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我至今也没看出来你爹到底好在哪里。”楼主凉凉地说道, “作为一个男人,不思进取,既不考取功名,又不继承家业, 整日挥霍他那所谓的才华, 仗着有家财, 专做一些附庸风雅之事, 可曾为将来做过打算?作为一个丈夫, 徒有虚表, 却无力护妻子周全, 还要他何用?”
崔令宜:“他不考取功名,那是因为有家训;他不继承家业, 那是因为当时他兄长还在世。你所谓的附庸风雅, 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听不懂那些诗文里的奥义,就像在他们文人眼里, 武者之间的交流切磋,都像是流氓在逞凶斗狠一样。你看不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
“你现在知道了他是你爹, 倒是为他说起话来了, 以前可没听你夸过他。”楼主讥
忆樺
嘲道,“什么家训, 什么兄长,看似是限制, 实则都是可以打破的罢了。否则他现在为什么成了瑶林书院的院长,又为什么违背祖训, 和朝官结亲?”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若按你的要求,如今的崔伦在男人中也算是略有成就了吧, 可是这难道不可笑吗?你分明讨厌他,却让他受到越来越多人的爱戴。朝堂的半壁文官都可算作是他的学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她冷笑道,“我若是崔家的祖宗,还真得感谢你,振兴崔家门楣!”
话音未落,她的咽喉便被猛地扼住。
他的手掌力量出奇得大,直接将她甩在了树干上,令她后脑一阵剧痛。
她本能地抬腿反击,可她的武学皆出自拂衣楼,他对她了如指掌,她的所有动作,皆在他的预判之内。他甚至还给她留了出招的时间,再让她看清自己是如何制服她。
他这是在故意羞辱她。
她的发带在打斗中滑落,长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蹭到了汗水与山林间的水雾,黏成一绺一绺。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的父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她抬起头,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却穿过发丝,直直地逼视着他。
“我杀了他,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定亲,若是崔伦乍死,她只怕要惦记他一辈子。”楼主冷冷地说,“更何况崔家虽是平民,侯府也并无实权,但崔伦若真死了,他们动点关系逼官府查案,到头来也是桩麻烦事。我还没有蠢到为了一个没用的男人搭上自己的未来。”
“所以你不敢杀崔伦,就把我带走了,是吗?”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们,是吗?”
“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楼主俯视着她,“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你娘不欠我的,更何况我也根本不可能娶你娘,我不会报复她。至于你爹,他根本不认识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报复他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你娘喜欢他吗?我若如此狭隘,当初就根本不会建议你娘去嫁个武将子弟。”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爹实在是太没用了。他根本不配娶你娘。”楼主说道。
“他有没有用,那是我娘的事,她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不过,你凭什么替她愤愤不平?!”
“那你知道他根本就护不住你们母女吗!”楼主眉眼间浮出戾气,“你娘若是过得好,我为什么要去破坏?我难道天生就喜欢当恶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这个恶人,你只怕没机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崔令宜怔住-
时间倒回多年以前,陈瑛邀申六参加喜宴,却被他婉言推辞。连同他曾拜托她给他起个正式些的名字,他后来也没有问她去要。
他当上了门主,有了些许的空暇时间,他也离开了京城,整日整日地喝酒。
在离开京城前,他跟踪了崔伦多日,把崔家调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崔伦身上有什么过于值得指摘的点。他是游手好闲了些,可京城比他游手好闲的勋贵子弟大有人在,别人甚至还爱好喝花酒逛花楼,而崔伦只爱钻研那些风雅之事,相比之下,能获得少女的青睐,实在是情理之中。
他只是觉得荒谬,每每想起陈瑛眼中真诚的感谢,好似把他当成了红娘,他就感到一阵绞痛。
喝了几日酒后,他的情绪渐渐平复,逼自己不要再想她,还是专心处理门内事务为好,毕竟升迁上任,不能犯错。
她在京城大办喜宴之时,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处理手下人没收干净的尾。
眼前尸体躺了一地,死状凄惨。手下人恭敬地递来帕子,他接过,细细地擦拭过手指上溅到的鲜血。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一悸。他望着指缝里的血迹,莫名地想起她,此时此刻的她,是不是也穿着如此鲜艳的嫁衣?
但他也只是想想,动作停留了片刻,便继续若无其事地擦掉血迹,将帕子丢还给了手下。
又是一年后,他再次踏入了京城地界。
他不是为了她来的,他是来办正经事的,有一名刺杀对象逃到了京城,失去了踪迹,手下人遍寻不得,向他求助。
他在心里暗骂废物。天子脚下,稍有不慎便容易惊动官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逃跑的刺杀对象显然也是深知这一点,否则也不会硬是绕路也要跑到京城里去。
他乔装打扮成一个普通百姓,在街边寻找着那人可能的踪迹。
无数百姓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人声鼎沸,皆不能影响他搜查时的专注。直到一句熟悉的声音乍然传入耳畔——
“我不要那件,显得我好胖。回家吧,我不买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一抹熟悉的倩影从一家店中飘然而出。
陈瑛穿着一件绿色衫裙,一只手臂挽着身边的丈夫,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而那小腹,正微微隆起。
“怎么不买了呢?你不是很喜欢吗?哪里胖了,明明没有啊!”年轻的崔伦很不解地问道。
陈瑛撅起嘴:“不要,我就是胖了,不买了不买了!”
崔伦:“虽说背后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但你是不是瞧见旁边那位娘子,瘦得像竹竿似的还在勒自己的腰带,所以才不高兴的?你和人家比什么,人家那样也不好看啊,你如今这样好得很,这才能撑起衣服来!否则衣服撑不起来都皱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
陈瑛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故作严肃:“反正我不高兴,我不买了!”
“那咱们出来不就是买新衣裳的吗?好不容易挑着一件喜欢的,就不买了?”
“谁说我出来就是为了买衣裳的?我想干别的不行吗?”她蹭了蹭崔伦的胳膊,“我想喝香饮子,我们去买香饮子吧!”
崔伦犹豫道:“香饮子?孕妇能喝吗?”
她登时恼怒起来:“这也不能喝那也不能喝,那我渴死算了!”
“好好好,买买买。”崔伦连忙哄她,“我去给你买,你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又抬起头看了看天上,今日艳阳高照,晒得街上都飘着一层热气,他环顾四周,吩咐陈瑛身边的丫鬟:“你带夫人去对面那个面摊坐一坐,我去买香饮子过来。”
说罢,便带着小厮走了。
申六定定地看着他们。
好恩爱的夫妻,看得他眼睛微疼,久未起波澜的内心,再次掀起汹涌暗潮。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释怀,只消一个小小的契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他的防线。
他不在乎崔伦去了哪里,他的目光只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和丫鬟在面摊乘凉休息。
周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压根就没有发现他。
不是饭点,面摊没什么生意,来了两个人闲坐,看打扮应是富贵人家,面摊老板便没有赶人,而是笑着端上来两杯茶水,问她们的好。
陈瑛没喝茶水,但赏了老板一枚碎银。老板很高兴地退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小乞丐,手里晃着破碗,跟老板要饭。老板挥着抹布,很不耐烦地道:“滚滚滚,没有!”
小乞丐们被老板赶走,又来向陈瑛要钱。
陈瑛刚想摸荷包,老板便赶紧跑了过来,又朝那些小乞丐挥起抹布:“还不滚!还不滚!再不滚我报官了!”
老板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些乞丐瘦瘦小小,很快就被他赶跑了。
“老板,你这么凶干嘛。”陈瑛嗔怪道,“他们也挺可怜的,我给我自己的钱,又不是给你的钱。”
“哎唷娘子,您心善,您没见过这些人,这些人有手有脚的,哪怕去卖苦力都不至于要饭,成日就在附近转悠,就是等着像您这样的冤大头呢!”老板道,“而且他们看您是女子,才会缠着您不走,若是几个富贵老大爷坐在这,他们要一次要不到,就不敢要了,绝不会逗留的!”
陈瑛撇了撇嘴,不再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老板以为她有事
忆樺
要走,没管,丫鬟则很奇怪地跟了上来,问道:“夫人,郎君还没回来呢,您要去哪里呀?”
陈瑛道:“我看见那几个小乞丐拐进这条巷子了,想去看看。”
“夫人!”丫鬟皱起眉来,“何必跟乞丐打交道!”
“我也没想跟他们打交道,只是看见了,觉得不帮一把,心里说不过去。”陈瑛道,“方才那面摊老板说他们有手有脚,就是不想干苦力才来乞讨,可我分明瞧见有个小孩儿手指都没了两根,这要是去做苦力,恐怕工头都会嫌他慢……”
丫鬟扶额:“夫人,您真是……唉,夫人,等等奴婢!”
申六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那些乞丐的问题,可奈何陈瑛这人就是这样,同情心总是在不该泛滥的时候泛滥——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寺庙里保下他。
陈瑛和丫鬟进了巷子,那巷子狭窄,他若跟过去,必会引起她们注意,可现在又是大白天,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跳到周围房顶上去。
他站在巷口短暂思考了一下,决定去找崔伦。
这是他的妻子,又有孕在身,他难道不是最该负责的人?
申六轻而易举便寻到了崔伦的踪迹——这倒不是他的追踪术有多么出神入化,而是他发现,崔伦竟孤身一人从道路那头折返了回来,行踪还遮遮掩掩的,走到这附近时,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发现陈瑛和丫鬟的身影,面色有一瞬的迷惑,但他没有多想,唯恐被人瞧见似的,即刻跑进了刚才他们离开的成衣店内。
申六:“……”
很快,崔伦抱着一包衣裳走了出来。
他仍旧没有寻到陈瑛和丫鬟的身影。
这下他是真的疑惑了,走到面摊老板跟前,问道:“打扰,请问方才可有一名妇人和她的丫鬟来过?”
老板:“有啊。”
崔伦大喜:“我是她夫君,请问她们去哪儿了?”
老板想了想,道:“好像往右边去了,但具体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崔伦道了谢,往申六这个方向疾步走来。
申六倚墙而立,在崔伦经过他身前的时候微微低下了脑袋。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了,因为崔伦压根就没有看他一眼,甚至连经过这条巷子时都没有往里望一眼。
眼看他还继续往前直行,申六不得不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墙蹲下了身子。
崔伦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来。
“这位郎君……你、你没事吧?”崔伦匆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申六低着头,指着巷子里道:“咳咳,我没事,只是那里面,那里面……”
里面究竟有什么,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崔伦愣了一下,随即联想到了什么,立刻跑了进去。
跟前的阴影消失了,申六停止了咳嗽,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知道巷子里在发生什么。
他有耳朵,他会捕捉,哪怕他有千百次冲动想要进去,但他也强行制止了自己,告诉自己,你不能去,你不该替她出头,你没资格替她出头。虽然她未必会认出易容后的你,但现在事情尚在掌控之中,你必须得让她的丈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必须得给她的丈夫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能离开妻子这么远;也得给她自己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她有发善心的本事,不是因为这个世上好人多,而是因为侯府能给她兜底。
巷子深处的陈瑛,正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看着那些乞丐疯抢她身上的荷包和首饰。
她没有想到这里面会聚集着这么多乞丐,而且都是黑瘦但成年的乞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看见她走进了这条死胡同,渐渐坐直了身子。
那么多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陈瑛终于感到了害怕,拉着丫鬟掉头就走,却被动作更快的乞丐拦住了去路。
他们像饿狼看到了肉食,扑过来抢她的东西。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动弹不得,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头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丫鬟稍微冷静些,但是她也只是个女子,擦擦桌子倒倒水还有用,真动起手来,哪里是这群精明的乞丐的对手。她刚喊了一声“救——”,就被后面的乞丐一砖头拍晕了。
陈瑛一回头看见丫鬟倒了,还以为死了人,面色顿时惨白,脚下一虚,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抢走,她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瑟缩在角落里,反复念叨着:“钱都给你们,钱都给你们,我、我走,我走……”
她先前看到的那名少了两根手指的小乞丐也在抢东西之列,只是他力气不如别人,刚抢到一根簪子,便又立刻被别人抢走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崔伦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看到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陈瑛,登时目眦欲裂。
陈瑛看到他,立刻像看见了救星,她朝他爬了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子义……”
崔伦一把抱住她,气得手都在发抖。
“简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当街劫掠!还有没有王法!”
刚走进巷子里的申六,听到里面飘出这么一句,简直眼前一黑。
愚蠢!实在愚蠢!
崔伦还在道:“我夫人怀有身孕,你们要钱也就罢了,竟还如此出手伤她,可有半点良知?!”
乞丐们面面相觑,继而纷纷露出轻蔑的表情。
一个站在崔伦背后的乞丐,悄悄举起了手里的木棍。
然后,就被申六掐住了脖子,一把掼在了墙上,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崔伦和陈瑛双双回头。
崔伦惊异:“你……”
申六目不斜视,径直掠过了他们二人。他的身影迅疾如电,几乎看不清是怎么出手的,最前排的七八个乞丐便已倒下了。
刚直起一点身子的陈瑛又吓得跌坐回去。
那些乞丐见势不妙,当即作鸟兽散,也不管地上的同伴,跟逃命似的纷纷往巷子外跑去。
申六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崔伦呆呆地看着他。
“遇到恶徒,若是能打过,那便打,若是打不过,那便跑,最忌打不过还留下来逞口舌之利!”他压低声音,怒不可遏,“今日若不是我出手,你以为你能打得过这群乞丐?还是觉得自己能感化他们?他们贱命一条,平时无人会关注他们,犯了事满城乱窜,你以为官兵找全他们很容易?!”
他剧烈地喘了一口气,盯着崔伦:“还不快滚!”
崔伦却颤巍巍地伸出手:“死……死人了……”
“没死!我也不想惹事!”申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怒气,忍不住又踢了地上的丫鬟一脚,“这个也没死!”
崔伦磕磕巴巴地道:“那……那就好……多谢恩公……”
他本想扶着陈瑛起来,结果自己也腿软,申六气得头疼,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又将陈瑛提了起来。
夫妻两个如鹌鹑一般缩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申六忍无可忍,对陈瑛道:“这就是你的丈夫?!连逃命也不会逃,要来何用!”
陈瑛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升起一丝困惑。
申六心中一个咯噔,匆匆低下头,摸了下自己的脸,一句话都没说,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走到巷子口,那群乞丐早已没了踪影,而街上多了一个拿着香饮子刚回来的小厮,正不知所措地抓着头,目光迷茫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申六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疼。
……
打那之后,申六再也不敢放心离开京城了。
陈瑛一介弱质女流,是侯府的掌上明珠,什么不懂也就罢了,崔伦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什么也不懂?不会武功,没法出手保护妻子尚且勉强原谅,毕竟这世上不会武功的丈夫多得是;但连逃跑也不会,就实在太过分了。就如他在巷子里对乞丐说的那些话,和挑衅他们有何区别?他既然承担不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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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后果,那就不要开这个口!他难道以为那些乞丐会和那些书生一样,乖乖听他的教导吗!
允许夫妻俩有一个天真懵懂,甚至天真愚蠢,但两个都天真愚蠢,还怎么过日子?迟早要出事!
所以他根本就没想过让陈瑛嫁给崔伦这样的人。她最适合的应该是武将子弟,会功夫,能用武力保护她,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再次一点就是其他门当户对的勋贵子弟,人家出门有排场,一串小厮丫鬟护卫跟在身后,绝无可能出事。就算出了事,也有人能够及时通风报信。
他于是经常性地滞留在京城。有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个索命的鬼魂一样,时时徘徊在崔宅上方,怨气不散。
当时的楼主渐渐开始对他不满,因为京城形势复杂,本就不是拂衣楼的据点,他却总是待在那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有异心。
然而他各项任务又确实完成得好,手下没出过什么大纰漏,便很难拿他怎么办。
于是这么拖着拖着,便拖到了陈瑛和崔伦动身下江南。
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申六当然知道。
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觉得陈瑛和崔伦的这个决定特别不可理喻。他们怎么会如此自信地觉得,去一个他们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只要带几个小厮和丫鬟就安全了呢?他们甚至没雇几个护卫。
在他们的眼里,江南难道是什么毫无危险的地方吗?
