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膻味。
凝神一闻,那恶心的气味便消失了。
兰浅在轻微的摇晃中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坐在一辆行驶的中巴车上。
中巴车老旧,前方深绿色的座椅皮被划开,露出脏兮兮的黄海绵,钢丝被扯了出来。发动机声音粗哑尖锐,好像随时会在半路报废。
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眸,在隔着狭窄走道的旁边座位,看到五个眼熟的人,都在睡觉。
想起来了。
是同班女同学找他,说找到一个偏远的民俗村,风景优美拍照特别出片,请他当摄影。
这就是去往民俗村的车吗?
不对。
他记忆力不差,可脑海里没有关于这辆中巴的任何记忆。
不记得和同学们在哪会合,不记得在哪上车,更不知道他们现在走的什么路,去往哪里。
兰浅微微动了一下身体,脊背忽然紧绷。
一瞬间,一束毛骨悚然的视线从高处降临。
像被黏在蜘蛛网上的猎物,正面临着庞然大物的凝视,是一种来自血脉的、生物本能的恐惧,每个细胞都被吓得尖叫。
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鼻尖又闻到了那股阴冷的腥膻味。
眼前陡然一黑,变形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生扑而来。
粘稠的黑暗里,出现一个朦胧的人形轮廓。
兰浅的心猛地提上去,屏住呼吸。
扑通,扑通——
心跳好快。
猝不及防间,视线重新明亮,他听到一声嗤笑。
面前立着一个穿嘻哈t恤的男生,左耳上一排黑色耳钉,连耳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黑钻,嚼着口香糖,有些吊儿郎当。
空调的冷风呼呼的灌下来,兰浅后背全是冷汗。
让人惊骇震颤的、不可名状的阴暗注视,不可能是面前的人能有的。或者说,不是人类能有的。
但如果不是人的话,是什么?
太荒谬了。
“就说乡巴佬没见过世面,车过个隧道,都能吓成这幅死样。”戴耳钉的男生武驰轻蔑地抬起下巴,吊着眼珠看兰浅。
见兰浅不答话,他恼羞成怒,血气上涌,一锤砸在了座椅上。
“上不了台面的穷鬼,来给同班女生拍几张照片都要收钱,掉钱眼里了。”
车上几人陆续醒来,自觉成为人群焦点的武驰愈发得意,假惺惺地嘲讽:“不过也不怪你,谁让你没了爸妈,还有一个截肢辍学的残疾妹妹。听说你为了打工给妹妹看病,还休学了两年?说出去不知道多少女生同情你,要不我号召别人给你捐款,省得你那么饥渴,见钱眼开。”
没反应。
兰浅别说生气,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这让武驰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难受,表情逐渐狰狞,从兜里翻出几张粉色百元纸钞,折成条状往兰浅脸上拍去。
“来,我给你钱,穷鬼……”
钞票即将打到兰浅脸颊时,他掀开薄薄的眼皮,漫不经心往上一看。
轻飘飘的目光,不带任何警告的力度,却让武驰身体一僵,戛然而止。
明明他站着,兰浅坐着,位置上就低人一等。
可兰浅那毫无感情的眼眸,冷淡的神情,却让武驰有种被俯视的错觉。
好像自己是跳梁小丑,不是他对兰浅不屑,从头到尾,是兰浅没给过他正眼。
冷不丁的,他忆起一件事。
兰浅和妹妹相依为命,经济困难,休学回来后,他作为学生代表接受社会人士的捐助。庄严的典礼上,其他贫困生含胸驼背,畏缩不安,连抬头和别人对视都很难做到。
兰浅在一众贫困生中鹤立鸡群,不卑不亢,眼眸沉静如高山,一身蓝白校服衬得他挺拔如竹。和其他人,宛如来自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或许在兰浅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自卑这个词。
所以他在学校特立独行,平等地不搭理任何人,不管男女,成绩好坏,家境高低,都无法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注意。
这目中无人的模样让人恨得牙痒,曾有一个家里有权的混子看不过去,多次找兰浅麻烦。
所有人都以为兰浅会成为被霸凌的对象,可他一成不变地我行我素,反而是那个混子男生,出事进了医院,后面竟然退学了。
兰浅是不好惹的铁板。
之前没和兰浅正面接触的武驰一时深以为然。
他家境优渥,在学校也算一号人物,见过世面。他知道,有些人总是话少,波澜不惊,这种人疯起来往往最狠。
毕竟,咬死人的恶犬,是从来不叫的。
武驰不敢再闹下去,尴尬又狼狈地卡在原地。
殊不知兰浅的关注点压根不在他身上。
他在观察驾驶位的司机。
司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挺着大肚腩,寸头,后脑勺有一块圆形斑秃。
他兴奋地说:“同学们,坐好喽,马上就要到渡人村了。渡人村,渡的是人的业障,只要你们做虔诚的信徒,就会受到神的庇佑。不过你们要注意,村里有些古老的禁忌,千万不要触碰。”
