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师大会结束以后,魏云深仿佛变了个人。
从前做什么事都仿佛有着无尽精神气的少年突然不爱说话,常挂在脸上的笑也换成了长久的沉默。魏云深开始卯出子归,整日里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哪怕吃饭的时候手上还抱着心经不肯撒手,已然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再这么下去,只怕他修为还没上来,人就先出了问题。
这日魏云深从外面回来时又是很晚,他摸黑回了自己房间,才刚放下剑想要洗漱,却听到对面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回来了?”
魏云深吓了一跳,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立马恭敬开口:“师父。”
宋持怀手一挥,一簇白光从他袖间飞到烛台,原本昏暗难视的房内亮了起来,魏云深一时难以适应,眯了眯眼。
他听到宋持怀说:“你从门口走到这有七步,七步时间都没能发觉我在这,如果我是来杀你的,你现在已经死了。”
魏云深并未被他的话吓到,反而深以为然:“师父很厉害,弟子确实还要多加学习。”
就连称呼比起之前也生疏太多,宋持怀坐在桌边看他,沉默许久:“你若参与不透,可以随时来问我。”
魏云深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问,但最后也只出声了个“好”。
再往后便低头无话,授师大会前后他何止换了个人,连对宋持怀的态度也天翻地覆。
宋持怀干脆开门见山:“你在躲我?”
心事被人戳中,还这么大大方方地挑了出来,魏云深一阵心虚,连忙否认:“没有!”
然而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宋持怀分明只是随口一问,他那样平淡的语气,对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欲盖弥彰,好像特别在意似的。他连忙给自己找补:“我就是……就是最近忙,没顾得上去给师父您请安。”
“你可以再回答一次。”宋持怀对这个回答不够满意,也不提醒他自己这里本就没有什么所谓“请安”的规矩,道,“或者我换个问题——那十天在万象森,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云深一僵,原本插斜打诨敷衍过去的想法就这么被宋持怀抹平,少年半张着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身形也隐隐颤动。
——宋持怀说得不错,这段时间他确实有意在逃避与对方相处。
哪怕知道林玉琼的事不是宋持怀所为,但一想到凌微是为了谁将他的舌头割下,魏云深就没法不在意。
他还这么年轻,有以他为骄傲的父母、两心相悦的妻子、即将出世的孩子。
现在却母亲哭伤了眼,父亲上天极宫求公道途中被卷入是非殒命,妻子悲痛过度昏迷不醒,孩子胎死腹中。
就连他自己,也从原本风头无两或许再过两年就能进入内门的外门第一,落魄成最低等的杂役弟子。
回想那日云极生外对方的“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当时不过一句得意的玩笑,谁知竟一语成谶,真自陷于那样艰难的境地。
两个月,足以让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发生太多变故。
魏云深恨凌微乖张残暴,怪自己当日无状,但他确实没想过要迁怒宋持怀。说起来宋持怀在这件事里也很无辜,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身上就莫名背负了一桩因果,凌微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打着为他好的名义伤害了无辜的人,若是宋持怀知道了定然会很自责,他又怎么可能会去迁怒?
他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罢了。
想到盛传在天极宫里的那些传闻,魏云深心头添堵。
“你不说也没关系。”太久没收到他的回答,宋持怀抿着唇角,面色不虞,他站起身来,“我可以慢慢去查,但是云深,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魏云深立马道:“没有。”
宋持怀盯了他一会儿,最终不再追问,只嘱咐魏云深好好休息便出了房间。
经过魏云深旁边的时候,后者明显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迎面而来,于是惊愕抬头,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宋持怀穿得极厚,明明才是初秋,天气凉爽不假,但也没至于冷到这个地步,好像要去过冬一样。
“师……”
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人就已经消失,魏云深只好把嘴里的话都咽了回去。经历这么一遭,他睡意全无,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宋持怀跟凌微那些破事。
第二天他没再去练剑,而是去了前院,刚好撞上正在煎药的乌潼,后者看到他眼底下的青黑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昨晚做贼去了?”
