艳的血痕。
铜镜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卫云章将她的双臂反锁在身后,急道:“就当是我求你,不要再试了,不要再这么对自己了,好不好?”
崔令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镜子,可镜子里的景物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直到她眨了一下眼睛,世界重新清晰,可她也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下巴上缀满了滚烫的泪滴。
尹娘子慌乱地收起镜子,道:“我……我去把镜子还一下。”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房间,替他们把门关上。
崔令宜闭上眼睛,咸涩的泪水渗进她的唇角,像丝线一样爬进深处,锁住她的口腔,锁住她的咽喉,令她几乎喘不上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应该是梦吧,肯定是梦。不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呢?
她想挣开卫云章,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若不是有卫云章从后面撑着她,她现在恐怕能像一滩软泥一样滑下床去。
不,不行,她要离开这个梦,好可怕的梦,这个梦里连卫云章都在禁锢她。
她咬住自己的舌尖,想让自己快点醒来,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连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啊,对,她就说吧,是梦,刚才洗色时仿佛还有点疼的,现在竟一点儿也不疼了,果然是梦。
于是她更用力地咬住了舌头。
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模糊,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耳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尖锐的鸣音,令她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其他声响。
她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
恍惚中有一股大力掐住了她的双颊,她不得不张开嘴,发出剧烈的抽吸声。铁锈一样的味道在嘴里弥漫,朦胧间她看到有一只男人的手在她眼前晃动,那手指上仿佛还沾着什么红色的东西……
有点像血,谁的血?卫云章流血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那个禁锢自己的力道消失了,她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卫云章抱着崔令宜,在屋子里坐了很久。
直到尹娘子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了个头进来,他的眼珠才微微转动了一下。
尹娘子看到倒在卫云章怀里不省人事的崔令宜,不由大吃一惊:“她怎么了?”
她关上门,走近发现卫云章手上和崔令宜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更是倒吸一口冷气:“这是……”
“大约是想寻死。”卫云章的声音有种压抑的平静,“若不是我及时发现,敲晕了她,舌头都要咬断了。”
尹娘子又惊又惧:“卫大人,师姐她莫非……真的是……”
“劳驾,替我去叫辆马车吧。”卫云章道,“我得带她回家。”
“……好。”
尹娘子匆匆出了门去,卫云章则弯下腰,用盆里的清水洗了洗手,然后又替崔令宜拭净了嘴角的血迹,最后帮她把所有衣服一一穿好,又把衣上褶皱一一捋平。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卫云章起身,将崔令宜打横抱起,走出了四夷馆。
四夷馆内的守卫看见昏迷不醒的崔令宜,俱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怎么竖着进去半日,最后横着出来了?
但他们自然不敢多问,短暂吃惊后,又迅速调整表情,继续威严不阿地守岗-
晚霞如锦,焰云四溢。
崔令宜又一次见到了卯十二。
他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和她并肩坐在拂衣楼据点的走廊上,一边啃馒头,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烟火人家。
卯十二还是那句话:“好想给他们当儿子啊。”
一户姓付的人家,普通百姓,老来得子,十分溺爱。卯十二羡慕多时,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崔令宜也依旧是那句话:“下辈子吧。”
“你好冷酷哦。”卯十二转过头来笑,“那我明天就死掉,后天就能给他们当儿子了。”
“投胎没那么快吧,而且我们作孽这么多,应该会进畜生道吧?”
卯十二说:“可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崔令宜:“叫什么?”
卯十二:“付春。我喜欢春天。”
崔令宜撇了撇嘴:“好简单。你看看人家纪空明,当上门主后立马
依誮
给自己起了个有格调的名字,听上去就像个隐世高人!”
卯十二笑:“可我自己喜欢就行了。你呢,要是有机会,你想给自己取什么呀?”
崔令宜:“没想好呢。”
“那我给你起一个吧。”
“什么?”
“就叫崔令宜。”卯十二笑眯眯地说道,“你喜欢吗?”
“这合适吗?听起来像什么大家闺秀的名字。”
“那有什么关系。”
“不,我不要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你不喜欢?”
“我觉得叫这个名字的应该另有其人,总之不是我。我不适合。”
卯十二却道:“不,你就要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就该叫这个名字。”他靠过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重复道,“没有别人,就该是你。”
……
崔令宜缓缓地睁开眼。
没有什么晚霞,没有什么烟火人家,更没有什么卯十二。
卯十二早就死在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了。
入目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她和卫云章的床榻。
而她的枕巾,已被泪水浸透。
第105章 第 105 章
“你醒了?”在崔令宜睁开眼的同时, 床边一个身影陡然站了起来。
卫云章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却见她往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把后背对着他。
卫云章的手停在空中, 颤了两下, 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你渴不渴?”卫云章柔声问道, “有温水, 也有凉水, 你想喝哪种?”
崔令宜不说话。
“那我们喝凉水, 好不好?”卫云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舌头上有伤,喝凉的不会痛。”
他端来一杯凉水, 弯腰递到她唇边, 可她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仿佛要把墙壁看出一个洞来。
“喝一点吧。”卫云章轻声道,“人总不能不喝水。”
崔令宜仍旧没有说话。
卫云章等了半天,等不到她的回应, 只好把水杯放到一边, 说:“那你饿吗?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这都酉时了,你也没吃午饭, 现在不吃,晚上肯定会饿的。”
崔令宜还是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躺着。
卫云章没有办法, 起身出去,对门口吩咐了几句, 再折回来,试探着道:“枕头湿了, 我帮你换枕头好不好?”
他的手穿过她的脖子,轻轻垫在她的脑袋下方,正当他要把她的脑袋稍微托起来一些,方便把枕头抽走时,她却蜷起身子,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枕头是容易抽走了,可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缩成了小小一团,连脸都几乎蒙住,只有凌乱的长发散落在外面。
卫云章给她换上了新的枕头,想扶着她重新躺回来,可这一次他甚至还没碰到她,她就又往里面挪了挪,紧紧地挨着墙壁。
她不想和他接触。
门口传来动静,卫云章再次前去,拎了个食盒回来。
“厨房熬了粥,可以温食也可以冷食,还有一些荤素菜,有红油鸡丝、菊花豆皮、糖莲藕、酸豆角、白灼虾,什么味道都有,我们起来吃一点好不好?只吃一点也没关系的,就吃一点。”
他把饭菜端上桌子,食物的香气顿时充盈了整个卧房。
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对这些东西毫无反应。
卫云章站在榻前,久久地凝视她的背影。
“跟我说句话吧……”他恳求道,“随便说什么都好,你这样,我会很担心。不管你在想什么,都跟我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就当我求你了。”
他眼前,只有那一团微微隆起的、纹丝不动的被子。
但他确定她没有睡着,她也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可她偏偏一个字也不肯对他说。
卫云章在床前徘徊了半个时辰,连放在瓷盅里的粥都彻底冷凝,结了一层白白的膜,她仍旧没有给他看过一次正脸,让他听到一句声音。
卫云章没有办法,只好离开。
卧房的门关上了。
卧房的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人脚步声不一样,不是卫云章。
床上的崔令宜却突然如同惊弓之鸟般弹坐了起来,反倒是将来人吓了一大跳,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孩、孩子……”崔伦红着眼睛,犹犹豫豫地道,“我听说你不吃饭……”
崔令宜猛地伸手,扯下了床尾处的挂钩。
那是个铜钩,用来挂床帏的,被她用力一扯,原本挂起来的床帏登时倾泻而下,将半张床遮掩起来。
然而,即使是这样,透过那半透明的床帏,也能看到她正举着挂钩,用钩尖对着自己的脸。
崔伦登时魂飞魄散:“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前飞奔了两步,却见她也直接将钩尖抵在了自己的眼角处。只要他再敢往前一步,那钩尖便能刺入那熟悉而朦胧的眼睛里。
“你不要冲动,你不要冲动……”崔伦声音艰涩,举起手,慢慢地往后退,“我走就是了,我走,我走,你好好休息,我不会再过来了。”
他狼狈地逃了出去。
卫云章很快冲了进来,但又紧急刹住脚步,生怕她再次受到刺激,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
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了好一会儿,缓慢地挪动了两下脚步,见床帏里的崔令宜没再动作,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一点一点靠了过去,坐进了床帏里。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她手里的铜钩,商量道:“把这个给我,好不好?”
她垂着眼,没有说话。
他抿紧了唇,慢慢握住铜钩,将它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她的手臂委顿下去,像一株被淋湿的枯草,黏在被单之上。
卫云章猛地喘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把床头的另一只铜钩也拆了,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好几圈,把所有坚硬的、零碎的小物件儿,不管是尖的还是钝的,统统打包带走。
除了桌上那一顿饭菜,整个房间像被洗劫过一样干净。
卫云章看着已经凉透的饭菜,最后尝试了一次,用勺子舀了一点配菜,放进粥碗里,然后端着粥碗坐到她身边,哄道:“我喂你吃,好不好?”
他盛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她却把头扭了过去,眼睛低垂着,没有聚焦,也没有情绪。
卫云章又把勺子往前伸了伸,甚至撬开了一点她的嘴唇,碰到了她的牙齿,可她却再一次避开,缩到了床的最角落里。
卫云章束手无策。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颓败感,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有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最后他说:“你是不是不想有人在这里打扰你?那我走好不好?我走了你可以自己吃饭喝水吗?”