话音刚落,车颠簸起来,中巴开上了崎岖的盘山路。
路又窄又陡,不时有肆意生长的树枝刮过车的侧壁,开过转角,天边的云映入眼帘。
火烧云不是多罕见的奇观,可这里的云不是金色或橙色,而是如血般的红色。
比鸽子血更深更浓,浓浓的不祥意味。
车上几人没见过这种景象,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司机愈发激动,“你们是被眷顾的孩子,太幸运了,刚好赶上山神的婚礼。山神的新娘将受到山神独一无二的眷顾和宠爱,见证祂迎娶新娘的人,将会获得一生的荣光。”
说完,他冷不防回头,直勾勾看了过来。
周身温度骤降,彻骨的寒意冻得兰浅打了个哆嗦。
不是空调的凉,是从骨头缝里散发的阴冷。
莫名的诡异注视再度袭来,他牙齿打颤,几乎控制不住冷汗。
深呼吸几次,才勉强与司机对上。
这一看,浑身的血都要逆流。
司机的眼球不是白色,而是浑浊的棕黄色,瞳孔中有丝丝缕缕的黑线蠕动,像细细的蠕虫。
他的嘴角高高提起,好似被两根丝线拉着往上,露出深肉色的牙龈和黑黄的牙齿。
难以言说那种非人的恐怖带来的巨大冲击。
兰浅难以置信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司机却已回过了头,只能看到他后脑勺那块斑秃。内漆脱落的车皮上吊着一块后视镜,他从镜子里看司机的脸,就是平常中年人的模样。
没有黄眼珠,眼球里没有蠕动的虫,也没有诡异的笑。
一切都像是他的幻觉。
温度渐渐回归,像骤然解冻的冰块,兰浅听到了其他同学的交谈声。
忙着观赏火烧云的年轻人怎会关注神神叨叨的司机,没人在意驾驶室发生了什么,更别说察觉到异常。
兰浅反手擦掉额上的汗珠,没有声张,也没有惊慌失措,若无其事地拿出手机。
果不其然,没有一点信号。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找到妹妹的聊天框,手指缓慢打出一句“照顾好自己”,又一字字删去,最终把对话框也删除了。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被无限缩短。
似乎只过了一分钟,七拐八拐的车停了下来,司机提醒:“渡人村到了。”
郁郁葱葱、高耸入云的绿树遮挡住光线,树木互相掩映,俯视着地面。
村口弥漫着白雾,能见度很低,看不到村子里的建筑。没人带路,很难想象里面有人烟。
其他人依次排队下车,带着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七嘴八舌聊着这“世外桃源”,只有独来独往的的兰浅坐着没动。
他的目光跟随第一个下车的司机,眼尾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兰浅同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晕车吗?”
一位高个男生站在他面前,含笑看着他。
兰浅微微有些吃惊,他的座位很靠后,只注意到前方有五人,没想到后面还有一个。
还是他。
学校新来的转学生,楼亭。
饶是对同学漠不关心的兰浅,看着对方那极有辨识度的脸,也一下对上了号。
一米九,宽肩窄腰,眼尾狭长,皮相俊朗到让人感觉到锋利。
仅转学过来一个月,就成为学校金字塔尖的名人。不光他们学校,连其它学校的学生也趋之若鹜,想一睹他的风采。
因为楼亭,优秀到和普通人有壁。
插班一月,全市联考断层第一,足足比称霸许久的第二名高30分。一战成名后,他参加数学竞赛获得国奖,创下历史。
不仅成绩,他还有极强的运动天赋。学校向来被隔壁体校压着打,在他的带领下,篮球赛血虐体院强队,让全体学生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那段时间,很多女生的头像换成了一张青筋凸起的手抓篮球图,无数人舔屏嗷嗷叫,正主就是他。
这些都还不够。
他家世好,上下学皆有低调豪车接送,出手极为大方。
还没有成为一个反社会主义怪胎,相反,他对人和气,谦虚有礼,对最不起眼的人也能微笑相迎。
他总干干净净穿着校服,像二次元里走出来的青年。眼下也是,一件白衬衫工工整整穿着,只解开最上面一颗扣子,露出修长的脖颈。
仰视的角度,更能看到他清晰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
兰浅转开了视线,没有搭理。
楼亭也不生气,又问:“山路确实坐得不舒服,要我在这陪你缓一会儿吗?”
兰浅淡淡扫了他一眼,站了起来,“不用。”
楼亭笑意不改,识趣地让他先行。
兰浅抬腿往前,绕过破旧的座椅,随意往身侧一瞥,脚步一顿。
车窗玻璃映出他和楼亭的身影,他清楚看到,身后穿白衬衫的男生正倾身往他的方向凑。
楼亭并不是整个人贴上来,只有头前倾,身体纹丝不动。
下巴微微抬起,鼻尖朝前,像是为了闻他的气味,才不由自主跟来。
一般人做这个动作很难被察觉,但楼亭比兰浅高,兰浅又比普通人敏感,一下避开。
他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直指楼亭,“你干什么?”