“没。”
魏云深感到这药的味道跟他昨天晚上在宋持怀身上闻到的一般无二,脑子清醒了些,假装不经意问,“你生病了?”
“去去去,别咒我。”乌潼嫌弃地挥了挥手,“是小师叔喝的,我哪儿用得起这么贵的药材?”
魏云深分不清药材贵不贵,他满脑子只有宋持怀或许生病了,想到对方昨夜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还心有芥蒂,顿时有些自责:“师父怎么了?”
“也没什么,老毛病了,每年入秋了都这样。”
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乌潼皱着鼻子把药罐从火炉上拿了下来,魏云深上前搭手:“我来吧。”
乌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师叔的药一直是我经手……”
“没事,让我来。”魏云深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刚好我有事要问师父,你去休息吧。”
乌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授师大会过后魏云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以前有这么强势的吗?
乌潼连忙甩头把奇怪的想法都甩了出去,见他坚持,只好点头:“那行吧,那我先去忙其他的,你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我。”
魏云深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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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持怀才刚起,他洗漱好后又默了会儿心经,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睁眼,只淡淡道:“药还是放桌上,我今日没胃口,一会儿早饭好了也不用叫我。”
“师父。”
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从门口传来,宋持怀睁眼,便看到魏云深小心翼翼端了药进来,“是我。”
宋持怀皱眉:“你怎么来了?”
“乌潼师兄说他有别的事,托我来帮他送药。”
魏云深说起谎来不打草稿,他把呈着药的托案放在桌上,又将药炉里的药倒进小碗中端了过去,体贴道,“小心烫。”
宋持怀看着他的动作却没接,静默了会儿,忽然轻笑:“这会儿不躲我了?”
魏云深一愣,不知为何又不自然起来:“我没……”
“好了。”
宋持怀接过药碗,又嫌烫先把药晾在一边,他靠在榻边,几缕青丝从耳边垂下,看上去竟有几分温婉的味道。
魏云深一时看怔,他差点上手帮宋持怀把那缕头发别到耳后,好在最后忍住了,魏云深挪开目光,问:“怎么突然喝起药来了?”
“老毛病了。”宋持怀看上去不太愿意提及这个话题,“每年入了秋都这样。”
魏云深担心道:“什么毛病,看过郎中没有?”
“神药谷里的谷主也来看过,说是陈年老疾,拖过了最佳治疗的时候,已经根治不了了。”
宋持怀话无所谓,听上去不像在说自己的事。碗里的药凉了不少,他端起喝了一口,嫌苦地皱了下眉:“不过没事,都过去了。”
他话音越平淡,魏云深心里就越堵得慌,闷声问:“这病……是怎么弄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
宋持怀淡淡道,“我小的时候,那时还未入仙门,冬日里被人逼着泡在带着冰渣的冷水里,就这么折磨了好几个冬天,原本没病的也病起来了。”
魏云深很少听他提及以前,更没想到他小时候过得这么惨,不由一愣:“你小时候不是在邺城吗?”
“是啊,邺城。”
宋持怀唇间碾转着这两个字,他明明笑着,眼底却没有温度,声音也莫名发冷。
“后来在天极宫待得太久,我都差点忘了这么个地方。”
后面那句话听得魏云深心悸,他隐约感到哪里不对,具体又说不上来,只是某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那我爹……”
“养父对我很好。”
宋持怀又喝了口药,这回一饮而尽,眉头皱成一团,整张脸看上去都是苦的。
魏云深看着他殷红唇珠上的褐色出神,便听到他说:“不要多想。”
魏云深也不知自己多想了什么,但他确实感觉到一股浊气从胸腔里排出,让他轻松不少。
他这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递去,宋持怀道了声谢,将唇珠上的药渍擦净。
魏云深没待多久,看他喝完药又小寒暄了几句,没一会儿就端着空的药炉离开了。宋持怀看着他的背影,手上力道一松,方才还攥在手上的锦帕瞬间失力,摇摇晃晃地飘落在了地上。
而在帕子的角落,不仅药渍分明,还有清晰可见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