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今日一别,各自珍重。◎

    第七十一章

    金梧秋这是第三次入宫, 前两次的体验委实不算好,可就因为找她麻烦的人是太后,金梧秋即便心中不忿, 也不得不听从对方,没有反抗的余地。

    封建皇权制度就是如此, 身份地位主导一切, 即便你这个人有能力、有想法, 在权势的压迫下,你只能下跪低头顺从。

    这也是金梧秋不想跟祁昭继续的根本原因, 或许祁昭能让她也变成这个时代特权阶级的那部分人, 但这些并不是她自身该得的, 而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喜爱,这让金梧秋很没有安全感。

    祁昭喜欢的时候, 可以给她身份地位权力,要是以后他不喜欢了呢?

    那时候金梧秋会不会为了挽回他,而去做一些如今的自己根本不屑做的谄媚与讨好?若是不挽回,任由祁昭对她爱意消散, 那等待她的就是从云端跌落,被困在方寸之地,再无高飞的可能。

    把后半生寄托在一个男人的喜欢之上, 太冒险了。

    尤其这个男人还有一个地位超然, 高高在上的母亲, 金梧秋不可能喜欢太后那种目空一切, 狂妄自大的人, 太后也不可能喜欢出身卑微、桀骜不驯的金梧秋。

    今日入宫, 或许就是下定决心结束一切的开始。

    此番永寿宫宴会来的宾客不算多, 一个小型宴会, 宾客似乎都是由太后精心挑选出来的,连几位公主都不在受邀之列。

    金梧秋进殿后,由宫人引至坐席,一方长案,两人并座的格式,此时金梧秋的同桌还未到,用膝盖想也知道她身边的位置会是谁。

    太后的目的很明显,谢珺以崔家女的身份回宫,金梧秋不知道祁昭是以什么心态将她留下,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但无论什么原因,都跟金梧秋没有关系。

    她所要应对的就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金梧秋的坐席比较靠近凤座,甚至比信国公夫人孙氏与其女儿谢婉那一桌还近,金梧秋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孙氏和谢婉,两人脸上皆现出一丝笑容,不知是觉得金梧秋好笑还是在等着看戏,金梧秋没有理会她们,迳直坐下。

    “太后驾到。”

    随着一声宫人吟唱,太后仪仗队闪亮登场,走在她身旁的果不其然就是在信国公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崔芸,也就是谢珺。

    太后走过行礼人群,抬手对众人免礼:

    “今日宴请诸位别无他意,只为哀家身旁这位清河崔氏的崔芸小姐接风洗尘,诚如诸位所见,崔小姐与哀家那福薄的侄女是表姐妹,模样性情十分类似,哀家见她实在喜欢的紧,便将之留在宫中作伴。”

    太后立于殿中,将崔芸的来历说与众人,当场点破了崔芸与谢珺容貌类似这一点,今后也就没人再怀疑她是谢珺了。

    殿中宾客纷纷应声,太后对此很满意,经过金梧秋身前时,对谢珺使了个眼色,谢珺便立刻领命,与金梧秋同桌坐下。

    殿中宾客们也都纷纷回到座位之上,而即便有了太后先前那番话,众人的目光此时大多还是放在谢珺身上。

    人们在看谢珺,谢珺却在看金梧秋。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金梧秋侧首看她,谢珺立刻对她含笑致礼。

    此女从样貌看起来知性十足,举手投足也都是大家风范。

    端庄典雅,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清柔婉约,多一分嫌艳,少一分无韵,这个女人就身份与外表而言,确实很适合当皇后。

    祁昭当年娶她的时候,应该也是希望与她长久的吧。金梧秋心想。

    “金姑娘?”谢珺轻唤了声盯着她看的金梧秋,待金梧秋回神后问她:“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金梧秋见她语气还算礼貌,便也客气回道:“崔小姐请便,不过我是个商人,外面的人都称呼我金老板。”

    谢珺闻言掩唇一笑:“好吧,金老板。”

    凤座之上的太后已然说完寒暄之言,命人开席,流水般的菜肴送进殿中,歌舞乐曲也陆续登场。

    谢珺从宫婢手中接过酒壶,亲自为两人斟了杯酒,举杯向金梧秋:

    “初次见面,我敬金老板一杯。”

    金梧秋没理由拒绝,端杯饮酒时,谢珺忽然呛到,藉着躬身轻咳时,凑近金梧秋小声说了句:

    “小心太后。”

    金梧秋讶然看着她,谢珺见隔壁桌上的孙氏向她们看过来,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金梧秋这才意识到失态,伸手在谢珺后背轻拍了两下:

    “崔小姐慢着些。”

    “多谢。”

    两人互动道谢后,便自然分开,旁边的孙氏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哪里不对,而谢珺和金梧秋除了刚开始的几句寒暄之外,竟再没了交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们,宴会开始之后,就不断有夫人内眷前来敬酒,敬的都是谢珺,对旁边的金梧秋视若无睹般,各种夸赞‘崔小姐’的言语层出不穷,从家世夸到容貌,从容貌夸到品格,再又说起皇帝对‘崔小姐’的种种赏赐,进而猜测出皇帝陛下的深深爱慕……

    金梧秋在旁听得好笑,这难道就是太后的手段?

    她不会觉得,这种程度就能让金梧秋感到难堪,知难而退吧?会不会太幼稚了。

    若只是这样,那金梧秋简直要对太后改观了,或许是她把太后想得太恶毒了?可谢珺刚才藉着咳嗽让她小心太后又是为什么?

    正暗自疑惑,旁边的孙氏忽然开口唤她:

    “金老板。”

    金梧秋看向她:“国公夫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就是怕金老板觉得冷落,想陪你喝一杯,不知金老板可否赏脸?”孙氏客气的举杯。

    金梧秋试图从她这张笑得无懈可击的面皮上找出破绽,但人家脸上的高兴是从内而外表现出来的,金梧秋也看不破,不动声色的与她碰了碰杯。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另一边对‘崔小姐’的众星捧月仍在继续,几乎把金梧秋挤到孙氏她们桌上去。

    孙氏见状,干脆让谢婉往旁边挪了挪,给金梧秋让出一块地方,孙氏还吩咐谢婉:

    “婉儿,去给金老板斟酒。”

    忽然被点名的谢婉难以置信,母亲竟让她去给金梧秋斟酒?

    她指了指自己,试图让母亲清醒一点,然而孙氏不由分说将她面前的酒壶往谢婉手上一送,饶是谢婉再怎么不乐意,也不敢当众忤逆母亲,不情不愿的起身,挪移到金梧秋身后上菜宫婢待的位置,满脸写着委屈。

    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她与金梧秋有过节,怎好这般不顾她的颜面。

    金梧秋上回在击鞠场上骂她的话言犹在耳,后来知道她和陛下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谢婉对金梧秋的厌恶可谓越发浓烈。

    再加上近来她的那些朋友都在问她工部那边,何时才能公布升阳巷与平阳巷的改造,她们投入的金钱何时才能看见收益,然而谢婉命人多番去工部打听都说工部并无此计划。

    若是工部没有改造那两条巷子的计划,不仅谢婉对朋友夸下的海口实现不了,就连她自己都会血本无归。

    这时她想起金梧秋的话,又恨她既然那般笃定,不肯投钱,为何不多阻拦她一番,若是金梧秋阻拦成功,她如今也不至于陷入两难境地。

    金梧秋看着满脸不忿的谢婉,对孙氏说:

    “不敢劳烦谢三姑娘,我自斟自饮便可。”

    说完,金梧秋便欲自行斟酒,却被孙氏拦住,她将金梧秋手边的酒壶拿走,又对谢婉严厉斥道:

    “你在磨蹭什么?倒酒!”

    谢婉不敢忤逆母亲,只得压下心中不满,为金梧秋斟酒,金梧秋看着被孙氏夺走的酒壶,又看了一眼谢婉给她倒的酒,心中疑惑不已。

    “金老板,请。”

    孙氏对金梧秋举杯,金梧秋拿起酒杯若有所思,正打算饮尽时,只觉身后被人一推,杯中酒便洒了一半,金梧秋回头看了一眼,原是谢珺想起身,却一个没扶稳,倒在金梧秋背后那位夫人身上,把那位夫人撞得向后倒去,又撞到金梧秋的后背。

    “抱歉抱歉,一时没站稳,金老板若不嫌弃,便饮我的酒吧。”谢珺将被她撞到的夫人扶好,又想让宫婢把自己面前的酒壶送去给金梧秋。

    金梧秋正想推辞,话没出口,孙氏却率先阻拦:

    “崔小姐,婉儿专门给金老板斟酒呢,你放心。”

    谢珺看了一眼谢婉手中的酒壶,与金梧秋对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金梧秋却敛下目光,回过身去,对孙氏谢道:

    “那就有劳谢三姑娘了。”

    孙氏笑得越发和蔼:“不麻烦!金老板今非昔比,可不敢怠慢的。婉儿,斟酒。”

    谢婉又为金梧秋添了一杯,这回金梧秋没有任何迟疑,与孙氏碰了一下便爽快饮下。

    接下来的宴会,‘崔小姐’身边围着一堆夸赞她的贵妇人,孙氏与金梧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酒过三巡时,金梧秋似乎有些醉了,跌跌撞撞的起身:

    “国公夫人好酒量,我去殿外醒醒酒,回来再与你喝。”

    永寿宫设宴时,后花园也是对宾客们开放的,时常有不喜宴会之人,会半途去后花园小坐醒酒或出恭。

    金梧秋孤身一人,脚步虚浮着向后花园去,孙氏看着她离殿后,才与凤座之上洞悉全局的太后交换了个眼神,太后抬手唤来随侍在侧的苏嬷嬷,让她下去安排。

    看着苏嬷嬷也离殿后,孙氏才暗自松了口气,那金梧秋看着精明,实则蠢货一个,仗着攀上了陛下,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孙氏又看向仍旧被贵妇们包围的‘崔小姐’,若非金玲给她带来的消息,孙氏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那个曾经被誉为世家第一千金的谢珺,放着一国皇后不做,居然跟一个寂寂无名的男人私奔了。

    此事被王爷知晓,抓了她男人,才得以威胁她回京,安插到皇帝身边。

    太后和谢忱都是蠢的,竟信了谢珺贪慕富贵的话,也不想想,谢珺要真是贪慕富贵,当年又怎么可能放弃一切跟人私奔?

    如今好了,皇帝念旧情把谢珺留下,太后又想利用谢珺对付金梧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必亲自动手,就能完成王爷的嘱托,还能借太后之手,把知晓她过往的金梧秋给除掉。

    孙氏想想就觉得痛快,将谢婉手中的酒壶拿走,揭开酒壶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酒壶已然见底,全都进了金梧秋的肚子。

    这酒壶里装的什么,孙氏不知道,但既然太后让她想办法喂给金梧秋,她只需照吩咐去做就好,事后陛下或金梧秋想找人算账,自有太后在前面顶着。

    **

    金梧秋出殿以后,便在廊下找了个栏凳坐下,脑袋靠在廊柱之上,一副不胜酒力的虚弱模样。

    苏嬷嬷在不远处观察片刻后,才对身旁宫婢低声吩咐了几句,宫婢领命后往金梧秋走去。

    听见身后的脚步,金梧秋只当不知,太后就算要动她,也不会派人从后面直接捅刀,更何况,金梧秋不觉得太后会直接杀她,太后这种人,自诩身份高贵,精明强悍,直接杀人显不出她的手段,对于那种胆敢顶撞她的,势必要先让对方身败名裂,千夫所指,在万分后悔中死去,方能解她的心头之恨。

    “金老板可是醉了?需要奴婢扶您去偏殿歇一歇吗?”

    宫婢来到金梧秋身旁体贴的问。

    金梧秋两颊绯红,瞥向宫婢的双眼亦是媚眼如丝,宫婢心道药效发作,便不等金梧秋回答,迳直上前将金梧秋扶起。

    而金梧秋也只当神志不清,将全副身体的重量都倾向宫婢,由着她把自己扶去了偏殿。

    宫婢按照吩咐,把金梧秋带去偏殿中的一间房间,把她放置在软榻上,装模作样的对金梧秋说:

    “金老板,您在此休息,奴婢去给您拿些茶水。”

    金梧秋在枕头上蹭了蹭,算是回答,宫婢见她这般,知道她已经彻底失了神志,放心的起身离去,将房门关上。

    听见关门声,金梧秋才缓缓睁开双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太后命人精心为她准备的‘犯罪现场’,身子却是依旧躺着不动。

    门外此时传来脚步声,金梧秋闭上眼睛,房门立刻被人从外面推开,复关上,落栓上锁。

    金梧秋感觉有人将侧躺的她翻到正面,一双手急不可耐的去解她的腰带,而就在他手碰到金梧秋腰带的下一刻,忽然便觉得呼吸困难,双手不得不托住自己下巴,让脑袋向上保持喉管顺畅。

    可惜没用,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便掐着自己的喉咙倒地不起,失去意识。

    金梧秋这时才睁开眼睛,从软榻上坐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散落的腰带,腰带是玛瑙特制的秘密武器,上面有种沾手即晕的毒,没有解药的话,晕倒三天起步。

    早就服过解药的金梧秋,毫无压力的把腰带重新系好,走到晕过去的男人身旁,将他踢到正面,尽管他穿着便服,但能出入宫廷的男人,除了太监就是侍卫,这人应该是太后找来的侍卫,为的就是毁了金梧秋的名节吧。

    毕竟这个时代,很多人都认为女人的名节比命重要。

    太后此举,恶意满满。

    挺好!

    刚才还在担心,若太后手段太弱,她不好跟祁昭开口,现在好了。

    金梧秋整理完衣服,重新坐回软榻上,静静等待着某人的出现。

    大约过了半刻钟,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这回的脚步更急更快,刚刚听见,房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碎成几块。

    祁昭惊慌失措的闯进房间,第一眼就看到好端端坐在软榻上的金梧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看到倒地的陌生男人,脸色骤变。

    他眉头紧锁,来到金梧秋身旁将她拉起,沉声道:

    “我带你走。”

    金梧秋却站着不动,并甩开了祁昭,祁昭以为她在生气,说道:

    “此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金梧秋笑着问他:“你会为我杀了你的母亲吗?”