崔令宜不动。
卫云章又问:“我走之后,你不会偷偷去把那些碗砸了,伤害自己吧?”
崔令宜不回答。
没有得到她的承诺,他实在不敢放心,最后左思右想,还是让人把饭菜全部撤走了,水杯也撤走,换了个皮质的水囊过来,又换了两份用荷叶包裹的糯米鸡过来。
他说:“吃的喝的都在桌上了,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吃,要是嫌冷了不好吃,就立刻让人给你换热的,没关系的。我不吵你了。”
他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影,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的后背重重地抵在了门上,顺着门板慢慢地滑了下去,最后跌坐在冰凉的门前石板上。
卫云章捂住了脸,指缝漏出他抑制不住的、沉重而急促的呼吸。
忆樺
不远处的崔伦,站在树影下,微微佝着身子,沉默地望着他。
风灯在廊下轻轻摇曳,照得瑞白的脸忽明忽暗。玉钟死死地咬着嘴唇,抱紧了身旁碧螺的胳膊,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卫相立在更远的院门之外,垂眸不语。卫夫人在旁边来回地踱着步,神色忧虑。
而陆从兰则躲在花丛后面,偷偷地哭道:“都怪我……那天在茶楼门口见到她,肯定让她伤心了……所以……”
卫定鸿安慰道:“这不怪你,这种事情……有没有你,都没有本质区别,你无需太过自责。你还是不要操心这些了,有三弟在,他肯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陆从兰:“可是我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她呢……”
卫定鸿:“好了,夜里风大,我先陪你回去。”
后来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只有卫云章还独自守在门外。原本崔伦也不想走的,但他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适合在这里吹一夜冷风,被瑞白送走了。
卫云章一整夜都没有睡觉,在门外来回走动。
一开始,屋子里还有烛光,后来蜡烛烧尽了,灯光也灭了。他本想悄悄打开一点窗缝,看看她有没有在吃东西,或者好好睡觉,但又怕声音惊动了她,反而弄巧成拙。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安静的一夜过去了。
早晨,瑞白给卫云章送来了早膳,他三两口吃完,终于按捺不住,推门进去,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结果令他失望。
水囊和荷叶糯米鸡还是原原本本地放在最初的位置,一丝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走到床边,撩开床帏,她侧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然而嘴唇苍白,起了皮,还有微微的皲裂。
他心情愈发黯然。犹豫许久,还是打开那水囊,用手指蘸了水,轻轻点抹在她的嘴唇上。
她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往后一缩。
卫云章举着湿润的手指,眼角泛着血丝:“喝点水吧,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崔令宜翻过了身。
卫云章的心情简直跌倒了谷底。
他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自己饿死渴死,可他知道他问出来也无济于事,甚至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接受不了现实,所以她在惩罚自己。
卫云章喉咙滚动了一下,攥紧拳头,离开了卧房。
崔令宜在床上躺到了中午。
相府里安安静静的,连鸟鸣都没几声。这一刻与上一刻并没有分别,时间仿佛已经失去了流速,凝固在黏腻的阳光之下。
又有人敲门进来了。
这次是谁?
噔噔噔,噔噔噔。
一只小手探进了床帏,撒娇似的推了推她的后背。
“都中午啦,婶婶为什么还在赖床呀?不能赖床哦,该吃饭啦,今天中午厨房做了襄儿最喜欢的蜜汁鸡腿,婶婶来和襄儿一起吃鸡腿吧!”
第106章 第 106 章
襄儿穿着粉白相间的小袄, 头上还簪了两朵新鲜的小花。冬天吃得多动得少,她比年前圆润了一小圈,看起来更加可爱。
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崔令宜,眨了眨眼睛。
她平日里早上都要起来念书的, 得跟丫鬟和娘亲拉扯个两三回才爬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人叫她起床, 她是直接被饿醒的。
醒来后吃了早膳, 她磨磨蹭蹭地不想读书, 娘亲竟然也没说什么, 由着她一边玩去了。
她心里暗喜, 又怕是娘亲忘了这回事, 跟丫鬟提心吊胆地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叔叔进了他们的院子。
她以为叔叔是来找娘亲的, 没想到是来找她的。
叔叔告诉她, 婶婶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 不吃饭,也不跟人说话,他没有办法, 问她能不能想办法让婶婶吃点东西, 说点话。
“到底是什么事啊?”襄儿很奇怪地问道,“婶婶为什么不开心呢?”
“嗯……说起来有点复杂, 也不太好解决,但, 小襄儿不用想那些事情,就当和以前一样, 是去找婶婶玩就好了。”叔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襄儿觉得很受用。
婶婶不高兴,全家这么多人都哄不好她, 竟然最后让她一个小孩子来哄,这真是对她莫大的肯定!她必得好好展示一番,让大家都来夸她!
“婶婶,婶婶,你想吃鸡腿吗?”襄儿把手伸进被子里,偷偷捏了崔令宜的腰一把。
许是没想到她会有这个动作,崔令宜猛地抖了一下,一把按住了襄儿乱动的手。
婶婶动了耶!果然,还是这招好使,娘亲总是用这招喊她起床。
襄儿晃起胳膊:“婶婶你不喜欢吃鸡腿吗?蜜汁的,我觉得比红烧的好吃!你觉得呢?”
崔令宜把她的手挪了出去,把被子压在了身下,不让她的手再进来。
襄儿于是脱掉鞋子,爬上了床,跨过崔令宜的腿,像个小虫子一样,一拱一拱,拱到了崔令宜身前。
她躺在崔令宜对面,眨巴着眼睛,纯良无害地看着崔令宜。
崔令宜沉默地看着她。
襄儿冲她嘻嘻一笑。
崔令宜翻了个身,再次背对她。
襄儿也不气馁,她早就知道婶婶心情不好,听说叔叔昨夜都被赶出房间了呢,好惨的,相比之下,她的待遇可太好啦。
果然,叔叔说的没错,她是小孩子,只要不闹得太过分,婶婶就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胆子更加大了一些,又凑过去,整个人都趴在了崔令宜的身上,沉甸甸软绵绵的,语声活泼:“婶婶为什么不理襄儿呀,要是不喜欢吃鸡腿的话,可以换个菜嘛,婶婶喜欢吃什么?”
她不但趴在崔令宜身上,还晃来晃去,简直像把崔令宜当成船在摇。
崔令宜实在受不了了,推开她,坐了起来。
她这一举动让襄儿更加兴奋。襄儿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趁崔令宜不备,直接卷走了她的被子。
被子又大又厚,她小小的一个人,拖着被子奋力下了床,然后把被子团了团,抱着个比她还高的、不成形状的“球”,往外面走去,边走边说:“我把被子拿走了,婶婶不许赖床了哦……哎唷!”
被团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的手臂力气又不够收拢被子,拖了一个长长的角在地上,直接把她自己绊了一跤。
好在她摔也是摔在被子里,不疼,拍拍腿就站了起来,叉着腰道:“我们吃饭吧,婶婶!我背了一早上的书,好饿的!”
她理直气壮,撒谎不眨眼。
崔令宜:“……”
也就只有襄儿才能干出不让她盖被子这种事来,那被子在地上拖行了那么久,染了灰尘,不能再盖了。
她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然后朝襄儿招了下手。
襄儿大喜,立刻跑到了她身边。
崔令宜拎起被她踢在地上的鞋子,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膝盖,示意她抬脚。
襄儿乖乖地抬起一只脚,看着崔令宜给她把鞋子穿好。又抬起另一只,鞋子也穿上了。这下,脚又不冷了。
襄儿看着崔令宜,靠过去,吧唧亲了一口她的脸。
崔令宜一下子就愣住了。
襄儿立刻咧嘴笑了:“婶婶愿意陪襄儿吃饭,真是太好啦!”
说完也不管崔令宜的脸色,直接跑到一边,把她从外面拎进来的食盒,献宝似的举起来,放到了桌面上。
食盒有三层,有点高,襄儿的手臂只够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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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还不足以揭开它的盖子。她爬到椅子上,站了起来,把盖子揭开,然后一层一层往外掏碗盘。
“有两个大鸡腿哦!婶婶一个,我一个!”襄儿闻着香气,高兴地说,“还有春韭、鲜笋和鱼片汤!咦,怎么准备了这么多米饭,我吃不了这么多,拨一点到婶婶的碗里!”