他一路暗中跟随,一路愈发烦躁。
以申六的眼光来看,他们此行,失了京城的庇佑,简直处处漏洞,处处败笔,都不需要人刻意埋伏,哪怕是一个意外的巧合,都有可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两个人,不仅不会制定缜密的计划,甚至还总是喜欢“兴之所至”,临时做一些大胆的决定,完全没考虑过以他们这群人的水平,能不能负担得起“兴之所至”的后果。
他失望透顶。
除了崔伦,他其实也对陈瑛失望。
她总是在原谅崔伦,原谅自己,面对始料未及的结果,总是笑眯眯地说一句:“哎呀,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人没事就好啦。”然后转头就忘了吸取教训。
她甚至还在下江南的路上,给路边的乞丐施舍银子!崔伦竟也不拦着!也亏得那些乞丐确实没什么坏心,否则万一他们盯上了陈瑛和崔伦的财产,聚众动手,这两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申六觉得,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他不可能这样在背后默默跟着他们一辈子。
江南庙会,崔伦和陈瑛带着他们的女儿,兴高采烈地挤了进去。甚至都没发现小厮和丫鬟被挤出了他们的周围。
申六站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早就习惯了。
手下人来报:“门主,都准备好了。”
他微微点了下头。
手下人看着台上表演戏法的眩人,忍不住问道:“门主,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属下瞧着,那对夫妻就是普通富户,也不是江湖中人啊。”
他冷冷地瞥了手下一眼,手下顿时噤声,不敢再议。
妇人带着小孩,挤到了陈瑛身后。
台上的绢花准确地砸中了崔伦的胸口。
小孩悄悄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女孩的手从陈瑛手中抽了出来,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速度之快,只会让陈瑛以为,是女儿的手在自己手里挣了两下。
小孩子长得矮,一时看不见台上,所以没了耐心,很正常,陈瑛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敲晕了小女孩,然后将她抱起,一路撤出了人群。
申六垂眼看着被抱到面前,昏睡不醒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过三岁,轮廓却长得像崔伦,令他看了便心生厌烦。
他挥了挥手:“带下去吧,如果醒来哭了,就喂药。”
手下领命退下。
过了一会儿,妇人和小孩也回来了。
申六问妇人:“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妇人答:“属下观察过了,并无人跟踪,这才回来的。”
申六:“那便好,以后没你的事了,再也不要出现在江南地带。”
“是。”
申六又扫了眼小孩:“倒是挺机灵的,还没正式入楼,是吗?”
小孩道:“是。”
“行了,你做得不错,不必参加最后的遴选了,我特批你入楼。”
小孩大喜:“多谢门主!”
申六淡淡地看了一眼妇人:“现在排到什么次序了?”
妇人答:“寅字辈,最末的一个排行十三。”
“唔,那你便叫寅十四吧。”
“寅十四叩谢门主!”
妇人把小孩带走了。
申六再次看向下方。
丢了女儿,陈瑛和崔伦,连同他们的丫鬟小厮,都乱作一团,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他掩上了窗。
这一次,她总能吸取教训了吧?-
孩子丢失七日后,申六出现在了陈瑛面前。
她和崔伦,还有丫鬟、小厮,都分头行动,各自找人,此时此刻,夜幕降临,街上人烟渐渐变少,而她走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不得不暂时坐在路边台阶上休息。只是这休息,也只是腿脚的休息,陈瑛几天没合眼了,眼圈青黑得可怕,眼中布满血丝。她满脸憔悴,但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不放过从街头路过的每一个人。
他在她面前站定。
她看着他,呆了片刻,才终于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申六皱了皱眉:“陈娘子?真的是你?你怎么……这个样子?”
“是你!”她猛地站起身来,因为站得太快,眼前一时发黑,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你竟然也在这里!”她拽住他,眼中有短促的光芒亮起,“好久没见到你了!”
申六道:“小人是镖头,哪里都可能有小人。倒是娘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搞成这个样子?”
“你是镖头,太好了,你是镖头!”她顾不得男女之别,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双臂,恳求道,“你手下是不是有很多人?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能不能帮我找找我女儿到哪去了?她不见了!我的女儿不见了!求求你帮帮我!”
申六:“你的女儿不见了?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于是陈瑛开始颠三倒四地讲着丢女儿的事情。
他平静地听着,脸上却必须得露出担忧之色,还得时不时安抚她的情绪。
其实他看着这样的她,也觉得心痛,也觉得有一丝懊恼——他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但他又随即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只是在逼她认清现实罢了,她的女儿现在其实很安全。
陈瑛终于讲完来龙去脉,握着他的手,流着眼泪道:“申六,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一想到我的女儿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我就感觉自己要死掉了……”
他看着她,道:“陈娘子,这恐怕有点难办。”
“难办?”她愣了一下,“哪里难办?是钱的问题吗?你知道的,我不缺钱的!想要多少钱都可以!”
“不是钱的问题。”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娘子,这世上也有很多钱解决不了的事。你们明知孩子这么小,还带她出来,如果你们当初能做好万全之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我,我,都是我的错……”她哭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办呢?你真的不能帮帮我吗?哪怕找不到人,只是一点线索也好啊……”
“如果没有小人,陈娘子就找不到孩子了吗?”申六问,“你的丈夫呢?他也找不到孩子吗?”
“我们都找过了……”陈瑛哽咽。
“有一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啊!”
“若陈娘子当初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武将子弟,或是别的什么勋贵子弟,失女之事,必不可能发生。”申六道,“因为崔家是白身,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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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又偏偏因为祖上荣耀,在京中享有盛名,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于是他们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应付麻烦,甚至比起普通百姓还不如。”
陈瑛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申六轻轻叹了口气:“请恕小人冒昧,若娘子非要小人帮忙找孩子,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陈瑛喃喃道:“什么?”
申六:“与崔伦和离。”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生怕她没听见一般,他还又重复了一遍:“娘子,崔伦他根本护不住你们母女,今日之事发生,与他为人夫、为人父的失职脱不开干系,你与他和离吧。”
陈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
“小人没疯。”申六道,“如果娘子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就该知道,小人从一开始,就认为娘子应该嫁给与崔伦完全不同的人。”
她望着他,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后退了一步,却因为绊到了台阶,直直地往后倒去。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可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挣开了他,自己跌坐在了台阶之上。
他垂眼:“是小人卑劣,小人有私心,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与娘子相见。”
陈瑛低着头,手指抠着凹凸不平的砖缝,眼泪簌簌地落下。
“你让我和离,可我与崔伦已育有一女,你让我如何自处?”她声音尖锐,“你是打算让我回到侯府,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还是让我二嫁给所谓的什么武将子弟?人家凭什么要我一个和离的妇人?还是……”她惨笑一声,“你让我嫁给你?”
他猛地抬眼:“小人不敢。”
“你不敢?那你现在要挟我!”陈瑛叫道。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对他这个态度过,也没有对别人这个态度过。没了女儿,这个一向积极开朗天真的女子,好像突然就变了个人一样。
“小人没有要挟娘子。只是小人……实在做不到此事,还请娘子另请高明吧。”
她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颤声道:“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女儿?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就是见不得我和崔伦在一起,想要拆散我们?”
一瞬间,申六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竟全靠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直觉,就对他做出如此质问。
“我没有!”他几乎是立刻否认。
“你没有?”她追问他,“那你都消失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
“我出现,是因为这里有我的生意!”他断然回答,“我只是个镖头,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偷侯府的外孙女不成!我偷了她往哪放?她自己不会跑不会喊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看庙会那天,是我站在你旁边偷走了你的女儿吗?你觉得这可能吗?”他顿了一下,缓了口气,“还是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卑鄙的人?”
她痛苦地闭上眼,松开了他。
“对不起……”她再次哽咽,“可能是我真的疯了……但我现在什么都怀疑……”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道:“不要紧,你一时情急,可以理解。也怪我唐突,只是……只是我方才确实说的是实话。陈娘子,你与他和离吧。”
“我与他和离,那你能向我保证,一定能找到我的女儿吗?”她擦了下眼泪,幽幽地问道。
他哑然。他当然不能保证。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与他和离?”她说,“你走吧,你不愿意帮我,那就算了。”
“你现在在江南,根本没有可以用的人,我手下那么多镖师,又跟三教九流的人混熟,极有可能打听到你女儿的去向。”他说道,“你宁愿不要你女儿的线索,也不愿和他和离吗?”
“这两个难道一定只能选一个吗?”
“你难道就这么爱他吗?”申六失望道,“我又不可能逼你与他签下和离书,押着你们两个去官府公证。你连骗我一下都做不到吗?你得到了女儿的线索,却反悔不与他和离,我也并不能把你怎么样。”
陈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不是因为爱他,而不要我的女儿。”她慢慢地说道,“而是我认为,你今日用我看重的女儿作为条件,让我放弃我的爱人,来日未必不会用我看重的其他东西,让我放弃我的女儿……申六,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摧毁了他在她心中的一切形象,再无回头路。
“所以你不需要我帮你找女儿了,是吗?”
“是。”她看着他,眼里泛着血色,说道,“你也只不过是个镖头而已,我凭什么要这样求你,受你威胁?”
她在他面前从未展现过的、出身侯府的高傲,终于在此刻尽显。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不知从何时开始, 天上开始飘起小雨。
崔令宜跪坐在地上,喉间有淡淡的腥意。
“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娘好,为我娘考虑,可是你把我带走, 难道这就是为她好?”她仰起脸来看着楼主, 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她为了找女儿, 殚精竭虑, 油尽灯枯,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是没想过把你还给她, 但是我没想到,你娘和你爹两个傻得天真的人, 居然还生出了个聪明的女儿。”楼主眯了眯眼, “我让人把你关在房间里,你一哭闹, 就给你喂安神药,后来你不哭了,我还以为是小孩子不记事, 忘了找爹娘的事, 结果有一日照看你的人一不留神,门没关好, 被你跑了出去,你一跑出去, 就拉着别人大喊抓坏人。若不是你拉着的那个人也是我的属下,真被你找回了家, 向你爹娘告状,我可怎么办呢?”他轻扯嘴角, “你娘本就已经怀疑我了,我若再把你还回去,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只好继续给你喂药……喂多了,慢慢地,你就糊涂了,问你爹娘是谁,你也真的不记得了。”
崔令宜闭上了眼。
她的十指嵌入泥土,喉间的腥意愈发浓重。
“你怎么不干脆继续喂,喂得我变成痴儿,永除你后顾之忧!”
“那倒也不必,我本意并不是想害你,而是想让你听话。”楼主看着她,“你既然听话了,那我为什么要养个痴儿呢?痴儿养起来麻烦多了。”
“把我杀了更省事!”
“可你毕竟是她的女儿。”楼主道,“杀了你,就永无转圜之地了。”
“转圜?你还有什么好转圜的?”她冷笑道,“她找孩子找了两年,直到去世,你也没给过她一条线索!她不是暴毙,是慢慢地死去,你若真的在意她,又怎么能忍心将她活活逼死?”
“我没有打算逼死她!”楼主眼神凌厉,“只是那段时间,我被别的更重要的事绊住……等我处理完,才得知她已经去世。”
崔令宜默算了下时间,嗤声道:“什么更重要的事,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那段时间,拂衣楼内部应是有一场动乱,如今的楼主杀了上一任楼主上位,因当时她年纪甚小,对此毫无印象,还是长大后与别人私下聊天时才得知的。
“随便你怎么想我。”楼主道,“我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陈瑛死了,我还管别人做什么?”
“所以你就彻底把我丢进了拂衣楼?”
“不错。”楼主道,“你娘已死,我留着你毫无用处,你小时候长得像崔伦,我更是看见你就心烦。但你毕竟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我还做不到直接杀了你,于是放你进了拂衣楼,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但是我竟然活下来了,你是不是还有点后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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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给我这个机会?”她问道。
“不,我没有后悔。”他说,“因为崔伦续了弦,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留在拂衣楼,迟早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她瞳孔猛地一缩。
“你难道不觉得,你在此处口口声声讨伐我,说我不在乎你娘,说我逼死你娘,是件很可笑的事么?你有这个时间怪我,怎么不想想你那所谓的爹?你娘的死,他难道没有半分责任?”楼主咬牙笑着,眼底森冷,“崔伦此人,百无一用,又偏偏花言巧语,骗过了你娘,骗得周围人都以为他是什么大情种,但其实呢?你娘才死了多久,他就续了弦?他丢了一个女儿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儿女双全,享尽天伦之乐吗!”
“他续不续弦,生不生子,关你何事?侯府能指摘他,你又凭什么指摘他?难道不是因为你,他才能有机会续弦,有机会儿女双全的吗!”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是楼主一巴掌甩在了崔令宜脸上。
这一掌用力极深,她脸上登时浮现出几道红印。
“真不愧在崔伦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明知自己是陈瑛的女儿,却还帮着崔伦说话。你怨恨我,无妨,但你竟然还替他说话,真是令我心寒。他辜负了你娘,你却还能原谅他,亏我还觉得,你长大了,模样变得像你娘了,这很好。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流着和崔伦一样恶心的血。”他冷冷地说道。
崔令宜低着头,面色苍白,竭力压制着体内翻涌的气血。
“不过这样也好,你既然想当他的女儿,那就继续陪着他吧。”楼主眼中露出一丝讽意。
“我陪他什么?陪他去死吗?可他现在有什么罪名值得一死呢?”崔令宜道,“事到如今,我已知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怕引来官府注意,不敢直接在京中动手杀了崔伦,正好康王又主动联系你合作,想要拉拢一切势力,助他夺嫡,于是你虽然看不上康王,却还是顺水推舟答应了他。先是让我回到崔家,转头告诉康王,你安排了自己人假装崔伦的女儿,从此瑶林书院就是他的囊中之物;然后再从幕后煽动,让康王看重的卫家生出和崔家结亲的心思,于是又能把卫家笼络门下,是也不是?”
楼主厌弃地凝视着她。
“看来我猜的是对的。”崔令宜呵了一声,“你不是被康王的钱财打动,你就是觉得康王难成大器,所以日后必遭皇帝或太子清算,于是投效他的崔家和卫家都会受到牵连,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借刀杀人,让崔伦受到报应——你也确实不在乎卫家,卫家只不过是联结崔伦和康王的一个结点罢了,要是你有办法让我直接嫁给康王,想必你定会这么做。只可惜康王认为我是个假的,根本不会娶我。”
见他不置可否,她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我还有个问题,你觉得康王不行,那只是你觉得,倘若康王真的行呢?或是太子意外身故,必然换康王即位,那崔家不就有了从龙之功?你还怎么让崔伦受到报应?”
楼主扯了下嘴角:“这有何难?人的气运难测,但人的性格却很难改变。就算康王将来荣登大宝,但以他的性格,只需要找个人给他吹吹风,说崔家和卫家当初不过是被他逼至此地,实际对他并不服从,他自己就会动手了。”
崔令宜咬住了嘴唇。
“你还是这么聪明,实在可惜且可恨。”楼主弯下腰,用力掐住她的下巴,字字如刀,“你知道吗,在你长大的那些年里,我虽然没有来看过你,但我一直有关注你的消息。当我听到你才十四岁,就敢撬开武库大门,偷到火油和弩箭,独自一人去替同伴报仇时,我是发自内心的欣慰。我觉得你和你娘、和你爹,都不一样,你在拂衣楼里被锻炼得多好啊,勇敢、坚强、机敏、警惕,最重要的是,你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更没有泛滥的同情心。你去执行任务,大家都很放心,因为知道你可以做到。而且,你长得更像你娘了,我在地牢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也许我与她的女儿,就该是这样。”
崔令宜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
“真恶心!”她说,“你真恶心!”
故事讲了太久,而她装虚弱也装得太久,令楼主一时失了警觉,以致于竟结结实实挨了她一拳。
他偏着头,缓缓抬手,摸了下嘴角,看着指腹沾染的血丝,竟忽而笑了一下。
“好,好,好。”他点着头,“事实证明,我错了,再怎么养,也比不过亲生的力量。”
他暴怒而起,一把将她按在了地上,那柄从她手中夺来的拉刻刀,直接扎进了她的右臂——
不,不对。更准确地说,是扎进了她右臂的衣袖中。刀尖撕裂布帛,在她手臂上划下一道血痕,然而,刀身整体,却是穿过了半管空荡的衣袖,深深地扎在了泥土里。
他有一瞬的惊愕,他的刀怎么可能落空?