    祁昭噎住,金梧秋又说:

    “不会,对吧?你又不是禽兽。”

    “梧秋,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祁昭得知太后再次宣召梧秋入宫,以为最多像上两回那般稍稍为难一番,谁知她竟用这等下流卑鄙的手段。

    从勤政殿赶来,祁昭恨不得背生双翅,心急如焚,生怕自己晚来。

    “若是发生了呢?”金梧秋问。

    “不会!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祁昭保证,想上前拉金梧秋的手,金梧秋提前躲开,换了个方位与他说话:

    “下回可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但也许会发生其他事,只要太后在一日,我的小命就被挂在悬崖上,什么时候掉下去都有可能。”

    “我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接近你。”祁昭说。

    金梧秋摇头:“没用的,她是太后,一声令下,愿意为她卖命之人多的是。”

    “其实太后的手段并不高明,我若是想避开是可以避开的,就好像今天这样。”金梧秋直视祁昭:“但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今后在这种不平等的阴谋诡计中度过。她可以用尽下流的手段对付我,我却明知凶手是谁,但除了防守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祁昭上前抱住金梧秋:

    “我明白你的意思,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处理好一切,我保证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诚恳的话语在金梧秋耳旁回荡,她却不愿再为之心动,从祁昭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祁昭,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你我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因为阴差阳错凑巧同行了一段,但现在这段荒唐的关系该结束了。”

    祁昭盯着金梧秋看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她这回的拒绝比以往多要坚决,他往地上晕死过去的男人看去一眼:

    “你真的觉得我们的关系荒唐吗?我并不觉得!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你,也清楚你也喜欢我,若非如此,你我根本……”

    金梧秋打断他:

    “喜欢并不代表什么,至少我不会为了喜欢一个人,就盲目的放弃自己。”

    “过几天我就回江南。”

    祁昭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再来了。”金梧秋说。

    这个答案让祁昭愣了半晌,不知道在这个多事之秋,该不该把她强留下来,只能干哑着喉咙问出一句苍白至极的话:

    “那,你京城的生意怎么办?”

    金梧秋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顺着他的话回了句:

    “自有金氏的掌柜打理。”

    祁昭又是半晌沉默,还是金梧秋主动提出:

    “今日一别,各自珍重。陛下能不能最后派人护送我出宫?”

    祁昭顿生无力之感,对外唤了一声后,立刻便有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外,金梧秋见状,向他道谢一声,果断离去。

    第72章

    ◎进不进宫,由不得你!◎

    第七十二章

    金梧秋被平安送出宫, 下车时,她最后回头看一眼巍峨的宫城,庆幸她所遇到的人是祁昭。

    上了自家马车, 直接回涌金园去。

    未免夜长梦多,她待会儿稍微收拾一番就能直接出发回江南了, 至于京城这边生意的交接, 等她回到江南, 再把京城的掌柜召过去吩咐也一样。

    金梧秋正要进门时,被门房拦住禀告:

    “东家, 老爷来京城了, 先前派人来请东家呢。”

    “老爷来了?”金梧秋很意外:“有说什么事吗?”

    门房摇头:“老爷没说, 他得知东家入宫赴宴后就走了,吩咐小的等东家回来传话, 让东家去梨园找他一趟。”

    父亲怎会突然来京城?大概也是听说了些她在京城的风言风语吧。

    金梧秋无奈,要是再晚两天,她都回江南了,父亲也就不用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

    回房换下衣裳, 把它交给玛瑙处置,玛瑙接过衣裳问:

    “东家用上了吗?”

    “用上了,效果特别好。”金梧秋从屏风后走出:

    “不过就是效果太好了, 你得仔细着点收, 别害了家里人。”

    玛瑙姑娘笑了:

    “放心吧, 这毒过一趟水就没事了。”

    见金梧秋把袖箭放在一旁, 玛瑙问:

    “东家怎么不戴上?”

    金梧秋对着镜子梳头:“我去见我爹, 用不上, 怪重的。”

    玛瑙姑娘想想也是, 谁家姑娘去见自家老爹还带兵器的, 她走过去把袖箭拿起:

    “那正好,我拿去给碧玺,上回听她说,这东西也要时常保养来着,等她保养好了,我再重新淬点麻药上来。”

    金梧秋失笑:

    “成啊,辛苦你们了。”

    “哪儿的话。东家还跟我们几个客气吗?走了。”玛瑙姑娘说完,便拿着衣裳和袖箭离开了。

    金梧秋对镜照了两圈,确定没什么不妥后,便急急往梨园赶去。

    **

    梨园的守卫一看见金梧秋的马车,便迎上前去,金梧秋下车扫了一眼问:

    “你们也跟老爷来京城啦?王勇他们呢?”

    今日在梨园值守的是父亲的身边的人,金梧秋扫了一圈没看见从前的守卫,这才顺嘴问了句。

    守卫虚扶着金梧秋下车:

    “王哥他们在里边回话呢,老爷难得来京城,大事小事总想着都问一遍才放心。”

    父亲还是老样子,金梧秋没法子,摇着头走进梨园大门,有个随从已经在门内站好,等着为金梧秋引路。

    刚要走,却听见身后对话:

    “哎,老刘你别跟东家进去了。”

    金梧秋回头,见守卫拦住了她的车夫老刘:“怎么了?”

    守卫回道:

    “东家,老爷要问话,从门房到厨房,每个都得问一遍,还能少的了老刘?他得去那边儿拿号,等着老爷一个个的问过去。”

    老刘看向金梧秋,金梧秋虽然觉得父亲太操心了,可若不让他问,他定然不放心,便对老刘点了点头:

    “去吧,老爷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无碍的。”

    “哎。”

    老刘得了金梧秋的吩咐,把马鞭往腰带一别,按照守卫的吩咐往侧门走去。

    金梧秋往梨园深处走去,根本不必随从引路。

    父亲早年买下周边土地,建了这个梨园,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的,后来金梧秋接手了金氏,父亲便常住江南,很少来京城了。

    经过花园,正想往东边小道转,父亲的院子在那个方向,谁知随从却唤住她:

    “东家,老爷这会儿在西院呢。”

    金梧秋脚步一顿:“哦,在西院做什么?”

    西院算是会客的院子,金梧秋不解,问引路随从:

    “你也是我父亲的人?从前没见过你啊。”

    随从恭谨道:

    “小的是三老爷身边的,东家这边请。几位老爷等候东家多时了。”

    三老爷……三叔金亦堂?他也来京城了?

    “除了我爹和三叔,还有谁啊?”金梧秋问。

    “还有好几位族老、族叔和老姑奶奶。”随从回道。

    金梧秋疑惑更甚,怎么都来京城了?难道江南出了什么大事?

    不禁加快脚步来到西院,一推门,饶是金梧秋也给里面的场景吓了一跳,全都是族中的长辈,都快赶上祭祖时的祠堂了。

    看见金梧秋,屋内众人起身了大半,除了一些辈分特别大的,纷纷向她行礼,有的唤‘族长’,有的唤‘东家’。

    金梧秋一一与众人打过招呼后,被簇拥着来到长辈们面前:

    “见过诸位爷叔伯,见过父亲!”

    金亦开点头应声,指着空位说:

    “坐吧。”

    “今日人来得这么全,是家里有什么事吗?”金梧秋坐下后问。

    金亦开看了眼其他长辈,长辈们抬手让他直接谈,金亦开问:

    “今日大家随我来京城,便是想当面问一问你,你与陛下之事……可是真的?”

    金梧秋其实已经猜到,父亲不会无缘无故来京城,定是为了此事。

    她并不想瞒着,便点了点头说:

    “是真的,但我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过两日便回江南。”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金亦开疑惑:

    “你跟陛下说清楚什么了?你又为何要回江南?是要回去待嫁吗?”

    一连三个问题把金梧秋问懵了:

    “自然是跟陛下……断了。京城再待着也不合适,可不就得回江南了。”

    “糊涂!”

    金亦开猛地一拍长案,金梧秋赶忙解释:

    “父亲不必担忧,我已经都处理好了,陛下十分英明,不会因此牵累金氏的。”

    她只当父亲怕她拒绝了皇帝,会连累金氏,然而她显然误会了。

    “你处理什么?这么大的事,你竟不与家中长辈商量,你眼中可还有我们?”金亦开愤怒的指责。

    金梧秋自小出色,在父亲面前得到的大多都是称赞,很少见他对自己发火,心中隐隐察觉今日这阵仗或许与她所思所想大不相同。

    “是啊,秋丫头,你真是胆大包天,怎敢拒绝陛下?”

    “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你怎么敢!”

    随着金父的发火,其他族老长辈们也纷纷开始指责金梧秋,金梧秋觉得好笑,反问他们:

    “那诸位是觉得,只要陛下看上我,我就得上赶着入宫伴驾?”

    “不该如此吗?”三叔金玉堂质问:“你一个女子能有幸被陛下看中,那是金氏祖坟冒青烟的幸事,你不想着牢牢抓住,怎敢拒绝?”

    金梧秋的手在袖中捏紧,忍着怒火问他:

    “我一个商户,进宫能做什么?贵人?妃子?就算我做了,又能怎么样?或许诸位觉得,让我在宫中做一个花瓶,好过帮你们打理金氏的生意?”

    屋内众人交头接耳,似乎有些迟疑,毕竟金梧秋赚钱的本领有目共睹,金氏在她的打理下蒸蒸日上,让他们这些人可以足不出户,躺在家里舒舒服服的收钱。

    一位德高望重的白发老者开口,他是如今金氏辈分最高的叔公:

    “秋丫头,你是金氏近年来最出色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我等当初也不会力排众议,推举你为族长。但如今金氏的生意已然步入正轨,你年纪也不小,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们原也没有对你有所期待,可谁叫天意如此,你与陛下既有缘分,何不顺应形势,接下这泼天运势,从今往后伴驾君前,凤妃封后,风光无限,我金氏的身价也能跟着水涨船高,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话,算是彻底让金梧秋认清了他们。

    原来在这些人眼中,无论她金梧秋有多出色,有多努力,对他们而言,都没有入宫当个花瓶有价值。

    因为金氏的生意步入正轨,不需要金梧秋继续掌舵了,换个人接替她,金氏依旧能在她打开的局面中继续航行,而她可以功成身退,哦,不对,她退不了,他们还想榨干她的剩余价值,把她送进宫当金氏的门面,让她以牺牲一辈子自由的代价,为金氏换取更大的利益。

    金梧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以为自己有事业、有家人,所以她有底气拒绝她认为不平等的爱情,然而她的事业是家族的,家人是以利益为重的。

    “你们想换人当族长,或者直接把我逐出金氏,都可以,但我不会进宫。”金梧秋缓缓起身,语气坚定的说。

    金亦开上前给了金梧秋一巴掌:

    “进不进宫,由不得你!”

    金梧秋右侧脸颊火辣辣的,从前她只知道父亲是个很聪明的商人,很大胆的冒险家,他总能一眼看出这世间的人和事值不值得投资。

    当年金梧秋执意要建听风,也是将所有理念全部说与父亲听,获得认可之后,才得到父亲的支持,他为此走南闯北付出不少,而金梧秋最后也交出了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

    她以为自己纵然不是父亲最听话的孩子,但至少是个让父亲认可的继承人,然而今天这个巴掌,把金梧秋所有的幻想全都打破。

    “可惜啊,让你们失望了。就在刚才,太后宣我入宫赴宴,我已经明确的拒绝陛下了,坏了您卖女求荣的雅兴,真是抱歉啊。”金梧秋揉着右侧脸颊,遗憾的说道。

    金亦开的手再次扬起,被几个叔伯上前拦住,他们对金梧秋劝道:

    “秋丫头,莫怪你父亲,他也是太着急了。咱们都是一家人,难道会不盼着你好吗?”

    金梧秋很快整理好心情,不愿再与他们纠缠,直言道:

    “不必再说了!既然你们都觉得,金氏有我没我都一样,那今日我便辞了族长之位,从今往后,我会走得远远的,不会再插手任何生意,金氏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金梧秋说完拔腿就走,谁知刚走到门边,金亦开一声令下:

    “放肆!今日你既来了,又岂会容你任性!来人,把她给我关进南院,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将她放出!”

    话音刚落,就见从门外窜入两个粗壮婆子,一人一边架住金梧秋的胳膊,无视她的挣扎,将她拖走。

    金梧秋暗恨自己今日以为是来见父亲,不会有什么危险,就什么防身的准备都没有做,只能眼睁睁的陷入被动之中。

    金梧秋被两个粗壮婆子拖走后,屋内之人将金亦开团团围住,七嘴八舌:

    “大爷太冲动了,秋丫头只怕要记恨咱们了。”

    “记恨事小,可她和陛下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从前我就说她任性,不服管教,自说自话嫁了个莫名其妙的人,不到一个月就和离,如今她这破败身子仍有幸被陛下看中,她倒还拿乔了!”

    “要我说,这都是亦开你宠出来的,若不是你,她一个丫头片子哪敢这般狂妄?”

    “如今好了,白白送掉一个让金氏光耀门楣的好机会!你说怎么办吧?”

    金亦开被周围人说得脸色越发难看,推开众人道:

    “机会错没错失,还不一定呢!去把那方【一等功勋】的铁券取来,我下午便入宫面圣。”

    第73章

    ◎祁昭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冷。◎

    第七十三章

    宣和殿内, 祁昭坐在龙案后,手里拿着一封没打开的奏折,却一动不动的盯着桌角的御笔架子好长时间了, 卢英犹豫要不要弄出些声响提醒一下时,瞧见殿外有人影晃动, 出殿一探后回来禀报:

    “陛下。江南金氏金亦开在宫门外举着【功勋铁券】求见陛下。”

    祁昭稍稍回神:

    “江南……金氏?”

    金亦开不正是梧秋父亲的姓名。

    “他为何要举【功勋铁券】?有何求?”祁昭问。

    “回陛下, 他只说想要面圣, 金氏毕竟是平民,无缘无故入不得宫的。”卢英回道。

    “举券只为入宫见朕?”祁昭若有所思, 随后目露讽刺:“怕是所图不小。”

    卢英拿不定主意:

    “那陛下是见还是不见?”