崔令宜:“……”
她看着襄儿一个人在桌边忙来忙去,米粒一小团一小团地掉在桌上,终于还是在心里叹息一声,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筷子,把满满一碗的饭分拨成两碗,又把掉在桌上的米粒捡进了自己的碗里。
襄儿抱着自己的碗筷,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崔令宜,直到她慢慢喝下第一口鱼汤,襄儿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放心地扒起自己的饭来。
崔令宜吃得很慢,比襄儿慢多了。
其实她到现在也没有觉得很饿,只是觉得整个人有点空虚,有点飘忽,脑子转得有点慢。但她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有过许久不进食的经历,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进食的时候,不能太快。
鱼汤滑进喉咙,滋润了她干枯已久的身体。不过,似乎只起到了一个暂时解渴的作用,她并没有品出其中的鲜美。
春天正是各种新蔬上桌的时节,相府的菜一定更是上等的新鲜,她缓慢地咀嚼着,知道这些菜一定很好吃,但她吃起来不过嚼蜡。
只是为了吃而吃罢了。
她最终只吃了一点点,和以前的饭量比起来,只有十之二三。最后襄儿还是一个人吃了两只鸡腿,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开,偶尔吃多一点也没关系。
崔令宜把用过的碗筷装进食盒里,盖上盖子,交给襄儿。
襄儿看着她,郑重地说道:“那我不打扰婶婶休息了哦,我晚上再来看婶婶。”
崔令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襄儿笑了笑,拎着食盒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去。
门外是等候已久的卫云章、崔伦、卫夫人以及陆从兰。卫相和卫定鸿上值去了,白日里并不在家。
襄儿一推开门,卫云章便一把抓住了她,焦急道:“怎么样?婶婶吃东西了吗?说话了吗?”
襄儿进去了好久,隐隐约约听到屋子里一直传来什么动静,但又不像是崔令宜发出的。一想到襄儿可能又是一个人在里面演独角戏,卫云章便坐立难安。
“嘻嘻,叔叔你看!”襄儿揭开盖子,炫耀似的展示里面的碗盘,“都吃完啦!”
卫云章一时愣住:“都、都吃完了?”
“咳,大多数……大多数是我吃完的。”襄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婶婶就吃了一点点,嗯……她不吃鸡腿,给我吃了,我觉得鸡腿好吃,再吃一个也可以……”
“她真吃了?”卫云章克制着表情,唯恐自己听错。
“真吃了。”襄儿比划道,“婶婶大概吃了这么多的米饭,然后吃了两三筷子春韭,笋吃得多一点,不过我没数到底几片,鱼汤喝得多一些,大概有一碗呢。”
“好,好,好!”卫云章面上难掩喜色,激动地站起来转了两个圈,“愿意吃了就行!”
崔伦在一旁急切追问:“那她说话了吗?”
襄儿摇了摇头:“没说话,婶婶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崔伦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复又苦笑了一下,无奈道:“罢了,肯吃饭就行,不愿说话,那便不说了。”
卫云章轻轻拍了拍襄儿的头:“今日多谢小襄儿了,要不是有小襄儿,叔叔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襄儿骄傲地一挺胸:“嘿嘿!”
陆从兰从襄儿手里接过食盒,牵住襄儿的手,道:“好了,随娘亲和祖母回屋去,不要在这儿吵着婶婶了。”
卫云章看向崔伦:“那……崔公,我进去看看她?”
崔伦点头:“你去吧。”饶是再担心,他自己也是再不敢随便进去了。
卫云章轻轻打开门,进了卧房。
地上有一团凌乱的被子,一看就是被襄儿折腾的。
崔令宜坐在桌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吃完饭,要不要出去走走,消消食?”卫云章柔声问道。
虽然她吃的那点东西实在没什么好消的,但一直这么呆在屋里,就怕闷出病来。
崔令宜纹丝不动。
卫云章小心地看着她,想替她梳一梳披散的头发,可他刚伸出手,她便站了起来,往床榻走去。
上床,靠墙,抱膝坐着,眼神空洞。
看来还是不想和他交流。
卫云章抿了抿唇:“那我去给你换床被子。”
他捡起地上的被子,默然走了出去-
此后几日,每到饭点,襄儿便来陪崔令宜进食。除了襄儿,谁来送饭,崔令宜都不接受。
后来襄儿试着在屋里多逗留些时间,把自己的玩具搬到崔令宜这儿来,吃过了饭,就赖在崔令宜的房间里独自玩会儿玩具,崔令宜有时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玩,有时候不看她,露出些许困倦之色。
襄儿察言观色,见婶婶精神不济了,便乖巧地收拾玩具离开。
虽然崔令宜一直都不说话,但每日都会吃得比前一日略多一些。
总归算是个好消息。
直到有一日,襄儿来陪崔令宜用晚饭,她正埋头吃着排骨呢,忽然感到头顶上落下一只手,在温柔地抚摸着她。
襄儿愣了愣,抬起头望去。
婶婶居然朝她笑了一下。
襄儿呆住了。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看见婶婶笑。
“襄儿,好乖。”崔令宜轻声说道。
太久不说话,一出声,竟有些许沙哑。
襄儿一口肉呛在喉咙里,猛地咳嗽起来。崔令宜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见她慢慢缓下来了,眼里闪出亮亮的光,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即将张开的嘴唇上。
“嘘,不要说话。”崔令宜说。
襄儿眨了眨眼睛。
“婶婶悄悄问你一点事,你悄悄地告诉婶婶,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崔令宜低着头,贴在她耳边,用气声说道。
襄儿下意识地也用气声问:“什么事呀?”
“你先答应婶婶,不要告诉别人。你娘亲、你爹爹,还有叔叔、祖父祖母,甚至是丫鬟,都不能告诉。”崔令宜道,“不能告诉他们我们今晚说了什么,更不许告诉他们,婶婶会说话了。”
“为什么呀?”襄儿疑惑,“婶婶一直不说话,叔叔他们很着急呢。”
“该说话的时候,婶婶自然会说的。”崔令宜道,“这个是我和襄儿的小秘密,我们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襄儿有点犹豫,似乎是在思考。
“襄儿如果不答应的话,婶婶会很难过的。”崔令宜说,“婶婶一直以为襄儿是很听话的孩子。”
难过?不行,可不能让婶婶再难过了。婶婶难过,叔叔岂不是要更难过?
“襄儿答应婶婶。”襄儿立即道。
崔令宜微微笑了一下,说:“那我问襄儿一个问题,最近每天晚上,你爹爹和你娘亲,都聊些什么呀?”
“聊娘亲的小宝宝!”襄儿高兴道。
崔令宜愣了一下:“你娘亲的小宝宝?”
“是呀,婶婶不知道吗?叔叔没有告诉婶婶吗?”襄儿说道,“叔叔和婶婶不在的时候,娘亲总是不舒服,找了大夫一看,说是有小宝宝啦!不知道会给襄儿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哦……那是好事。”陆从兰和卫定鸿成婚多年,只有襄儿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她有了身孕,自然是该贺喜。
不过崔令宜并没有什么贺喜的情绪。人家圆圆满满的,她算什么?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卫云章才没有告诉她吧。
“除了小宝宝,还聊些什么呢?”
襄儿想了想:“还聊一些爹爹公务上的事。”
“那襄儿有没有听他们聊起过……康王?或是营州那边的事?”
“康王?”襄儿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哦了一声,“康王就是太子的弟弟吧?”
“是啊!”崔令宜殷殷地看着她,“他们说什么了?”
“昨日爹爹还说呢,太子比康王早几日离京,却比康王晚几日回京,风头都要被康王抢了,娘亲让爹爹慎言。”
崔令宜呼吸一顿:“康王什么时候回京?”
“爹爹说是三日后——咦,他昨日说的,那现在是不是该算两日后了?”襄儿道,“哎呀,总之就是这几日的事情,爹爹还说,为了给康王和太子接风洗尘,礼部都要忙死啦,幸亏他不是礼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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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 107 章
崔令宜失踪了。
第一个发现的自然是襄儿。她像往常一样, 在早膳的时间提着食盒进去,结果却没发现崔令宜的人影。她还以为是婶婶突然来了兴趣要跟她玩捉迷藏,直到她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连床底和衣柜都打开看了好几遍, 都没找到人, 她才倍感疑惑地出门, 跟陆从兰报告:“娘亲, 婶婶不见了!”
“什么?”陆从兰一愣, “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啊!到处都找不到她!”
陆从兰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当即跨进门槛, 发现昨晚还在的人,今天却没了踪影。
“四娘?四娘?”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令宜?你在吗?不要吓我。”
安安静静, 无人回答。
陆从兰慌慌张张地去找卫夫人。
“怎么办,母亲, 四娘不见了,她怎么会不见呢?”陆从兰无措道。
卫夫人眉头紧锁,看向跟在陆从兰身后的两个丫鬟:“怎么回事?人不见了, 你们不知道?”
碧螺和玉钟也是刚刚才得知此事, 她们和别人一样,平时根本都见不着崔令宜的面。昨夜又在隔壁睡觉, 什么都不知道。此刻发现崔令宜不见了,满眼惊惧, 一看就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崔令宜近来情绪有所好转,但仍旧足不出户, 大家恨不得架着她到外面去逛逛,根本没料到她会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夜晚突然消失。
——普通吗?
卫夫人眼神一凛:“来人, 立刻去查各个房间有没有丢失东西!尤其是利器!”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厨房里丢了一把拉刻刀。”
陆从兰倒吸一口冷气。
卫夫人按紧桌角,沉声道:“立刻去通知老爷和三郎!”
“是!”
陆从兰担忧不已:“此时通知,恐怕也走不开吧?”
今日是康王回京的日子,他平定营州山匪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城,虽然比起保家卫国的边军来,这着实算不上什么大功绩,但毕竟是喜事一件,朝廷总要有所准备。卫相自不必提,卫云章在家歇了这么久,今日也得去翰林院销假上值了。
“走不开也得通知!难不成还指望靠你我两个人能找到她?”卫夫人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说不定她现在已不在城里了。”
陆从兰:“她不会是……去找康王了吧?”