她的衣袖很快被鲜血沁湿,他欲拔刀,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脸色陡然阴暗:“你给我下毒?!”
崔令宜躺在地上,只是看着他笑。
山林里雨势渐大,如线如雾,如织如幕。落在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野。
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混合在鼻尖,身下是坚硬厚实的大地,让她莫名想起以前出任务时、露宿野外的日日夜夜。
也许她本就不该躺在镶金嵌玉的拔步床上,她就该躺在这样朴实无华的地方。
他怒不可遏,猛地拔出刀来,正要细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疾喝:“住手!”
他下意识抬头,看见一道身影自树梢间点跃而起,劈雨而来。
他当即收手,绝不恋战,以更快的速度退后,几个呼吸间便已消失不见。
上方的压制忽然空了,崔令宜一仰脖子,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四娘,四娘!”她被抱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那人的声音慌乱无助,每个音都在发抖。
冰凉的雨水落进她的眼睛里,又变成滚烫的泪水淌下。
她说:“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她其实只是想说句玩笑话,可他听了,却愈发慌乱地擦着她嘴角源源不断的鲜血:“是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你,你不要死,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卫云章……”她语气飘忽,额头抵着他的手臂,“没关系的,我有数,我只是受了点内伤,死不了的——楼主做不到对我痛下杀手,而我也不是来寻死的。”
他的泪水混合着雨水滴在她的发间,他抱着她,坐在泥泞的青草地上,哽咽不止。
今日康王回朝,他不得不去翰林院上值,然而就在康王进宫面圣的同时,他突然收到瑞白托守卫传来的急报,说崔令宜失踪了。
那一刻他如遭雷劈,电光石火间,他忽然就明白了她多日来为什么沉默,又为什么只肯见襄儿一人。
他甚至来不及跟上峰告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翰林院里狂奔而出。
一路上,无尽的恐惧充斥了他的脑海,他生怕自己找不到她,生怕自己去得太晚,生怕她没有给他留任何机会……
但还好,至少最后,他赶到了,她给他留了机会。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他磕磕绊绊地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来面对?”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有别人插手。”她回答,“而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放我出门。可我真的不是来寻死的,我只是,想为自己求一个原因,求一个结果。”
卫云章并没有问她求到了什么因,求到了什么果,只是不停地擦着她嘴角的血,努力让声音变得平稳:“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家。”
她终于不再呕血,安静地抿着唇,顺从地配合着他,攀住了他的背。
他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她半睁着眼,看着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淌下,忽地笑了一下,道:“卫云章,你记不记得,我和你去营州的路上,你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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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夹夹了脚,是我背着你回了营地。”
好半天,卫云章才哑声道:“记得。”
“我说你真是有福气,我长这么大,从没背过别人,你是第一个。你说我要是羡慕,你以后也可以背我。我说别了吧,听起来就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她笑着说道,“你看,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要说了。”卫云章更用力地托紧了她的腿,“我害怕。”
听上去就像是人生最后的走马灯,在交代遗言。
“卫云章,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们还和离吗?”
卫云章顿时一凛:“当然不!”
“为什么?”她问,“你的父母,那天晚上我瞧着是希望和离的;第二天我们去见了……崔伦,坦白身份后,他也觉得我们应该和离;而你自己,更是早就同意与我和离。”
“可是你并不是别的什么人,你就是崔令宜本人啊!”卫云章激动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崔令宜了,你没有占着别人的身份,无需再感到愧疚或担忧!与我拜天地的是你,与我合八字的也是你,不是别人的八字,而是你我的八字本就该是一对!”
“你的父母,与崔伦,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们……都很关心你。你把自己关在房中那几日,应该多少也能感觉到一些吧?”
“那可真是奇怪。”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明明我还是那个人没有变,我的所作所为也没有变,给别人带来的影响也没有变,可只是因为我换了身份,所以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忽然就变了。你又不愿意跟我和离了,你的父母又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崔伦又要我继续当他的女儿了……这样,是正常的吗?他们,就这样轻易地原谅我了吗?大家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相亲相爱吗?”
卫云章停住了脚步。
雨水浸在他的靴上,寒意自脚底逐节攀升。
“对不起,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他涩然道,“若你仍旧想与我和离,我今日便去签和离书,你受了伤不便行动,我就叫官员来家中公证。从今往后,你就是你自己,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她呢喃着,声音有一些渺然,“和不和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相比之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一直想不明白。卫云章,你读了那么多书,又当了那么久的官,想必看问题比我看得通透,你能不能帮我解解惑?”
“什么?”
她闭上眼睛,道:“人这一生,到底是靠什么活着的呢?我并不想死,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活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康王从御书房中出来时, 发现外面正下着雨。
涓涓雨水顺着琉璃瓦檐滴落,在长长的白玉砖上溅起小小的碎花。他往外走了几步,料峭春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 又退了回去, 方才踩过的砖面上留下几个深色的脚印, 又很快融化在了浅浅的雨漪里。
有小太监连忙举着伞过来:“殿下恕罪, 请容奴婢送殿下出宫吧。”
康王道:“不必了, 本王自己走。”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厚重的油纸大伞, 撑开, 咚咚咚咚,接连不断的雨水敲在伞面上, 敲得伞骨微微震颤, 也敲得他心烦意乱。
那些太监弓着腰,举着伞, 小碎步走不了多快,还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走。
他大步流星地往宫外走去,靴子溅起的水珠打湿了绣纹精致的玄色衣摆, 衬得上面的祥云仙鹤愈发明亮透白。
宫外, 是康王府的马车。
心腹随从上前接过他的伞,扶着他上了马车, 道:“殿下去哪儿?”
康王不耐道:“下雨天能去哪?自然是回府!”
“是。”
马车辘辘起行,朝康王府驶去。
回到王府里, 下人替康王换上了干燥洁净的常服,又替他煮好了茶, 备好了温热的点心,便安静退下了。
康王坐在主位上, 手里端着茶杯,却并不喝,只对着那团袅袅茶雾出神。
“殿下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一旁的心腹开口,“莫非今日面见陛下,并不顺利?”
康王摇了摇头:“不,很顺利。”
正说着,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宫里的赏赐来了。心腹默默地看着那些下人将赏赐一箱一箱地抬进来,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无非就是些金银珠宝、丝绢文玩之类的东西,便又挥挥手让他们收到库房里去。
“陛下这赏赐倒是丰厚。”心腹道,“除了赏赐,陛下还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问了些剿匪的细节,倒也无甚特殊。然后便是夸了夸本王。”康王眉头再次皱起,“可本王瞧着,父皇的兴致并不高,仿佛本王这趟不是去剿匪的,而是去游猎的,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殿下莫急,咱们报上去的营州匪患,也就二三百人,而陛下早年四方征战,这点人数在他眼中或许确实算不得什么。”心腹安慰道。
“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本王第一次实打实的军功,父皇他却只是口头夸奖了几句,赏了点东西,这算怎么回事?本王这次剿匪,不是以亲王的身份去的,而是以骁卫营上将军的身份去的,纵只是个虚衔,但既已有了军功,总得给本王再擢一级吧!”
他烦躁地把茶杯搁下,盯着心腹:“你说,父皇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心腹:“这……”
“那日我们收到的密信,会不会真的是卫云章写的?若真是他,那他就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调查我!而本王如今还在向父皇邀功?”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从营州剿匪归来,他尚且沉浸在一切都按计划顺利推进的喜悦中,却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说拂衣楼楼主已跟踪他来到了营州。
那一刻,康王不寒而栗。
这是谁写的信?怎么会知道他与拂衣楼合作的事?又是怎么知道拂衣楼楼主的行踪的?他知道这么多,却又隐于暗处,究竟是想干什么?
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
但等他冷静之后,仔细想想,却发现此人似乎并非是在威胁他,而更像是提醒他——无论此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信上所言内容若是属实,那就说明,拂衣楼与自己的合作,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坚固。
拂衣楼楼主若是也想来营州掺和一脚,只要告诉他,他自然会安排,可对方却如此鬼祟,究竟意欲何为?
他大怒,直接下令,说怀疑城中有山匪余孽,要搜查一个名为申六的男人。
他当然知道以拂衣楼楼主的身手,自己的人多半抓不住,但他的目的并不是抓人,而是要逼对方现身。
果然,楼主自己找上了门。
康王见到他的一瞬间,简直又惊又怒,惊的是那密信上所言竟是真的,怒的是楼主此人竟真的在暗中跟踪自己!
可楼主却道:“我此行并非是跟踪殿下,殿下来营州剿匪,人人皆知,殿下的行踪更是难以保密,我若真有对殿下有什么图谋,何必亲自动身?”
康王:“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营州!”
“我是跟踪卫云章而来。”楼主不卑不亢道,“实不相瞒,殿下,我怀疑送到您手上的那封信,亦是卫云章所写,目的是为了挑拨离间。”
“卫云章?”康王难以置信道,“卫云章不是修书出了岔子,被本王父皇贬出京了吗?难不成他采风采到营州来了?”
“殿下怎知,他就一定是来采风的呢?”
“你的意思是……”康王脸色一变,但很快又觉得不对,“等一下,就算是卫云章,可他又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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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我的事呢?他甚至还知道你也来了营州……”
说到这里,他勃然大怒:“你说写信的人是卫云章,那岂不是说,你安插在崔家、嫁给了卫云章的那个细作,叫什么来着,卯十六,她暴露了?!”
楼主微微垂眼:“是拂衣楼的疏漏,拂衣楼愿全力弥补殿下。”
“弥补?你要怎么弥补?这事若是被父皇知道……”
“殿下想错了,陛下不会知道此事的。”楼主淡然道,“不敢欺瞒殿下,卯十六也只是疑心卫云章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并不能确定他知道了多少。她明面上还是卫家的儿媳,不能跟着卫云章离京,无可奈何之下,才向拂衣楼禀告了此事,希望拂衣楼能替她查明。我收到消息后,便于暗中观察卫云章,发现他在京城附近徘徊了好几日,直到殿下出京,他才远远地缀在后面。”
康王:“他怀疑的是卯十六,跟踪本王干什么?”
楼主神色平静:“卫云章此人敏锐聪慧,也许是根据之前殿下的种种行为,猜测您与卯十六有关,所以他并不知道殿下在营州的安排,只是单纯想看看能不能从殿下这里摸到什么卯十六或拂衣楼的线索罢了。就算告到陛下那去,至多也就是个结党营私之罪,与营州山匪无关,殿下大可宽心。”
“结党营私也不行!”
“若殿下实在担心,我可以派人去除掉他。”
“什么!”康王大惊,“他可是卫云章!他死了,卫相定会彻查到底!”
“卫相怎么知道他来了营州呢?更何况卫云章是出去采风了,采上三月半年的,再正常不过了,等到卫相发现不对想查的时候,恐怕卫云章早成了一捧白骨。”
康王倒吸一口冷气:“此事非同小可,没本王的允准,你可不许乱来!”
楼主垂首:“是。但无论如何,这封信绝对是他故意为之,还望殿下明鉴,勿要中了他人诡计。”
康王只觉得脑仁儿发疼。
被楼主这么一说,他顿时觉得卫云章面目可憎起来。可同时脑海里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些都是楼主的一面之词,他既然早就发现卫云章不对,怎么今日才说?若是他不问,他是不是就一直不会说了?
而且,楼主此番言语,有个最大的漏洞——卫云章是怎么知道楼主的行踪的呢?
楼主当然可以说是跟踪时不慎暴露,但这个借口放别人身上或许可行,放楼主身上……堂堂拂衣楼楼主,能掌管手底下那么多杀手和细作,自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他被卫云章发现行踪?那不如让卫云章来当这个楼主好了,真是离谱。
更何况,卫云章就算看见了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拂衣楼的楼主,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除非他们早就见过。
难道他们两个之间,瞒着他也有勾结?!
不行,不能再想了,脑仁儿更疼了。
最后,康王还是半信半疑,未置可否。他一边担忧着写信的如果真是卫云章怎么办,一边又猜测着如果不是他那是谁,而楼主为何又非把脏水泼给卫云章不可。
他生怕楼主真的把卫云章杀了,惹来后患无穷,便一直不许他离开骁卫,直到到了京城才放他离开。
他本来是不太愿意采信楼主的说法的,但今日父皇的反应,却令他的心七上八下,难以安定。
会不会卫云章就是父皇派到营州去查他的呢?可若真是如此,那卫云章应该早早就到了营州,而不是按楼主说的,一路尾随他啊?
怪,实在是太怪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康王问心腹:“卫云章现在人在哪里?”
“在家中。”
“家中?”
“正是。”心腹答道,“他是十日前回的京城,当日进宫向陛下复命,交上修改后的编书。陛下念他行路迢迢,准他休息几日,今日才回翰林院上值。只是不知为何,才上了半天,他突然就急匆匆跑出了翰林院,甚至还出了城。”
康王纳闷:“他怎么回来得比本王还快?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心腹摇了摇头:“不知。只知道刚才又坐着马车回了卫府,从马车里背了个年轻娘子下来——有人说那是他的夫人。”
“……卯十六?”康王匪夷所思道,“真的假的,这到底什么情况?”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无人有准备。这些也只是属下从各处打听拼凑来的,真假难辨。”心腹道,“但翰林院里的事情绝对是真的,翰林院里所有人都说,从未见卫编修如此失态过,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还能背卯十六下马车?这夫妻感情看来没问题啊。”康王愈发糊涂了,“那姓申的是不是在耍本王呢?他卫云章若真知道卯十六有问题,还背她?”
顿了顿,他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他不顾规矩擅离职守,就为了去城外把卯十六背回来?卯十六去城外干什么?怎么还要人背?”
心腹也忍不住皱眉:“这……属下不知。”
“再去打听。顺便,你去趟醉香楼,看那姓申的在不在。”
“是!”-
卫府内。
崔令宜倚着靠枕,坐在榻上,正慢慢地报着药名和分量,而卫云章眉头紧锁,按她所言飞快地记着方子。
终于写完了几张纸,他对着那些药方看了又看,迟疑着道:“真按这个抓吗?要不我们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你还吐了血……”
由于疲惫,崔令宜的声音很是轻缓:“不必,我心中有数,那些都是淤血,吐干净了就好。这伤并不算严重,我以前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这点程度,我自己开药就够了。”
“还是再找个大夫稳妥些。”卫云章道。
“你不觉得这段时日卫府找大夫找得太频繁了吗?而且出事的还总是我。”崔令宜轻轻地呼了口气,“算了吧,不要再折腾了。”
卫云章抿了抿唇,终究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叫来瑞白,道:“你按这几个方子去抓药。”
瑞白扫了两眼,为难道:“万一药铺的人说这药用法古怪得很,不肯给怎么办?”
药铺的人也怕有人给自己乱开药,抓回去吃死了人,回过头来讹药铺,所以对于他们看不懂的方子,一律不抓。
崔令宜道:“我写的都是常见的药,用法用量都正常,他们不会不给的,你去吧。”
“去吧。”卫云章朝瑞白点了点头。
瑞白走后,他走到崔令宜身边,轻轻掀起她身上披着的外袍——里面是她刚包扎完伤口的胳膊,白布上还隐隐透着一丝血色。
“还疼吗?”他问。
崔令宜点了点头,又道:“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直接杀了我,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他知道对哪里下手最疼,所以他只是在折磨我。”
卫云章凝视着她:“那你想杀了他吗?”
“想。”她回答得轻而果决。
“怎么杀?”
“没想好。”崔令宜道,“我早就猜到我打不过他,所以夜里离开卫府之后,我还找了家药铺,偷了点药材,迅速制了一点毒。只是这毒剂量有限,效果也有限,我不指望靠这个就杀了他,只不过是拖延他一点时间,给自己争取一点机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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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她忽而低低地笑了一下:“我把毒藏在指甲里,我朝他挥拳的时候,趁机划破了他的嘴角,他根本没有察觉——其实他不该如此失手的,只是这么多年我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所以他还以为我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最后只看到了我手里的刀,却没看到我手里的毒药。只可惜,这招只能用一次,下次他定会有所提防了。”
卫云章默然。
她伸出手,轻轻捏住他的衣袖:“好了,现在可以把我的暗器还给我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你就不能好好养伤?非要去折腾那些吗?”卫云章问道。
然而崔令宜却很固执:“我就要。”
卫云章轻叹一口气, 罢了,她想要,那就给她吧,找点事情做, 总比闷在屋子里想东想西来得好。
“那你等等我。”卫云章走出去两步, 又折回来试探着问道, “我让玉钟和碧螺进来陪陪你好不好?”