    祁昭将手中折子放下, 沉声道:

    “见。他入殿前, 顺便将铁券收了吧。”

    当年江南金氏赈灾有功,祁昭命人调查过后, 得知金氏出了个格局极大的族长,居然将一个尾大不掉,腐朽沉寂的商户家族带上了利国利民的正途,这才用一枚【一等功勋铁券】以兹鼓励, 希望江南金氏能发挥所长,整顿江南商务。

    过去的七八年里,金氏做得很好, 不用朝廷额外出力, 地方赋税也从不拖欠, 甚至比以往交得更多更及时, 这一切都源于他们有个很好的领头羊。

    他现在终于彻底明白梧秋拒绝他的意思, 因为她要把金氏扛在肩上, 她放不下事业, 放不下族人, 她不愿在后宫中空享荣华,她想以有限之躯做无限之事。

    但好像,她的想法和抱负被人否定了。

    还是被她曾经想为之付出一生的那些最亲近的人。

    卢英领命而去,传旨觐见。

    金亦开双手托举铁券,随宫人入宫,这是他第一次走入这巍峨的皇城,他作为一个商人,此生竟有如此殊荣,今天是第一次,将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他谈成了今日这笔‘买卖’,今后他兴许就能如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贵族般拥有权势,游走在皇权之间,等他的女儿再为皇帝诞下一儿半女,他金氏将真正的脱胎换骨,说不定还能左右国之走向。

    思及此,金亦开不禁心生豪迈,加快了入宫觐见的步伐。

    引路宫人将金亦开领到宣和殿外,对等候在外的卢英行礼过后便退下。

    金亦开在殿外跪地高呼:

    “草民金亦开,求见陛下。”

    卢英奉命来到金亦开身前,伸手取他举过头顶的铁券,取过后,恭谨的将之放在一旁早就备好的玉制托盘上。

    金亦开还跪在地上,见自己的铁券被取走,疑惑不已,却又不敢多言,以为这是宫里的规矩,武将入宫尚要解剑,总不会允许他拿着块铁走到皇帝面前的。

    这么想着,金亦开心下稍定。

    卢英收走他的铁券后便请他入殿:“请入殿。”

    金亦开起身谢过卢英后,低头整理了一番笔挺的衣裳,抬头挺胸,以最佳姿态步入殿中觐见,第一次见到了比他想像中要年轻许多的帝王背影。

    祁昭立于窗边的两株玉石盆栽前浇水,是两株生机勃勃的茉莉花,虽说此时早该过了花期,但宫里的花匠依然有办法让枝头的小花经久不败。

    “草民金亦开,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亦开今日第二次行礼,一次在殿外,一次在殿内,中气一次比一次足。

    祁昭浇完水后才缓缓转身,用小太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随手丢在托盘上,从金亦开面前走过,金亦开不敢抬头,只能跟着皇帝脚走过的方向调转叩拜方向。

    “起来吧。”祁昭在龙椅上坐下后说了句。

    金亦开叩谢:“谢陛下隆恩。”

    说完,金亦开站起身来,趁着这个动作,他飞快抬眼看了看皇帝,却没想到皇帝也在看他,神情似笑非笑,金亦开吓得赶忙收回目光,鼻眼观心的肃手而立。

    “不过是叫你起身,就算得上是隆恩了?”祁昭问。

    金亦开一愣,随后回道: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祁昭笑了:“你很会说话。”

    “不敢,生意人就是凭一张嘴。”金亦开谦虚道。

    祁昭喝了口茶问他:“你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啊?”

    金亦开见皇帝对自己的态度不甚热络,心里对他与梧秋之事有些没底,可京城近来谣言四起,那位也说得信誓旦旦,又有金家二房从中作保,金玲已经是禹王世子的女人,此事应该不假才对。

    “草民今日是为草民的女儿金梧秋而来。”金亦开把心一横,不管真假,他今日便是为此入宫,总得有个说法才行:

    “不知陛下可识得小女?”

    祁昭点头:“自然识得,朕心悦于她,此事早已传遍朝堂市井。”

    金亦开没想到皇帝竟承认得这么爽快,底气忽然硬了两分:

    “是,草民也是听了坊间流言,今日才斗胆求见陛下,想为草民的女儿求一个名分。”

    祁昭端着茶杯,似笑非笑道:“可是梧秋……已经拒绝朕了。”

    金亦开听陛下提起这茬儿,就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女儿,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她竟然敢拒绝,还得他来收拾摊子。

    “草民的这个女儿自小便多有任性,长大后仗着经商颇有天分,在家中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草民代她向陛下赔罪,还望陛下不计前嫌,再次接纳于她。”金亦开说着躬身作揖,做出赔礼的姿态。

    但祁昭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盯着金亦开看了一会儿后,才缓缓问出一句:

    “你想让她入宫?”

    “能陪伴陛下左右,乃是她的荣幸。”金亦开说。

    “那你作为父亲,问过她自己的意思吗?”

    金亦开义正言辞:“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草民乃是梧秋的父亲,她的婚事草民可以做主。”

    这个答案,让祁昭脸色趋冷:

    “可她不是你们金氏的族长吗?她若入宫,对你们金氏而言,是很大的损失吧?”

    “陛下放心。如今的金氏早已今非昔比,待小女入宫后,家族中自会选出优秀子弟继任,只要按照原来的方式运转下去,金氏便不会有影响。”

    祁昭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冷,他看着眼前这个唯利是图的男人,真真心疼梧秋的那一片苦心。

    好一伙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因为梧秋的理念与付出,才让金氏脱胎换骨,今非昔比,而如今金氏上了轨道,梧秋这个领路者的作用减弱了,在面对更大的诱惑时,他们便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那个曾经为他们付出过的人。

    梧秋知道他们的想法吗?

    若是知道的话,她会多难过啊。

    金亦开慷慨陈词过后,没有等到皇帝的答案,大殿之中的安静让他心生担忧,不过既然皇帝已经亲口承认他心悦梧秋,今日的生意就已经谈成功一半了。

    “陛下。”金亦开忽的抬头,放声询问:“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小女与陛下的关系,若是陛下不要小女,那小女今后只怕没脸做人,草民爱女心切,斗胆入宫,不为别的,只为小女求一个名分,请陛下成全。”

    金亦开把姿态放到最低,笃定若是陛下对梧秋真的有情,便一定不会拒绝自己。

    而他确实猜对了,祁昭片刻迟疑后,说了一个‘准’字。

    不过,不是因为被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动,而是因为不愿让他的梧秋再与这些心思乌糟之人多有牵扯,不想让他们再继续利用梧秋的善良做出一些伤害她的事情,哪怕她可能会因此怨恨自己,但只要能让她摆脱这些,便是被她恨一阵,祁昭也认了。

    “多谢陛下!草民多谢陛下!”金亦开被皇帝的一个准字砸晕了,兴奋良久后才想起来跪地谢恩。

    祁昭抬手让他起来:

    “只不过朕还有个要求。”

    金亦开还没察觉问题,欣然接受:“陛下但请吩咐。”

    祁昭微笑着说:

    “朕想让你回去,把金梧秋的名字从你们金氏族谱中划去。”

    金亦开愣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若是为难……”

    祁昭见自己提出要求之后,金亦开便愁眉不语,暗自思量着什么,以为他对梧秋这个女儿终究有些不舍,谁知话未说完,金亦开便否认了:

    “并非为难,只是草民想知道陛下为何要这般做。”

    让梧秋从金氏除名,是怕她将来与金氏多有牵扯吗?可就算除名,梧秋出身金氏都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名字、一个族谱而已,又能限制他们什么?

    而祁昭的答案出乎金亦开的意料:

    “自然是为了让她再无退路,她之前胆敢拒绝朕,无非就是仗着背后有你们金氏撑腰,朕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入宫,自然就要断了她的退路。”

    “若还有退路,将来她即便入了宫,一言不合再跑回金氏,那朕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祁昭的话让金亦开冷汗涔涔,听陛下的口气,看来并非是真的不介意梧秋拒绝他的事,若是金亦开不答应这个条件,陛下说不定就真的不要梧秋了,那他今日岂非白白入宫。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祁昭轻描淡写的问。

    金亦开把心一横:

    “是,请陛下放心,臣出宫后立即便差人回江南取族谱来,族老们如今都在京城,除名之事最多半个月就能做到。”

    祁昭心中冷哼,面上却是笑得温和:

    “如此便好。她脱离金氏之日,便是朕迎她入宫之时。”

    金亦开再次跪地谢恩。

    从大殿走出,金亦开心情很是复杂,既有谈成生意的喜悦,又略有一些担忧。

    想起如今还被关在梨园的女儿,先前让她入宫已然叫她失望,如今又要剥去她的名字,只怕她要恨死金氏了。

    可这个机遇对金氏而言,百年难得一遇,若非如此,他真不必献出这个能力出众的女儿,可转念一想,入宫为妃是金氏的机遇,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机遇。

    她如今反抗,只是因为她还没看清形势,等她入了宫,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好处,届时就该多谢他这个父亲的筹谋了。

    那时,金亦开再来与她修复父女关系也不晚。

    做大事者,不可妇人之仁。

    金亦开很快便把自己劝好,重新振作,卢英唤来两个小太监来为他引路出宫,金亦开刚想离开,便想起他入宫时带的功勋铁券,对卢英小声提醒:

    “公公,不知我那铁券放在何处?”

    卢英不解问他:

    “金先生的铁券既已用过,自然是要回收了。”

    金亦开惊诧:

    “用过了?可我明明只是……”

    那可是一等功勋的铁券,能免金氏族人除叛国谋逆大罪之外的一切罪责,他如今只是进了一趟宫,就算用了?

    “您要知道,凭您的身份,原本是进不了宫的。”卢英露着标准微笑体贴解释。

    金亦开只觉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头晕脑胀的同时还无法反击,面皮上的肉略微抽抽。

    陛下说他心悦梧秋,但对他这个梧秋的亲生父亲,竟这般无礼吝啬,非但没有给金氏做出任何承诺,还给金氏挖了两个无法拒绝的大坑。

    此番他失了铁券,失了女儿,最终若是什么都捞不回来的话,可就真要亏死了。

    金亦开跟在小太监身后,走在离宫的路上,心头思绪翻飞。

    看陛下表现出来的态度,他对梧秋所谓的喜欢,只怕也很有限,皇帝可能只是图一时新鲜,所以梧秋入宫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金亦开不怕女儿不打这场仗,只要她入了宫,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这场仗她不想打也得提起精神打下去。

    女儿的本事金亦开自然是放心的,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在宫里站稳脚跟,掌控一切,难是难了点,但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不难的,想获得多少利益,就得付出多少艰辛。

    做生意是如此,入宫为妃也是如此。

    这是一步险棋,在他们决定把梧秋送到皇帝身边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卢英看着金亦开随小太监离去后才返身回殿,见陛下又回到龙案后,拿着一本没翻开的奏本出神,卢英走过去为他研墨,顺便开口询问:

    “陛下为何要那么做?”

    祁昭回神,翻开手中奏本,上下看了两眼,边拿起御笔边问:

    “什么为何?”

    卢英见陛下不抗拒闲谈,才敢大胆发问:

    “就是您为何要让金家把金老板除名?这样对金老板是不是太过分了?”

    祁昭却是冷笑一声:

    “过分吗?”

    卢英小声嘟囔:“您都让她无家可归了,还不算过分吗?”

    “那样的家……”祁昭在奏折上写了个‘准’字,又拿起下一本:“不回也罢。”

    祁昭清楚的知道金梧秋有多骄傲,但她的骄傲,并不是来自于金氏这个家族,而是来自于她自身。

    她并没有把金氏当做是她的靠山和归宿,只是当成了一种责任,她觉得既然她在金氏,那就要尽全力把金氏管理好,让金氏以她为荣。

    可惜世人多眼盲,看不清主次,分不清金与铜的区别。

    金氏的人以为是他们捧出了金梧秋,却不知这些年都是金梧秋捧着他们。

    能把一个坚持不涉盐铁的商户家族做到江南第一的位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一个极其庞大的系统支撑。

    祁昭曾经调查过梧秋手里那个叫做‘听风’的组织,发现他们有一套无形的规矩,把一个庞然大物化整为零,就像把一个湖泊的水变成水滴,无声无息的落入江河大海之中,要用时,直接取来用,不用时便藏于水下,令人无法察觉。

    他曾命人随便截获过‘听风’的甲级信筒,可是他的人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都没能将信筒破解,据说那些密码的答案,除了金梧秋之外,根本无人知晓。

    所以祁昭至今都没搞明白,密码中‘宫廷玉液酒’的下半句是什么,他想过问金梧秋答案,又怕她知道自己查过她会生气,于是拖到今日都没问,答案自然还是未知。

    金亦开既然进宫来找祁昭,那就说明他们不是第一天打着把梧秋送入宫的主意,可能早就开始密谋着架空梧秋,可惜梧秋一心为金氏着想,金氏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此时,梧秋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嘴脸了,是痛苦还是怨恨?与其让她陷入两难之中挣扎,不如让祁昭帮她干干脆脆的斩上一刀。

    这个过程或许会有些剥离骨肉的疼,但不管多疼,腐肉总要剔掉,才能让伤口结痂愈合。

    或许她会怪祁昭自作主张,但那不会是永远。

    第74章

    ◎陛下派我等前来迎候姑娘入宫。◎

    第七十四章

    金梧秋被关在梨园的一处院落中, 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之外,其他时候连人影都看不到。

    开始两日她很愤怒,渐渐的也就平复下来, 开始深入思考她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从前她把金氏当做是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的经营着, 用她身为现代人的眼界与思想, 改变了这个有些陈腐的旧家族, 让它焕发生机,所有跟着她, 为她做事的人, 都能有比以往更好前程。

    她不觉得自己从前的付出和努力毫无作用, 至少她给了很多底层商人希望,让他们在一个相对公平的规则里生存。

    可惜她一个人的力量, 终究不可能改变这个封建的世道。

    父亲现在应该已经入宫了吧,当他提出要把自己送给祁昭时,祁昭会是什么反应?会觉得她一直以来的坚持是笑话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金梧秋很快便知道了。

    在她被关的第十日, 两个粗壮嬷嬷进来将她带了出去,走出院门,看着院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架势, 金梧秋只觉讽刺, 这是把她当成什么重犯要犯在看守吗?