如今他们一家都已知道康王觊觎东宫之位,想要拉拢卫家,而卫云章这趟是带着崔令宜去的营州,与康王有不小的干系,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卫云章却含糊其辞——皇帝没下定论前,终究不好细说。
至于崔令宜的身世,他们一开始都以为她是康王那边派来的细作,她自己也是这么承认的,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事情竟发展到如此地步,不仅是他们惊愕万分,连崔令宜自己都大受刺激,难以接受。
那封本该生效的和离书,如今也没人提了。
卫夫人不禁闭了闭眼。
她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常人若得知自己“麻雀变凤凰”,定是大喜过望,她却自郁自伤;而她自郁自伤了那么久,竟还能想出一个清晰的计划,故意降低旁人的警惕性,悄无声息地骗过所有人,直接偷离卫府。
此等女子,唉,此等女子……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康王今日入城的呢?”陆从兰百思不得其解,“三弟肯定不会跟她说这个啊。”
“那就得问问你女儿了。”卫夫人叹气,“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定是被她套了话——你和大郎聊天是不是根本没避着她?”-
天阴沉沉的,泛着隐隐的絮白,压在人的头顶,宛如一幅用笔干枯的水墨画。
崔令宜安静地坐在树枝上,看着远处山坡下快速流动的黑点。
那些黑点离她很远,从她这里看过去,如一粒一粒微小的砂砾。然而,这些砂砾成群结队,正以统一的速度,往城门口的方向流动而去。
砂群前端是一个略大一些的方块,被前呼后拥地围绕着,崔令宜知道,那就是康王的马车。
不过她现在对康王并没有什么兴趣。
她有些漠然地转开了眼。
她前些日子过得浑噩,白日里也睡得多,所以这次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她什么。为防她自残,她的各种暗器武器早就被卫云章收走,所以她只能临时从卫府的厨房里偷了一把细长的拉刻刀,以充匕首。
天刚亮时,她就混在一群等着出城办事的队伍中,很顺利地成为了今日第一批离开京城的百姓。
她已在此处等了两个时辰。
她不知道自己等的人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等的人究竟会不会来,她只能赌一把。
她合上眼,有风拂面,带来微微的湿气与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再睁开眼时,远处山坡下的那些黑色砂砾已经不见了,流向了她看不见的更远的地方。
哦,她赌错了,人不在那里面么?
头上传来叽啾鸟鸣,她仰起脸,看见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扑着翅膀飞来,停在高枝上蹦跳。
鸟的正下方是很危险的地方,容易倒霉。崔令宜默默地站了起来,想给自己换个位置,却在转身的一瞬间顿住。
离她至多四十尺的地方,另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还穿着上次遇见时的那件玄色衣袍,衣摆沾了露水,沉沉地坠着。他束了发,铜色的发冠泛着微微的冷光。他负手立在那里,灰色的阴天,照不出他一丝影子。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寂静地望着她,不知道望了多久。
料峭春风吹人醒。
她身上泛起细密的疙瘩,也直直地与他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俯视的角度看他,令她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畅意。于是她便继续站在树枝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上一次见我,还那么乖巧害怕,今天见了我,倒是硬气了许多。”楼主率先开口,缓缓走了过来,语气讥嘲,“看来,卫云章对你还真是痴心不改啊。这是有了卫府当靠山,觉得可以与拂衣楼作对了?”
崔令宜没有接话。
楼主冷笑一声:“你特意在路上做了标记,引我过来,怎么见了我,却是一言不发?”
他略一弹指,一枚石子弹射而出,击中了崔令宜头顶聒噪不休的鸟儿。
一道灰褐色的影子从眼前一坠而过,嚓的一声掉在了草丛里,不动了。
“那你既然来了,为何迟迟不现身?”这是崔令宜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居高临下,看起来有一种冷硬的傲慢,“这附近什么人也没有,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她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但没有害怕,甚至有一丝决绝的兴奋。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背叛了拂衣楼。”
“拂衣楼的叛徒,自然该杀,但你我都知道,死得太快,反而是种解脱。”楼主轻嗤一声,“纪空明这个废物,连你都捉不住。”
“他若是能在京城地带劫走相府儿媳,那他可真是为了拂衣楼鞠躬尽瘁。”
“就这么喜欢当相府儿媳?”楼主盯着她,“卫相知道你的来历么?竟能容忍至此?”
“要不人家能当一国之相呢,自然是宽容大度,知人善任。”崔令宜也轻笑道,“他卫家培养一个卫云章习武都要偷偷摸摸的,现在有了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会的儿媳,岂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楼主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卯十六!”
崔令宜:“怎么,你觉得喊这个名字,我就会觉得耻辱?”
“你觉得你配吗?”楼主道,“你觉得卫相真的会接纳你?”
“我怎么不
依誮
配了?当初你要我嫁给卫云章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配?卫相又凭什么不接纳我,不是他拍板决定的与崔家联姻吗?”崔令宜冷笑,“我若是不配,这世上还能找得到第二个更配的人吗?”
楼主眯了眯眼。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
只这一句,崔令宜陡然变色。
她从枝头跃下,虚影自眼前一晃而过,细长的拉刻刀停在了楼主颈前。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她几乎是吼了出来。
楼主瞥了一眼刀面,道:“想杀我,还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看她的目光像在看小孩子过家家:“卯十六,如果有求于我,那就对我态度好一点。”
崔令宜:“我奉你为主,对你言听计从,何曾有过忤逆!在营州的时候,我跪在你跟前恳求你,不要杀了卫云章,我的态度难道还不够好吗?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楼主一把反攥住她的手腕,将刀尖对准了她的咽喉,“我早就告诉过你原因,我栽培你多年,讨厌你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堕落!”
“你,栽培我?”她倍感荒谬地笑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刺得她颈上肌肤微微下陷。
“十四岁之前,我的成就都是靠自己拼杀而来。若不是我为了去销毁卯十二的尸体,偷了火油和连弩烧了对方的山庄,你会知道我的存在吗?”她哈了一声,“你见到我第一面,便给我安排好了任务,对我不过是利用罢了!我倒是真想知道,若我早早地死了,你康王这单,还怎么接!”
“当然是不接。如果不是正好有你在,我根本不会搭理康王——拂衣楼本就不涉朝政,更何况他还是个蠢货。”楼主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不过话说回来,卫云章倒确实有几分小聪明,他给康王送去的信,倒还真把我绊住了。不过如今已无所谓了,我根本不在乎这世上谁当皇帝,也根本不在乎卫家的荣辱兴衰,更不在乎康王那几个钱,他们斗他们的,都与我无关。”
崔令宜怔住:“什么意思?”
“从始至终,我在乎的只有崔家而已。”
第108章 第 108 章
闻言, 崔令宜呼吸一顿。
“你说得对,你十四岁之前,我确实没管过你。”楼主悠悠道,“我把你带回拂衣楼, 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举, 根本没考虑过你的以后。但你自己争气, 让我意识到, 你好像和你的父母不太一样。”
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 崔令宜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抑制的战栗:“所以你终于承认, 我根本不是什么弃儿, 我就是崔令宜,我就是崔伦多年前在江南走失的那个女儿……是吗?”
楼主道:“是。”
“我也根本没有走失, 就是你故意把我带走的, 是吗?”
“是。”
“为什么?”崔令宜眼底泛起雾气,“到底是为什么!”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处的这几日, 她想了很多事情。
她想到了为了争抢名额自相残杀的同龄人,想到了想给普通人家当儿子的卯十二,想到了给卯十二立碑、碑上刻着“付春”的卯十三, 想到了那些手拉手走街串巷路过的普通百姓人家。
她还想到了逢年过节时, 崔伦和赵月青带着五郎六娘放烟花的场景,她站在一旁, 故作端庄,并不参与他们, 但心里其实会有小小的羡慕。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崔伦的女儿,那就好了。
她还想到了自己对襄儿微妙的嫉妒, 想到了过年时卫云章一家人其乐融融打雪仗,多她一个不多, 少她一个不少,她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崔令宜”,享受着“崔令宜”应该享受的荣华富贵,却并不会去奢望得到“崔令宜”应得的爱。荣华富贵,只要她努力,当上门主,也可以过得很滋润;但所谓的爱,建立在虚假身份上的爱,却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与其失去后难受,还不如从来不曾拥有。
可现在,却告诉她,她本该拥有这一切的。
她本可以有手拉手走街串巷的家人,本可以被父亲架在肩膀上撒娇,本可以被母亲追在后面喂饭,本可以有一起玩耍打闹的兄弟姊妹。她可以是襄儿,可以是卫岚潇,可以是这京中任何一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女子。
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是。
她曾用探究和审视的目光,扫视着试图跟她重建关系的父亲,并最终选择了保持距离;她曾被父亲带着,前往母亲墓前祭拜,却在父亲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中,在心里对着墓主人说了句抱歉,就开始发呆和走神;她很少主动跟大伯母一家来往,很少主动去接触她同父异母的弟妹,她只是悄悄地、阴暗地观察着他们,来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们。
她从来没有把崔伦当父亲看待过,更从来没有虔诚地给陈瑛上过一炷香,现在却告诉她,她是他们的女儿。
她是吗?她可以是吗?这世上,有她这样的女儿吗?