他有些殷切地看着她, 仿佛很害怕她会拒绝似的。
但她说:“好。”
于是他的脸上便骤然露出一丝欢喜的笑容, 颔首道:“那我去叫她们。”
很快, 玉钟和碧螺便进了屋来。
她们被关在门外好多日, 一直见不着崔令宜的人,很是担忧, 早上又被崔令宜的失踪吓得不知所措, 方才见到卫云章背着血漓漓的崔令宜回家,更是花容失色。
她们两个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看见崔令宜已经换了干净衣裳,作了简单的包扎,安安静静地靠坐在床上, 不由悄悄松了口气。但松完气, 又随即陷入尴尬。
说点……什么呢?
说实话,这几日来, 她们的观念也在被反复碾碎重塑,都麻了。一开始得知娘子不是真的娘子, 而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手时,感觉天都塌了, 但随即又生出一丝小小的困惑:可是娘子平时待她们那么和善,真的有那么坏吗?
还没等她们平复完心情, 又得知了更重大的消息:娘子其实是真的娘子,只是她也被骗了,以为自己是假的。
她们二人在惊愕与不解之余,又不由感到庆幸与怜悯。庆幸的是,既然娘子是真的娘子,那许多事情便都算不上事情;怜悯的是,娘子本来分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可却被人生生剥夺,还不如自己这样的丫鬟过得踏实心安。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此时此刻,见到了崔令宜,她们二人俱都低下了头,摸不准崔令宜的心情,便也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怎么不说话?”崔令宜轻声问道。
玉钟看了碧螺一眼,于是碧螺只好道:“奴婢……奴婢是怕惊扰了夫人。”
崔令宜淡淡地笑了一下:“最近几日,你们应该也很累吧?”
“夫人、夫人前几天一直不肯见奴婢们,奴婢们没什么事做,一点儿也不累。”顿了顿,碧螺又道,“只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崔令宜:“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怕的?”
碧螺和玉钟连忙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和你们说什么。”崔令宜垂下眼睛,看着被面上的花纹,“我以前一直觉得,我鸠占鹊巢,还用着人家的丫鬟,挺心虚的,所以一直不敢特别过分地使唤你们。我常常想,我这样的人,也配有丫鬟吗?”
碧螺赶紧跪下:“奴婢们是侯府的家生子,自然是要伺候夫人的!夫人若不使唤奴婢们,奴婢们还不知该做什么呢!”
玉钟也赶紧跟着跪下了。
崔令宜道:“有什么自然不自然的,假如你们被人掉了包,与我换了身份,我来伺候你们,也没人会觉得不对。”
碧螺和玉钟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罢了,你们也别害怕,不必多想,我只是有些庸人自扰。”崔令宜轻轻吐出一口气,“说句不好听的,我此前从未把你们当真正的丫鬟对待过,并不是我有多么尊重你们,而是在我看来,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崔家、离开卫家,与你们永远不会再见,所以并没有在你们身上倾注太多的情感。除了你们,还有……我所谓的父亲,所谓的外祖母,我都……刻意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与他们产生太多的关联。可事到如今……那些我已经错失的情感与关联,还能有机会补回来吗?”
不等她们回答,她自己便先摇了摇头:“补不回来了。”
这一场人为的谎言,让她给自己划出了一道与家人遥隔相望的天堑。
“夫人说的……奴婢听不太懂。”玉钟鼓起勇气开口,“但奴婢听说,夫人的事情,卫三郎他早就知晓,甚至还瞒着奴婢们,与夫人演了那么久的戏。夫人对他……也没有感觉吗?”
碧螺瞪了她一眼:“这是你该问的么!”
玉钟道:“奴婢听夫人的意思,大约是适应不了自己的身份,不知如何面对崔老爷与老夫人吧?可夫人现在已经嫁到了卫家,更多的时间是在与卫三郎相处,那……只要与卫三郎相处得好,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吧?”
崔令宜沉默地抠着被子上的绣线。
良久,她才道:“那其他人呢?这卫府里,可不止卫云章一个人。”
玉钟:“呃,这……”
“奴婢们都是粗人,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碧螺接话,“但夫人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做不了夫人的主,只希望夫人能过得高兴。夫人今日是不是还没用早膳呢?快晌午了,要不等会儿和郎君一起用个膳吧?”
她话题转得生硬,但崔令宜还是笑了一下:“也好,我确实有些饿了。”
夫人居然有胃口了?碧螺十分惊喜,连忙问道:“夫人想吃什么?”
崔令宜想了想,点了几道菜。
碧螺一一记下,正准备跑去厨房吩咐,临走时又想起来什么,叫过玉钟,让她去剪点新鲜的花枝插瓶,让夫人在屋里看着也能心情愉悦。
玉钟顿时觉得有理,迅速去办了。
卫云章抱着一只木盒进来,看她们两个人接连跑出门,不由疑惑:“这是干什么去了?我不是让她们陪着你吗?”
“你让她们陪着我,不就是怕我想不开吗?”崔令宜道,“但是你放心,我确实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可我不会再亏待自己了。”
卫云章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是很怕她钻牛角尖,也很怕她心生魔魇,但有些事情,别人无法帮忙,只能靠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扫清所有后顾之忧。
他在床边坐下,打开木盒,给她看里面的东西。
崔令宜伸出手,细细抚摸过那些暗器上的每一寸纹路。
“你知道吗,我其实没有属于自己的专门的武器。不像你,还有一把精心设计过的玉首软剑。”崔令宜道,“在进崔家之前,我还在长身体,尤其是手掌和手臂在不断生长,所以不能用固定尺寸的武器,只能有什么任务,再去库房里现挑一把趁手的。进了崔家之后,我就更不可能有了,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只有这些小小的暗器。”
卫云章:“你想要有一把自己的武器?这不难,你喜欢什么我这就找人去定做。”
崔令宜翘了下苍白的唇角:“不用,我就是随便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专门练的软剑,而我是什么都得练,什么都得会。所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就是我们做杀手还不被发现的最高境界。”
卫云章敏感道:“你想用这些暗杀楼主?”
“我说了,我还没想好。他太了解我了,而他自己又是一步步升上去的,我会的东西,他都会。”崔令宜道,“我要这些东西,只不过是给自己讨个安心罢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总不能真抡起你家的枕头就用吧?”
卫云章道:“所以你是打算把这些塞枕头底下防身?”
“怎么,你怕了?”崔令宜道,“怕我半夜袭击你?”
“当然不……”他忽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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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怔然地望着她,“你……”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默认他晚上是在她身边的?
崔令宜盖上盒盖,道:“好了,我想吃饭了。”
卫云章:“等一下,你刚才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崔令宜:“我饿了。”
卫云章:“……”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玉钟已经剪了花枝回来,她抱着一胳膊粉红的春梅,顿时映亮了这间曾空置过一段时日而略显寡淡的屋子。
她将长长的花枝插进瓷白的瓶中,问道:“奴婢放窗台边上好不好?能照到太阳。”
“好。”崔令宜点头。
玉钟道:“桃花也开了呢,但是府里的桃花没有外朱雀街上的桃花开得旺,奴婢下午去朱雀街采几枝好不好?”
“好。”崔令宜又点头。
玉钟便高兴地吐了吐舌头:“那奴婢先退下啦,不打扰郎君和夫人!”
卫云章看着玉钟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对崔令宜道:“你真这么有兴致?”
崔令宜唇角的笑容略收了些,摇了摇头:“没什么兴致。”
但她知道她们都是为了她好,便不忍拂她们的兴致。
但这些话她不会跟她们说,只会跟卫云章说。
“没关系。”卫云章弯下腰,贴了贴她的额头,“如果你不想应付了,还有我呢。”
崔令宜微微地“嗯”了一声。
中午用饭,她右手臂不方便,是卫云章一口一口喂给她的。
她虽然说着饿了,但其实吃得仍旧不多,其中有一道银鱼蛋羹是她自己点的,她一开始吃了好几口,后来便说吃不下了,转头去喝了点清口的汤。
卫云章尝了尝,银鱼很新鲜,蛋羹也软滑,她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多吃点这些,也有助于补充营养,促进伤口恢复。于是他便想劝她再吃两口,她便又努力吃了一口,然后实话实说:“我觉得有点儿腥。”
“腥吗?”卫云章疑惑,他明明觉得味道很好,但他还是放下了碗,“腥就不吃了。我让厨房瞧瞧怎么回事,以后注意点。”
用完饭,喝了瑞白按方子抓回来的药熬的药汤,她便开始犯困。
卫云章扶着她慢慢躺下,道:“睡吧,想睡多久睡多久。”
崔令宜抓着他的手,喃喃道:“崔伦……我爹……是不是还在外面想见我呢?还有你父母……”
“不要紧,我去跟他们说,他们不会介意的。”卫云章替她掖好被角,目光闪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弯下腰,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睡吧,你太累了。”
他直起身子,将手从她手中缓缓地抽离,又替她合上了床帏,站在床头安静观察了一会儿,见她真的慢慢睡了过去,才悄然离去。
第115章 第 115 章
醉香楼内。
“楼主, 已将那康王的人打发回去了。”纪空明走进屋内,撩起帘子,“属下说楼主未曾回来,若有消息, 定立刻回禀王府。他虽狐疑, 但一个人也不好强闯楼内, 便走了。”
楼主坐在案后, 端着药碗, 淡淡地点了下头。
“那卯十六实在是胆大妄为, 仗着背后有卫家撑腰, 竟连楼主也敢下手!”纪空明掩口咳了两声,“也是属下疏忽, 之前被她摆了一道, 竟让她跑出了城去!”
不久之前,楼主忽然一个人悄然来到了醉香楼, 好在纪空明知道今日是康王回京的日子,猜测楼主应该也快回来了,早有准备, 楼主一回来, 立刻让人打烊,不再接待客人。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楼主居然还会中了卯十六的道, 喝解药的时候,手还在微微的颤抖。
他正询问楼主发生了什么, 问到一半,康王的人来了, 楼主一听便皱起眉头,纪空明当即出去应付, 成功还了楼主一个清静。
楼主眄了纪空明一眼:“她下给我的毒不过尔尔,至多明天就无用了,怎么对你倒是下如此狠手,你至今都还没恢复?”
纪空明干干地笑了两声:“属下也是跟她动了手的,她也没讨着什么好,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卫府里没出来,应是在养伤。据属下探听到的消息,那卫云章今日是在翰林院上值上了一半,临时跑出来的,显然此前丝毫不知卯十六要动手的事情。以卫云章对她的重视程度,想必此前见她受了伤,是不愿她再乱跑的,她一时间找不到更厉害的药物,也是情理之中。”
楼主探究地盯了纪空明半晌,最终恹恹道:“罢了,她这段时间又能消停了。”
纪空明道:“此女不除不行,她养伤之时,正是我们动手之机。然而卫家那边一定有所防备,不知楼主有何打算?”
楼主道:“她为了男人背叛我们,就必须让她付出代价。只可惜康王还未来得及与卫家和崔家结盟,便已失了圣心,现下要强行攀扯他两家,恐怕说服力不够。不过也没关系,她既然想当卫云章的夫人,就必须用着这个崔氏女的名头,只不过,崔氏女又岂是这么好当的?”
顿了一下,楼主问纪空明:“她与卫云章回京之时,你可有看到同行的女子?”
“同行的女子?”纪空明皱眉,“什么女子?”
“没有便罢了。”楼主道,“我曾有心挽回卯十六的,为此不惜专门安排了个女子接近卫云章,只不过被她识破。想来卫云章为了向她表忠心,又或者是她自己恼怒,将其处理干净了。”
纪空明:“不曾见过什么女子,倒是有随行的卫府护卫。”
楼主哼笑一声:“怪不得跑得那么快,原来是有人接应了。”
纪空明:“那卫相狡猾,不好糊弄。”
“那便绕过卫相。”楼主道,“康王都面圣回来了,却毫发无伤,要么就是皇帝原谅了他,要么就是隐忍未发。他来找我,约莫是还在怀疑我。无妨,他怀疑归怀疑,目前并不能拿我怎么样,而我也应该继续履行对他的承诺,作为对他的补偿。”
纪空明俯首道:“愿闻楼主教诲。”
“春闱在即,康王之前费尽心思笼络国子监的人,又想笼络崔家,就是想把自己的人安排进去,又或者是干脆让那些成绩好的学生入他的门下。”楼主垂眸思索,“今日晚间,你去找康王的人,就说拂衣楼有心助他拿下考题。”
“拿下考题?”纪空明微微地吸了口凉气,“属下听说,今年出题的主考官是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平素清高古板,可不是康王的人啊。而且这考前为防泄题,管理甚严,拂衣楼以前从没人做过此事,恐怕……楼主,要不还是换个方法吧,属下觉得在批阅考卷的时候动手脚,比在考前拿题来得容易些。”
“谁让你真的去拿题了?”楼主轻扯嘴角,“我这话不过是说给康王听听的。”
纪空明转了下眼珠:“楼主的意思是……”
楼主抿完最后一口药,放下空荡荡的药碗,冷笑道:“她这么喜欢当崔氏女,我就让她再也不敢当崔氏女,甚至耻于当崔氏女——这将比杀了她还难受。”-
许是一夜未睡,力竭神衰,再加上药效作用,崔令宜这一觉,从中午睡到夜里才醒。
她醒来时屋外已经一片漆黑,卧房里也只有一盏油灯点着,朦胧烛火中,她看见卫云章安静地趴在圆桌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悄悄地掀开杯子,下了床,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喝水。
她口有些干,啜饮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卫云章。
他恍惚着抬起头来,半张脸上有衣服花纹压出的红印:“你醒了?”
“嗯。”崔令宜点了下头,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卫云章连忙站起,按着她另一边完好的肩膀,让她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她乖乖地坐下了,看着他小心地拨开她的衣袍,又一圈一圈解下她肩上的布条。最后一圈时,布条和已经凝固的血痂黏在了一起,他拧着眉,又点亮了两盏油灯,然后寻来剪刀,将它们仔仔细细地剪开。
“还疼么?”他问。
崔令宜摇了摇头。
卫云章:“我给你换下药。”
崔令宜见他忙活个不停,又看了一眼更漏,道:“都快子时了,你要不歇下吧,明日还得去上值。”
“不上了。”卫云章道,“我写了封陈情书,让瑞白替我送去翰林院告假了。”
“又不上?”崔令宜忍不住道,“你才刚回去,又告假,是不是不太好?”
“有本事就削了我的官
璍 。”卫云章说,“再说了,这才开年不久,翰林院里本来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情非我去不可。落下的事情,我之后补上就是了。”
“那今日无故离岗的事情你怎么解释?”
“哪里无故了?今日有人看见我背着你回府的,这一看就是妻子突然出事,我身为丈夫,照顾几天怎么了?”
崔令宜抿了下嘴唇:“家里又不是没有下人,你以照顾我作理由,旁人会说你的。”
“说我什么?说我小家子气,没有大丈夫的气势?”卫云章轻哼一声,“你就看吧,以我在京中的名声,自有人主动替我说话,说我这是情深义重的表现。”
崔令宜:“……”
卫云章替她重新包扎好伤口,又问道:“睡了这么久,饿了吗?”
“还好。”
“那就是有点饿了。”卫云章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醒,让厨子一直干等着也不好,我就让他们提前炖了些鸡丝雪耳放着,随时都能热了吃。我去给你热热。”
崔令宜牵住了他的衣角:“我也去。”
卫云章有些迟疑:“外面夜里凉。”
“没关系的,我又没有那么娇气。”崔令宜道,“你在厨房开火,我在屋里也是干等着,还有来回路上的时间,还不如我跟你一起去,直接就在灶边吃了,还省得端来端去。”
“……好吧。”卫云章最终还是没拂她的意,“多穿一点。”
两个人就这么走出了卧房。
寂静春夜,谁也没有说话。唯有银月清辉,廊灯照出石径上两条长长的影子。
到了厨房,灶上有一小锅已经冷掉的鸡丝雪耳,乳白色的微浓汤羹中,除了切得细细的鸡丝和透明的雪耳,还有若干去了莲心的莲子、澄黄的玉米粒和碎碎的菌菇末。
卫云章生了柴火,盖上锅盖,对崔令宜笑笑:“等会就能喝了。”
他站在灶前,搓了搓手,忽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崔令宜却想起来:“刀忘带了。”
“什么刀?”