    如果她真想离开, 早就将藏于簪子里的信号放出去了, 只要碧玺看到信号, 就会立刻让翡翠带人来救她, 但金梧秋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还没想好, 从这里出去以后还能去哪里。

    还有她也想再看看,金氏为了把她送入宫,究竟还有什么手段,能做得多绝。

    片刻后,她被带入一间仿佛临时搭建出来的祠堂,看着眼前被请来京城的祖宗牌位,金梧秋有些恍惚,若非记得几年前翻修过的祠堂有多奢华,她真要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回到江南了。

    此间祠堂内有金氏先祖的牌位,金氏的族老和族人,几房叔叔竟也都在,还有她的父亲,最让金梧秋没想到的是,金玲居然也在,并且立于其他族人之前,正幸灾乐祸的看着金梧秋。

    搞出这么大阵仗,是要正式撤了她族长的位置吗?金梧秋心想。

    但随着金亦开当众宣读的内容越来越多,金梧秋听到他们居然要把她从族谱中除名时,心中最后一丝温情的期待也没有了。

    他们做的永远比金梧秋想像的要决绝的多。

    她现在总算明白萧凛之前说她不懂人心的意思,她确实不懂。

    明明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诱惑,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就成了一座金山,只要把她献出去,金山就能搬回他们家了?

    金亦开将宣读纸张摊放到案桌上,请今日在场所有族老长辈一一上前签署姓名,画押按印。

    有的族老很轻松便签字画押了,有的则略带为难,但犹豫并没有改变结果,金梧秋冷眼看着这些人,心中已再无波澜。

    待所有人都签字画押后,还差金梧秋这个当事人,金亦开低着头唤了一声梧秋:

    “你别怪我们,实在是圣意不可为啊!”

    金梧秋问他:“圣意?”

    金亦开沉痛的点头:“是,将你从金氏族谱除名是陛下的吩咐,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金梧秋幽沉的目光盯着金亦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金亦开全身都笼罩在一股莫名的愧疚中,可事到如今,已然骑虎难下,所幸这一切都能推到陛下身上,让梧秋知道是陛下所为,总好过她将来在宫中出息了,反过来对付金家要好。

    反正等到她在宫里崭露头角,金家当给她的支持一分都不会少,不怕没有修复关系的机会。

    没有再说什么,金梧秋沉默的盯着眼前一式几份,签了所有族老名字的除籍文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梧秋,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签了吧。”

    “你身为金氏子孙,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金家因你而遭难吧。”

    “是啊,签了吧。”

    族人们的劝说回绕在金梧秋的耳旁,蘸好墨的笔被送到金梧秋面前,金玲的声音响起:

    “还犹豫什么?是族长还没当够吗?”

    金梧秋转头看了一眼她,问道:

    “你还是去找他了,他许诺你什么了?”

    在被关的那几日金梧秋就想到了,金氏若是没有别的底气撑腰,又怎会这般干脆的抛弃金梧秋这棵摇钱树,一定是有人许了他们更大的利益。

    之前她想不通背后推波助澜的是谁,直到看见金玲,她顿时就想通了。

    她对禹王世子还真是死心塌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敢把全族拉下水,而她的全族不过是几代经商的商人,多年来锦衣玉食的生活,竟将他们的野心给供了出来,他们凭什么觉得一帮手无寸铁的生意人,能左右这个皇权为尊、兵权为王的世界?

    仅凭献出几个女人吗?门当户对之间的联姻尚不可靠,门第悬殊下的只能叫敬献,连个屁都不算。

    刀在人家手里,人家想分你一杯羹时,你才有得喝,人家想宰你时,你除了能嚎叫两声,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现在,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金玲的选择,金氏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金梧秋拉不回想死的鬼,更何况,就算她真想上手拉,人家还觉得她多事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是我真的没想到……”金玲压低了声音凑到金梧秋耳边说:“你我之间,率先被赶出金家的是你。”

    金玲没忘记之前金梧秋给她的屈辱,不仅让她在禹王世子面前丢了脸,还让二房沦为末席,当时的金梧秋有多嚣张有,金玲现在就有多痛快!

    女人即便成婚了,也要有娘家撑腰,金梧秋被逐出金氏,即便入了宫,估计也是举步维艰,过几年等皇帝身边有了新人,她就等着在那冷宫中了此残生吧。

    “我被赶出去未必就是坏事。”金梧秋由衷的感慨。

    金玲却觉得她可笑:

    “你就不担心吗?之前我以为皇帝有多爱你,可谁知他竟下这种旨意,可见他对你也没有多爱,你在宫里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的。”

    金梧秋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金玲手中的笔,正要签名时犹豫了,这是除籍文书,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不再姓金了,那签名还能签金梧秋吗?

    而就在她犹豫的空当,外面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爆炸,祠堂中人被吓得慌了神,大声疾呼:

    “怎么回事!来人!”

    很快就有报信之人前来覆命:

    “不好了不好了,子青公子带人打进来了!他们还带了火药,好几处都被炸了。”

    众人大为震怒,纷纷质问金亦开怎么回事,因为虞子青是他的义子,金亦开脸色铁青,却也不得不承担责任出去阻止。

    而金亦开刚走到院中,就看到虞子青把门前看守的两个护卫踢进了门,只见他手持长刀,凶神恶煞的进来,他身后还有个手持炸药包的少年郎,先前的几声爆炸声,应该就是这少年的手笔。

    珍珠姑娘从他们身后窜出,大声喊道:

    “东家,东家你在哪里,我们来救你了!东家!”

    翡翠姑娘从墙头翻入,顺手掀翻了两个护院,对珍珠姑娘喊道:

    “别废话了,直接闯进去找人!”

    虞子青和翡翠的人很快将这座院子包围,金亦开怒声质问:

    “虞子青,你想干什么?放肆!”

    若是平常,虞子青被义父这般质问,当即就会认错,但今日他却不想。

    “义父,梧秋何在?您把她交出来吧。”

    虞子青痛心疾首的说,梧秋失踪了十多日,京城中所有受梧秋调配的掌柜全都被换掉了,除了涌金园里的人,其他地方都被江南来的人突然接手,若这样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虞子青这些年也就白活了。

    “交什么?我难道还会杀了她不成?你赶紧让你的人退下,否则别怪我连你一起对付!”金亦开怒斥义子。

    “义父,梧秋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您打定主意要撤了她,她对金氏素来……”虞子青试图为金梧秋解释。

    但金亦开显然不想听这些,直接打断:

    “她已非金氏之人,今日在祠堂与众族老见证下,已经将她从族谱中除名了。你若再不退下,今后也不必留在金氏了。”

    虞子青和珍珠、翡翠姑娘他们惊讶地面面相觑,东家……被金氏除名了?

    “为什么!”虞子青问出众人心声。

    金亦开心中愤怒,但也知道今日在场人多,若说不出个解释,将来接手生意时怕有阻碍,于是朗声说道:

    “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想要梧秋入宫陪伴,却下令让金氏将她除名,我们也是听从圣意安排,无奈之举!”

    虞子青等被这个理由震惊了,竟是……陛下!

    “你放屁!”手持炸药包的少年忽的怒斥:“陛下对金老板极其爱重,又怎么可能下此狗屁命令!分明是你们想抢夺金老板手中势力,故意编造出来污蔑的!”

    “我乃武安侯世子祁翊,若有不信者,可随我入宫当面与我皇叔对峙!本世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造我皇叔父的谣言!”

    祁翊得知金梧秋被她父亲困住了,特地入宫想告知皇叔这事,可这阵子皇叔实在太忙了,没什么时间接见他,祁翊不想因此耽误皇叔的正事,便出宫来与翡翠姑娘她们商议对策。

    几位姑娘找到了虞子青,而祁翊也凭自己在军中所学,做出可以抛掷的炸药,虽然威力不大,但胜在灵活,想扔哪儿就扔哪儿。

    做好一切准备后,姑娘们带着虞子青,祁翊带着炸药就赶紧来梨园解救金老板了。

    祁翊自爆身份后,院中之人大多震惊不已,祠堂里的族老族人们也都坐不住了,全都出来观望。

    金亦开没想到今日会有个什么世子上门,看他那架势不像是假的。

    可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让金氏除名梧秋的,确实就是皇帝。

    “给本世子统统让开,否则本世子手里的炸药可就不长眼了!”祁翊一马当先向前冲去,金氏族人纷纷避让。

    “把炸药收起来,别伤着自己。”

    金梧秋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出,堵在门边的金氏族人们纷纷为她让路,很快虞子青和珍珠翡翠他们就看到了从人群中走出的金梧秋。

    “东家,您没事吧?”珍珠姑娘看见金梧秋立刻关切的问。

    “我没事。”金梧秋说完,来到金亦开身前,将手中的一份除籍文书展示了下,在本该她签名的地方只按了个手印:

    “如您所愿,我可以走了吗?”

    金亦开看着这张除籍文书,心中忽然五味成杂:

    “别怪父亲,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将来你在宫中有任何难处,父亲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帮你的。”

    “不必了。从今往后,我便是无姓之人,不敢高攀。”梧秋如是说完,将文书折叠好,收入袖中,头也不回的走向前来迎她的几个姑娘。

    在虞子青和祁翊的护送下,几人从梨园走出,众人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珍珠姑娘抱着东家的手臂气得发抖。

    “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梧秋安慰珍珠。

    珍珠姑娘正要说话,就听见梨园外的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蹄踢踏的声音,一队声势浩大的皇家仪仗队就此出现,有礼乐相随,花瓣铺撒,禁军开路,盛装宫婢、太监们手持琉璃如意,簇拥着一顶明黄色的大仪轿浩浩而来。

    大仪轿又为礼舆,乃皇帝专乘十六人抬大轿,象征着皇家最高仪仗。

    如此浩大的阵仗在梨园外停下,大内总管卢英领着众礼官来到梧秋身前跪地相迎:

    “陛下派我等前来迎候姑娘入宫。”

    还真是……准时。

    梧秋在心里小小吐槽了一句,让卢英等起来,又在原地思虑片刻后,对今日前来救她的众人说道:

    “我进宫了,你们待会儿就回涌金园,那是我的私产,没人能收走,等我在宫中休整几日便想办法请你们进宫来见,如果……可以的话。”

    众人也不知说什么好,珍珠姑娘红着眼眶说:

    “若是东家不唤我们入宫相见,我们就缠着世子,让他带我们进宫见您。”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欣慰的摸了摸珍珠姑娘的脑袋,梧秋干脆转身,往那奢华到离谱的礼舆走去,挺直背脊,保持体面,由卢英搀扶着上轿。

    而梨园内临时所设的祠堂内,金亦开看着手头这份除籍文书,在心里暗自期盼着这个女儿入宫后,能给他带来第二次惊喜,可千万别叫他失望啊。

    **

    被接入宫后的梧秋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干,到了宫殿就先沐浴更衣,扑到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了三日,直接睡到腰酸背痛才不情不愿的起床。

    起床后也没事干,就写写字,看看书,要么就拿起鱼竿去御花园的莲湖钓鱼。

    其间祁昭来过几回,但都被她以不方便为由拒绝见面了,吃了好几回闭门羹的祁昭也不生气,依旧是有空就过来这里转转,等被拒绝了就回去,主打一个听话不纠缠。

    这日金梧秋又提着她的小鱼桶来到莲池钓鱼,芙蓉动作熟练的为她穿鱼饵,芍药习以为常的为她从莲池中打水。

    她们原本是在麟趾行宫中伺候的,因为梧秋的缘故,被从麟趾行宫调至皇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伴。

    不一会儿功夫,椅子架好了,遮阳伞也撑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后芍药来请:

    “姑娘,可以去钓了。”

    梧秋原本蹲在地上欣赏一株草丛里开出来的小花朵,被它稚嫩顽强的生命力所吸引,闻言应了一声,正欲去河边时,一道声音自远而近:

    “金老板好雅兴,不知可否教我垂钓?”

    循声望去,谢珺被宫婢簇拥着而来,往她身后扫了一眼,梧秋笑道:

    “教崔姑娘自然没问题,不过我这人好清静,崔姑娘身后这些我烦的紧,怎么办?”

    谢珺还未开口,就听她身旁一名神情严肃的大宫女开口斥道:

    “我等乃太后派来伺候崔姑娘的,你竟敢出言不逊?”

    梧秋满不在乎的耸肩,并不理会那宫女,反而对谢珺说:

    “看吧,呜呜糟糟的,吵得很。”

    谢珺但笑不语,那大宫女见状便想上前动手,谁知她刚举起手,还没走近就被芙蓉和芍药赏了一巴掌外加一脚,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好不狼狈。

    这突如其来的结果,让所有人都看懵了,就连梧秋也是第一次见识芙蓉芍药的身手,震惊之余,默默地为她们点了个赞。

    “你们这两个贱婢竟敢在宫中对我动手,好大的胆子!”被摔的大宫女愤怒不已,指着芙蓉芍药骂道。

    两人丝毫无惧:

    “奉陛下之命保护姑娘,任何试图对姑娘不利之人,我们都可先打后奏,请你退后!”

    说着,两人再次逼近那大宫女,刚吃过亏的人哪里敢与她们交手,一边退后一边色厉内荏的叫嚣:

    “我,我这便去禀报太后,你们等着!”

    大宫女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落荒而逃,谢珺趁此机会对身后其他人说:

    “都看到了,金老板不喜人多,还不速速退开。”

    其他宫婢也是太后派来监视谢珺的,自然不愿放任谢珺自由,可大宫女的遭遇近在眼前,她们自然不敢吃眼前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后,才乖乖退出十几步开外。

    谢珺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对梧秋问:

    “金老板,现在可以教我了吗?”