崔伦未必会计较,陈瑛更不可能计较,可她自己,却不能不计较。
“你想知道为什么,可以,其实原因一点也不复杂。”楼主望着她,说道,“因为我厌恶崔伦。偏偏人人又都说他好,所以我更加厌恶他。”
崔令宜咬了咬嘴唇:“他和你有仇?”
“仇?”楼主思索了一下,“也许吧。但平心而论,他其实根本不认识我。”
崔令宜愕然。
楼主伸出手,将那柄拉刻刀从崔令宜手中慢慢地抽了出来,用冰凉的刀面在她脸上反复擦拭。
“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母亲。但我曾以为你和她不一样,你比她有血性,有胆量,有狠劲,我没骗你,你如果能一直按我期望地长大,我是真的打算立你为门主的。”他幽幽地叹息一声,“只可惜,你和你母亲一样,都为了男人,头脑发昏。”
崔令宜的胸膛急速起伏着,脸色渐渐苍白。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地牢,那时候你十四岁。”楼主说道,“那时候我就想,真像啊,我第一次见到陈瑛的时候,她也就这么大。”-
陈瑛十四岁那年,楼主十八岁。
那时他还不是楼主,也不是门主,只是拂衣楼里一个普通的杀手。
某一夜,狂风暴雨,他一个人于京畿杀死了悬赏名单上的三个江湖客,却因为负伤太重,泄了行踪,遭到了死者同行者的追杀。
他为了扰乱视线,一路逃进京畿附近的大山,并藏进了山上的寺庙中。
这座寺庙平日香火还算旺盛,有不少和尚住着,只是今日天气不好,风声雷声雨声如重锤一般砸下,以这些和尚的耳力,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动静。
他血流得太多,身上太冷,急需找个地方包扎取暖。
他找了一间最近的空房闯了进去。
只是他刚从窗户里跳进去,便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空房。
闪电划破天幕,也在一瞬间照亮了房中的布置。
这里是寺庙供香客休息的客房,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桌子。而此时此刻,桌子上放着叠好的女式衣裙,床脚摆着一双沾了泥土的女子绣鞋,而床上,正坐着一个面色惊恐的少女。
他手中的匕首一下子压在了她的咽喉。
闪电一瞬即逝,轰隆雷雨中,少女被吓得一动不动。
而他眯了眯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留她性命。
她腿上盖着被子,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似乎原本是想坐起来干点什么的,却受他惊吓,僵在了那里。
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搓了一下她的袖口。
是极柔软的丝绸。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摸过这么柔软的丝绸,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有钱人,也没穿过比这更好的质地。
非富即贵,此处又是京城地界,须得小心。
他脑中飞快做出判断,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铱驊 ”
少女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哆哆嗦嗦地回答:“我……我是淳安侯的女儿……”顿了一下,又慌忙补充,“不要杀我,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
淳安侯的女儿,是皇亲国戚,不能杀。
但她现在为了保命,说是不会外传,谁知道日后呢?
他正在思索着对策,她见他匕首迟迟不放下,不由更加害怕,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好容易受惊的小娘子。
不过,似乎比他想象得容易拿捏。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原来是淳安侯府上,是小人冒犯了。”他收起匕首,抱拳道,“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娘子,实乃被仇家追杀,慌不择路,临时逃了进来,没想到屋里有人。”
陈瑛见他收了匕首,立刻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缩在角落,抿紧了嘴唇。
“小人……小人这就走。还望娘子千万不要将见过小人的事情说出去。”
先前是她求着他,说她绝对不会说出去,现在是他求她不要说出去,身份颠倒,令她重新找回了一丝底气。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着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被追杀?”
他立刻道:“小人也是迫不得已!不敢欺瞒娘子,小人乃是外地来的,小人家中与本地一豪绅因琐事结仇,那豪绅勾结当地乡吏,将小人的家人抓进大牢,以莫须有的罪名拷打致死,小人悲愤交加,伸冤无门,只能上京来告御状!谁知那豪绅发现小人跑了,派了人一路追杀,好在小人略会一点拳脚,被逼急了,又加上老天相助,竟让小人于混乱中将那些人反杀了!小人还从未杀过人,一时心慌,这才躲进了庙中。”
为了潜伏杀人,什么样的谎他都撒过,此刻更是手到擒来。
作为侯府幼女,陈瑛被呵护长大,哪里亲自接触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悲情故事,听得她眼睛都瞪大了。
“小人什么都招了,还请娘子看在小人诚实的份上,饶小人一命,小人这就走。”他故作姿态,朝陈瑛磕了个头,踉跄欲走。
陈瑛果然上当,迟疑着喊住了他:“可你身上的伤……”
“无妨,小人……小人再换一间屋子包扎。”
“可是今日下暴雨,山路被毁,许多香客都被迫住在了寺中。”陈瑛道,“隔壁就住着我的父母和兄弟呢,其他屋里也有客人,万一你又碰到一个住着人的怎么办?”
他沉默着立在门前。
陈瑛左思右想,咬住嘴唇,终于下定决心道:“要不……你就在我屋里包扎一下吧。我不看你就是了。”
在她看不到的黑暗里,他翘了一下唇角,又朝她磕了个头:“多谢娘子相助,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陈瑛挠了挠脸颊:“哎,你挺可怜的,外面雨又那么大……”
他躲进角落,摸黑脱下外衣,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并敷上随身携带的伤药。
许是这氛围太奇怪,陈瑛背着身子,又忍不住问道:“你有干净的包扎布吗?”
“没有。”他回答,“不过请娘子放心,小人这伤看起来凶险,实则都是别人的血,死不了的。”说罢,他用牙齿咬住里衣的一端,撕下一条湿透但还算干净的布条,三两下缠在了寸余深的刀口之上,面无表情地打了个结。
“好吧……”过了一会儿,陈瑛又问,“你真要去告御状吗?”
“小人不敢了。”他道,“小人如今身上背了人命,自身难保,如何敢告御状?”
“那豪绅真坏,怎能如此欺压良民?好好的人,硬是被逼上绝路!”陈瑛道,“只可惜我侯府并无实权,否则我定要让我父亲想办法管管此事!”
他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也太好骗了。
“娘子慈悲心肠,宽宏大量,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小人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小人再也不敢牵扯是非了。”他说。
陈瑛点点头:“你自己能想开就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低头,无声地哂笑。
待雨势稍小,身上稍微暖和了点,他便打算离开。
“哎,你等等。”陈瑛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漆黑的雨夜,他却看见影绰轮廓下,她眼瞳里隐隐的闪光。
他略微走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鬼使神差地回答了:“申六。”
“申六?”她似乎是皱了下眉,“你们家生这么多孩子?”
“……”
“咳,我的意思是,申六,你的事,我一定帮你保密。”她说,“你把手伸过来。”
他狐疑地伸出手。
掌心一重,是她塞了一些碎银给他:“我猜你身上没钱了,这些钱你拿去应急用。”
他连忙推辞:“多谢娘子好意,只是今夜是小人惊扰娘子,岂有反过来让娘子破费的道理?”