“就是昨晚我从这里偷走的那把拉刻刀。”崔令宜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不留给我,我只能偷厨房了。”
卫云章:“……”
“丢了就丢了,楼主也是用那把刀伤的你吧?就算带回来,谁还敢用。”他撇了撇嘴,“现在我把暗器都还你了,下次别再祸害我们家的刀了。”
崔令宜笑了笑。
锅盖孔上渐渐冒出热气,能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咕嘟声。
卫云章见汤羹已经煮开,便熄了火,将汤羹盛到瓷碗里,道:“还烫着,放一放,慢慢吃。”
崔令宜:“你不吃吗?”
卫云章:“我晚上吃过了。”
“和你父母他们一起吃的吗?”
“……嗯。”
“我……爹呢?”
“先走了。”卫云章看着她,“但他明天还会来的,你要见吗?”
崔令宜低下头,指甲抠着衣袖。
“崔公让我转告你,若你不想见,也没关系的,或者如果他一直过来,给你造成了压力,那他便不来了。你愿意什么时候见他,再去跟他说一声,他就过来找你。”
崔令宜沉默许久,低声道:“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伤透了他的心?”
“不,不是的。”卫云章柔声道,“崔公不会因为你这样而伤心,他只怕你自己伤心。他说是他对不起你,你只不过是被人骗了,不是你的错。他还说,你当日找他坦白身份,他一时气急,还曾责骂你,说你为了钱自轻自贱,他如今后悔至极,不知如何弥补。”
“他说的也没有错,我当初是自轻自贱。”崔令宜道,“你不是也曾对我怒其不争,觉得我在自暴自弃吗?”
卫云章:“我……”
“但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她继续道,“在拂衣楼里,你若把自我看得太高太重,会过得很痛苦,要么发疯,要么自戕。只有没脸没皮、不知廉耻的人才会过得轻松。”
卫云章一时哽住。
“也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人,该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正常人。”崔令宜伸出手,端起那只盛着汤羹的瓷碗,“我在扮演‘崔令宜’的那段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模仿别人,模仿如何当一个正常人,自己都觉得十分滑稽。”
“那……现在呢?”他声音滞涩。
“现在……我想当一个正常人。”她慢慢地说道,“我以前,觉得我不配当一个正常人。但现在……我想当一个正常人。”
她抬起眼,凝视着他。
然后仰起头,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趁着他愣神的工夫,说了一句:“谢谢你陪我。”
“你……”卫云章回过神来,刚伸出手想搂住她的腰,却见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起了汤羹。
卫云章:“……”
方才的消沉一扫而空,他又好气又好笑:“谁家正常人会干出这种事来?”
崔令宜眨了眨眼,没理他,继续喝。
他的双手从背后环了过来,轻轻圈在她的腰上,而他的下巴则虚虚地搁在她完好的那只肩膀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116章 第 116 章
崔令宜最后还是与崔伦见了面, 父女二人坐在单独的屋子里,吃了一顿饭。
崔伦看上去似乎比去书院见他的那日还憔悴了不少,但眼神却是亮的,显然崔令宜终于松口愿意和他见面, 令他十分惊喜。
崔令宜看着他, 双手握拳放在膝上, 嗫嚅着喊了一声:“……爹。”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之前不知道他是自己亲爹的时候, 喊爹喊得亲亲热热, 毫无负担, 现在知道了,喊一声却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哎, 哎。”崔伦笑着, 点头坐下,“快吃吧, 吃完饭,我还得去书院呢。”
崔令宜愣了一下:“去书院?”
“是啊,书院里不少学子都要参加春闱, 我得回去盯着些。”崔伦语气闲散, “这一回去,恐怕就走不开了, 你要等到春闱结束之后才能再见到我了。”
于是崔令宜便回过味来,大概不是书院里有多忙, 只是他为了不让自己太有负担,找了个借口罢了。
她轻轻点了下头:“那我们吃饭。”
席上二人也并没有说太多话, 至多说一些吃穿住行的日常,和以前并无不同,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崔令宜本来都做好准备回答一些问题了,她甚至都看见崔伦往自己受伤的肩膀处看了好几眼,但他却忍住了,什么都没问。
“多吃些。”崔伦道,“度闲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有机会的话多让人去外面买点东西尝尝,说不定就觉得外面什么店好吃了呢。”
崔令宜:“好。”
“春天到了,也可以自己种种花。你以前不是在咱们家还养了盆兰草吗,在卫家也可以养几盆,这东西舒心养性,用来打发时间也挺好的。”
崔令宜沉默了一下,道:“那盆兰草……我以前往里面倒过毒药。”
崔伦:“……”
“回门那日,我发现那盆兰草被放到了六娘的院子里,我怕出事,半夜一个人去偷偷给花盆里换了土。”
崔令宜抬起眼,看着崔伦。
他一直不敢提及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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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与过往,就这么被她提了出来。
崔伦愣了好半天,才道:“那……换了就换了,说明……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崔令宜却摇了摇头:“我不是。我不是为了担心六娘才换的,我是怕她死了,查出是花泥的原因,最后牵连到我,我才换的。”
看崔伦一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她手背青筋微微绷起,握紧了筷子,道:“也许我说的这些话,不太好听,但都是实话,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这几年来,我其实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崔家的人,更没有把你当作过父亲,我……我这么久不愿见你,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跟你相处。”
崔伦颤抖着道:“你觉得我不应该当你的父亲,是吗?你是不是怪爹当初没有照看好你?是不是觉得,爹后来再娶,又生了五郎和六娘……”
“不,不是的。”崔令宜打断他,“这和你是个怎样的人无关,我只是……从来没想过,我会有真的家人。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个家里不要的弃婴,所以我从来没有妄想过那些事情……”她苦笑了一下,“你觉得自己当父亲当得不够好,但以我此前对崔家做下的种种事情,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挑剔,我的父亲好不好呢?他若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圣人,我犯的罪孽岂不是更深了吗?”
“四娘……”崔伦眼眶微红,“很多年以前,我和你娘曾幻想过,我们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后来才明白,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只要活着,活着就够了……哪怕我们永远都找不到她,但只要她还在世上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就够了……是爹没用,爹什么都做不了,但你还是把自己养到了这么大,至少让爹这辈子终于能解脱……是爹该感谢你啊,四娘!你比爹娘都厉害多了,即使是那么艰难的环境,都有在好好地长大!”
崔令宜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崔伦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欲出未出的泪意忍了回去,强颜欢笑道:“罢了,我们不谈那些事了,好不好?你没办法把我当亲生父亲看待,那也没关系,毕竟,你……离开我,也能过得很好。”
“我……”
崔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如果平时生活中想不起爹,那说明你过得很快乐,爹心里也高兴;如果你想起了爹,说明你需要爹,爹还有用,爹心里更高兴。怎么样都好。”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对爹影响重大……毕竟,你爹我也不是天天都围着你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不是?我们大家都过好自己的生活,今天吃完这顿饭,一切都往前看,好不好?”
崔令宜垂下眼睫:“……好。”
“好孩子。”崔伦的嗓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然而他眼角的皱纹,却扬起了些许的弧度。
……
崔伦用完午饭后便离开了,是卫云章送他出的门。
崔令宜站在院子门口,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默默无言。
“夫人,他们已经走了,咱们回屋吧。”碧螺在一旁道。
崔令宜却道:“后花园的花开了吗?”
“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估计还有半个多月才开,但现在已经很好看了。”碧螺说,“夫人想去逛逛吗?”
“去逛逛吧。”
崔令宜本来想的是,卫府的后花园定是春景烂漫,去赏景也有助于排遣心情,却没想到,会在花园入口处邂逅牵着襄儿出来的陆从兰。
陆从兰看着她愣住,襄儿倒是一把甩开了她的亲娘,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婶婶!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里玩了,也不带上我!”
她拉住崔令宜的右手用力晃了晃,肌肉牵动伤口,崔令宜的眉毛不由抽了一下。
“干什么呢!”陆从兰慌忙把二人的手分开,“婶婶……婶婶摔了一跤,手臂伤着了,你不要去动她!”
“啊?婶婶受伤了?”襄儿吃惊道,“是不是很痛啊?”
“还好,也没有很痛,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崔令宜笑了笑,“襄儿头上的花环真漂亮,是哪里来的呀?”
“是娘亲给我编的!”襄儿摸着脑袋上用柳条和碎花编成的花环,喜滋滋道,“真的这么漂亮吗,我要回去照镜子!”
陆从兰赶紧把襄儿交给一旁的丫鬟:“不是要照镜子么,快带她回去。”
襄儿却依依不舍道:“婶婶,婶婶也可以让我娘亲给你编一个花环!”
崔令宜点了点头,笑道:“好,一定。”
待到丫鬟终于拖着襄儿消失在视野后,陆从兰微微松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向崔令宜。
崔令宜便也瞥了一眼身后的碧螺:“你也下去吧。”
花园入口便只剩下她们二人。
“嫂嫂……有话对我说?”
陆从兰不安道:“你还……愿意喊我嫂嫂么?”
崔令宜:“若嫂嫂嫌弃我,那我便不喊了。”
“不是的!”陆从兰慌忙否认,“我,我只是……”
崔令宜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这话问的甚是奇怪,怎么想,都该是我来问,卫府里还容不容得下我这个人。”
“四娘……”陆从兰犹疑道,“那日我在街上见到你,态度不好,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嫂嫂那时提防着我,是对的。”崔令宜说,“我本就是不怀好意嫁入卫家,身份被识破后,嫂嫂疏远我,是理所当然,更何况当时还有襄儿在场,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愿意让孩子冒一点风险的。”
陆从兰:“那、那你是原谅我了?”
“我从未怪过嫂嫂,从未怪过卫家任何一个人,又谈何原谅?”
“那,你和三弟……还和离吗?”陆从兰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嫂嫂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我无权置喙呀……”似乎是觉得话里有歧义,陆从兰又紧接着说道,“说实话,刚从父亲那里得知,你可能是个细作,还可能会杀人时,我是不敢相信的。我觉得怎么可能呢?明明你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会帮我照顾襄儿,还总是给我出主意,甚至帮助我与大郎重新亲近起来……我心里感激着你,不愿相信父亲的判断,但又不得不相信他。你后来说要与三弟和离,说对不起卫家,我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想,你还会认错,可见你本性并不坏,也不是不能挽救……可惜你不是崔氏女,纵三弟他再怎么喜欢你,终究还是有缘无分。”
崔令宜:“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当然是再好不过了!”陆从兰道,“你既有悔改之心,又尚未铸成大错,最重要的是你和三弟的婚事堂堂正正,三弟他又那么在乎你,你们还有什么可和离的呢?”
崔令宜轻声:“嫂嫂真是心大。”
“我这不是心大,我只是想不出还要和离的理由呀。”陆从兰道,“你看,襄儿她也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在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嫂嫂如此想,大哥他也这么想吗?父亲、母亲也这么想吗?”
陆从兰怔了怔,总算反应过来,试探着道:“你是怕他们心里还过不去吗?”
崔令宜:“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不想让……三郎和家中生了罅隙。”
陆从兰不由笑了一下:“那你便想错了。”
崔令宜望着她。
“我比你早嫁进来几年,也比你多了解卫家这些人一些。大郎自不必说了,他是个温吞性子,根本做不了三弟的主,反而常常被三弟说服。至于母亲,当初给三弟挑选婚配,一直挑不上满意的,倒不是女方有什么问题,而是三弟这里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便觉得还是得给他找个他喜欢的才行。最后不知为何定下了你,但你们婚后关系融洽,母亲看了心里高兴,常常与我说,这个婚事真是定对了。那日你与三弟回京,你先坦白身份,然后离去,留三弟一个人面对我们,你可知他说什么?他说他就算与你和离,也不会再娶。”陆从兰道。
崔令宜瞳孔微颤。
这样的话,在乾州,在卫岚潇的家中,他曾和她说过。当时她并不敢相信,总觉得信了这样的话最后失落的会是自己,她没有想到,在回京之后,他还会把
璍
一模一样的话说给他的父母听。
“他说了这么重的话,若放在其他人家,定是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可父亲和母亲见他如此执拗,最终也没说什么,甚至都没劝他回心转意。”陆从兰停顿了一下,“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三弟的意愿和感受,在他们心里分量很重。尤其是母亲,她是不愿意看到三弟伤心的,即便是为着这个原因,她也不会为难你的。至于父亲,说句冒犯的,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崔公如今比以往更加疼爱你珍视你,留着你在府里继续当三少夫人,卫崔二家的姻亲才会更加稳固。父亲一向目光长远,即使只从利益考虑,也不该再计较之前的风波。”
崔令宜却垂下眼睫:“嫂嫂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三郎如何对我、我爹如何对我之上,至于我本人如何……似乎并不重要。”
陆从兰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会呢,四娘,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但至少我是在乎你本人的呀!还有襄儿,她尤其是!小孩子是最单纯的,她喜欢你,那是真的喜欢你本人呀!”
崔令宜怔住。
“四娘,晚上出来,跟我们一起用膳吧。你都不给大家了解真实的你的机会,又怎么能断言别人不会喜欢你呢?”陆从兰认真道,“然后,留在这里,我们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在一起消遣玩耍——对了,你不是武功很厉害吗?我近些年愈发懒怠,平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忽然有了身子,便时常觉得体虚空乏。你教我几招强身健体的法子,好不好?之前生襄儿遭了不少罪,这次我不想再那么难了。若不是正好有你,我还不知该上哪请教呢!”
崔令宜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恍惚了许久,脸上才逐渐有了表情。
“是我糊涂了,竟忘了恭喜嫂嫂,得偿所愿。”她微笑起来,“只是若嫂嫂不说,还发现不了呢。”
“才三个月,确实不太明显。”陆从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笑道,“四娘是不是还没喝过小孩子的满月酒呢?也没参加过抓周宴吧?很好玩的,留下来,陪我们热热闹闹地过吧。”
第117章 第 117 章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太子回京了。
与之同时,崔令宜正在陆从兰屋子里,陪她绣小孩子的鞋袜。虽然才三个月,但陆从兰很珍视这个期盼多年、来之不易的孩子, 凡事都想亲力亲为。比如鞋袜, 就不想去买现成的, 非要自己做。崔令宜就在旁边陪着她, 帮她挑花色和穿线。虽然崔令宜的针线活水平实在一般, 但针这种东西, 也算是她的老朋友了, 她穿线比陆从兰快得多,帮点小忙, 正好打发时间。
襄儿也常常想来凑热闹, 总是打着饿了渴了的旗号来门口转悠,奈何还有书没读完, 往往都是被陆从兰轻斥两句,就被丫鬟押着回去读书了。
最近几日,崔令宜都是白日在陆从兰这里待着, 晚上与卫家一家人一起吃饭。尽管她仍旧觉得心里不自在, 但她也知道,这个坎总得迈过去, 她不能一直这么逃避着。好在席间大家说话也不多,基本是围绕着陆从兰肚子里的孩子展开, 偶尔聊几句政事,崔令宜插不上话, 沉默寡言,也并无不妥。
看她肩膀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愈合, 自己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努力调整状态,加上白日里有陆从兰陪着说话,卫云章总算是放下了心,结束了他的假期,又回翰林院上值去了。
“太子今日回京,恐怕马上又要掀起一波风浪。”陆从兰一边绣着花样,一边与崔令宜聊道,“听说他赈灾处理得不错,还朝后定会得到陛下奖赏,如此一来,又得与康王平分秋色,康王肯定不高兴。你们那个拂衣楼,会不会去动手刺杀太子呀?”