    梧秋对她比了个‘请’,芙蓉很快搬来另一张椅子,撑起了另一把遮阳伞,让谢珺和梧秋两人分别拿着一根钓竿,并排坐着钓起了鱼。

    “那日……”

    “那天……”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都惊讶于这巧合,不禁相视一笑,谢珺说:

    “金老板先说吧。”

    梧秋没跟她推辞,率先纠正道:“我已经不姓金了,以后你直接唤我名字吧。”

    谢珺微微愣住,她还不知道宫外发生的事,梧秋见状,干脆毫不隐瞒的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于她,谢珺听后不禁感叹:

    “如此算计,不姓也罢。”

    梧秋轻笑一声,又说:“那日宫宴,多谢你屡次提醒,太后有没有找你麻烦?”

    谢珺笑着摇头:“她如今视我为掌中物,在我帮她做完事情之前,暂时是不会有危险的。倒是你,那日我并未帮到你,你可有受伤?”

    “没。祁昭赶过去了。”梧秋看着涟漪阵阵的湖面,试着把钓竿抬了抬,确定一下是水动还是鱼动,可惜钓竿下什么都没有。

    谢珺也学着她的模样拉动了下钓竿:“看得出来,陛下确实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啊。”

    “那你为何躲着他?”谢珺笑问,见梧秋一脸疑惑才笑着解释:“宫里都在传,说清凉殿的那位姑娘,给陛下吃了好几个闭门羹,害得陛下这几日茶饭不思相思成疾。”

    “……”

    第75章

    ◎这个操蛋的世界,绝望起来是真绝望。◎

    第七十五章

    “怎么不说话?”

    谢珺见她似乎想逃避话题, 笑着追问。

    梧秋微叹:“你别问我和他的事,我也不问你为何要回来,可好?”

    “你知道我……”

    谢珺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嘴角噙笑的女子, 没想到她竟知道自己的秘密。

    随即不禁笑了:“我先前说得没错,他果真很喜欢你, 连这种事都不瞒着。”

    “那你喜欢他吗?”梧秋问。

    谢珺摇头:“不喜欢。我喜欢浪漫温柔的。”

    梧秋扭头看她:“比如那个……琴师?”

    “他叫舒旸。他能弹出天下最好听的曲子, 能酿出世间最好喝的酒。”谢珺靠在椅背上看天, 目光柔和得仿佛天边那抹云彩便是她的情郎一般。

    “为了曲子和酒,你便放弃了一切, 值得吗?”梧秋真诚的问。

    “曲子和酒皆我所爱, 人亦我所爱, 用一些我本就不爱的虚名换取我爱的,有何不值?”谢珺坦荡的说:

    “或许会有人说我自私, 说我天真,可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追求我想要的生活,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过不了清贫的日子,可实际上我乐在其中。”

    这种生活观很难令人不赞同, 因为这些话,让人对谢珺彻底改观。

    梧秋想起自己之前问祁昭对谢珺的评价,现在看来, 祁昭可能并不了解谢珺, 但谢珺却很了解祁昭, 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珺见状, 凑到她身前小声问:

    “祁昭是不是对你说过我自私天真?”

    梧秋点了点头, 谢珺立刻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承认, 当年一走了之, 确实给他造成了一点点小麻烦, 没想到他记恨至今。”

    谢珺说完,看向靠在椅背上兴致恹恹看天的清丽女子,忍不住说:

    “不过,别看祁昭一出生就是皇帝,但实际上过得比一般人苦多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以后找个不讨厌的妻子陪他在宫里待一辈子就好,那么小就不敢奢望喜爱,在还不懂一辈子意味着什么的年纪,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人生。”

    “可惜我做不到,幸好今后有你陪他。”

    梧秋看着天际飘动的流云:

    “这世间有你这种愿意为了心中所爱放弃一切的人,也有我这种不愿意为心中所爱停下脚步之人。”

    谢珺没懂:“什么意思?”

    沉默片刻后,梧秋才缓缓开口:

    “意思就是,若不是宫外无路可去,我可能不会入宫吧。”

    谢珺沉默的盯着她,梧秋问她:

    “觉得我自私吗?”

    “不觉得。”

    “那你盯着我作甚?”

    “只是想说,既然现在宫外无路可去,那就暂时待在宫里呗,等哪一天外头有路了再跑不迟。”

    谢珺的观点让梧秋很意外:“我以为你是祁昭派来劝我的。”

    “我是啊。”谢珺承认道:“不过他只让我来劝你,又没说劝和还是劝分,无所谓啦。”

    梧秋总算明白这个女人为啥能放着皇后不做,跟一个琴师去天地逍遥,心太大了。

    “……你的琴师,我是说舒先生,他如今怎么样了?”梧秋问她。

    谢珺将双手垫在脑后:

    “被抓了。祁昭已经暗中派人去营救,还不知是生是死。”

    梧秋见她面色平静,不禁问:“你担心吗?”

    “担心啊。”谢珺虽然这么说,但看她的表情却不太像,大概是感觉出梧秋的疑惑,谢珺兀自解释:

    “无论我担不担心,结果都不会变,他若没死,我会很高兴,他若死了……我的日子也还得继续过啊。”

    没想到能从一个纯古代女子口中听到这番清醒的话,梧秋觉得自己之前太狭隘了,凭什么古代女子就该思想陈旧?

    谢珺见梧秋不言不语,以为自己那番话吓到她了,干咳一声反问:

    “你呢?别告诉我,若是祁昭死了你会殉情?”

    梧秋果断摇头:“当然不会。我会带着他那份,更好的活下去。”

    两个清醒的女子相视而笑,忽然谢珺手中的鱼竿动了动,她猛地起身,梧秋见状也赶忙放下自己的鱼竿过来帮她,一尾鲤鱼被拖出水面,芙蓉和芍药见状,也赶忙拿着网兜和叉子过来,几个姑娘七手八脚的,终于把鱼装进了水桶中。

    正忙得不亦乐乎时,一道煞风景的声音自她们背后传来:

    “太后有旨,宣金梧秋永寿宫觐见。”

    众女回头,循声望去,只见太后身边的苏嬷嬷黑着一张脸看向谢珺,刚才还跟梧秋谈笑风生的谢珺忽然换了一副鹌鹑般的脸孔,战战兢兢的抛下鱼竿,低眉顺眼的走过去,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唤了声‘见过苏嬷嬷’。

    变脸速度之快,演技之好,令人佩服!

    梧秋震惊过后,配合着谢珺的戏路,狠狠的白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继续低头忙活自己的鱼竿。

    苏嬷嬷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无视,声音中已然带着怒气:

    “太后有旨,宣金梧秋永寿宫觐见!你没听见吗?”

    梧秋头也不回的说了句:

    “ 不见。”

    苏嬷嬷震惊:“你敢抗旨?”

    “我抗了!你让太后杀了我吧。”梧秋满不在乎的把手中鱼竿重新甩回湖面,然后不再理会身后,旁若无人的坐下继续钓鱼。

    苏嬷嬷气得直哆嗦:

    “反了,反了!来人!把那个目无太后的东西抓起来!”

    随着苏嬷嬷一声令下,她身后的几个深宫老嬷嬷便向着金梧秋的方向冲去,然而还没等她们靠近,一队禁军就从两边出来将她们团团包围。

    苏嬷嬷哪见过这阵仗,色厉内荏的骂道:

    “大胆!那是太后要召见之人,禁军胆敢阻拦?”

    领头的禁军面无表情的拔出佩刀,直指苏嬷嬷面门:

    “陛下吩咐,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召见梧秋姑娘,包括太后,违令者死。”

    苏嬷嬷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刀指着脑袋,当场吓得两腿发软,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既,既是陛下要护她,那,那我等自会如实向太后禀报……”

    说完,苏嬷嬷一行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撤离莲湖周边,谢珺悄悄从撤退队伍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阵仗,暗自咋舌:

    原来那小子不是不会宠人!

    挑衅之人离开,禁军也不曾多留,将佩刀收入刀鞘后,对着湖边坐着的背影拱手作礼后退下,很快的莲湖附近又安静下来,除了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失神般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思考着接下来她该如何面对祁昭,她能清楚的感觉到祁昭的保护与克制,他不想逼她快速给出答案,愿意给她充分的时间做出选择。

    可是,摆在她面前的路如今仿佛只剩下一条,再多的时间,也不过是快点妥协和慢点妥协的区别。

    这个操蛋的世界,绝望起来是真绝望。

    第76章

    ◎既来了,陪我躺躺。◎

    第七十六章

    是夜。

    熄灯后的寝殿黑濛濛一片, 窗户大开,有月光照入。

    纱幔垂下的床沿坐着个人,他藉着昏暗的月光描摹着爱人沉睡的脸庞,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想保持克制有点难, 又怕将她吵醒, 便撩起她一缕青丝放在掌心摩挲着。

    想起她从前总夸赞他的头发如丝缎, 如今也不知还喜不喜欢。

    祁昭缓缓俯下身,细细看着略有清减的脸庞, 没料到会对上她蓦然睁开的双眼, 祁昭下意识起身退缩, 而她则下意识的一抓,抓住了祁昭的宽袖。

    月光朦胧的床帐中, 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抓着祁昭衣袖的手缓缓松开,祁昭以为她清醒过来不想见自己,遂要起身,却听她开口:

    “既来了, 陪我躺躺。”

    祁昭回首,床上之人向里侧让了让,祁昭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和衣在她身侧躺下, 顶帐被窗口吹来的风掀动, 祁昭轻哑着喉咙说:

    “既躺了, 让我抱抱。”

    说这话时, 他已经做好了张臂抱她与被她赶走的两手准备, 等待的瞬间仿佛停滞了般, 直到感觉身边人向他靠近, 祁昭才把早就准备好的胳膊抬起, 垫在她靠过来的脑袋下,让胳膊横过她的后颈,一个收紧,便把慢悠悠向他靠近的人紧紧拥入怀中。

    久违的温热让祁昭长舒一口气,而他的怀中人竟少有的听话,若是从前她定要扭动不已,一会儿嫌热,一会儿嫌紧,今夜倒是温顺的很,祁昭察觉出异样,微微松开她一些,谁知他刚松手,怀中人的胳膊就缠上他的后背,主动贴紧祁昭怀抱,脑袋埋入祁昭胸膛久久不动。

    祁昭怕她憋闷,干脆一个翻身,将她转了半圈,让她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她也不客气,用两条纤细的胳膊锁住祁昭,脑袋压在他心口处,静静的聆听他稳健激荡的心跳。

    “还怪我吗?”祁昭轻抚她后背小声问。

    怀中人轻摇头:“没怪你。”

    “那为何这么多日都不见我?”祁昭有点委屈。

    怀中人的声音闷闷的:“怕你笑话。”

    祁昭有些心疼:“那你怪他们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怀中人再次摇头:“没什么好怪的,人性如此,是我错估了自己的价值。”

    祁昭纠正:

    “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他们不懂你的价值与抱负。”

    沉静了好久,祁昭才听到一声‘嗯’,然后便再无声音,祁昭将人托回自己的臂弯中,让她枕在自己肩膀上,两人就那样安静的依偎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等过两日,我派人送你出宫去。”祁昭搂着在他怀中闭目养神的梧秋轻声说。

    梧秋缓缓睁开双眼,昂首向上迷茫的看他:“你送我出宫?”

    “嗯,好不好?”

    祁昭的问题让梧秋不知如何回答,她沉吟片刻后才问:

    “你不要我?”

    费力让她脱离金氏,又不要她留在身边,祁昭究竟什么意思?

    “我就是要你,才想先把你送出宫的。这段时间,宫中可能生变。”祁昭解释。

    梧秋一手撑在祁昭身侧疑惑看他:

    “什么时候?”

    祁昭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具体时间不知道,但我想应该快了。”

    “会生什么变?”梧秋紧张问。

    祁昭倒是语气轻松:“皇宫生变,无非就是逼宫谋反之类的嘛。”

    梧秋见他这样,反倒不知说什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

    “我帮得上忙吗?”

    祁昭想了想后摇头,梧秋闻言没有纠结,重新将脑袋枕回他的肩膀,说道:

    “那你什么时候送我出宫?”

    “应该就这几日吧。”祁昭说。

    短暂的沉默后,梧秋终于还是问出:“很危险吗?”

    祁昭没有否认:“很危险,但我不会有事。”

    虽然得了祁昭的保证,但梧秋的心依旧高悬,但她明白在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上,如今的自己帮不上他的忙,硬要留下也只会让他分心,与其成为他的弱点,不如完全听他的安排。

    “那在走之前,我能见一见珍珠她们吗?入宫入的急,还有好些事没交代,她们跟了我一场,总得有个好结果。”

    经过这些天的休整,梧秋早已在脑中把接下来的事情捋清楚了,该怎么做心中已有答案。

    祁昭知她性情,自然应允。

    两人又抱着说了会儿话,尽管世界风雨欲来,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内心却出奇的平静。

    **

    第二日清晨,芙蓉端着水盆走入寝室,正想唤姑娘起床,却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床帐,芙蓉吓了一跳,因为那只手明显是个男人的,这一刻她的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直到看见从床帐缝隙钻出来的祁昭,才敢暗自松了口气。

    芙蓉刚要行礼,就被祁昭抬手打断,只见他指了指自己,表示他要走,又指了指床帐,表示别吵她,让她再睡会儿。

    看懂了陛下的意思,芙蓉点头应声,祁昭揉了揉被枕得发麻的右臂,动作轻柔的站起身,却因一条腿发麻而走得姿势奇怪。

    看着陛下那仿佛偷情的背影,芙蓉忍着笑,悄声退出寝殿。

    直到日上三竿,梧秋才渐渐转醒。

    自从金家事发,她虽嘴上说着不在乎,日子看似也在照常的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夜不能寐的滋味,感觉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像这般毫无负担的睡上一觉了。

    睁眼时身侧之人果然已经不在,这让梧秋不禁想起两人睡在涌金园的那些时日,那时的他天不亮就得两头跑,如今自己都住到他的地盘上了,他还是睡不了囫囵觉。

    想到此处,梧秋不禁抱着薄被闷笑了起来。

    一直守在寝室外的芙蓉和芍药听见声响后进殿,正好见到姑娘抱着被子把自己滚作一团的模样。

    梧秋正恣意翻滚,忽然意识到旁边有人,赶忙从床上坐起,干咳一声后保持正经,如往常一般起床洗漱,看了看时辰,吃早饭是来不及了,干脆早午饭一起吃。

    在吃饭之前,梧秋还有事要吩咐:

    “我想唤几个人入宫来,不知需要哪些步骤?”