“拿着吧,我也不缺这几个钱。”她说,“其实我这儿还有银票,但银票上都是有钱庄的印号的,你一个外地人第一次来京城,就拿出银票,反倒容易招人怀疑,还是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好收下。
他又朝陈瑛磕了个头道谢,然后推开了门。
雨幕拂面,瞬间打湿了他的脸。
他转过头,对床上的陈瑛道:“娘子,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
“娘子下回还是警惕着些,别对陌生人如此信任。今日是小人,对娘子没有歹意,来日若是其他人,娘子如此轻信别人,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第109章 第 109 章【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在拂衣楼分派的任务里, 什么对象都可能有,什么地方都可能去,所以像申六这样的人,本质上一直在漂泊。
他在那一次任务结束之后就离开了京城, 后来一直辗转各地, 直到一年后, 他才有机会再踏足京城。只不过这次不是杀人, 而是帮别人转交一样东西, 转交完了, 他便暂时可以休息了。
这些年来他活儿干得不错, 有一笔丰厚的身家。许多像他这样攒了钱的杀手,平日里过得太压抑, 休息时便喜欢去喝酒、去赌博, 去玩一些刺激的事情,但他不怎么喜欢, 他有这个时间,宁愿去躺着。
天色晚了,快要宵禁, 他准备找个上等的客栈好好休息, 却在行路时,无意间发现自己路过了淳安侯府的门口。
淳安侯府。
他本来都快忘了这件事, 可昏昧天色中,他看着那块在灯笼下闪闪发亮的牌匾, 忽然就想起一年前的滂沱雨夜,闪电瞬光中少女惊恐的表情, 和她傻得天真的反应。
她说她是淳安侯的女儿。
他忽地起了兴致,脚步一拐, 改了方向。
于他而言,躲开闲散侯府里的护院们,易如反掌。
他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侯府屋顶之上,判断着哪一处是她的住所。
侯府里人丁简单,他观察了一会儿其中仆人的动向和院落的景致构造,很快推断出她的所在。
夜幕低垂,外面传来敲梆子提醒即将宵禁的声音。
几个腾跃间,他已落在了她的小院内。
院内栽种着茂盛的花草,她的寝屋开着窗户,正对院子里的好风光。
她还没有睡觉,屋里隐隐传来她和丫鬟说话的声音,后来丫鬟走了,屋里就剩她一个人,她慢吞吞地走到窗边,双手托着下巴,抬头望着月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屋内的灯光映亮了她的脸庞,时隔一年,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再一次清晰出现在眼前,她似乎比之前瘦了些,骨骼轮廓分明了些,简而言之,就是成熟了一些。
她并未察觉阴影里他的存在,先是站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换了个姿势,趴在了窗台上,一只胳膊伸出窗外,一只胳膊垫在脸下面,对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唉声叹气。
看来
璍
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勾起嘴角,轻飘飘地走到窗台边,低声说了一句:“娘子。”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弹起来大叫,却被他及时捂住了嘴,没能叫出声来。
“娘子勿慌,是小人。”他提醒她,“一年前,深夜暴雨,小人曾在山上寺庙中叨扰过您。”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终于恍然。
他松开了手。
“原来是你啊!上次太黑了,我都没看清你长什么样!”陈瑛下意识地咧开嘴,随后又意识到不对,笑意僵在了嘴角,“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娘子莫怕。”他说,“小人是来还恩的。”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大银锭,道:“去年娘子赠小人一笔碎银,助小人渡过难关。小人如今找到了营生,过得尚可,特来还钱。只是侯府门第太高,小人没那个资格走正门拜见,而且也无法解释如何跟娘子认识,只好出此下策,见娘子一面,还望娘子谅解。”顿了顿,又道,“小人的这枚银锭虽是当日碎银的三倍,但依然无法概括娘子对小人的恩情。但小人力薄,也知道娘子其实什么都不缺,这块银锭,只不过是小人的一番心意,好叫娘子知道,当初娘子的帮助是有结果的。”
于是陈瑛再次笑了起来,想了想,接过那枚银锭:“原来如此。看到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我当初没白收留你。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这么鬼鬼祟祟的了,万一被人瞧见,我说不清楚。”
“小人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小人特意挑了没人的时候来找娘子。”申六说道,“实不相瞒,小人过去一年跟着一位师父专心习武,小有所成,不常来京城,直到今日到了京城,才有机会来见娘子。本也只是冒昧试试,不成想侯府的守卫……实在是有些不力。”
“啊……”陈瑛有些尴尬,“我不懂这些。我们府上的守卫很松散么?那些人是在玩忽职守么?”
“倒不是玩忽职守,只是统筹时出了问题,容易被人钻空子。遇到经验丰富的,比如小人,就容易潜进来了。”他回答。
陈瑛挑眉:“经验丰富?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他轻咳一声:“某种程度上……与镖师差不多吧,走南闯北的,帮雇主做些事情,所以拳脚功夫得好,见识得也多。也就是普通盗贼不敢偷侯府,侯府又不曾结什么仇怨,所以即使守卫不力,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纰漏。”
陈瑛:“那依你所见,这统筹该怎么调整?”
他便指点了她几句。她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但却强行记下了那些要点,道:“我明日会把你的建议转达给父亲,让他重新管管下面的人。”
申六:“别照搬我的话,否则一听就不是你这个身份会知道的。”
“我自然不会那么傻。”陈瑛道,“还是多谢你,可不能再让其他人钻了空子了。”
申六笑笑:“娘子于我有恩,这都是小人该做的。”
拂衣楼里的女人,个个比鬼还精,从来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小娘子可以给他逗着玩。他时间很多,不介意在此处多逗留一会儿。
“我方才见娘子长吁短叹,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问。
陈瑛脸色微红:“你都瞧见了?早知你在那看着,我就不那么做了。”
“小人也就是看看能不能为娘子分忧,若娘子不方便,那便不说了。”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我的一位闺中挚友明日就要离京了,她父亲官职调动,他们一家都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到这里,陈瑛不由又愁眉轻锁,“山高路远的,寄一封信都要一两个月才能收到,我一想到我们要分开,就好难过。”
原来就为了这点子小女儿家的事。
“无妨,说不定她父亲过几年又调回来了。”他安慰道,“你若实在想她,亲自去探望她也是可以的嘛。”
“你倒是说得容易,我哪是能随便出京的?”她眄他一眼。
申六:“你又非官员,为何不可出京?就当是外出郊游,这样的贵人不也很多吗?”
她闷闷不乐:“你想得太简单了。”
申六不说话了。他确实对这方面了解不多。
倒是陈瑛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来问他:“你说你走南闯北当镖师去了?那过去一年,你都去哪儿了?”
他愣了一下,随便挑了几个地方说。
她却惊喜地睁大眼睛:“哦,你去过江南!也对,江南富庶,商队都在那儿,你去押镖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娘子对江南感兴趣?”
“当然啦,我听说江南风景秀丽,一直心向往之,只可惜离得实在太远……”她说,“你去过江南,江南真如诗文里所说那样,有烟雨朦胧、水榭歌台、柳绿桃红吗?”
申六:“……”
有吗?
他只记得江南确实多雨,一到夏天,闷热黏腻,一到冬天,阴湿幽冷,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水榭歌台倒确实有不少,吹拉弹唱,三教九流,构筑复杂,非常适合动手。至于柳绿桃红……好吧,风景确实不错,春天的时候,连当地百姓的墓葬周围都是莺歌燕舞、生机勃勃的。
“有。”申六不想扫她的兴,“江南很漂亮,文人墨客也多,只可惜小人不懂那些风雅之事,失了许多乐趣。”
陈瑛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托腮感叹:“真好啊……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江南游玩。”
申六:“若是娘子不嫌弃,小人愿意护送娘子前往。”
陈瑛笑了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也只是想想,恐怕没机会啦。”
“机会都是人创造的。”申六道,“不过是去江南游玩罢了,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娘子若是真想去,不如多为自己争取争取。”
陈瑛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陈瑛吓了一跳,连忙关上窗户,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是丫鬟来送洗漱水盆。
陈瑛草草洗漱完,把丫鬟打发走,又在原地转悠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窗户。
窗外已经没了申六的身影。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探出身子,用气声喊道:“申——六——”
回应她的,只有唧唧虫鸣。
她拧着眉,在窗口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意识到他真的走了,她才闷闷不乐地撇了下嘴角,关上了窗户。
而坐在不远处屋顶上的申六,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真的该走了,再不去找客栈住,就宵禁闭门,没地儿住了。
他轻盈跃起,黑色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了重重楼檐之中-
短暂的休息之后,他的生活仍旧繁忙,仍旧在各地辗转杀人。
只是这一次,他会时不时想起侯府里的那个小娘子。有时候,他执行任务的地方并不在京城,但离京城也不算太远,他便会特意去一趟京城,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有时候她在侯府里,有时候她不在。
他没再现身打扰她,只是远远地观望着,但即便是这样远远的观望,也会让他觉得放松。
是的,放松。
她被侯府保护得很好,单纯、善良、活泼,又平易近人,几乎没见过她跟谁吵过架,她总是笑盈盈
弋
地跟人说话。他的生活原本沉闷又压抑,然而她的出现,却仿佛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多了几分点缀的趣味。
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从小在厮杀中长大,偶尔看着那些游手好闲的富贵子弟,心里也会升起嫉妒与不平。
凭什么别人生来就能享福,他生来却要受苦?凭什么别人没心没肺还能活得自在,他机关算尽却还是在血海浮沉?
但他竟然从来都没嫉妒过她,明明像她这样无所贡献、全靠投了个好胎的皇亲国戚,最容易招来嫉妒。
他觉得像她这样也挺好,这样的小娘子,站在那里就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线,实在没必要去污染她。
他一年中又去过京城四五次,但她从来不知道。
又是一年,早春晴夜,他飘然而至。
这一回她仍旧被他吓了一大跳,但却认出了他,没叫出声,还责怪他:“你怎么又一声不吭地来了?”想了想又纳闷,“侯府不是加强守卫了吗?你怎么避开的?”