崔令宜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听别人提起拂衣楼,她摇了摇头,说:“刺杀太子岂是那么容易的,楼主也没那么傻。”
陆从兰对这里面的事一知半解:“那那个楼主现在去做什么了呢?我听说父亲和三弟都在查,但还没查到什么线索。”
“嫂嫂还是少想点这种事情吧。”崔令宜道,“想多了,就容易心里惦记着,影响休息。”
“好吧,我也就是问问,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怎么听得懂。”陆从兰抿唇一笑,“但看你们似乎都不着急,那我也不着急,你们肯定比我厉害多了。”
陆从兰又绣了一会儿花面,眼睛有些累了,便拉着崔令宜去小院走走。
走了一会儿,又觉得疲了,自认为这样不行,便要崔令宜教她强身健体的方法。
于孕妇而言,适当锻炼有助于生产,崔令宜想了一会儿,教她打了一套慢悠悠的拳法。
陆从兰从来没学过这种东西,很是新奇,动作记得虽快,但力度却不到位,看上去软绵绵的,远不似崔令宜那般举重若轻。
“没想到看着容易,做着难!”陆从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感觉人就待在原地,也没怎么挪动,一套练下来,却很花费力气呢!”
崔令宜笑道:“这事儿急不得,嫂嫂慢慢来,练多了也不好,早上一套下午一套,便也够了。”
两个人在小院里说了一会儿话,在书房念书的襄儿终于坐不住了,把书一合,跑了出来,抱住陆从兰的大腿:“娘亲,你和婶婶背着我偷偷玩游戏,我都从窗户里看见啦!我也要玩!”
陆从兰捏住她的鼻子:“让你背的诗你背出来了没有?”
襄儿叽叽咕咕地撒娇:“差不多,差不多了!襄儿都这么辛苦了,娘亲让襄儿玩一会儿怎么了嘛!”
陆从兰笑叹一口气,揉了把她的脑袋,道:“算了,去找婶婶玩。”
她现在怀着身子,可不敢跟着襄儿胡作非为。
襄儿于是朝着崔令宜扑去,崔令宜就这么被迫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傍晚时分,卫相和卫定鸿陆续下值归家,然而去翰林院接卫云章的瑞白却回来说:“郎君说今日翰林院有了些新任务,但积攒的公务还没处理完,他得晚些时候再回来了,让大家不必等他用饭。”
卫相点点头:“那就不管他了。”
卫云章不在,崔令宜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便愈加安静。
晚饭后,她一个人回到房中,看了一会儿书,又洗了漱,直到她对镜梳发时卫云章才姗姗归来。
“久等了。”他本想过来抱抱她,走了两步,意识到自己还没换衣服,便笑了一下,“我先去更衣洗漱。”
崔令宜扭过头:“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卫云章顿了一下,回答,“与太子殿下一起吃的。”
“我想也是。”崔令宜说,“太子终于回京,你与他肯定得说点儿什么。”
他是太子的秘密心腹,之前接了皇帝密旨,离京离得仓促,而卫云章回京时太子又不在京中,这时间一下子就差了许多,中间发生的事情难以用文字概括,必须得见一面不可。
“事情有些复杂,谈得有点久。”
“你们在翰林院里见的面?这么大胆?”
“晚上翰林院都已散值,太子怎有理由去翰林院,是我去的东宫。”卫云章道,“只要太子刻意给我留了路,以我的身手,便可以避开那些耳目。”
崔令宜好奇:“你们都谈了什么?”
卫云章:“等我洗漱完,与你细说。”
崔令宜便先上了床去,等卫云章匆匆洗漱完回来,看到的便是一幅极静美的画卷,微黄烛光下,他的妻子乌发披散,嘴唇红润,正安静地坐靠在床头,凝神望着他,眼中闪动着期待。
他掀开被子,坐到她身边,偏头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崔令宜往后一缩:“说正事呀!”
卫云章这才正色,清了清嗓子,
忆樺
问她:“你知道太子殿下这次北上赈灾,遇到了什么吗?”
崔令宜:“遇到了暴民?”
这不是什么秘密,过年期间,北方几个边陲小镇闹了雪灾,毁了一些房屋和田地,受灾的百姓居无定所、无粮果腹,亟需官府出面处理。然而那几个小镇本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官府是有粮仓,但粮仓也受了灾,没那么多粮食和地方供这么多百姓度过冬天,所以便向朝廷求援,最后是太子率了一帮臣属,携带物资前去赈灾的。
也许是饿极冻极,那些百姓竟连太子也敢冲撞,成群结队地要去抢赈灾的物资。赈灾物资虽然本来就是发给百姓的,但也是要按计划发放的,每日多少数量都得规划好,岂能由百姓自己去抢?
听说官府门口很是闹了一场,好在最后被太子镇定化解,冲突不了了之,也没百姓出事,最终顺顺利利地结束了赈灾。直到开春,太子看着那些百姓和当地的官兵重新翻修家园、清整土地,这才离开。
——以上都是传到京城的传言,不过仅在朝局范围内流传,更多的普通百姓,只知道太子赈灾去了,太子回来了,就没了。要不是卫相与卫定鸿吃饭时提到了几句,崔令宜也不会知道这么多。
“非也,不是暴民。”卫云章道,“更准确地说,是被人刻意煽动的百姓。”
崔令宜皱眉。
卫云章叹了口气,将从太子那里得知的原委细细道来。原来,太子被派去赈灾,抵达当地后,便亲眼目睹了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只能啃野果啃树皮的惨状。他大为痛心,决定立刻发粮赈灾。只不过,他还留了个心眼,为防有人中饱私囊,将米粥煮成稀汤,赈灾粥煮好后,他亲自从桶里舀了几勺出来尝,结果一尝便觉味道不对。
太子立刻下令收回所有粥桶,又率人仔细检查了物资里的粮食,竟发现每包粮食里都多多少少掺了霉变的种子!种子难以一一挑出,而这样的粮食若是发给百姓,定会闹出人命来。
“可是这个时候,百姓肯定已经知道太子来赈灾的消息了吧?”崔令宜问道。
“这是自然,官府门口早就聚集了众多百姓,等着太子殿下施粥,可那时殿下哪里施得出粥来?”卫云章道,“好在赈灾物资里也不全是粮食,还有些御寒冬衣之类,殿下让人先把那些东西发了,就这么拖了两三日。”
可是,能发的东西都发完了,百姓最需要的粮食却拿不出来。而太子又顾忌着万一还有人在粮食中下毒,那比霉变的种子还要可怕,这批赈灾粮,是断然不能再用了。于是,朝廷发不出粮食的流言便甚嚣尘上,百姓们大为光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太子肯定饿不着肚子,官府里肯定有粮,激愤之下,竟直接冲破了官府门口官兵的阻拦。若不是太子还带着从京城出来的训练有素的军队,只怕官府的大门都要被人踩烂了。
“这万一出了事,最轻也得治太子一个管辖不力之罪。”崔令宜沉声,“是谁这么歹毒,竟在赈灾粮上动手脚?”
“你说呢?”卫云章看着她。
“又是康王?”得到卫云章的默认后,崔令宜不由冷笑一声,“他倒是把一切规划得井井有条,一边在营州上演救百姓于水火的大戏,一边又为了扳倒太子,不把灾区百姓当人看。”
“百姓本来就困苦不堪,加上有人暗中煽动,更是群情激愤。万一混乱中谁伤了殿下,那只能让殿下自认倒霉;万一出现踩踏、纵火、斗械等情况,更容易伤及无辜,那便更显得殿下无能了。”
崔令宜:“他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卫云章轻轻吁了口气:“殿下杀了个人。”
“什么?”崔令宜顿时瞪大了眼。
“太子殿下,他亲自斩杀了一个人。”卫云章一字一顿道,“殿下此行也带了其他心腹,很快便查出在粮食里动手脚的是当地的一名县令,谁会想到一地父母官会做出这种事呢?而此人恰好是国子监吕司业门下,你知道的,吕司业如今是康王的人。殿下大怒,本欲之后向朝廷禀报清算,但没想到马上发生了百姓冲撞官府之事,他震怒之下,当着百姓的面……”
崔令宜倒吸一口冷气。
人头落地,再大胆的百姓也被震慑住了。
混乱不再,太子终于有机会亲自向百姓解释发生了什么。但他抹去了个人恩怨,将那县令的恶行定性为贪腐,百姓最恨的就是贪官,听罢立刻义愤填膺,大呼杀得好。如此一来,对于朝廷发不出赈灾粮的事情也稍稍可以谅解了。
“殿下在发放冬衣拖延时间的那几日里,其实已经紧急派人去向有家底的附近富户买粮了。只是数量不多,一人一口都不够分的,而若是厚此薄彼,有人吃上了有人没吃上,肯定闹得更厉害,所以他才会想再等一等从其他城镇调的粮,一起发给百姓。没想到这中间会出现新的乱子。”卫云章摇了摇头,“好在斩了人后,百姓情绪缓解了许多,这时殿下提出先把为数不多的存粮发放给妇孺老弱,再坚持几日便会有大批其他地方的粮食援济,百姓们也没什么异议了。”
“看来是殿下有意封锁了消息,否则朝中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是。不过殿下今日面圣,还是如实以告,并向陛下请罪了。”
“陛下怎么说?”崔令宜转了转眼珠,“太子殿下晚上还能在东宫和你密会,看来是没受到什么惩罚?”
“被陛下骂了几句,罚了俸,别的倒也没什么。”卫云章道,“只不过,这件事终究不能瞒着朝官,明日早朝,才是真正的战场啊。”
“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崔令宜不解,“康王那边,他不罚,但赏的也不多;太子这边,他没赏,但罚的也不多。”
“陛下之心思,岂是你我能洞察的。”卫云章说,“我今日还与太子殿下说了康王豢养山匪一事,殿下难以置信,更不敢相信陛下居然未置一词。我劝殿下不要着急,一切等明日再说。”
“明日会发生什么?”
“你猜。”卫云章翘了一下唇角。
崔令宜:“别卖关子,快说。”
卫云章挑眉,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崔令宜:“……”
她面露一丝无语,但还是凑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却在回撤时被他揽住了后颈,压在了床榻之上。
他与她十指交扣,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唇上辗转厮磨,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咬了下他的舌尖,表达自己的不满。
微妙的咽音被吞入喉间,短促的呼吸化作朦朦的热气,浸入人的肌体。
直到她被吻得气息紊乱,脸色绯红,他才终于放开了她。
然后抵在她的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她眼中迷离的雾气尽数消退,转头看向卫云章,诧异道:“这也行?!”
“怎么不行?”卫云章笑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如今的太子殿下,可算是脱胎换骨了。这么想来,我这做臣子的,还得感谢康王,若非他逼了一把,太子殿下还不知要在原地兜兜转转多久呢。”
崔令宜抿了抿唇:“若是能够……的话,拂衣楼一定坐不住的。”
“所以,你要更努力地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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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养精蓄锐。”卫云章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第118章 第 118 章
今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而金銮殿中,却气氛沉沉。
太子笔直地立在群臣之首,微微垂着眼睛, 并无言语, 而他身后, 众多大臣正在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
原因无他, 今日早朝, 一名官员出列, 说太子殿下赈灾有功, 理当行赏,而皇帝却道, 此乃太子分内之事, 如今受灾百姓尚在重建家园,亟需朝廷拨款, 应当厉行节俭,就不必再给太子另行赏赐了。于是群臣又纷纷附和,道陛下体恤百姓, 太子仁善。
本来此事就要这么过去, 却见国子监吕司业突然出列,朗声道:“启禀陛下, 臣有事要奏。”
御座之上的皇帝神色威严平静:“何事?”
“此次受灾的地区中有一县名为陇定县,此县县令孔宗林于上月去世, 陇定县如今无人掌管,乃是由隔壁县衙代理政务, 还望吏部新指派一名县令赴任,也好及时处理陇定县重建之事。”吕司业低头躬身, 说话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吕司业任职国子监,平日不常发言,也唯有近日春闱,才会在早朝上多说两句。可是他今日怎么突然说起什么县令来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能上早朝的都是品级不低的官员,一听这话头似乎不对,登时肃然起来。
皇帝不动声色:“陇定县县令上月去世?吏部怎么没管?”
吏部尚书连忙回答:“启禀陛下,吏部并未收到陇定县上报此事的文书啊!”
“吏部当然不曾收到,因为……”吕司业忽然跪了下来,声音洪亮而颤抖,“因为是有人故意不让上报!”
陇定县是受灾县,上个月太子刚到那儿去赈的灾,县令就死了,吕司业这意思,莫非是……
“吕卿有话不妨直说,这县令去世,莫非是有什么隐情?”皇帝道,“而且,既然吏部都不知道此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吕司业哽咽道:“启禀陛下,那孔县令不是猝死,不是病死,而是被人直接在官府门口,当着众多百姓的面斩首!”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皇帝眯起眼睛。
“臣之所以知道此事,乃是因为孔县令曾在国子监读书,是臣的学生,当年臣指点过他几回,他对臣甚是感念,后来去了陇定县做县令,还偶尔会写信给臣。”吕司业伏在地上道,“此事也是他的家人想方设法写信寄给了臣,告知了孔县令的死讯,臣才得知了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堂堂一县之令,官职再小,那也是朝廷钦点的父母官,岂有无罪名、无公审、无批示就被斩首的道理?!”
一时间,众多目光都汇聚在了立于金銮殿最前端的太子身上。
而太子留给群臣的,只有一个岿然不动的背影。
“吕卿,你人在京中,又非亲眼目睹,此话当真?”
“当地那么多百姓看着,岂有不真的道理?若陛下质疑臣所言,立即派人去陇定县查一查,不就确定了?”
“那他究竟是犯了何事,被何人斩首,又为何不让上报?”
吕司业深吸一口气:“陛下,臣斗胆,这些问题,该问太子殿下才是!”
金銮殿中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吹动了哪处的浮尘,让自己搅入这滩浑水。
太子微微吸了一口气,往前一步,望向皇帝。
御座之上的人,是他的父亲,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些畏惧他。并非是父皇苛待了他什么,相反,他自幼丧母,能当上太子,全靠父皇钦定。父皇毕竟是皇帝,待他虽不像普通百姓家的父子那般亲厚,但却是实打实地将他当继承人培养,给他找最好的太傅,让他观摩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可他始终觉得,父皇过于严肃,叫他不敢亲近。再加上父皇功绩卓越,他只有仰望的份,唯有默默努力,才能勉强追上父亲的脚步。
他昨日主动向父皇坦诚了陇定县县令之事,便是已做好了受惩的准备。果然,父皇听罢,沉默了许久,道:“你可知,擅自杀害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儿臣自知所行有违律法,父皇若要降罪于儿臣,儿臣心甘情愿。”他跪在地上道,“但,即使重来一次,儿臣还是会如此选择。”
皇帝拍案而起:“愚蠢!杀了此人,只能解一时之困,短暂安抚百姓情绪!但纵然杀了他,也变不出现成的粮食赈灾,反倒有可能让此案失去线索,无法追究!朕且问你,你说那县令借赈灾之机,中饱私囊,但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不用沙子石子填充粮袋,反倒用发霉的种子填充?如此大量的霉种,难道像沙石一样随处可得?还是说他一个县令,平日里有收集霉种的爱好?”
太子沉默地低下了头。
孔宗林是康王的人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皇帝。孔宗林是吕司业的门生,不是秘密,但吕司业是康王的人这件事,却是当初卫云章查出来,密呈于他的。如此一来,他若是向皇帝揭发此事是康王主使,一来并无切实证据,反倒显得他有心加害兄弟,二来,他无法解释自己是从何得知此事。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任由皇帝骂了一顿,但,出乎他预料的是,皇帝只罚了他的俸,除此之外,并未再多做什么。
他想,也许是要等明日早朝再说。毕竟死了个县令这种事,不可能一直瞒得住。
只是他没想到,早朝上率先跳出来的人是吕司业。他本以为,皇帝还顾念着父子亲情,会主动提起此事,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曾想最后却被吕司业抢了先。吕司业是孔宗林的先生,说此控诉之语,令他陷入了自证的被动。
“太子,吕卿方才所言,你可听清了?”
“回父皇的话,儿臣听清了。”
“孔宗林是怎么死的,莫非你知道?”
太子平静答道:“孔宗林,乃是儿臣亲手斩杀。此人乃陇定县县令,需由他率人清点陇定县所需之粮食数量,因此,守卫并未对他设防,以致于竟让他钻了空子,将袋中好粮替换为霉种!若非儿臣在施粥前亲自尝了一碗,这样的米粥进了百姓肚子,还不知会惹出多大的事来!”
皇帝:“你所言可有实证?”