    她不懂宫里的规矩,虽说祁昭肯定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能遵守就遵守,不叫宫中其他人为难。

    谁知芙蓉却说:

    “姑娘,陛下早就吩咐下去,您想做什么都可直接去做,无须什么步骤。”

    梧秋问她:“做什么都可以?”

    “是。陛下吩咐,姑娘想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您要出宫,只要吩咐一声便是,陛下说,您原先在家中如何,在宫中便如何,全宫上下无人能够干涉阻拦。”

    听完这些,梧秋不禁了然。

    那日分手时说的话他话放在心里了,所以才在金家事发后,让她进宫并尽其所能的给予保护,又怕她不喜欢规矩,干脆让规矩为她让路。

    这人真是……其实只要是合理的,她并不抗拒遵守规则,只要太后不刻意刁难,她也愿意与其和平相处。

    既然祁昭放了话,梧秋便不客气了,对芙蓉她们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请她们安排入宫来相见,芙蓉领命去办,在梧秋用过午饭后没多久,刚在清凉殿后花园的小池塘边撑起钓竿,芙蓉就把她想见的人都带入宫来,效率之快,令人咋舌。

    **

    珍珠姑娘等一路十分忐忑,自从那日梨园一别,她们已经在涌金园中等候东家召唤好几天了。

    可东家入了宫,就跟泥牛入海般失去了消息,翡翠手下的人擅打听,却也打听不到宫中事宜,几个姑娘没法子,只能继续留在涌金园中焦急等待。

    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她们终于等到了东家。

    入宫的路上,几个姑娘都心事重重,担心东家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会痛苦消沉,即便在宫中也定然是郁郁寡欢的,谁知她们被带入宫中,来到一处极其风雅清幽的宫殿中,在美轮美奂的后花园小池塘边看到了她们心心念念的东家。

    跟她们所料想的郁郁寡欢不同,东家心情相当不错,她们到时东家刚钓起一尾金线红鲤,在身旁一种宫婢们不要钱似的夸赞中,东家喜笑颜开。

    涌金园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所以她们这些天在涌金园中各种担心各种忧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虞子青也有点意外,但怎么说呢,梧秋高兴总比不高兴要好。

    片刻后,清凉殿中。

    几日未见的姑娘们恍如隔世般看着为她们斟茶的东家,珍珠姑娘忍不住问:

    “东家,您真不是在强颜欢笑吗?”

    梧秋抬眼看了她一眼,把第一杯茶放到虞子青面前,反问珍珠姑娘:“我需要强颜欢笑吗?”

    “呃,倒也不是那么需要,可,可金家那边毕竟伤您颇深,您心里总归会有些难受的嘛。”珍珠姑娘心疼道。

    “难受是有那么一点,但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也太小瞧你们东家我了吧?”梧秋语气轻松的说,全然忘了昨夜之前的自己有多别扭。

    “这些天以来,金氏已经大变天了,从前东家手底下的掌柜大多被撤换,有的掌柜忍了,有的掌柜不干了,总之乱成一团。”

    翡翠姑娘不敢查宫里的事,为了分散精力,倒是把京中商铺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就为了等东家唤她入宫时,能事无钜细的说与东家听。

    可惜梧秋如今对金氏没有兴趣,听翡翠说完后,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倒是对虞子青有些好奇:

    “大哥如今怎么样?他可有为难你?”

    梧秋被困梨园时,虞子青和祁翊带人去救她,按照她对金亦开的了解,那个绝情的老头子肯定不会再信任虞子青了。

    第77章

    ◎只见印章落款写的是‘余蘅’二字。◎

    第七十七章

    虞子青淡然一笑:

    “我又不是几岁孩童, 还怕什么为难?倒是你,在宫中如何?陛下他……对你好吗?”

    梧秋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又火速岔开话题, 便知道金亦开定然不会再容他,只不过虞子青的羽翼已成, 已经不是金亦开能把控的了。

    “我挺好的, 大哥不必担心。”梧秋如是说。

    人确实只有经历后才知道, 曾经她以金氏为家,但在利益面前, 金氏视她为弃子, 亲生父亲都能随随便便将她除名送人, 只想让她为金氏去博那虚无缥缈的权势,反倒是虞子青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大哥, 从小对她至亲至诚,在金氏抛弃她的时候为她争取,为她反抗。

    这份情谊比嫡亲兄妹都不差了。

    “东家,我今日带了不少暗器, 出入宫廷的路线我都记下了,您若是想出宫,我……”碧玺姑娘神情严肃, 吓得梧秋不等她说完就赶紧打断:

    “这是皇宫, 有的是高手, 你那些暗器可别露馅儿。”

    玛瑙姑娘以为东家担心她们实力不济:“高手又如何, 碧玺的暗器加上我的毒,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的。”

    梧秋按住越说越离谱的她俩:

    “两位女侠, 打住打住!”

    翡翠也跟着劝道:

    “好了, 你们看东家这样子, 哪里需要咱们冒死相救呀。”

    虞子青也问:

    “梧秋你今日唤我等入宫,是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吗?”

    总算有人问到正题,梧秋点头让几人稍等一会儿,她则回寝室取来一只玉匣,里面放的是她利用钓鱼之外的闲暇时间写的一些书信。

    她拿出第一张递给珍珠姑娘:

    “这是我的私产,有金五万,银十万,产业遍布全国各地,有宅子、有田地,有铺面,最重要还有长江下游的珍珠产业,在三个大湖中养殖的,是我用自己的钱建造,只因当时没什么收益,便未并入公家,如今已经有七八年,珍珠也都该长成了,金银的存放地和产业的位置都写在这张纸上。”

    珍珠姑娘认真听完,接过梧秋手中的单子:

    “东家放心,我一定为您打理好这份产业。”

    梧秋摇头表示:

    “不是为我,是为你。”

    说着,梧秋又交给珍珠一份产业转让文书,已然签字画押,盖了她的印章。

    “东家?”珍珠姑娘看着文书两眼湿润:“您这是做什么?我只想替您打理,我不要您的产业。”

    “咱俩一起长大的,我的产业中本来就有为你打算的部分。”梧秋见珍珠仍在摇头,又环顾一圈其他人,郑重说道:

    “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别推辞。如今我连名字都没了,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产业能托付到你们手上我才能安心。”

    “退一万步说,你们受了这些产业,今后我若有什么要你们帮忙的时候,你们才有能力帮我呀。”

    梧秋轻声劝说着,几个姑娘对望两眼,最后还是最沉稳的翡翠姑娘开口应声:

    “东家的意思我们明白,我们就是您的后路。”

    梧秋欣慰点头:“对,你们就是我的后路。”

    珍珠姑娘也懂了,东家如今被金氏随随便便就除名了,可见金氏的产业今后也不可能有东家的一份了,而东家如今又被皇帝带进宫中,不方便出面打理产业,只能让她们帮忙承担。

    想明白后,珍珠姑娘低头看了一眼转让文书上的名字与印章,疑惑的问:

    “东家,您这印章上是谁的名字?”

    众人顺着珍珠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印章落款写的是‘余蘅’二字。

    “我的名字。既是私产,当然要取个独立的名字,不然还叫什么私产?”

    梧秋轻描淡写的说道,但实际她没告诉她们的是,‘余蘅’是她在现代的名字,置产的时候觉得自己穿来这里有点冤枉,毕竟她余大小姐在现代可是个正儿八经的精英人士,虽有长辈提携,但最终靠自己创立了一家临近上市的公司,远超同龄人许多,可惜还没彻底成功就被那劳什子手镯带到这个世界。

    于是她置私产的时候就想法子为‘余蘅’做了个身份,将所有私产都放在余荇名下。

    也亏得当初她的这个决定,要不然按照本朝律法,在她被金氏除名后,能带出金氏的钱和产业微乎其微。

    “原来如此,东家真是英明。”珍珠姑娘想明白其中关键后佩服赞道。

    见珍珠姑娘受了文书和清单,梧秋又将另外三份分别递给翡翠、玛瑙和碧玺:

    “这些是给你们的,跟珍珠一样,金五万,银十万,也有宅子和田地,不比珍珠那份差,只是没有铺面和养殖湖泊。”

    翡翠看着手中的转让文书,叹息道:

    “我们三人本就不善打理生意。”

    “对。”梧秋点头表示:“所以,你们今后何去何从就看你们自己。”

    说完,梧秋又把最后一份最厚的文书递到虞子青手里:

    “大哥,除去分给她们几个的,剩下这些便全都托付给你了。你也知道我手下有个组织叫听风的,这地方与商铺不同,除非由我认命,金家其他人是绝不可能驱使他们的。”

    “金氏我估摸着你以后是待不下去了,若你也被赶走,就按照我写的这些,去长安荣福堂找周掌柜,他自会把各地联络人与联系方式教给你,到时候大哥你看着办,若是你觉得听风仍需继续存在,那便用这些剩下的银钱维持,若你觉得没有存在必要了,便将这些银钱分给他们。”

    虞子青看着手中剩下的巨资,心情十分复杂:

    “梧秋,你为何要这样安排?这么多人和事,你今后难道一点都不想沾手了吗?你这样,很像在交代……”

    后面的话虞子青没说,但梧秋秒懂:

    “交代什么?后事?”

    虞子青和其他人都用一副‘难道不是’的神情看着她,梧秋无奈指了指周围:

    “你们是不是想太多?我把这些交给你们,纯粹是因为我要在宫里当娘娘了,从今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些东西留在我手里也是可惜,这才托付给你们的。”

    几人看着她似真非真的笑颜,不知该作何答。

    梧秋见状,又将玉匣中的最后一只信封取出,将之一并交给虞子青:

    “这封信是给祁翊的。你们都知道他的身份吧?”

    “翡翠、玛瑙和碧玺,你们三人都各有所长,其实跟在我这个做生意的人身边是大材小用,我在给祁翊的信中,分别写明了你们各自的本领,今后你们若是还想有所作为,可以继续跟着祁翊,凭他的身份,定不会埋没你们的本事。”

    “还有大哥也是,你可以带着听风投靠祁翊,不过须得跟他们明说,他们跟着我最多就是打听一些商业上的秘密,没有危险,但跟着祁翊的话,将来所面临的危险与收益都会成倍增长,愿意做的继续留下,若有人不愿做的,也可获得一份丰厚的养老银钱。”

    虞子青有些迟疑,对祁翊似乎还不太信任:

    “那小子才多大,这些事他听得明白吗?就算听得明白,你让咱们这些人跟他?”

    “那小子可是武安侯世子,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子弟,四公主和武安侯的独子,将来不出意外的话,大祁兵权定会交到他手中。亲舅舅是皇帝,亲姨母们是公主,文武朝臣都跟他有关联,跟着这种有实打实权利的人,很有前途啊。”

    将祁翊分析了一遍,这是她这几日一直在为他们考虑的后路,至少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断了他们后半生的前程。

    毕竟她只要坚持,祁昭定不会把她强留在宫中,届时她在宫外隐姓埋名,祁昭想她的时候便去找她,这样两人既能相守,又不会互相牵制,除了生意之外,她将来应该也能在生活中找到一些别的乐趣,而那些生活中的乐趣,应该是用不上她们的技能了。

    所以让翡翠她们另投一个明主,才不会埋没她们,看几人的神情,也似乎对梧秋的这般安排并不抗拒。

    “东家替我们打算得很好,就是不知武安侯世子愿不愿用我们。”

    翡翠比较冷静,她行走江湖多年,知道世家所用之人一般都是近身培养多年的,她们即便有心效力,人家也未必需要。

    梧秋还未说话,就听珍珠姑娘从旁开口:

    “他不会不愿的。祁翊那小子看着粗犷,其实特别精明,他在涌金园的时候就盯上你们了,总跟我打听翡翠的武功有多高、碧玺有多少机关、玛瑙医术是不是真那么神,还说以后等东家和陛下成了,要请陛下开口把你们从东家身边借过去用用呢。”

    珍珠姑娘的这番话如及时雨般消解了其他几位的担忧,碧玺最先决定:

    “若是咱们能在武安侯世子身边混好了,将来对身在宫中的东家来说也会是一股助力的。”

    几位姑娘觉得有道理,纷纷响应碧玺的说法,梧秋也跟着点头赞道:

    “是,所以你们好好混,我还等着将来你们给我撑腰呢。”

    一时间,花厅中的气氛空前高涨,姑娘们七嘴八舌的畅想未来,梧秋见她们这般,总算暗暗松了口气,这样也算是对她们有了交代,今后就算再没机会相见,也不会留有遗憾。

    几人在宫中留了一下午,说完正事后便一起陪梧秋在池塘边饮琼浆、钓锦鲤、说家常,那是一个热闹欢快的午后,仿佛为彼此同行一路画上了圆满的符号。

    第78章

    ◎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第七十八章

    安排好几个姑娘的事, 梧秋觉得也该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事了。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不愿一生封锁在宫墙中,祁昭是皇帝, 这个身份注定了他今后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与其住在一起蹉跎感情, 不如早早避开, 眼不见为净。

    在宫外她是相对自由的, 不是某个人的附属,她可以做自己, 无论祁昭去不去找她, 她都可以用平常心对待。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既然前路明了, 那有些事就可以先做起来了,比如, 亲自设计一座宅院,毕竟很有可能是自己养老的地方,当然要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才行。

    祁昭昨夜偷渡成功,今日就敢光明正大的找上门来了。

    不过政事太忙, 他赶来清凉殿的时候,梧秋已经用过晚膳,正趴在软塌的矮桌上写写画画, 似乎非常专注, 就连祁昭走到她身后都未察觉。

    站在她身旁看了一会儿, 发现她涂涂改改的竟然是一座依山而建, 有着上下小楼的宅院。

    “你想住山里?”