他笑道:“守卫是加强了,可小人也在进步。”
陈瑛:“……”
她无奈道:“也亏得是我脾气好,否则换了其他女子,早叫人把你打出去了。”
申六:“小人知道娘子心善,所以也不愿给娘子带来麻烦,绝不会有人发现小人来过的,还请娘子放心。”
陈瑛:“好吧,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小人给娘子带了一些礼物。”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打开,竟是满满当当一袋子泥土。泥土最上面还放着一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十粒小小的种子。
“这是什么?”陈瑛疑惑。
“这是小人从江南带回来的梅花种子。”他说,“小人知道娘子想去江南,但因种种原因去不了,所以路上便总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娘子带一些江南特产。食物容易放坏,肯定是带不了的,但那些江南盛产的丝帛绢布、首饰茶叶等物,也常常进贡到京城,想来在娘子眼中也不稀奇。想来想去,娘子喜欢江南的风景,小人便精心挑选了一批梅花种子,带回来给娘子。”申六含笑道,“京城虽也有梅花,但在小人看来,却不如江南的梅花好看。小人不懂诗文,但在小人印象中,那些写江南的诗文大多写的是春夏之景,若是娘子能亲眼看一看江南冬季的鲜花,应该别有一番意趣。”
陈瑛惊讶地看着那些种子。
“不过,京城与江南环境差异颇大,小人也不知这些种子能不能活,所以还带了一些江南本地的泥土回来,能起一些作用是一些吧。”他摸了摸鼻子,“不知侯府里有没有花匠,若是有的话,可以让花匠对比着在京城里找找能不能配出这样的土来。”
陈瑛伸出手,黑褐色的土粒从她指缝间漏下,还带着微微的湿意。
“你……”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混乱,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有心了。”
她半蹲着身子,仔细观察着那些小小的种子,睫毛轻颤,像振翅的蝶。
看到她嘴角抿也抿不住的笑意,他便知道,他猜对了,她果然喜欢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不值钱,但能让娘子高兴,小人便也高兴。”申六笑道,“只是这梅花长得没那么快,可能要好几年才能长大开花,娘子须得有些耐心。”
陈瑛点点头,抬起眼,眼里闪着喜悦的光:“没关系,好事多磨嘛!”
“娘子若要种这些梅花,还得想想怎么给这些种子和泥土编个来历。”
“唔,这个不难,我就说是一家花木店掌柜送我的,父母亲他们不会去细查的。”
虽无实权,但毕竟也是个有钱的侯府,京城里许多店家为了维持侯府的生意,都会主动上门讨好。
申六:“娘子有数便好。”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还在好奇地拨弄着那些种子,便道:“时辰不早了,娘子回去歇息吧,小人也该告退了。”
他行了一礼,正欲离开,却见陈瑛抬起了头,面露犹豫,支支吾吾地叫住了他:“申六……你等一下。”
他讶然停住脚步。
她挠了挠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娘子但说无妨,小人知无不言。”
“我看你功夫现在练得很厉害的样子,那你有没有办法,在白天悄悄带我离开侯府啊?”她小声问道。
他更惊讶了:“为什么?侯府不让娘子出门吗?”
“不不不,不是的。”她连忙摆手,“不是不让我出门,而是……唉,怎么说呢,一直以来,京城都有在京郊举办春日诗会的传统,许多人都会参加,还诞生过不少名篇佳句。我早有耳闻,一直想叫我兄长带我去一次。可前几年他说我年纪太小了,去了不合适,今年我又求他,他却说诗会上都是男子,没有女子,我去了更不合适。他说京中也有女子组织的诗会,让我去参加那个,可是、可是我不想去人家后花园组织的诗会呀,我就想去京郊那个!”
虽然无法理解一群酸儒在那里吟诗作对有什么好玩的,但申六还是对她的兴趣表示尊重,想了想道:“所以娘子是想偷偷地去,不让家里人知道吗?”
“正是正是啊!”陈瑛一个劲地点头,“你能做到吗?”
申六叹了一口气:“我带娘子离开侯府并不难,去京郊也并不难,难的是娘子如何掩饰自己的身份?既然令兄也说了那里都是男子,那娘子往那里一站,不还是很惹眼吗?迟早要被令兄等人知晓的。除非娘子不想参与其中,只远远看一眼就满足。”
“那怎么行?我去诗会,当然是要去参加啊!旁观有什么意思呢?”
“依娘子所见,令兄不想让娘子前去,是因为觉得那里都是男子,娘子一个女子在那儿会有危险,还是觉得娘子一个女子混迹在男人堆中,有碍名声?”
陈瑛蹙眉思考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后者吧,参与诗会的人也有不少有功名的人,光天化日的,不至于乱来。而且里面应该也有人带了随行的丫鬟,只不过丫鬟只负责端茶倒水,肯定不会参与到诗会里的。”
“那娘子再想想,令兄觉得有碍名声,是觉得娘子这个行为不检点,从根源上不同意娘子参加,还是觉得流言蜚语不可控,不想让娘子、让侯府遭受议论?”
陈瑛哼了一声:“自然是后者!我兄长虽古板了些,但也不至于那般想我!他平日里还是挺疼爱我的。”
“那便好办了。”申六道,“若娘子一定要去参加诗会,只要掩盖身份,不让人知道你是谁,不就皆大欢喜了?”
“啊?”陈瑛一愣,“可是、可是你刚才不还说,只有我一个女子参加,会很惹眼吗?”
“谁说你就非得以女子身份参加呢?”他微微一笑,“你平日里交游见面的一般都是女子,很少有男子完全认识你吧?既如此,你换上男装,谁又会想到你竟是侯府之女呢?”
陈瑛顿时瞪大了眼睛。
“女扮男装?”她大为震撼,“这能行吗?我穿上男装,别人就看不出我是个女子了吗?”
“自然还是要稍作一些修改的。”申六道,“不过娘子年轻,与娘子同龄的那些小郎君,也未必长得有多么粗犷,还是很容易蒙混过去的。”
拂衣楼里的那些女杀手,有时候为了方便,也常会扮男装示人,他看都看会了。
第110章 第 110 章
若说申六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那就是帮助陈瑛去参加京郊诗会。如果她不曾去那次诗会,她就不会遇到崔伦,如果她不遇到崔伦……
但彼时的他,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只知道她头一次有求于他, 他不能让她失望。
于是他耐心细致地教了她如何挑选适合她身材的男装, 如何模仿男人说话, 如何在脸型、眉梢、眼角等地稍作修改, 使她看上去更像是某户人家清新俊逸的少年郎。
她诧异于他怎么会这些, 他只能解释为, 有同行的女镖师是这么做的。
她好奇地问他:“女镖师?你们镖局里有很多女镖师吗?”
“当然
璍
不。”他立刻否认,“这一行太辛苦了, 很少有女子愿意做这个。而且行动起来诸多不便, 否则她们何必扮男装呢?”
“但是听上去感觉好厉害啊。”陈瑛感叹,“就像话本子里写的女侠一样!”
他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她们那样像女侠?那这么说来, 莫非我也能算大侠?”
“当然了!”她说。
“镖师可不是大侠。大侠是行侠仗义的,镖师只不过是收钱办事。”
“但镖师是负责保护人和物品的,某种程度上, 不也是在做好事吗?只不过这个好事是要收报酬的, 那也无可厚非吧,毕竟危险呢。”她笑眯眯地说。
那一刻, 申六忽然感到了一丝羞愧。
她一直把他当好人看待,可他委实算不得一个好人。
“哎, 申六,既然你们镖局里有女镖师, 那护镖路又那么长,你们……”她露出一点羞涩但又故作正经的表情来, “你们内部之间,会不会结亲呀?”
申六眉头猛地一跳:“……不会,绝对不会。”
“为什么不会?”她追问,“你们都知根知底的,又在一起共事,应该很容易在一起呀?”
“呃,我们……我们男人,不喜欢那么厉害的女人。”
陈瑛揶揄地笑起来:“你不会是打不过人家吧?”
申六无奈:“娘子要是愿意这么想,就当小人是吧。”
陈瑛兴致勃勃:“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不喜欢厉害的,那就是喜欢温柔的?”
他望着她,安静了片刻,道:“小人喜欢什么样的都不重要,小人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为什么?”她万分诧异。
“娘子也知道,小人赚的都是辛苦钱,一年四季,东奔西跑,几乎没个固定的落脚地儿。像小人这样的人,若是成了家,那妻子岂不是要长年累月独守空房?小人又做的是危险活计,万一出了事,妻子怎么办?”
“啊……”她纠起眉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你要不趁着年轻,多赚些钱,然后就别干这行了。找个喜欢的城镇住下来,再找个稳定的活计,或者自己开店,然后拿着现在赚的钱娶媳妇,一定也能过得不错的。”
他笑笑,不置可否。
她却认真道:“对男人来说,成家立业很重要的!你的亲人都去世了,若是不娶妻生子,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你赚那么多钱,最后给谁花呢?”
孤独终老,这难道不是拂衣楼中人最好的结局?
申六道:“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怎么竟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听着像是要给小人说媒了。”
陈瑛脸红道:“我好心劝你,你倒来取笑我!”
他连忙一揖,道:“是小人冒犯了。”
陈瑛哼了一声:“你不爱听,我自然也不会再说了。到时候我定会忙着自己的婚事,哪有工夫替你说媒。”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什、什么?”他恍惚着问,“什么婚事?娘子要成亲了?”
“没有啦。”陈瑛略显烦躁地扁了扁嘴,“只是近日父亲提起,说我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虽说不急着嫁出去,但相看人家却是可以慢慢提上日程了。”
他沉默着低下头。
他能说什么呢?他还能拦着她不嫁人吗?
“我也有过一些好友,这些好友年纪比我大,陆续嫁了人,可我瞧着,她们过得似乎并不如成婚前那般高兴。”陈瑛愁道,“我真怕我也摊上这样的婚事。”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娘子宽心,似娘子这样的,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的。”
“哼,这时候你就提不出什么建议来了,只会说些场面话。”陈瑛道,“母亲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哪知道呀,我连人都没见过,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
“小人认为,于女子而言,与其找自己喜欢的,不如找喜欢自己的。”申六低着头说道,“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男人往往不会珍惜。”
陈瑛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懂?”