“儿臣所言,皆有孔宗林口供证实,且已认字画押。”
吕司业却怒道:“孔宗林若是真犯下如此大罪,殿下为何不将他捉拿,扭送京城审问,反而在官府门口将其就地斩首?敢问殿下,从发现粮食有异,到将他斩首,期间过了多少日?是否足够调查清楚来龙去脉?而负责审理的人,具体都有谁?莫不全是殿下的人?”
太子微微冷笑,转过头,盯住了他:“吕大人此言,莫不是怀疑案情有冤,是本宫栽赃陷害?然本宫与孔宗林素无交往,为何要莫名害他?本宫此去赈灾,是为百姓生计,岂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吕司业一顿。
谁人不知,太子殿下脾气一向很好,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连宫女太监都未曾打骂过,更不必说在朝堂与哪位大人针锋相对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对政事意见相左之时,但太子也始终就事论事,从未对哪位大人如此疾言厉色过。
看着他唇角噙着的冷笑,吕司业忽然觉得,像是看到了一块温润美玉,乍然碎成锋利的尖石。
就这么短暂地走了一下神,太子便已接上了方才的话头,转头对众臣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本宫从京城押运过去的粮食,被毫无章法地掺了霉种,十之二三皆不能用,然粮食混在一处,难以挑拣,是以耽误了赈灾粮的发放,以致于百姓群情激奋,竟不顾军队阻拦,要强冲官府抢劫打砸。如此危急时刻,难道真要本宫对这些可怜的饥民下手吗!他们不过是想讨一碗饭,却被逼得不得不向官府动手,难道他们不知这样的下场吗!而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何人呢?!”
他高亢的余音回荡在金銮大殿之中,群臣皆沉默地低头。
“事急从权,既然吕大人觉得本宫做得不对,本宫倒想请吕大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若彼时是吕大人奉命赈灾,却发现赈灾粮被此人偷换,以致于发不出粮,百姓暴动,吕大人该如何做?”
吕司业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自然是先以武力镇住领头的百姓,然后再对剩下的百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殿下乃堂堂太子,难道这些百姓敢不听殿下说话吗!至于那粮食究竟是如何被换、又是否真是孔县令所为,应当细细调查,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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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杀了之!”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据臣所知,孔县令为人亲和平易,家中也小有家财,在陇定县为官三年,从未有过贪污前科。退一万步讲,若此人真有心贪污,为何平时不贪,非要当着殿下的面贪污赈灾粮?”
太子扯动了一下唇角:“吕大人的疑问,此人口供上皆已陈明。”
“就算他真的贪了,犯下大罪,殿下滥用私刑,亦是有违律法!若人人都能为了让百姓泄愤,而滥杀朝廷命官,那还要规矩何用,还要律法何用!不经会审,谁又能保证那些官员不是无辜丧命呢!”
太子冷冷地睨他:“那依吕大人的意思,本宫若是不杀他,而是带他回京,便是对的了?”
“那是自然!”
太子抬眼,慢慢地环视一圈:“在场诸位大人,也都是如此认为的?”
大臣们面面相觑。
以太子平素的为人,他们当然不大相信太子是与那孔宗林有什么私怨,才滥杀泄愤。但难就难在太子自己都承认是临时起意杀的人,无论那孔宗林有多么该死,从章程上看,也不能这么办啊。
终于,有一个人鼓足勇气道:“臣以为,若那孔县令真是贪污赈灾粮之人,将其带到百姓面前,说清原委即可,百姓想必能理解殿下的难处,也不是非得就地斩杀不可。”
有人打了头,后面出来的人自然逐渐变多。
“臣也以为,殿下此事办得不妥,将一地父母官当街斩杀,这实在……有损官府颜面,会大大降低百姓心中官府的威信啊。”
“此事若非吕司业提出,我等竟全然不知情。敢问殿下,原本是没打算将孔县令之死告予吏部吗?”
……
那些嘈嘈切切的话,入到太子耳中,并不令他意外。事实上,若不是碍于他太子身份,加上御座上的皇帝自始至终都未表态,他们还能质疑得更大声、更难听些。
太子的目光从卫相身上掠过。
宦海沉浮二十余年,他早已处变不惊,只在吕司业最开始出来揭发的时候略略皱了下眉,此后便再无反应。
而除他以外,站在前列的几位重臣,也并不曾说话。
太子的目光经过他们,最终停在了金銮殿另一侧的康王身上。
他今日也在朝,只是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像团空气一样,毫无存在感。想来也是,他又不傻,他与太子的关系敏感,若在太子明显不占理的时候出来说话,那就有落井下石、煽风点火之嫌,还不如闭口不言,无功无过。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康王抬起眼,与太子对视的一瞬间,心中一个咯噔。
那是什么眼神?是他看错了不曾?怎么觉得,对方似乎隐隐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
他心下一紧,脑中隐约浮起个猜测,难道太子之所以下手如此狠辣,是因为发现了孔宗林是他的人?
但他随即又迅速安慰自己,不必惊慌,不管怎么说,太子滥杀朝官是事实,今日早朝结束后,必将风闻整个京城,父皇不可能不惩处他,而太子也必然名望大跌。至于孔宗林,本来只是让他去给太子使个绊子,然后再想办法把他捞出来,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居然能干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来,唉,就算姓孔的倒霉吧,下辈子祝他投个好胎。
康王喉头微动,尽量平静地与太子对视。然后就见太子移开了目光,回正身子,一撩衣袍,朝皇帝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儿臣知罪。”
皇帝的声音隐有怒意:“何罪之有?说来听听。”
“儿臣犯下欺君之罪,但事出有因,还望父皇恕罪。”
“欺君之罪?”皇帝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令金玉制成的厚重龙首装饰都震了两震,“事到如今,只是欺君之罪?”
康王嘴唇紧抿,盯着脚下的方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父皇容禀。”太子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儿臣此前所言,‘孔宗林,乃是儿臣亲手斩杀’,此为谎言,并非真实。事实上,孔宗林仍旧活着。”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
皇帝慢慢拧紧了眉。
“不可能!”吕司业脱口而出,“他人头落地,那么多百姓都看着,难不成还会起死回生?”
“吕大人这话说的,孔宗林是你的学生,听到他活着,难道你不该高兴才是吗?”太子轻轻勾起唇角,“当时是有人人头落地,可此人并非是孔宗林,乃是当地牢狱中一名杀人犯,本已判了处决,但恰逢雪灾,众人忙着救灾,无暇再管狱中犯人,便一直活到了儿臣抵达。百姓暴动之时,儿臣只不过将孔宗林捆住,让人带着他在百姓面前游走了一圈,便又带他回了官府正堂之中。名义上是怕斩首溅血脏了百姓衣袍,担心妇孺老弱观刑后受惊,实际上,儿臣已悄悄换了人。百姓们远远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名穿着孔宗林官服、披头散发的死刑犯罢了。”
金銮殿中,落针可闻。
康王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子。
太子恍若未觉,继续道:“还有一事,儿臣亦说了谎话,那就是孔宗林调换赈灾粮,并非贪污,而是另有目的。”
皇帝攥紧了扶手,沉声:“什么目的?”
“这个答案,不适合由儿臣来说。孔宗林如今正在宫门之外,等着父皇召见,父皇有何疑问,尽可问他。”顿了一下,又微微笑道,“吕大人不妨也问一问他,明明他没死,他的家人怎么还乱写信给吕大人呢?这不是误导人吗?”
吕司业呆呆地看着太子的身影,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竟晃了一下身子,若不是被旁边的大臣扶住,恐怕这一把老骨头就要摔在地上。
皇帝眯起眼睛,盯了太子半晌,方道:“传孔宗林。”
“传,孔宗林——”太监传旨的声音回响在殿中,像一道尖锐的钟磬,鼓得人耳疼。
孔宗林不是候在金銮殿外,而是候在皇宫门外。从皇宫门外徒步走到金銮殿,再快也得一刻钟以上。
皇帝扫了眼跪着的太子:“先起来。”
“谢父皇。”太子拎着衣袍,站起身,默默回到了自己最初站立的位置。
他知道父皇此刻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也知道父皇大概在想什么。毕竟,他昨日可没把这些告诉父皇,在父皇看来,定有种被玩弄的恼怒感。
太子垂眼,又想起昨夜与卫云章的对话。
赈灾途中跟随他的那些心腹,自然知道他所行之事。他们支持他假装砍了孔宗林的脑袋,然后扭送他到京城,却不同意他将此事瞒着皇帝——皇帝早晚会知道真相的,瞒着他,有什么好处呢?
可太子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微弱地告诉他,若是直接告诉父皇此事,也许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也希望看到父皇出乎预料的表情,也希望让父皇知晓自己的能力,更希望,尽快扫除康王这个后患——他已经兄友弟恭演了这么多年,而这一次,康王逼他至此,他终于决定,也行一回不仁不义之事。
——将此事拿到早朝上来说,将康王的罪行揭露到所有人面前,也许,父皇就会彻底放弃他……就算没放弃,那也好,至少让自己知道了答案,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来回揣度父皇的意思,思考父皇到底是更在意他还是康王。
大家都不支持他这么做,可在御书房里,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秉持着自己的本心,做了自己想做之事,然而做完后,却对未知的未来产生了难以消除的迷茫与不安,他迫切地需要卫云章,需要听一听他的意见。
卫云章离京一趟,瘦了不少,似乎肤色也深了一些,但当他坐在自己对面,安静地凝视着自己,聆听着自己所言之事时,太子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果然,卫云章是唯一一个支持他的人。
“臣早就说过,殿下该有点脾气了。”卫云章微笑道,“陛下早年杀伐果决,悍勇无匹,也定是喜欢那些有棱有角之人。然殿下
依誮
不是这样的性子,若是强行靠拢,只会适得其反,所以臣也从未逼迫过殿下。但臣很高兴,这一次,殿下终于呈现了另一面的自己。为君者,须得虚怀若谷、不矜不伐,但同时,也得锐意进取、锋芒必现。前者让人亲近,后者让人信服。”
“度闲难道不觉得,我此举会惹怒父皇?”
“陛下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但陛下并非昏君,应是很快就能理解殿下的苦心。”
“但我还是担心,父皇会对康王有包庇之心……”太子迟疑道,“万一康王说我与孔宗林串通,强行栽赃于他,那该如何是好?”
卫云章慢悠悠道:“此话另论。殿下难道不想知道,臣此次离京,都经历了些什么?”
“是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不是出去修书采风了吗?怎的如此快便回来了?还有,你离京的时候,曾让我帮忙,让你的人夜渡城墙,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太子纳闷道。
“臣要说的事,想必殿下很乐意听见。”
……
金銮殿中,逐渐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而太子仍旧镇定地站在原地,坦荡地接受着来自皇帝的审视。
直到一个身穿棉布长袍的男人,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大殿。
群臣纷纷侧目,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罪臣孔宗林,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响亮。
他这辈子只进过金銮殿两次,一次是殿试,一次是现在。
“孔宗林……”皇帝慢慢地念着他的名字,“陇定县的赈灾粮,被人换了发霉的种子,此事是你所为?”
“启禀陛下,罪臣不敢隐瞒,确是臣所为。”孔宗林额头贴着地面,小声但清晰地回答。
吕司业终究还是没站稳,咚的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只是这一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孔宗林身上,无人将他扶起。
皇帝冷笑一声,点着头道:“好,好啊,那你好端端的,为何要换粮啊?”
却听孔宗林忽然放声悲泣:“罪臣也是受人指使逼迫,无奈之下,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
皇帝面色铁青:“是谁指使你?”
“正是臣的恩师,吕司业吕大人!”孔宗林猛地扭头,手臂一抬,直直地指向了吕司业。
吕司业登时脸色煞白,然而他刚张了个口,却见孔宗林的手臂又突然一转,继续道,“——还有,康王殿下!”
面对群臣齐刷刷投来的目光,康王咬紧了牙关。
他从太子说孔宗林还活着的时候,便自知不妙,当听到孔宗林就这么毫不铺垫地揭露他时,一颗心更是坠到了谷底。
但好在孔宗林来的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康王虽有些慌乱,但还有所准备,没有大失方寸。
“什么?”他大惊失色,“和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并没有撒谎。孔宗林殿试的时候,他不在场,后来分派官职的时候更是没他什么事,他其实压根就没有见过孔宗林,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殿下是不认识罪臣,罪臣也与殿下素无往来,可此次雪灾,却令罪臣被迫卷入您与太子殿下的争斗之中!若不是太子殿下提前发现了粮食的问题,那粮食煮成粥后,分发给百姓,必会引起疾病!罪臣明知如此,可却为了家中老小,不得不做出此等遭天谴之事!敢问康王殿下,为了陷太子殿下于不义,竟不把边陲百姓的命当命吗!”
听到这话,群臣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都仿佛成了静止的木雕,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此人真是可怕,还从来没人敢把这种事情放在明面上说!难道这就是将死之人的胆量?
“简直胡说!”康王立刻朝皇帝跪下,“父皇,儿臣完全不认识此人,更不知他为何如此污蔑儿臣!儿臣与皇兄,连架都未吵过,怎么会有什么争斗?而且皇兄去赈灾之时,儿臣已经去营州了啊,儿臣甚至是回京后才得知皇兄去赈灾一事!儿臣顾惜营州百姓,饱受山匪侵犯,主动请缨前去剿匪,如何又会为了陷害皇兄,去伤害其他地方的百姓呢?”
“康王殿下,你怎还敢提营州?”孔宗林怒目圆睁,又朝皇帝磕了个头,大声道,“陛下,罪臣还要揭发一案——康王殿下豢养私兵,扮作山匪,劫掠营州百姓!”
第119章 第 119 章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 朝中众臣,皆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孔宗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在说什么?他是说,那些骚扰营州百姓、还让营州军士吃了败仗的山匪, 是康王殿下的私兵?那康王去剿的什么匪?剿的他自己的私兵?
康王面色惊骇, 如坠冰窟。
他根本没有想到, 孔宗林会知道此事, 更是在早朝当众揭发!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与吕司业是单线联系, 而吕司业根本不知此事;他人又在陇定, 一个小小县令, 如何知道自己的密谋?定是有人告诉的他,是谁, 是谁?!
难道——
“孔宗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御座之上的皇帝紧紧地盯着他,语气飘忽不定。
“罪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罪臣敢对自己说的每个字负责!”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些山匪是康王的人?”
“罪臣没有证据证明,但罪臣知道有人能证明!”孔宗林咬牙, “营州刺史曹宣, 他应当最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罪臣斗胆请求陛下, 派人前去营州调查,或将曹刺史传至京城一问!”
皇帝:“你与曹宣认识?”
“不认识。”
“那究竟是谁告诉你, 那些山匪是康王的人,又是谁告诉你, 曹宣也知道此事?”说到最后,皇帝已经从御座之上站了起来。
他身形高大, 负手站立时本就不怒自威,如今气氛之下,更是威压迫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孔宗林道,“吕大人既然能收到罪臣家人的来信,那罪臣当然也能收到其他亲戚的来信!罪臣有个亲戚,就在营州做木材生意,前段时间写信给罪臣,说他进山之时不小心撞见了零散的山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他们就是康王殿下的人,而曹刺史,也一直在暗中帮扶那些山匪!他左思右想,心里害怕,便写信给罪臣,说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微臣这么一个当官的,问罪臣怎么办。罪臣也不知道怎么办,便一直埋在心里,直到今天才敢拿出来说!”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你的亲戚?现在在哪?”
孔宗林顿时哭嚎起来:“罪臣收到他的信后,连忙去信询问,怎知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恐怕……恐怕……”
“简直是胡说八道!”康王气急败坏,“父皇,此人满口胡言,他原籍分明在竺州,怎么会有在营州做生意的亲戚!传他亲戚对质,他又故意含糊其辞,分明是凭空捏造了一个人,妄图陷害儿臣!父皇,您可得替儿臣作主啊!儿臣再怎么糊涂,也不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他说完便跪在了地上,眼眶泛红,仿佛真的又气又急。
“康王殿下不是说根本不认识罪臣吗?怎么对罪臣这么了解,还知道罪臣原籍在哪?”孔宗林立刻质问道。
康王一愣,顿时僵在了原地。
“够了!”皇帝阴沉着脸色,厉声喝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何在?”
被点到名的三司长官立刻出列:“臣在!”