楼亭没有被抓包的羞窘,从容不迫地望着他,笑意还在嘴边。
他歪了歪头,神色有些无辜,“抱歉,我没控制住。你没闻到吗,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很香。”
这话要普通人说,会被人当成骚扰。
楼亭来说,会让人觉得受宠若惊,怀疑他是不是有那么点意思。
兰浅只是浅浅一笑。
既没有被重视的欣喜,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对楼亭的态度一如既往,和对陌生的路人没有不同。
他靠近些许,抬头望入楼亭眼眸,冷不丁揪住楼亭衣领,压着人往后一撞。
动作饱含针对,语气却很平静,“和你有什么关系?”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对峙的眼神无声地交锋,仿佛能看到激烈相撞的火花。
楼亭的后腰抵在了座椅侧面,因为兰浅的压制不得不将头微微后仰,露出格外明显的喉结。
稍显被动的姿势,丝毫不影响他的愉悦。
仔细看了看兰浅的表情,他弯着眼睛说:“我的错,别生气。”
他嘴唇动了动,还想说第二句,兰浅已干脆地松开了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楼亭哑然失笑。
车外浓白的雾很密,深处其中体会更强。
不过走几步,能见度就低到难以看清车内的场景。
因此兰浅不知道,离他仅有数米之隔的车内,楼亭站立的地方,全被浓黑覆盖。
浓如暗夜的阴影中,伴随“咯吱咯吱”的异响,异常活跃的湿滑扭曲之物,正试图冲破阴暗,邪恶地蔓延。
而楼亭那黑色的虹膜上,流露出绝顶的兴奋。
他抓住自己的衣领往上提,把脸完全埋在刚才兰浅抓过的地方,深深的、陶醉的、病态的呼吸着。
一口又一口重重的呼吸,宛如要一次性把肺填满,用力到手背和脖子都是青筋。
许久许久,他才难以餍足地松开,衬衫从脸上揭开时,他的双眼已变成无机质的竖瞳。
眼白变成银色,一条黑色裂缝的竖瞳镶嵌其中,冰冷,饱含震慑力。
“好香,好香,好香,香到窒息!好饿,想吃……”
低低的呓语同时从他的喉咙和蠕动的阴影中发出。
楼亭许久没跟上,同行的女同学忍不住催促。
他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先看了兰浅一眼,才笑着和别人寒暄。
他是人群的绝对核心,其他人如飞蛾一般聚在他周围,千方百计想找他搭话。
兰浅没理他们,走过湿润的青灰石板路,他注意到被爬山虎覆盖的树木后,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长满青苔,用树枝拨开一看,上头刻着三个古老的象形字,依稀能辨认出是“渡人村”。
湿冷的风从村子里吹来,浓雾被吹散许多,他正想往村里眺望,耳边传来“叮”的一声。
“欢迎各位玩家来到副本‘山神新娘’,本次副本的时间限制为四夜。”
抢着和楼亭说话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面上露出诧异神色。
不光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声音,更因为他们分辨出,声音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响彻在脑海。
与此同时,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块暗紫色的屏幕,屏幕上扭曲的字体写着“欢迎”。
欢迎的“迎”字的一点,是一个瞪大的惊恐眼球,他们抬眸时,眼球和他们对个正着。
画面太逼真,就像在小小的门洞里看到充血的眼球,同行的两个女生惊呼出声,一连往后倒退数步。
兰浅也惊了一瞬,他定定看着那眼球,转而看旁边的字。
字的末端蜷缩着、伸长着,黑乎乎的,黏腻光滑的质感,像是……章鱼的触手。
不给太多反应时间,先前那嘶哑浑厚、雌雄莫辨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来到村子的七位旅人中,山神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其中一个。山神迫切地想要新娘,祂给予新娘庇护,满足新娘的一切愿望。”
“玩家的共同任务是:向山神献上祂绝美的新娘,在山神庙为山神举行婚礼。圆满完成婚礼即视为通关,玩家将获得丰厚积分奖励。”
“第一夜为新手保护期,保护时间5小时。”
“每个进入副本的人都会觉醒初始技能,请关注并利用技能,努力通关。”
话毕,浓如白烟的雾彻底散去,古朴的村子静立在血色的残阳之下。
兰浅立马看提示所说的初始技能,很快在紫色|界面左上角的醒目位置找到了。
姓名:兰浅
技能:隐血[1级]
技能介绍:香甜到无与伦比的血液,让至高无上的造物第一次感觉到胃袋空空,忽然长出食欲,好香,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