申六:“小人见的稀奇古怪的事多了,便也略知一二。”
“可是我和别人都没见过,别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喜欢我呀。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和不同的男人待在一起,最后判断谁最喜欢我吧?”陈瑛道。
“侯爷说可以开始相看,侯夫人问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大约都是一个意思,并非是问娘子具体喜欢哪一个人,而是根据家世门第等条件,先进行一些筛选。”他勉强笑了一下,“比如下九流的那些人,无论有什么优点,娘子都是不可能嫁给他们的。”
“可是这筛起来也很难啊……”她嘀咕道,“你觉得呢,你觉得我应该选什么样的?”
他微微一怔:“小人卑贱,不敢妄论娘子的婚事。”
“啊呀,说说嘛,你刚才说什么男人女人的,不是很会吗?”她说,“我也就是听听建议,又不是一定按照你说的做。”
他垂眸思考许久,才用微涩的嗓音说道:“以小人之陋见,娘子或许可以挑选一些武将子弟。”
“武将子弟?怎么说?”
“当今陛下擅战,武将多封公爵,荣宠极盛,衣食无忧。嫁与武将子弟,在衣食住行上,必不会受苦受罪。若非说嫁与武将子弟有什么不好,或许就是起战事时容易担惊受怕。但如今四方将要平定,天下即将太平,至少十几年内都不会再起大的战事,娘子便完全不必再考虑所谓的分离之苦。而且,这些武将往往依靠战功提拔,升阶迅速,但若论家世底蕴,大约是比不上侯府的。极有可能武将是二品大员,武将的爹娘却在乡下种地。因此,他们也会想要与侯府这样的人家结亲。退一万步讲,就算娘子与未来的郎君无甚夫妻情分,但娘子能有娘家给的底气,以后必不会吃亏的。”
陈瑛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想得……还真是复杂啊。”
“这只是小人随口妄言,娘子不必往心里去。”
她注定要嫁人,而他注定插不了手,他只是希望,她能嫁到一个适合她的家庭里去。情爱这东西甚是缥缈,唯有利益,才能牢固不败。
陈瑛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不过,不管她听进去了多少,她的父母才是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他们总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吃苦。
或许是他杞人忧天,想太多了。这些皇亲国戚,说不定还有更深层的打算。
他这一次已经在侯府滞留得太久,不能再继续了。
他怀着低落的心情与她告别,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她还沉浸在对婚事的思索中,而他已不想再继续触碰这件事。
之后一年,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她。哪怕他又有任务来到京城,他也故意绕开去侯府的路,他生怕不小心就听见了她成婚的消息。
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心里就可以一直把她当小姑娘对待。
直到第二年初秋,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再去见一次她。
他在拂衣楼中并没有朋友,而她是他唯一想分享喜悦的人。
平平无奇的初秋浅夜,她的闺房关着窗户。他看着窗户纸上映出的人物光影,耐心地等到里面的丫鬟离去,确认她们暂时不会再回来后,轻轻敲响了她的窗沿。
笃,笃,笃。
没人回应。
笃,笃,笃。
这一次,那个模糊的人影靠近了,靠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户。
当看清他的一瞬间,她面上浮现惊喜之色:“真的是你!”
她的惊喜令他一下子提振了精神,他含笑道:“是小人。”
“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陈瑛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的全身,咦了一声:“这是你的新衣服吗?料子很不错啊,裁剪也好。”
先前几次见她,他都穿着普
殪崋
通而便于行动的衣服,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之前小人事务繁忙,不曾来见娘子,但现在赚了些小钱,所以也会偶尔给自己置办一身能看的行头。”他说,“不过,这次小人是有个好消息,想告诉娘子。”
“是什么呀?”她很高兴,“是你赚到钱了,要成家了吗?夫人漂亮吗?”
“……”申六噎了一下,原本喜悦的心情登时熄了几分,但仍保持着笑容,回答道,“不是成家,而是小人升迁了。”
“升迁了?那也很好,真是恭喜你了!”陈瑛道,“升迁成什么了?大镖头吗?”
“嗯……差不多吧。”他说,“当了大镖头,手底下有了人,有些事情就不必亲自去做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过得那般忙碌了。”
“真好,我就知道,你这么努力,肯定会有回报的!”她笑盈盈地说,“我给你包个红包好不好?”
“红包就不必了,如今小人也不缺钱了。”他笑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娘子。”
“有什么劳烦的,你说来听听呢。”
他说:“如今小人当了大镖头,对内得有威信、得服众,对外,得跟客人打交道,得维护镖局的行内地位。可娘子也知道,小人原本叫申六,这个名字……嗯……过于普通,小人一直想给自己换个更好听更响亮的名字,说出去也有面子。只是小人才疏学浅,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但娘子饱读诗书,若是能给小人赐名,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来就这事儿,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陈瑛道,“确实,有个好名字,行事会方便许多。就像那些戏子,在唱出名前都得给自己起好一个艺名,否则谁家老爷想看一个王二妹唱贵妃醉酒的戏呢!”
他翘了翘唇角。
他终于当上了门主,他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姓与名了。
“起名是大事,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不能乱来。”她说,“我们约个时间,到时候我准备几个名字,你最后挑个喜欢的,如何?”
“那就多谢娘子了。”
“谢什么谢,我还从来没给人取过名呢,万一取得不好,你可不要怪我。”
“小人岂敢。”
“你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她朝他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说道。
他唇角笑意一僵,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她紧接着说道:“我要成亲了。”
他的呼吸停滞住,下意识地抬起眼,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目光。
她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有些不安道:“怎、怎么了吗?其实、其实纳吉请期的流程都走完了,婚期已定,但你一直没出现,我也不知道上哪去告诉你。”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浑身轻搐了一下,又随即恢复镇定,勉强笑道:“哦……原来真的要成亲了,恭喜娘子。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郎君有此荣幸?”
“不是哪位大人府上,他们家是白身。”陈瑛抿唇一笑。
申六愣住。
“但虽是白身,却不是普通的白身呢。他叫崔伦,是瑶林书院院长家的小郎君,你知道瑶林书院吗?那可是高祖皇帝御笔亲批的书院!他们崔家的祖宗,可是跟着高祖皇帝出生入死的谋士呢!”
瑶林书院?略有耳闻,但却不了解——他怎么会去了解这些读书人的事情?
“小人……小人以为,即使不嫁武将子弟,娘子也会嫁给那些勋贵子弟……”他愣愣地说道。
“你说的那些,都有道理,可是,我喜欢崔伦呀,我既然有了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去嫁不喜欢的人呢?”提到自己的心上人,她的眼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而且他也喜欢我呀,我们两情相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哦,哦……”他讷讷地回应着,因为完全不了解瑶林书院和那个崔伦,所以他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呢!”陈瑛激动道,“你知道吗,若不是我按照你教的方法,女扮男装去了一次诗会,我就不会认识崔伦。那个时候的他可讨厌了,作起诗来强势得很,一点都不让着我,可是,可是他作的诗又确实好,在场没有人能比过他……他真厉害,是怎么想到那些形容的呢?我一想到我在诗会上丢了人我就难受,我回家后天天想着他……后来我在中秋灯会上又遇见了他,才发现他好像只会吟诗作对,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嘛,做起事来有点傻傻的,禁不起逗……真的很有意思……”
他如雷轰顶,她后面还啰啰嗦嗦地说了很多话,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脑中回荡的,只有那句“感谢你”。
最后,她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分享,发觉他表情有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尴尬地轻咳一声,总结道:“反正……崔家虽无功名,但家风很好,受人尊崇,父母亲也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就定在今年年底——你要来参加吗?”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空了一块,冷风穿透他的胸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良久,他回答道:“小人就不来了。”
“为什么呢?是你太忙了吗?”她恳切地问道,“我们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更何况若是没有你,我又怎么能——”
“小人一介平民,怎敢参加娘子的喜宴?”他断然拒绝了她。
许是他打断得太过粗暴,她愣了一下:“若是这个原因,那很好办的。你不是押镖的吗?那我让侯府从外地进一批货,就说是我采购的嫁妆,你带队护送过来,最后留下来吃个喜宴,沾沾喜气,不是顺理成章吗?你替侯府送了货,对你的镖局也好呀,以后生意肯定好做!”
然而他还是道:“多谢娘子美意,但年底各路货都多,镖局早有排期,小人脱不开身。”
“那……好吧。”她有些失望道,“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有空呢?我怎么把起好的名字给你呢?”
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理解她的问题,正想着这个名字到底还要不要,却又听她犹豫着说道:“要不……你定个日子,我们去外边找个茶馆雅间见面吧。我快要嫁人了,若还在这里见面,委实不大妥当。若到了雅间,即使被人撞见,还可以说是在谈生意。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是……人言可畏,还是不要冒险了。”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灯影摇曳中,他看见窗台下长着一株矮矮的梅树。它年纪太小,还开不出花,只有稀疏的枝干和并不繁茂的叶片。
他伸出手,轻轻掐下它的一枚叶片,在指腹里反复揉压,挤出湿黏的汁液。
“再说吧。”他说,“时候不早了,或许丫鬟还要来,小人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不顾她的反应,他一个纵跃,上了屋顶,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