“查,给朕好好地查!查查那赈灾粮到底是怎么回事,查查营州山匪又是怎么回事!”皇帝怫然看向康王,“还有你,在三司查清之前,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外出,除三司办案问询外,不许任何人探视!”
说罢,便拂袖而去,准备离朝。
康王愕然叫道:“父皇!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
听他如此悲号,皇帝停住了脚步,站在御阶上俯视着他。
康王下意识地噤了声
依誮
,僵硬地与皇帝对视。
那是一张被岁月刻磨过的脸,沙场上金戈铁马掀起的砂砾,嵌在他皮肤的每一寸纹路中,月夜下军鼓号角激起的热血,压在他声带的每一分震颤中。
就是这样一个铁血帝王,却从未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过。虽然也谈不上多么温柔,但,至少也算是个平和的父亲。
康王从来没见过父皇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带着怒意,又仿佛带着失望。
“你究竟有没有做,你自己心里清楚。是白的,便变不成黑的,是黑的,便变不成白的。这几日你就在府中,好好静养吧。”
康王呆呆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父皇……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连彻查都没彻查,就已经认定了他的罪吗?那,那……
他脸色惨白,脑中嗡鸣一片,忽见皇帝又一次停下了脚步,转头望来。
他心头一颤,正欲言语,却见皇帝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边的太子。太子对上皇帝的视线,连忙躬身行了一礼:“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紧抿嘴唇,朝他抬了一下下巴。
太子一愣,短暂的犹豫之后,便试探着上前:“父皇……”
皇帝转身就走,随行的大太监朝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这才赶紧跟了上去。
康王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了宫殿尽头,浑身发冷,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跪在地上,就那么直挺挺地立着上身,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直到有小黄门靠近他,低声道:“康王殿下,奴婢扶您起来吧。”
他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金銮殿里已是人去楼空,那些乌泱泱的、交头接耳的大臣,早已退朝离开了-
“什么?你说康王被禁足了?”一处偏僻荒宅里,楼主皱着眉,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放下。
“正是,早朝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纪空明道,“谁能想到,这康王除了营州的事情,竟然还安排了人去太子那里动手脚!同时做两件这么重要的事,也实在大胆。”
楼主冷笑一声:“果然蠢货!”
“不出三天,便该传遍整个京城了,康王只怕是名声都要臭了。哪怕最后查出来是冤案,也很难挽回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了。”
楼主哼道:“什么冤案,贪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两边都没落着好,不过是他自找的。就这水平,也妄想夺嫡?”
纪空明:“属下听说,这两件事都是由那个差点被砍了头的陇定县县令揭发的,但奇怪就奇怪在,陇定和营州相距几千里,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楼主:“显而易见,那县令已经投靠了太子,而卫云章是最了解营州怎么回事的人,他也一定早就是太子党了,才会教那县令在早朝上说出那些话来。”
“当初卫云章是奉皇命来追查营州山匪之事的,那他应该早就上报给皇帝了,如今却要再借县令之口将此事公之于众,莫非是因为,皇帝此前未惩罚康王,他心中愤愤不平?”纪空明问道,“可是这样一来,不就暴露了他和太子是一伙的吗?”
楼主:“一伙又如何,那些事康王是真的做了,名声也是真的毁了,太子却清清白白,皇帝除非是老糊涂了,才会废太子,改立康王。”
纪空明拧起眉头:“康王府现在除了三司的人,谁都不能进去。楼主,万一三司会审的时候,康王把咱们拂衣楼说了出去……”
“你的醉香楼,还有那个绘月轩,不是已经关了吗?在京城活动的楼中人本就不多,其他人更是散落天涯各处,他们抓不着的。”楼主不以为意。
纪空明点头:“也是。”
醉香楼是他在京城的据点,而绘月轩则是他不在的时候,拂衣楼中人交接情报的地方,崔令宜就曾在那里与绘月轩的掌柜传递过卫家的情报。
不过,近日发现有卫家的人总在醉香楼和绘月轩附近徘徊后,他便果断关了两家店,遣散了里面的人。虽然知道崔令宜的目标是楼主而不是他,但他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目前,他和楼主落脚在一处看似荒僻的小院中,卫家的人暂时还没找到这里。
“如今见不着康王,楼主,那咱们之前的计划……”
“管他做什么?不是已经拿到了贡院守卫的服饰和腰牌图纸么?”楼主镇定道,“该做的事,继续做就是了,本就不是为了康王去做的。”
他之前让纪空明去跟康王的人传话,说为了弥补之前的错误,拂衣楼有心帮助康王拿下春闱考题,如此一来,康王那边的学生,便能占据高分。康王虽仍旧对楼主半信半疑,但此举诱惑实在太大,他考虑了几天,还是答应了。没过多久,便疏通关系,想办法弄来了贡院守卫的服饰和腰牌图纸。
——出考题的主考官和其他几位副手近日都吃住在贡院中,不到春闱结束不能离开,贡院周围更是守卫严格,能弄来一套衣服,和进出腰牌的图纸,已是康王竭尽所能。其他的,便只能靠拂衣楼自身了。
“尽量速战速决。”楼主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望向这院子里无人打理的荒芜景致,有些心烦地说,“那两桩案子虽然复杂,三司恐怕要查上一两个月才能下定论,康王那边也一定会嘴硬一段时间,但不知中途会不会出意外,还是早日结束比较好。”
“楼主放心,属下定竭尽所能,不负楼主厚望。”纪空明抱拳郑重说道,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
第120章 第 120 章
不知是不是受了康王案子的影响, 近来京城里气氛紧张,同僚之间,若非特别相熟的,都不敢说上太多的话, 生怕被波及什么。
翰林院午歇时间, 张松悄悄地来找卫云章打听:“康王那事儿, 真的假的?”
卫云章拢着袖子, 与他并肩站在廊下垂荫里, 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你爹可是卫相!你难道没听到什么风声?”张松挑眉。
卫云章笑了一下:“这案子又不归他查, 我能听到什么。”
“你小子。”张松竖起一根手指, 对他指指点点,“你肯定知道什么, 就是不讲道义, 不告诉我。”
他眼珠转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康王回京那日, 你突然离开翰林院,与他有没有关系?”
卫云章不由白了他一眼:“我夫人出了事,我急着去见她, 和康王有什么关系。”
张松摸着下巴:“怎么觉得你自从成了婚, 生活就突然变得如此坎坷了呢。你俩到底有没有对过八字啊?”
“当然对过,契合得不得了,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卫云章轻呸一口。
“好好好,我不挑拨离间。”张松搭住他的肩膀, “晚上一起吃饭吗?你从外面回来,我还没替你接风洗尘过呢。”
“用不着。”卫云章摇头, “我回家吃。”
“又回去陪夫人?!”张松叫道,“你太没意思了!成婚之后就再也没和兄弟喝过酒, 这到底是成婚还是坐牢?你不会是妻管严吧!”
“唔,我乐意。”卫云章淡定道,“咱俩天天见面,有什么必要晚上还在一起吃饭?”
“你和你夫人不也天天见面?有什么必要晚上一定要在一起吃饭?”
“没了我,她活不下去。”卫云章半真半假地说道,“没了她,我也活不下去。”
张松:“……”
张松被深深地震惊了,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挤着嗓子道:“……好恶心,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他打了个寒战,嫌弃地看了卫云章一眼,走了。
卫云章笑而不语。
待到下值时间,瑞白来接卫云章回府。
“郎君,今天也还是先去如意街吗?”
“是啊。”卫云章道,“昨日买的吃食,四娘似乎不大喜欢,今日换一款买。”
如意街是京城里的一条繁华商街,街边全是各色食铺,近来卫云章常常光顾,街上的老板们都认识他了。
卫云章一下马车,卖糕点的老板娘便一眼看见了他,忙热情地迎上来招呼:“卫大人这是下值了,又来给您家夫人买吃食了?”
卫云章点点头,目光扫过店里一些糕点,道:“昨日的金乳酥,似乎是乳味儿重了些,她不太喜欢,我今日瞧瞧有没有别的。”
“有有有,自然是有!”老板娘笑道,“夫人不爱吃咸口儿的,也
依譁
不爱吃油多的,今儿个又多了一条不爱吃乳味儿重的,我都记下了!我们吴记糕团别的不敢说,口味花样却是多!卫大人今日要不要试试这款梅露团子,有一点儿酸,又有一点儿甜,许多娘子都喜欢,不如也让夫人尝尝!”
卫云章:“拿个我瞧瞧。”
老板娘连忙去让店员跑腿,趁这会儿工夫,对卫云章道:“卫大人每日公务繁忙,下值后还要绕路来替夫人买吃食,这感情真是叫人羡慕!不过,若是夫人方便的话,下次也可以让夫人白日里亲自来店挑选的,看中什么,都尝一尝!卫大人也就不会买着她不喜欢的东西了。”
卫云章笑了笑:“她近日身体不大好,不便出门。索性我也无事,便买点吃食,回去哄哄她。”
“卫大人,好久不见。”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卫云章转过头,只见对方正摇着团扇,倚在糕点铺子的门框上,笑盈盈地道,“卫大人前些日子还在我们云记买了蜜饯瓜条和五香炒果,连着买了三日呢,怎么近日却不来了呢?是不是味道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一定改正。”
卫云章咳了一声:“呃……没有,味道很好,只是我家夫人吃多了也想换换口味。”
“那真是太好了!”女子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只食盒,一把塞进了瑞白手里,“这是我们云记近日新研制出的芸豆卷,清爽细腻,不收卫大人一文钱,只要卫夫人喜欢就好了!还请卫大人务必收下!”
说罢,也不顾卫云章答没答应,便一溜烟跑了。
瑞白捧着个食盒,无助地看向卫云章:“……”
吴记老板娘瞪大了眼,正好店员拿着一盒梅露团子来了,她立刻交到卫云章手里,殷切道:“卫大人连日照顾小店生意,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这样吧,这款梅露团子就当是送给卫大人和卫夫人的谢礼了,卫大人带走便是。对了,若是方便的话,我明日上门,给卫夫人送一碗翠玉琉璃冻去尝尝,可好?那翠玉琉璃冻其实是咱们吴记春夏之记卖得最好的零嘴儿,如今天气暖和了,吃一碗这个,清香爽口!只是工序有些复杂,为了保证新鲜,每碗都是现做,食材也是每日限量的,所以卫大人下值的这个时候,早就卖完了!但若是能让我白日送去府上,卫夫人便也可以尝到!”
卫云章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躲开老板娘火热的眼神:“……”
好可怕,这些老板为了卖货,比他未婚时见过的女子们还要热情。
“多谢,多谢,但还是不必了。”卫云章示意瑞白赶紧付钱,又对老板娘笑了笑,“如今京城里……不大太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我家行贿的呢。”
“哦,哦哦!”做生意的都是消息灵通之人,老板娘顿时反应过来,“那还是算了,绝不给卫大人添麻烦!卫大人明日也还是这个时辰来吗?若是来的话,我掐着点做好一碗翠玉琉璃冻,卫大人带回家就能给夫人吃!”
“不一定,不一定。”卫云章摆了摆手,迅速撤退,“告辞了,吴娘子!”
“那卫大人,若有空,一定要常来我们吴记啊!”
卫云章叹了口气,上了马车,对瑞白道:“明日你送完我上值,去那云记瞧瞧芸豆卷多少钱,给付清了。”
“是。”
马车驶回卫府,卫云章跨进自家小院,看见玉钟和碧螺蹲在花圃前侍弄花草,便问:“你们夫人呢?”
玉钟道:“在画室里呢。”
“怎么在画室?”卫云章诧异。崔令宜画画无非就是为了给拂衣楼传递情报,后来不传了,画室便被冷落了。
他推开门,看见崔令宜正站在案前,提笔画一幅工笔花鸟。
那花鸟画得极为精细,尤其是鸟羽上的纹路,每一笔都细得很,对画工有极高的要求。
“怎么突然开始画这个了?”卫云章打开食盒,往她嘴边递了一只梅露团子。
崔令宜张嘴咬了一口,回道:“试试手感,看休养得如何。”
“看来休养得不错,这落笔一点儿也不抖。”卫云章道,“怎么样,好吃吗?”
崔令宜搁下笔,将剩下的半只团子也塞进嘴里,点了点头:“还不错。”
“那再吃一个?”
“先不吃了,不然等一会儿又吃不下饭。”
卫云章笑道:“这卖糕团的老板娘还想明日登门来送别的吃食呢。”
“可别。”崔令宜道,“我对吃的其实没什么讲究,何必弄那么夸张。”
“没什么讲究,那你近来这么挑食。”卫云章也拿起一只梅露团子咬了一口,咀嚼一番,点评道,“里面馅儿不错,酸甜适中,吃一个就当开胃了。”
崔令宜瞧着他:“你自己也想吃吧!”
“我这是陪着你吃。”
“行了,快去换衣服。”崔令宜笑着推了他一把。
晚膳崔令宜吃得和以前差不多,吃完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院子后一边看闲书一边又吃了两块芸豆卷,便再也吃不下了,把没动过的糕点都拿去给玉钟和碧螺分了。
玉钟悄悄对碧螺说:“郎君再这么给夫人买下去,我腰都要肥上两圈了。”
碧螺:“不吃没人逼你吃。”
玉钟:“那不行,我要吃。好吃我为什么不吃?”
碧螺笑骂道:“你这丫头!赶紧吃完,去给夫人烧热水沐浴去!”
夜里,崔令宜和卫云章躺在床上休息。
崔令宜问他:“康王案子进展到哪儿了?”
卫云章:“营州那边有钦差去当地调查了,曹刺史也在来京的路上了。等着吧,牵扯到皇子,不会那么快的。”
崔令宜又问:“还是没有楼主的下落吗?”
“暂时没有。”卫云章说,“京城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他还会易容,确实难找。康王出事这么久,他却一点行动也没有,你说,他会不会是怕被康王牵连,已经逃出京城了?”
“不可能。”崔令宜拧着眉头,“他的目标没有达成,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那再等等吧。”卫云章轻叹一口气,“至少现在你是安全的,崔家和瑶林书院都安排了人保护,也应该是安全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便渐渐生了困意,睡了过去。
不成想,深夜却突然被拍门声惊醒。瑞白在外面焦急地喊道:“郎君!夫人!出事了,出大事了!”
崔令宜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匆匆抓了件袍子披在身上,一把打开门,看着瑞白:“出什么事了?”
瑞白道:“贡院,那个主副考官都住在里面,负责出春闱试题的贡院,今晚抓到了一个偷窃春闱试题的贼人,问他为何窃题,他竟说是崔院长指使他的!”
“什么
銥誮!”崔令宜大惊,“这怎么可能?”
“听说那人穿着贡院守卫的衣服,还有贡院行走的腰牌,但不知怎么进到的主考官房间,点了迷香将主考官迷晕。因为主考官常常熬夜点灯思索题目,所以他趁机借光抄录了现有的考题。若不是恰好有添茶的人敲门,发现不对,那人只怕早已抄完考题溜出了贡院!”
崔令宜大怒:“贡院防守那么紧,真要偷窃考题,那也该贿赂考官,或是买通里面的守卫,岂有让一个陌生人混入贡院的道理?!此人有如此能力,却偏偏被一个添茶的抓住现形,这分明就是拂衣楼的人,故意为之!”
“主考官醒了没?”卫云章站在崔令宜身后,沉着脸问瑞白。
“醒了,那贼人也被捉住上拷审问过了,贡院已经连夜上报,现在应该已经有卫队往瑶林书院赶去了。”瑞白道,“这消息是有人偷偷传过来告诉老爷的,毕竟是姻亲,若崔院长出了事,咱们卫府也会被牵连啊。”
“父亲人呢?”
“老爷说他不方便现身,一切就交给郎君和夫人了。”瑞白望着他们,胆颤道,“这么大的事……若对方是死士,一口咬定就是崔院长所为,那,那咱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崔令宜忽然顿住:“那人还没死?”
“当然没死!”犹豫了一下,瑞白又道,“至少,至少消息传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还没死。若是死了,肯定会提到的。”
“什么时候抓到的人?”
“大约是子时刚过不久。”
崔令宜回头看了一眼更漏:“现在午时已过半,这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死,可见是没打算死。否则多活一刻,便会被多拷问一刻,多问多答便会多错,反而容易让我爹洗脱罪名。”
她冷笑起来:“纪空明。此人一定是纪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