    突如其来的疑问把专心绘画之人吓了一跳, 继而扭头怒瞪, 祁昭眉峰一挑, 明知故问:“哎呀, 吓到了?”

    尽管穿了龙袍,这人却还是那个喜欢用孩童玩具吓人的幼稚鬼。

    “今日与他们说了些什么?心情很好嘛。”祁昭坐在一旁,夺过画纸细看起来。

    梧秋自知抢不过他,干脆放弃抵抗,对付这种幼稚鬼,不予理会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你表现得越急他就越会得寸进尺。

    见她被夺了画仍悠闲在在的喝茶,祁昭不禁用肩膀轻撞了撞她,她仍不慌不忙的喝了三口茶,然后才放下茶杯,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

    祁昭听完她的安排,并无其他意见,唯对一点颇为在意:

    “你给了她们多少银钱?”

    梧秋想了想,回道:“每人五万金,十万银,怎么了?”

    祁昭没有说话,而是掰着手指在那算了半天,在梧秋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还好,没我多。”

    “什么没你多?”梧秋很是不解。

    祁昭说:“他们的五万金换算下来也就几十万两吧,自然没你给我的二百万两多啊。”

    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梧秋终于将深埋心底好久的疑问问出:“你好歹是个皇帝,为何对二百万两如此在意?”

    祁昭挺直胸膛,大言不惭的回道:

    “因为那完全是凭在下的个人魅力挣来的。”

    “……”她竟无法反驳,迳直伸手:“我后悔了,反正我现在也变成穷光蛋了,要不你把那二百万两还给我吧。”

    伸出的手被祁昭无情一拍:“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揉着被打的掌心,她夸张一叹,祁昭立即凑过来,拿着她的画纸说:

    “不过作为回报,你的这所宅子我给你建,如何?”

    梧秋并不领情:“唉,我虽落魄了,但建一座小宅子的钱还是有的,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别呀。”祁昭巴巴的凑过来:“我替你建,你这图纸太小了,咱要建就建个大的,你喜欢山,我便找一座风水最好的山脉……”

    祁昭说着,目光在图纸上来回横扫:

    “对了,你这宅子想建在哪里?”

    梧秋靠在他怀中,看着尚未完工的图纸,想了想后说:

    “长安、洛阳都挺好,不过离京城太远了些,实在不行的话,大兴、宛平也可以,到时候看吧。”

    祁昭没有说话,目光盯着图纸若有所思,梧秋忽然想起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出宫?”

    祁昭搂了搂她:“你急吗?”

    “还行,就是想知道具体时间。”梧秋说着,向后仰了仰头,没等到答案,却等来了一个暌违已久的吻,一如既往的热烈。

    半晌后,她整个人攀在祁昭身上,两人气息交错,微微喘息。

    “应该就这几天吧。”祁昭哑声回了句,然后再次俯下身去……

    **

    梧秋用了两天的时间把宅子的设计图逐步完善,心情大好,便带着芙蓉和芍药,及清凉殿中伺候的一些宫婢们去御花园玩投壶。

    芙蓉是把投壶好手,可谓箭无虚发,所向披靡,梧秋很快败下阵来,让芍药顶替她上阵,自己坐到一旁凉亭里休息去了。

    她端起茶杯正欲饮茶,便看见杯底有张叠得很小的纸,梧秋放下茶杯,将纸条拿起,环顾四周,早已不见上茶宫婢的身影。

    她将纸展开,上面有几行字,外加一幅画,让梧秋为之惊讶。

    画是一金一玉两只镯子,花纹图样与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正是她多年前丢了的那两只,而镯子旁有几行蝇头小楷的字,内容是:

    【镯子是我拿的。

    一切听我安排。

    明日傍晚在十里亭见。】

    这字迹是不是萧凛的她不知道,但内容却只有他能写出。

    这么多年,她一直不相信镯子会凭空消失,笃定是萧凛拿的,可那厮太不要脸,在她质问时竟恬不知耻的否认了。

    如今又用这两只镯子来诱她相见,他想干什么?

    梧秋捏着纸团再次环视四周,唤来芙蓉她们,竟无一人知晓亭子里的茶是谁送来的,芙蓉见梧秋面色凝重,以为她怀疑茶水有问题,干脆把茶水泼了,让清凉殿的宫婢重新沏茶过来。

    但梧秋现在已经没了饮茶的心思。

    萧凛说一切听他安排?他想怎么安排?

    梧秋猜不到他具体会怎么做,但萧凛能在大祁皇宫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她传信,若是想做点别的,比如刺杀祁昭之类的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这件事,必须要告诉祁昭知晓,至少得让他有所防范。

    可若是要告知祁昭的话,那就势必会提起那两只手镯,若提起手镯,十有八|九得说到她穿越的经历,这种事说出来,没准要被当做中邪了吧?

    **

    祁昭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刚从内阁议政归来,卢英就呈了张纸条上来,梧秋让他入夜后早点过去。

    简单的一行字,但包含的意义却十分令人遐想。

    祁昭心猿意马,午后加快速度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赶在华灯初上时来到了清凉殿。

    与皇宫中其他灯火通明的宫殿相比,清凉殿居然漆黑一片,祁昭进门后甚至连个伺候的人都看不到,他站在院中,看着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殿宇,正心生疑惑时,只见紧闭的寝殿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梧秋的脑袋从里面探出。

    祁昭欲开口唤她,却见她火速将手指抵在唇边制止他出声,然后又对他连续招手。

    这神神秘秘的架势让祁昭相当费解,不禁在心中将期待值拉满,他慢悠悠的走到殿门外,被急不可耐的梧秋一把给拉进了殿中。

    殿中亦是漆黑一片,祁昭进来后感叹:“玩儿什么呢?”

    他话音落下,没有等到回答,而是等到了身后殿门被重新关起。

    “一下玩得这么刺激,我都有点……”

    ‘受宠若惊’四个字还未出口,屋内便亮起了一盏烛火,梧秋用火折子将饭桌上的烛台点燃,满桌的珍馐菜肴当即显现。

    祁昭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满桌菜肴时僵在当场,他看向烛火后的某人,发出灵魂质问:

    “你喊我来吃饭的?”

    梧秋将火折子吹灭,目光在祁昭已经解开的腰带上扫了一眼:

    “对啊,你解腰带干嘛?”

    祁昭无语,将腰带拍在桌上:“透气。”

    梧秋看破不说破,拿起酒壶为祁昭斟酒,祁昭满心失望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别喝这么急呀,吃点菜。”梧秋忍着笑,把筷子递给他。

    祁昭接过筷子长叹一声:“你吃个饭,搞得这么神秘干嘛?”

    “我想与你单独相处,不行吗?”梧秋反问。

    祁昭愣了愣,觉得这个理由他还算可以接受,夹了一筷子青笋放到梧秋的碗里:

    “下回直说,你这样容易让我误会。落差太大,很打击人的好吧?”

    “……”

    梧秋没说什么,只是递给祁昭一张纸条,祁昭接过纸条,凑近烛火看了看,神色微变,而后问道:

    “谁?”

    “萧凛。”梧秋说:“下午我在御花园,这纸条就压在我喝的那杯茶底下。”

    “你宫里的守卫是不是太松散了,萧凛今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我送纸条,明日说不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你。”

    祁昭将纸条放下,问道:

    “他为何画两只镯子约你见面?”

    梧秋将杯中酒饮尽:

    “因为他笃定我看到镯子就会去。”

    “为何?”祁昭问:“镯子对你很重要吗?”

    梧秋自斟自饮,连饮三杯后才郑重承认:“确实很重要。”

    “那明日我派人去帮你把镯子取来便是。”祁昭说。

    “不行。”梧秋直接拒绝:“镯子他未必会随身携带,我若不去,他定不会交出来的。”

    “更何况,我想自己去。”梧秋放下酒杯,直视祁昭目光,无甚底气的询问道:“我可以……自己去吗?”

    虽然祁昭说过会送她出宫躲一阵,但这并不代表他同意梧秋出宫后会跟萧凛接触。

    只见祁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但我必须要知道原因。”

    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个关键的地方,梧秋深吸一口气,尽管已经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要说出口的时候,还是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迟疑过后,她把心一横,对祁昭说出了一个她憋在心底好些年的秘密:

    “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被那两只镯子带过来的。”

    第79章

    ◎出宫◎

    第七十九章

    “我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在那里我叫余蘅,我的那个世界……”

    这一回,她没有给祁昭任何质疑的机会, 径直把关于自己在那个世界的一切都说给了祁昭听。

    而祁昭刚开始还是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神情,可随着对面女子越来越深入详细的诉说她的世界后, 祁昭的神色便越来越凝重, 因为她说得实在太具体了, 从社会形成说到科学发展,从人类文明延续说到国家进化, 她口中的世界竟是一个接近桃花源的世界。

    虽然存在众多差异, 但多族统一, 亲如一家,男女同等, 全民读书,医疗保障这些已然令人难以想像,科技的发展更是神乎其技……

    “我说了这么多,你相信吗?”她问。

    祁昭很想质疑, 想从她的话语中找出一些胡思乱想的证据,然而她所说的一切,除了祁昭暂时还难以理解的科技部分, 说人文社会与国家进化这些方面都无懈可击。

    “你说的世界我没见过, 但我愿信你。那么再说说这两只手镯怎会把你带来这里?”祁昭看着巴掌大的纸条上画着的两只镯子, 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这一点, 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我问过常思, 这镯子应该是乌月国的, 据说原本镶嵌在乌月国的大祭台上, 谁知有一年天生异象, 乌月国的这两只镯子莫名消失了……大概去了我那个世界,阴差阳错被我从一个古玩摊上买到,然后有一日我在公园夜跑去到河边,只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这镯子对月发光,我一抬手就到这里了,然后在金氏长大。”

    梧秋的话让祁昭陷入沉思,他努力将前因后果捋清:

    “照你的说法,你在那个世界已然二十多岁,可你却是在金氏出生长大的,你说的更像是……前世?”

    “你见过谁家前世是往后过的?再说我虽是金氏出生,可长大后的容貌却与从前并无二致,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没搞懂。”梧秋郁闷的喝了杯酒:“说不定拿回那两只镯子就能找到些线索。”

    “所以你才想亲自去见萧凛?”祁昭问。

    “是,那镯子对我很重要,我也不放心让别人去。”梧秋想了想,劝道:

    “而且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你说这几天要送我出宫去,不如就趁此机会吧,你给我派几个护卫暗中跟随,我将计就计听萧凛安排出宫。以我对他的了解,镯子他必然不会放在身上的,我随他去取镯子,等你办完宫里的事再去找我,你觉得呢?”

    她说出自己的计划,等待祁昭的回复,没想到祁昭剑走偏锋的说了句:

    “我原本只是以为萧凛了解你,没想到你对萧凛也很了解嘛!”

    “……”这人关注的重点永远这么奇葩:“哦,所以你不敢让我见他?”

    祁昭拿酒杯碰了碰她的:“少激我。”

    梧秋笑得十分灿烂:“那你让吗?”

    祁昭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不置可否道:

    “再多说一点你那个世界的事,我考虑考虑要不要答应你。”

    梧秋听他这么说,便知他心中已然同意,遂不再追问,而是继续与他说起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我是2028年京市十佳青年企业家之一,年纪轻轻就纵横商场……”

    家底透得差不多后,梧秋略有醉意:

    “我想我的车、我的卡、我的大平层……”

    又过了一会儿,酒酣耳热,醉得不轻:

    “你想去那个世界找我?成啊!那你记一下这号码,1xxxxxxxx,打这个,就能找到我!哈哈哈,再不行你就找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会带你找到我……”

    说完这些糊里糊涂的话后,梧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脑袋下坠,所幸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托住才没有砸在桌面上。

    祁昭将她手中的空酒杯取走,轻柔地抱上床榻,亲自打水进来,让她漱口,为她擦拭,其间梧秋半梦半醒,倒是不吵不闹十分配合。

    待祁昭忙活完躺下,她很自觉的枕上来,伴着祁昭稳健的心跳声睡去。

    “你说你在那个世界叫余蘅是真的吗?”祁昭打破安静问。

    “嗯。”意识有些悠远,但还是回答了。

    “出宫后你就跟着萧凛,我和他有交易,他身边都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待着。”祁昭搂着她说:“宫里这几日应该就要事发,禹王叔怕是等不及了。你在宫外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必理会,等我忙完这些,就去找你。”

    说完这些,他静静的等待怀中人的回应,然而他等到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声,祁昭忍不住轻唤:

    “余蘅?”

    怀中人没有反应,祁昭不禁又问:“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问完,还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怀中人这才有点反应,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便从祁昭怀中脱离,转身睡去。

    祁昭见她如此不免疑惑,这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罢了,反正只要她与萧凛汇合,无论他们走到哪里,祁昭都能找到他们,而那时,他应该已经得偿所愿,有了给她一辈子承诺的资本。

    扭头看了眼背过身睡去的人,祁昭暗暗贴过去,把人重新拥入怀中,回忆着她所说的那个仿佛真实却又很虚幻的世界缓缓睡去。

    **

    得了祁昭的首肯后,第二日清晨梧秋就喝了一碗醒酒汤,做好一切准备,等待萧凛接下来的行动指示。

    中午用午膳时,梧秋果然在最后一道菜的盘子底下再次发现字条,屏退左右后将字条展开:

    【申时两刻至东御膳房,银鱼相候。】

    开始梧秋不懂什么叫‘银鱼相候’,直到按照他所说的时辰来到东御膳房外,等了好一会儿也无人理会。

    “姑娘,您确定是这儿吗?”芙蓉小声问了声。

    她和芍药两人都换了身太监的衣裳,随身细软都藏在各自前后腰间,这是祁昭吩咐的,让梧秋出宫也带着芙蓉和芍药,这二人会武,平日照顾梧秋起居,关键时刻也能保护她。

    “应该是吧。”梧秋将纸条拿出来重看了一遍,确定没来错地方,可这里就是普通的御膳房,还能听见里面锅铲和吆喝的声音呢。

    就在她打算进去晃一圈的时候,从御膳房门内冒冒失失跑出一个穿着普通的小太监,他埋着头径直就往梧秋身上撞,力气不算大,但等他退开,梧秋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

    芙蓉和芍药见姑娘突然被冲撞,立刻训斥:“哪儿来的混小子,往哪儿撞呢?”

    又转身问梧秋:“姑娘没事吧?”

    梧秋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物,正是一条状似小鱼的银子。

    这是银鱼?

    这么简单粗暴?

    还以为让她到御膳房来是找那种吃的银鱼呢……

    拿到接头暗号,梧秋看向那低头小声道歉的小太监,小太监察觉到梧秋的目光,迅速凑近两步:“贵人手脏了,那边有口井,奴才去打些水给贵人净手吧。”

    梧秋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应该是御膳房的菜园方向,不动声色应了声:“有劳小公公。”

    小太监应声后便低头缩颈往他所说那处去,梧秋和芙蓉、芍药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明白过来,一前一后,谨慎的护着梧秋,跟随那小太监而去。

    既然她们去的事御膳房菜园方向,难道萧凛的人可能会安排她们藏在菜篓子里出宫?毕竟那些年她看过的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

    然而,一个时辰后。

    她们只是披了身小太监的衣裳,就坐着小马车,手续齐全,一路畅通的……出宫了。

    居然连菜篓子都没钻就出来了?

    萧凛若能在大祁皇宫做到这地步,他北辽早就统一天下了,既然萧凛做不到,那就只剩下某个嘴上大度,实际半分都不松懈的家伙了。

    梧秋现在一点不怀疑祁昭说的,就算自己跟萧凛走到天涯海角,他也随时能找到她。

    **

    三人在马车里换了衣裳,芙蓉和芍药把从宫里带出来的细软分了好几处贴身藏在身上,蒙汗药、解药及各种暗器应有尽有,头发、领口、腰带、鞋底……每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都做好万全准备。

    梧秋瞧两人如此谨慎,行走江湖的作派如此熟练,不禁疑问:

    “你俩出宫前是不是培训过?”

    二人面露不解:“姑娘,培训是啥?”

    梧秋解释:“就是有没有人专门教过你们这些……呃,本事。”

    芙蓉把银针在发髻中藏好后,疑惑不已:“这些何须人教?”

    梧秋:……不需要吗?

    芍药把藏有暗器的鞋子穿好,一边收拾一边为梧秋详细解惑:

    “姑娘,我们姐妹俩原是江湖中人,一夕之间被仇家灭门,恰逢陛下微服遇见,下令总督府出兵救了我们,我和妹妹无处可去,便随陛下来到京城。”

    芙蓉接过话继续说:“陛下原是想让我们保护太后的,可太后极难伺候,还蓄意针对,我们……”

    “住口,不可擅议太后。”芍药出言打断芙蓉的控诉,重新解释:“只是宫规森严,我和妹妹无法适应,陛下才不得不将我们安排到麟趾行宫,原以为此生都无法报答陛下恩情,幸好遇见姑娘您。”

    梧秋这才了然:“原来如此。”

    尽管芍药未曾细说,但从芙蓉的神情来看,梧秋不难想像两人定是在太后手上吃过大亏。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梧秋对太后其人也算有所了解,被宠了一辈子,自信、自负、且极度自我,她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喜欢受人吹捧,喜欢别人对她阿谀奉承,总是沉浸在她自己营造出来的美好世界中。

    她不愿面对现实,遇事总习惯躲在比她强大的人身后,让别人替她冲锋陷阵、遮风挡雨,而等到风雨过后,她又极度自负的胜利者姿态,重新回到她那个虚假美好的世界,心安理得的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

    前半生靠爹,后半生靠儿子,但在她心中,无论是为她鞠躬尽瘁的爹,还是小小年纪便强迫自己独当一面的儿子,都没有她自己重要。

    他们都是工具人,是能够让她享受至高无上地位的工具人。

    她不用付出,不用反省,不用学习,工具人就该把一切双手捧到她面前,在她极度自我的世界中,任何人都不能违逆反抗她,甚至不能听到任何真话。

    真话对谢氏而言,可能就是冒犯。

    有一个这样自我且无知的母亲,祁昭注定会过得很辛苦。

    所幸童年时有他的外祖父老信国公谢安真心辅佐,这个疼爱子孙的老人,一辈子都在为子孙谋划付出,可惜除了祁昭,他的子孙又有几个是真心感激他的?

    非但不感激,还都怀疑他对别人更好,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毫无心理负担的接受老人的付出,觉得是理所当然。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今日更完!

    第80章

    ◎谋划◎

    第八十章

    老信国公的悲剧就是从他原配亡故, 他再娶续弦那日开始的。

    原配留下的长子谢律,一个令祁昭都赞不绝口,惊才绝艳之人, 却在看不见的角落被伪善的继母暗中打压欺凌,心中生出魔障, 欲报复他的父亲与国公府, 冒险与宁王合谋篡位, 最终以失败告终。

    老国公不得不舍弃他一人保全整个谢家,可令人讽刺的是, 谢家在谢律之后, 续弦夫人所生之子女竟无一人有谢律天资才干, 从太后谢兰到如今的信国公谢忱,前者愚昧自大, 后者平庸懦弱,信国公府的衰败几乎是肉眼可见。

    在国公府后继无力的情况下,祁昭让他们远离政治中心是正确的,德不配位者必有遭殃, 语气让信国公府参与太多,被人抓住把柄万劫不复,不如平淡待之, 反正只要祁昭当一日皇帝, 信国公府便永远是外戚, 只要不作奸犯科谋权夺位, 祁昭这个皇帝就能保他们一世荣华。

    可惜, 祁昭的良苦用心, 似乎并不被太后理解, 对于一个自大且无知的人, 你让她退让,她不会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行,反而会觉得是你有意为难。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祁昭从小到大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梧秋感慨万千时,马车缓缓停下,传来赶车小太监的声音:

    “到了。”

    这时芙蓉芍药俩姑娘也做好了准备,三人对望一眼掀帘下车,远远便看见前方十里坡凉亭中负手而立的翩翩公子,正是萧凛。

    **

    梧秋走上凉亭,迳直伸手,开门见山:

    “镯子。”

    萧凛瞥了一眼她的手,又看了看她身后背着包袱的两人,勾唇一笑:

    “你不是早猜到我不会把镯子带在身上吗?”

    梧秋耐着性子问:

    “那不知你藏在何处,何时能还我?”

    “该还你时,自然就还你了。”萧凛说话样子让梧秋恨得牙痒。

    尽管在来赴约前,梧秋就猜到萧凛不会这么简单就把镯子还给自己,毕竟他神神秘秘藏了这么多年,若非有别的打算,又怎会用此消息将梧秋骗来。

    “你想怎么样,直说吧。”

    梧秋静下心神,等他主动跟自己谈条件。

    “我不想怎么样,只想让你出宫亲自随我去取。”萧凛好整以暇说。

    梧秋问:“到哪里取?”

    “木缘镇。”萧凛说。

    梧秋想都没想便问他:“北辽境内?”

    若是北辽,她定然不能去,在大祁境内一切好说,出了大祁变数太大,谁知道萧凛会不会扣押她来威胁祁昭。

    像是猜到梧秋此刻心中所想,萧凛无奈一叹:

    “我是真的想把你带回北辽,可惜……回不去了。木缘镇距离大祁京城不过二百多里,你的祁昭想找我们,随时可以找到。”

    梧秋不解萧凛所谓‘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但若只是去二百里外的小镇,那就一切好说。

    木缘镇……

    梧秋将这个地名反覆思索,她从商多年,对大祁乃至北辽的地形路径都有了解,刚开始没细想,现在倒是想起大祁境内确实有木缘镇这么个地方,出过不少玉石名家,位于西南经商要道,快马加鞭十日可达雍州,与北辽方向倒是相反。

    “我的镯子在那里?”梧秋疑问。

    萧凛颔首:“当然。”

    “为什么?”两只镯子而已,他既然带来了大祁,为何不贴身放着。

    萧凛但笑不语,梧秋拧眉气愤道:

    “萧凛,我把你当朋友,希望你别骗我,我的镯子究竟在哪里?”

    听她亲口说出‘朋友’二字,萧凛无奈失落,又庆幸他们还能做朋友。

    “真在木缘镇,至于为什么,你跟我去了就知道。”萧凛说完,像是怕她担心,又追加一句:“放心,祁昭知道你跟我去了哪里。”

    梧秋从开始就猜到他定有别的打算,此番藉着祁昭想送她出宫的机会,提出来见萧凛,就是做好了听他安排的准备,反正都要出宫,既然已经她的镯子确定在萧凛手上,那她就必须拿回来。

    “你跟祁昭是不是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总觉得眼前的萧凛跟之前有所不同,差异集中在语气和态度上,至少在上回见面时,他还信誓旦旦的想让自己跟他回北辽,说了很多祁昭并不适合她的话。

    可今天他一口一个‘你的祁昭’,也决口不提要带梧秋回北辽的事。

    萧凛倒是没隐瞒:“我和他确实谈过。他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我则回报他其他的。”

    梧秋疑惑不已,他俩啥时候谈过?看萧凛的样子,祁昭答应他的事肯定不小。

    “其他的?比如?”

    “比如这段时间把你带离京城,保护你的安危。”萧凛说完,不等梧秋反应便迳自走下凉亭,而不远处正有车队向他们赶来,看来应该是来带他们去木缘镇的。

    罢了,梧秋深吸一口气,向着皇宫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既然祁昭全都安排好了,那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就跟萧凛去木缘镇,等祁昭把他要做的事情昨晚后去找她。

    届时两人再商量个折中的地方,他当他的皇帝,她过她的逍遥日子,他有空便来陪陪她,虽然不知这种相处模式能维持多久,但梧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就是了。

    **

    永寿宫中,太后谢兰与信国公夫人孙氏坐在一处修剪南国刚刚进贡而来的几株盆栽,闲情逸致的很,却在听到张嬷嬷的附耳禀告后,讶然惊呼:

    “跑了?”

    犹豫太过惊诧,太后没注意手中剪刀的位置,卡嚓一声剪了花叶,都快修剪完的盆栽顿时秃了一片。

    不过,她此时没心情管这些,放下金剪刀,让宫婢把桌上盆栽尽数抬走,再屏退除张嬷嬷以外的宫婢。

    孙氏见状不免好奇:“谁跑了?”

    等周围伺候的宫婢尽数离开后,太后才看了看清凉殿方向,熟知内情的孙氏也很惊讶。

    “千真万确,太后。如今清凉殿哪里还有那位的踪影。”张嬷嬷说。

    太后与孙氏对望一眼,都有些不理解,按理说皇帝那么宠她,眼看着就能飞上枝头了,哪怕太后再怎么不喜欢,可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将来一个妃位是绝对少不了她的。

    一个商户之女能入宫为妃,是她修来的福气,不说尽心侍奉皇帝,她怎么会跑?怎么敢跑?

    “之前不是说金氏将她逐出家门了?”太后疑惑问。

    张嬷嬷有些拿不准,正想把打听此事之人唤来细答,却听孙氏从旁回道:

    “近来京中商铺颇为动荡,听我府中管事的说,好些常见的掌柜都被换了,金氏铁了心要把她送进宫当娘娘。”

    太后若有所思:“所以她能跑去哪儿?”

    近在眼前的泼天富贵,一个让家族彻底翻身的机会,真的有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金氏之所以将此女逐出家门,怕也是了解此女倨傲秉性,为让她安心入宫才选择断她后路,没想到都做到这份上,依旧没能让她清醒过来。

    孙氏问张嬷嬷:

    “她跑之后,陛下那边是什么反应?”

    张嬷嬷回:

    “陛下那边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反应,估计朝中事忙,还不知道吧。”

    孙氏沉吟,太后不禁问她:“怎么?”

    “太后可记得上回禁军调遣,五城震动之事?”孙氏说:“说是为了抓敌国奸细,可实际却是为了找她。”

    这件事没过去多久,皇帝为了个女人大动干戈,甚至单枪匹马出皇城亲自去寻,足足忙了一整夜,之后又不顾身份,将那女人直接安置在他的行宫。

    “你说这个做什么?”

    事情虽然过去,但再次提起太后依旧觉得气闷。

    “上回她不见了,陛下那般紧张,这回却没反应,太后不觉得奇怪吗?”孙氏说。

    太后一经提醒,顿时也觉得有些不对:“难道说……皇帝其实知道她身在何处?”

    因为知道她在哪儿,所以就不急着去寻了。

    “太后英明。”孙氏适时吹捧:“妾身也觉得陛下定然知道,之所以不立刻去找,定是此女所作所为让陛下伤心了。”

    会伤心就说明真动了心。

    太后长叹一声,心中既忧又愁。

    自从皇帝长大懂事后,就越发与她生分,小时候明明很听话的,无论她的要求有多高,皇帝哪怕不吃不睡也会尽全力达到她的要求,生怕惹她不高兴。

    可随着皇帝越来越大,心思越来越重,就连她这个当母亲的也看不懂他,信国公府谢律谋反之事后,皇帝更是对她疏远,不让她插手朝政,也不让她安插心腹,任何事都瞒着她,表面上看是一如既往的敬重着她这个太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皇帝早已飞出她的控制。

    就拿这商户女的事来说,不顾身份把人放在宫里,派禁军守着,宝贝疙瘩似的连她这个母亲都防备,生怕那女子吃半点亏。

    可惜信国公府日渐式微,皇帝大权在握,即便太后再看不惯也只能忍着。

    孙氏察言观色,看出太后愤懑,想起西南那边催得紧,让她务必在近日行动,如今看来,倒是个时机……

    “太后,妾身觉得此事未必不好。”孙氏意有所指的说。

    太后转头看她,见孙氏面上略有喜色,不禁问她道:“什么意思?”

    孙氏凑近太后,压低了声音说:

    “不管那女子是真心想逃,还是在欲擒故纵,只怕陛下伤心都是真的,人在伤心之时,感情会脆弱一些,若咱们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能开辟出另一番局面。”

    【作者有话说】

    二更